張勁松:岳飛之死與宋代文人政治的歷史困境
來源:《史學月刊》2008年第12期
[摘要]岳飛之死乃是宋代政治的一大悲劇事件。一般認為是高宗、秦檜為與金媾和而殺害了岳飛,但從更深的政治文化傳統來看,岳飛實為宋代士大夫官僚集團共同謀害。他的死象徵了士大夫從武將手中重新奪回兵權,恢復了自宋代立國以來的文人主導政治的傳統。岳飛之死亦顯示了宋代文化的悲劇性質,是自北宋以來文人迫害武將傳統的歷史循環,顯示了宋代文人集團極其狹隘的政治心胸。審視岳飛悲劇可以看出,士大夫們已經把維護本集團利益日益看得高於一切,甚至置王朝的整體利益於不顧,他們最終自陷於歷史的困境而不能自拔。這也是整個所謂「宋型文化」失敗的個案透視。
歷來解析岳飛之死,不出秦檜、高宗與金之媾和及陷害,論及當時士大夫在岳飛之死中所扮演的角色的卻比較少。①但正是士大夫對武將的奪權直接促成了岳飛最後的悲劇命運,秦檜與高宗亦不過是因人成事而已。宋自太祖、太宗確立文人政治後,士人登上權力的舞台,隨著科舉制度的不斷擴大和完善,士大夫逐漸形成了一個休戚與共的政治利益集團,並成為宋代政治的主體,對可能威脅其利益的其他勢力(主要是武人)均不遺餘力地打擊摧毀,而且在這一方面顯得異常團結。如仁宗朝士大夫採取一致行動貶死名將狄青,充分顯示了文官集團強大的政治力量,武人必須絕對受制於文人官僚,這是士大夫的政治原則。岳飛之死是這個重要原則的重新貫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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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媾和與士大夫的奪權之路
自靖康之難宋室南遷後,為抵抗金人侵略,皇帝和士大夫官僚暫時放棄了對權力的壟斷,不得不依靠武人來擺脫滅亡的威脅。在對金作戰中,武將地位上升,改變了北宋文武的格局,「紹興中,武臣以軍功入仕者甚多」[1](卷中,p46)。諸大將亦形成軍閥之態勢,如有岳家軍、張家軍及韓家軍的稱呼。特別讓士大夫難以容忍的是武人力量在戰爭中崛起,其自信得到加強,一改北宋遭文人壓抑之態,如韓世忠蔑視文人,常侮辱有加,並輕薄地稱之為「子曰」和「萌兒」。[1](卷下,p95)充分顯示了武人自信心的提高。可見「南渡以後,武臣卑視文士,正與北宋一般習俗相反」(《國史舊聞》陳登原按語)[2](卷十六,p404)。
但隨著南宋政權的逐漸穩定,士大夫們立即就展開了對武將的奪權鬥爭。高宗非中興之主,但卻深諳權力駕御之道,遂與秦檜因勢利導,利用士大夫的奪權心理,積極與金人媾和。因為「高宗之為計也,以解兵權而急於和;而檜之為計也,則以欲堅和議而必解諸將之兵;交相用而曲相成」[3](卷十,p185)。媾和與奪諸將兵權是相輔相成的,後者對皇權的潛在威脅還遠大於和議,因為這符合宋代重內輕外的政治原則。絕非僅高宗與秦檜有此意圖,錢大昕就曾指出:「宋於金,仇也,義不當和,而紹興君臣主和甚力。」[4](卷八,p171)媾和而解除諸將兵柄,也就恢復了士大夫昔日的政治地位。趙翼看得最透:「故秦檜未登用之先,有識者固早已計及於和。洪皓以『樂天、畏天』語悟室,猶第使臣在金國之言也。紹興五年,將遣使至金通問二帝……張浚謂使事兵家機權,日後終歸於和,是浚未嘗不有意於議和也。陳與義雲,和議成,豈不賢於用兵,不成則用兵必不免。」[5](卷二六,p552)
當然,並非所有的官僚都贊成媾和,但紹興八年確實是高宗與一部分士大夫官僚共定「和議」為國是。[6](上卷,p278)王船山之論堪為深刻:「張浚、趙鼎力主戰者,而首施兩端,前卻無定,抑不敢昌言和議之非。則自李綱、宗澤而外,能不以避戰求和為必不可者,一二冗散敢言之士而止。」[3](卷十,p191)雖然在媾和問題上士大夫意見不一②,但在解除諸將兵柄上卻是非常一致的。如張浚在相位時就「以諸大將久握重兵難制,欲漸取其兵屬督府,而以儒臣將之」,因此激起淮西兵變。而「趙鼎繼相,王庶在樞府,複議用偏裨將以分其勢」來解決諸將問題。[7](卷一四○,p2247)秦檜不過完成了浚、鼎等想做之事而已。李心傳對秦檜沒有好感,卻仍肯定其收回諸將兵權的功績:「然自渡江後,諸大將皆握重兵難制,張浚、趙鼎為相,欲更張,而終不得其柄。檜用范同策,而收其部曲。」[7](卷一六九,p2772)李氏之言其實代表了士大夫的集體意識,而秦檜不過是實現了他們的政治慾望。先看看士大夫們是如何參與奪取諸將兵權的,因為失去兵柄才最終導致了岳飛的被害。③
由於敵視武人的傳統深入骨髓,加之諸大將之間的矛盾和軍紀問題,士大夫對於武將的敵視態度並未因國難當頭而有所減弱。④還在金人南侵、宋廷處在風雨飄搖之中時,他們就開始盤算奪回兵權了。如戶部侍郎柳約建炎初就進言高宗:「諸大將提兵入覲,各名其家,將有尾大不掉之患。」[8](卷四○四,p12223)建炎四年(1130年),給事中兼直學士汪藻更上疏斥責諸大將:「論其官則兼兩鎮之重,視執政之班,有韓琦、文彥博所不敢當者;論其家則金帛充盈,錦衣肉食……平時**跋扈,不循朝廷法度,所至驅擄,甚於外患……諸將以負國家,罪惡如此……臣觀今日諸將,用古法皆當誅。」[7](卷三一,p605~606)此疏不僅極力渲染武將之威脅,而且充分顯露出對武將的敵視,其「用古法皆當誅」等語可謂殺氣騰騰,已啟高宗、秦檜殺諸將之心矣。所謂「所至驅擄,甚於外患」實為士大夫們真實心態的寫照,顯示了他們不顧大局的極其狹隘的心胸。
此後「力主削弱武將力量,收奪他們的兵權,簡直已經成為南宋文臣的共識」[9](p286)。紹興元年(1131年),汪藻又上奏章,言「諸大將擁重兵,寢成外重之勢」[8](卷四四五,p131301),並獻上「示之以法」、「運之以權」和「別之以分」的「馭將三說」之策,[7](卷四二,p771)其目的就是要以之「漸銷諸將之權」[7](卷四二,p772)。對此高宗心領神會,「後十年卒如其策」[8](卷四四五,p13131)。紹興七年(1137年)淮西兵變後,官僚們更感到解除諸將兵權的迫切性。次年監察御史張戒入對,極言「諸將權太重」,暗示分諸將之權,高宗欣然同意,並表示「一二年間事當自了」。[7](卷一一九,p1924)紹興九年二月,吉州免解進士周南仲亦上書高宗言:「劉光世竊林館之清名,張俊負跋扈之大惡,岳飛、吳d、韓世忠之流,裹糧坐甲,首鼠兩端……太祖嘗謂宰相曰:『朕指使將帥如偏裨列校。』蓋抑其權勢不使過制矣。今日諸將尾大不掉,陛下已失於初矣,尚此不決何耶?」[10](卷一九三,p1393)周南仲將諸大將醜化為「竊」「清名」、「跋扈之大惡」、「首鼠兩端」,其用心就是提醒高宗重新拾起趙宋防止武人專權的祖宗家法,早日解決武人問題。稍後,左宣議郎王之道上書,明確要求收回諸將兵柄,以文臣統治軍人:「臣願陛下自謀諸心,選擇耆德素負天下之望者,謀及龜筮,謀及士庶,授以斧鉞,俾統六師。自閫之外,鹹得專之。臣見一戎衣而天下定,不得專為有周美矣。」[7](卷一三七,p2202)對武將統軍的仇視近乎變態,但從深一層來看,這是典型的宋代士大夫的政治思維,北宋尹洙早就說過:「狀元登第,雖將兵數十萬,恢復幽燕,驅強虜於窮漠,凱歌勞遠,獻捷太廟,其榮亦不可及也。」[11](第一編5冊,p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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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如果沒有文臣官僚們的這種集體性的政治意識,高宗與秦檜要想很輕易地奪回諸將兵柄就要困難得多。果然在紹興十一年淮西之戰後,給事中直學士范同就向高宗、秦檜獻上「皆除(三大將)樞府,而罷其兵權」的調虎離山之計。[7](卷一四○,p2247)接著,參知政事王次翁又協助秦檜以犒賞柁皋之戰為名,將韓、岳、張三大將召到臨安,以突襲的方式,解除了他們的兵權,改諸大將屯軍為御前諸軍。至此,高宗終於秉承祖宗家法,與官僚集團聯手再次將武人置於控制之下,南宋政治也重歸北宋的傳統。岳飛的傑出與威望以及對媾和的反對態度,終使其成為武人失敗的祭品。其悲劇命運幾乎是註定的。因為不殺岳飛不足以顯示士大夫的力量,不足以警示其他武人,「(岳飛)遂為秦所誅,而韓世忠破膽矣」[12](卷一三一,p3148)。其他將領如張俊等也只能「效媚以自全」了[3](卷十,p185)。
二 岳飛之死的悲劇意味
若從宋代政治文化的深層分析,導致岳飛悲劇的其實是一個歷史的合力。宋太祖有不殺大臣的誓言,但那不包括武人。岳飛之死象徵了宋代文人政治對武人排斥與迫害的繼續,顯示了他們將本集團利益看得高於一切,而不惜犧牲整個王朝的前途。
岳飛被構陷而死,並非偶然的歷史事件,文臣陷害武人是宋代政治的傳統。⑤遠的如北宋曹利用自殺、名將王德用和狄青同遭貶死,近的是曲端。曲端之死⑥其實已經預示了岳飛的命運。文臣張浚「懼其得士心」[13](丙編卷一,p247),就殘害了這位傑出的陝西名將。張浚所為蓋與秦檜置岳飛於死地並無本質區別,「無論妄加罪名,鞫治手段上都和秦檜酷害岳飛如出一轍。在自毀長城,誅殺良將這一方面,張浚給秦檜啟迪良多」[14](p141)。他將曲端「坐之鐵籠」以火烤死,下手之「殊極慘惡」比檜有過之而無不及,[15](卷十五,p269)但文士們卻不斷地為其行為尋找借口,所謂「國威不立、諸大將偃謇不恭」[16](甲集卷七,p154)。連周密也覺得難堪:「《四朝國史》端本傳之論,乃曰:『曲端之死,時論或以為冤,然觀其狠愎自用,輕視其上,縱使得志,終亦難御,況動違節制,夫何功之可言乎?』此雖史臣為魏公地,然失其實矣。信如其言,則秦檜之殺岳飛,亦不為過。」[15](卷二,p22)明人沈德符道破真相:「此何異於秦檜之死岳飛乎,高宗之不能中興者,秦檜為之首,而張浚為之從。」只因張浚還算是抗戰派,後人「不無掩飾,故不謂其殺戮忠良,敗壞國事」。[17](補遺卷二,p853)其實二人所遵循的都是本朝始終恪守的摧殘武將的政治信條。
秦檜陷害岳飛固為無恥,然其手段亦不過效法張浚及其前輩歐陽修、文彥博等而已。歐陽修至和三年(1056年)上《論狄青札子》云:「臣竊見樞密使狄青,出自行伍,號為武勇,自用兵陝右,已著聲名,自其初掌樞密,進列大臣,當時言路者以為不可,今三四年間,雖未見其顯過,然而不幸有得軍情之名。蓋由軍士本是小人……武臣掌國樞密而得軍情,不唯於國家不便,亦將不得已而為人所禍者矣。」[18](第十六冊,卷六八二,p579)所列狄青之罪名難道不是「莫須有」嗎?仁宗還想保狄青,但文彥博提醒皇帝:「太祖豈非忠臣。」[19](卷七,p327)遂出陳州。文彥博還每日兩遣中使撫問,終使狄青驚疑發病而死。岳飛與狄青之命運何其相似,清人昭璉就感嘆:「有宋一代,武臣寥寥,惟狄武襄立功廣南,稍為生色……乃歐陽公露章劾之。至恐其有他心,豈人臣為國愛惜人材之道?狄公終以憂憤而卒。其後賊檜誣陷武穆者,亦襲歐陽之故智也。」[20](卷二,p42)從文化心態上看,士大夫必欲除狄青而後快,不僅懼其得人心,「狄青起行伍,為樞密使,每出入,小民多聚觀,嘆其拳勇,至壅馬足不得行」[8](卷三一九,p10384),更嫉其不以出身行伍而自卑,仁宗勸他去其面黥,他卻說:「要使天下賤兒,知國家有此名位待之也。」[21](卷十二《記事》,p349)這種自信與提高武人地位的意識最為文人所嫉恨。故歐公雖承認狄青「事藝實過人。比其流輩,又粗有見識,是以軍心共服其才能」,但狹隘的政治心胸仍使他貶其「尚未得古之名將一二」。[18](第十六冊,卷六八二,p579)狄青、岳飛及曲端都是文武兼修的大將,不是那種文臣最喜歡的頭腦簡單的莽夫,因此他們絕難被宋代的政治體制包容。
歷史並不像我們所想的那樣簡單,歷史人格更具複雜性。宋代士大夫誠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濟世精神,但其文化人格並非完美,他們還有排除異己,為維護本集團利益不惜犧牲國家大局的另一面。王夫之揭露其弊:「懷皇袍加身之疑,以痛抑武夫。僅僅一狄青、王德用而猜防百至。豈無可用之人才哉?使韓、岳、劉、吳生北宋之代,亦且束身偏裨,老死行間,無以自振。」[3](卷六,p120)足見文人政治並非理想的世界,其雖有文化之功績,亦少「女主、外戚、宗王、強藩之禍」[22](p580),然此實為一種畸形的文化。沒有哪個國家實體只靠修文崇士、擅寫文章辭賦就能夠長盛不衰的,一旦外敵入侵,如空中樓閣的繁榮瞬息就滅,士大夫們也只能「以走為安,以和為幸」了[3](卷十,p171)。而當這種狹隘的集團利益蔓延之時,遂「皆蓄菹醢之心,而不惜長城之壞」[3](卷十,p185)。岳飛死後,僅一胡邦衡上言請斬檜為飛鳴冤,而不少官僚不僅不為岳飛洗冤,反助紂為虐,迫害岳飛家屬。「秦檜既殺岳氏父子,其子孫皆徙重湖閩嶺,日賑錢米以其活命。紹興間,有知漳州者,建言叛逆之後不宜存留,乞緩其所急,使盡殘年。」[23](卷六)這種斬草除根之想法,可謂狠毒。紹興二十五年(1155年),朝散郎姚岳獻書秦檜,以岳州與岳飛姓同,請改為鈍州。[7](卷一六八,p2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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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飛之死固有其個人因素,如少自晦,不像張俊、韓世忠等於臨安廣置田宅,使主上放心,遂犯人君大忌。但須明辨的是,岳飛其實死於宋代固有之文人政治,其「遇秦檜之奸而不免,即不遇秦檜之奸而抑難乎其免矣」[3](卷十,p191)。應該跪在岳飛墳前的決不止秦檜一相,亦不必高宗一君,士大夫亦是其同謀。岳飛之死顯示了宋代文化的悲劇性質,文人壟斷政治,極力摧殘傑出將領,無論其如何斯文昌盛,最終只能淪亡於異族。士大夫的樂園,僅靠道德文章是難以支撐的。
三 自陷於歷史困境中的文人政治
岳飛冤案不僅具有文化之悲劇,更透視出宋代文人政治的歷史困境。南宋的滅亡和北宋何其相似,都被外族征服,同樣是百多年苟安後的毀滅。岳飛死於南宋媾和的開始,士大夫雖取得了對政權的全面控制,卻再一次重複自己的惡性循環——以文馭武所導致的國弱,堅守以歲幣求安之道,最後愈加腐敗,走向敗亡。宋代文人向來有求學問之精進,講道德之熱情,但卻絕少自我批評與自省精神,而且日趨保守和退步。汴京淪亡,幾十萬官民被擄往北方,對士人而言本是非常震撼心靈的歷史悲劇,但作為本朝政治靈魂的士大夫們卻沒有積極反省,改革政府管理,對於文武兩途稍有平衡之策,以恢復中原為志向。他們不僅不吸取教訓,反而將祖宗制度繼續貫徹到底,將北宋之亡歸罪於王安石變法,並將荊公列為首罪,將其從神宗廟逐出,換上司馬光,這就是官僚們從靖康之難中得到的最大啟示。他們的保守、不思進取的封閉的政治人格不是減少了,而是延續著。以此而言,岳飛的北伐是難容於士大夫的,他的死也是必然的。⑦
北宋之亡的一大原因就是關鍵時刻因「文臣主兵,多次決策錯誤」[9](p286),包括主戰的李綱等都是如此。宋代政治體制抑制武人,以文臣馭軍,但是整個宋代,文臣領兵很少取得軍事勝利。對西夏的戰爭就是如此,大多數的當世名臣如夏竦、韓琦和范仲淹等先後都去了陝西前線,「但既無力征服對方,也不能扭轉被動挨打的基本戰局,不過維持而已」[24](p341)。北宋最輝煌的軍事勝利是平定儂智高叛亂,而主帥恰好是狄青。而文人成功的大概只有王韶開熙河。⑧
文武本兩途,文人與武人各有所長。漢唐盛世都是文武協力創造的。但宋朝為防止武將,以文人統軍,徒然消耗巨大財力與士兵生命。文人之性情、氣質本不適合戎馬,從其前線的文字亦可見其一二。如果說岳飛之《滿江紅》尚有真偽問題,那麼其《五嶽祠盟記》中「故且養兵休卒,蓄銳待敵,嗣當激勵士卒,功期再戰,北逾沙漠,蹀血虜廷,盡屠夷種。迎二聖,歸京闕,取故地,上版圖」[25](家集卷十,p982)的慷慨激昂,比之范仲淹《漁家傲》中「將軍白髮征夫淚」的哀怨就是兩種精神。後者的詞,說得不客氣一點是表露了畏戰的情緒,這樣的詞流傳於邊地,只能是動搖軍心。北宋之亡已是前車之鑒,但官僚們並沒有清醒,他們繼續陷入歷史的困境中,執著於「重文」政治下「以文馭武」的傳統。南宋諸大將經過多年與金人的作戰,戰鬥力已得到較大提高,即使不能直搗黃龍,但也不至於讓金人僅以「三柩(徽宗、鄭後與邢後之棺)一老傴(高宗母韋後)坐致其稱臣納幣」[26](卷二○,p387)。南宋以文人統兵,敗戰不斷,最典型的是張浚,其以文人特色的「持重擁兵,去戰陣千里之外」[20](卷四,p32)的方式指揮作戰,結果先以富平慘敗丟失整個陝西,符離之潰又導致隆興北伐失敗,徒然耗費國家財力和士兵生命。周密之評最當:「其為人,忠有餘而才不足;雖有志,而昧於用人,短於用兵。」[15](卷二,p22)但就因其士大夫身份,敗亦不遭懲罰,後之史臣還不斷地虛美其人。有宋一代文人防範武將的觀念根深蒂固,南宋羅大經就言:「自古夷狄盜賊之禍,皆將帥之臣玩寇以自安,養寇以自固,譽寇以自重。」[13](乙編卷三,p175)可見,文士們始終將武將看做朝廷之最大隱患。
平心而論,宋之士大夫比前不如東晉門閥貴族,甚至也不如後來的明代士大夫。明朝皇帝對士大夫摧折有加,不僅有廷杖之辱,還以重典治之,但明之文人卻多有強烈之自省精神,因其多危機意識少優遊之生活。明文臣對武將較之宋人尊重得多。他們以媾和為恥辱,以致崇禎欲與後金談和也不能明講。東晉貴族以其自信和自尊對北方胡人是堅決抗戰,「還沒有一個朝代像晉代那樣,經常不斷地從南方向北方發動進攻。並且一次也沒有同敵人講和過」[27](p302)。蓋那時士大夫身份非君主任命,經濟上也沒有宋代士人那樣依附於皇權。他們「在門第上有很強的自負心理,對待夷狄絲毫也不考慮讓步,這形成了國家的自尊心」[27](p303)。宋代君臣有這樣的自尊嗎?在北宋,以納幣事遼、夏為長策,到南宋仍堅守歲幣奉敵的模式,沉湎於安逸,不少文人卻稱苟安之局為中興。正是這種「以忍恥和戎為福,以息兵忘戰為常」[28](卷十四,p260)的政治惰性,最終使南宋重蹈北宋的覆轍。顧炎武認為宋代重名節,說「故靖康之變,志士投袂勤王,臨難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節相望」。[29](卷十三,p595)這其實是把宋代士大夫的人格估計得過高了。陸放翁言:「靖康國破,二帝播遷。有小崔才人與廣平郡王俱匿民間,已近五十日,虜亦不問。有從官饋以食,遂為人所發,亦不免,不十日虜去矣。城中士大夫可罪至此。金賊劫遷宗室,我之有司不遺餘力。」[30](卷一,p6)這才是真的歷史,所以有人說,「至宣、靖間,誤國者皆進士及第之人也」[7](卷四二,p772)。宋亡之時,忠節如文天祥者固然不少,但更有如方回那樣的無恥士大夫⑨,其「貪、淫、驕、專、吝、詐、褊、徼幸及老繆」等品格足可體現當時士風之墮落。[31](別集上,p251~252)元軍逼近臨安,士大夫紛紛「避匿遁去」。謝太后痛心感嘆:「我國家三百年,待士大夫不薄。吾與嗣君遭家多難,而小大臣不能出一策以救時艱,內則畔官離次,外則委印棄城,避難偷生,尚何人為?」[8](卷二四三,p8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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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大夫為文化所培養,後世多讚揚宋朝的「仁厚」,此種制度雖然提高了士人的地位,但當其日益發展為只「求自我利益的自主性組織」[32](p129)時,它的缺乏生機也就顯露出來,宋政之弊恰在於對士大夫太過「仁厚」了,孝宗就深有感觸:「國朝以來,過於忠厚,宰相而誤國者,大將而覆軍者,皆未嘗誅戮之。」[31](前集,p22)士大夫享受優待既久,朝廷又無重典制約,那就只能造就一個貪圖安逸的官僚群體。如許倬雲所批評的,「這樣一個號稱仁厚的政府,號稱仁厚的傳統,因為沒有選擇好的留下,壞的淘汰的機制,以致這個政府變得越來越大,沉積越來越多了」。[33](p129)官僚中幾個較清醒者稍想改變一下,做點實事,即遭反對。王安石變法的失敗不僅是改革的失敗,更是所謂「宋型文化」的失敗,這是一個無奈的歷史困境。⑩陳寅恪稱讚宋代文化之盛,但其實僅能指道德文章而言。「宋人的思想自由只有在學問,只有在文化方面,而不是在管理的方法……宋代的儒生修養都很好,但這些人一輩子所受的訓練都是為了道德文章,不是為了管理政府,不是為了開拓一個新的局面」[33](p135)。宋代士大夫在「享受空前絕後的待遇」之下並未對國家作出應有的貢獻[34](p189),反而滿足於群體狹隘利益,徘徊在歷史的困境中,不斷循環著歷史的錯誤。秦檜嘗言:「士人趨向不正久矣。」[7](卷一五三,p2467)撇開其政治目的不論,其言中的。
宋之君主為鞏固皇權,選擇了依附性最強的士大夫共治天下,其實也就選擇了自己的命運。禮遇士大夫,給以超過前代的優厚俸祿,最終形成一個只追求集團利益的官僚政治體制,培養出一種缺少進取精神的士大夫人格。宋室南渡本可以重新布局,開拓一個新的政治空間,但士大夫官僚依然遵循北宋納幣和遼的集體法則,在鉗制武人的信條中苟安一時,紹興十一年的岳飛之死,標誌著宋代政治又一次永久地封閉在歷史的困境中。「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25](家集卷十,p981)。這是岳飛被陷害前不久的絕筆,象徵了一個歷史困境中英雄的悲劇宿命,後來南宋有恢復大志的人如辛棄疾等,其痛苦心靈莫不是在此困境中悲歌。
注釋:①何忠禮在《岳飛遇害是宋高宗蓄謀已久的陰謀》一文中,將岳飛之死聯繫到文人對於武將的歧視和迫害傳統,不過該文主要還是論述宋高宗對岳飛的謀害。(見《岳飛研究》第三輯,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85~107頁)此外,近幾年的一些論文,如李亞平的《岳飛必須死》(載《神州》2005年第5期)、吳思《岳飛必須死嗎?》(載《小康》2005年第3期)等對岳飛死因也有深入探討,但主要還是從岳飛與高宗個人關係、岳飛的死與宋金媾和內在聯繫方面來分析的,從文人與武將關係的角度來解析岳飛死因的尚不多見。羅家祥《歐陽修與狄青之死》(《學術月刊》2008年第4期)已注意到武將在宋代文人政治中的悲劇命運。
②林天蔚指出,宋大臣們抗章議和,多是因「江南招諭使」五字有損國體。而屈膝稱臣,在建炎年間,宋高宗早已為之,未聞有一人反對。參見《宋代史事質疑》,台灣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174頁。
③有學者認為士大夫奪權並不一定會導致岳飛被害(虞雲國:《論宋代第二次削兵柄》,見《細說宋朝》,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但不殺一武將是不足以顯示士大夫政治威力的,故一解除兵權,秦檜就想對韓世忠下手,後來才選擇了岳飛。最重要的是陷害武將本是宋代文人政治的悠久傳統。
④何忠禮就指出:「文臣對武將的攻訐,在南宋前期多得不勝枚舉。」參見何忠禮《岳飛遇害是宋高宗蓄謀已久的陰謀》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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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兵權不可假人』,宋之君臣上下奉此,以為藏身之固也久矣。」(《宋論》卷一,第15頁)
⑥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五第267頁載:「曲端字平甫,鎮戎軍人,知書善屬文,作字奇偉,長於兵略,屢戰有聲……婁室寇邠州日,端屢戰皆捷,至白雲店,撒離喝乘高望之,懼而號泣,虜人目為『啼哭郎君』,其為敵所畏如此。」
⑦馬蕭蕭《從岳飛命運看南宋的軍事戰略》一文說:「南宋的軍事策略與北宋一脈相承,面對日益激烈的生存環境,不但沒有勵精圖治、富國強兵,相反在軍事策略上,逐步由被動防守到主動請和,由主動請和到屈膝投降,由戰略失當再到戰略錯誤,最終招致覆滅命運。」(《文教資料》2008年3月號上旬刊,第73頁)
⑧王韶開熙河雖獲成功,但亦多遭士大夫批評,少有讚揚。如指責「王韶在熙河,多殺伐」(《後山談叢·萍州可談》卷三,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69頁)。
⑨宋季士大夫如陳宜中、吳堅、章鑒、賈餘慶及劉岜等無一不是低能無恥更有過於方回。「方回人格」實代表了宋末世風的墮落典型。
⑩呂思勉指出:宋士大夫「修養的功夫,偏於內心,而處事多疏。又持論過高,往往不切實際。所以宋儒是根本不適宜做政治事業的」。(《呂著中國通史》,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4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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