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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往事之未名湖是個海洋

我是2006年到2009年在北大讀的研究生,此後考博失敗,便流落到江湖上來編詩為生。北大三年,波翻浪涌,至今思之,感慨猶深。特別是各色人等風騷百態,絕對是任何其他地方不可多見的洋洋大觀。放眼當今社會,太多人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眉眼俱都模糊不清。比較之下,說北大盛產怪人也不為過。

三年時間,不過彈指。因為遊手好閒,無心學業,反而讓我有更多餘暇呼朋引類,深入接觸到北大學生的方方面面。為了曲盡其妙,少不得旁及他人隱私,故而本文情貌雖真實可考,一應姓字,則屬子虛烏有,倘有冒犯,以此免責。

四月狂客

北大佔地面積並不小,但因文物保護和總體觀瞻的緣故,所有樓盤都是五短身材,不得高過博雅塔,導致校內樓滿為患,只能向圍牆外伸展。我們那級中文系的研究生,被分在了西牆外的暢春新園,與校內一街之隔,來往略覺繞遠,好處則是兩人一間,比校內寬裕。

我的室友本科就讀於南京大學,生性狂狷,姑且稱之為四明狂客。四明狂客和我身高差不多,體型也接近,除了沒我帥,其他都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我倆又都那麼喜歡讀書,自然要打光棍。不過我每次誤落情網,全是演的內心戲,他就比我直接多了,開學才兩三周,就在半夜兩點給班裡一個女生髮表白簡訊,果然嚴重碰壁,並在第二天成了所有人的談資。

一天晚上闖來一位客人找他,很快兩人便一心二用地討論起了卞之琳的詩歌,卻在關鍵問題上生出了分歧。如我這般不學無術,是斷不會與人因觀點不同而起爭執,這倆人卻互不相讓,和容悅色迅速演變為唇槍舌劍,我待要勸解,又不能分心,最後眼睜睜看著那位闖入者憤然離去,摔門摔得噼啪響。

直到畢業我也是個雷打不動的光棍,四明狂客卻在研二時找了個政法大學的女朋友。從此我打外頭回宿舍時,再不敢貿然推門而入,一定要敲好久的門,確認室內並無情況才敢插鑰匙。現在回想,晚唐的苦吟詩人賈島,曾將他一句「僧推月下門」改為「僧敲月下門」,莫非也是同樣的原理……

唐朝的寺廟可真美好。

五柳先生

北大社團林立,無所不包,任憑你有多麼詭譎的癖好,也必能找到相應的社團。入校後,我主要在詩詞古文社北社和五四文學社活動,偶爾也插足一下我們文學社。

其實,無論北社還是五四,當我本科還在人大時,便已頻繁接觸,尤其北社恰逢青黃不接,得知我已考研成功,馬上急如星火地讓我接任社長。所以開學後每到周五,我便要花大量的時間,通知近兩百位新招的社員參加周末的活動,直到後來大家熱情逐漸式微,人丁日益稀落,這才能長舒口氣。

北社的創始人,我想稱他為五柳先生,在我大二時便經同學介紹而相識。他讀了我寫的詩和辭賦,說寫得不錯,準備邀請我來北大參加北社的一個重要會議,如果能帶同學來更好。會址是靜園旁邊的中文系。

我約了一個同樣喜歡詩詞的同學一起前往。因他說會前順便請吃飯,我們便空腹而來,結果接上頭的時候他已吃過了,嘴角甚至毫不避諱地沾著飯粒。他也覺得不好意思,就把他的飯卡給我,讓我們去食堂隨便刷。

等到正式開會時,果然見到了很多北社裡響噹噹的人物,包括後來風靡一時的玄幻作家步非煙。不過這次重要會議的主要議程卻非常簡單,就是把新印刷出來的數百本社刊裝信封,填寫地址,郵寄給學術界、詩詞界的頭面人物。

由於我和同學在重要會議上的良好表現,會議結束後,五柳先生遣散了其他社員,單獨帶我們去他宿舍,神秘兮兮地拿出來一疊列印稿,給我們念他新寫的一篇古文。

我們聽了一遍,又對著稿子琢磨了半天,深覺此文閎中肆外,古奧難解,絞盡腦汁也不過得其一二而已,只好拱手嘆服,向他求教文章的主旨。

沒想到,這篇文章居然是一封情書。兩天前被五柳先生交到他心儀的女生手中,此刻還在焦急地等待迴音。

我和我的同學驚呆了:「那姑娘她能看懂你的意思嗎?」

五柳先生躊躇滿志:「怎麼可能看不懂!她鋼琴彈那麼好!」

以五柳先生之才,稱霸學界是早晚的事。他博士畢業後到南開做了兩年博士後,接著順天應人地留北大任教。因為身材如我一般短小,他的情路也十分坎坷,直到前幾年才聽聞覓得佳偶,琴瑟在御。

康樂公

相比於北社的孤高清雅,五四文學社則顯得熱烈奔放。這是北大最年邁的社團,已經有五十多年的歷史。創辦者是當下詩壇泰斗級的人物謝冕先生,我們平時耳熟能詳的幾乎所有北大詩人,比如海子、西川、臧棣、戈麥、駱一禾等等,都曾經是五四的社員。

因我大四時獲了五四頒發的未名詩歌獎,研究生入學後順理成章被吸納到五四的隊伍中去。當時,五四已經連續幾年未參與全校招新,但凡看誰詩好人好,便伸出橄欖枝暗中延攬,大有幾分秘密組織的味道。每周六晚七點,在中文系當代文學教研室討論詩歌,結束後赴西門擼串。

我生性拙於言談,號稱參與討論,其實僅限於側耳傾聽。幾位大神談辭如雲,長年聽下來,著實讓我這個只會寫詩不會聊詩的人受益匪淺。寫詩是孤獨的事業,在偌大的北大,每周能集齊一屋子人相互溫暖,實屬不易。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每一年都會有老社員功成行滿畢業離去,每一年也會有新社員為裘為箕填補空檔。在這當中有一人,歷時十餘年而流連不去,屹立不倒,他就是03級中文系的康樂公。

別人寫詩是誤打誤撞,康樂公寫詩大概要算家學淵源。他出身名門,外祖父是北大中文系現當代文學的學科創始人,母親也是行業內赫赫有名的學者。他打小便居住在北大校園,從北大附屬幼兒園、附屬中學一直讀到北大博士畢業,只可惜沒能留校任教,生是北大人,將來死卻不是北大鬼,也算一大遺憾?

他本是2001年考入北大計算機系,後因抑鬱症休學兩年,返校後轉到了中文系。

早年,他曾以一頂黑色寬檐帽搭配一件銀白色風衣風行北大校園,並在一年一度的未名詩歌節上跪地朗誦。當五四的老社員們風流雲散天各一方,唯有康樂公堅守陣地,跬步不離。久而久之,便成為五四柱石,詩壇霸主。

康樂公為人仗義,一直是我囊中羞澀時的金主,斷頓時的包子鋪。但如果現在還有當年古希臘置蘇格拉底於死地的那種「毒害青年」罪,康樂公絕對罪加一等。我抽的第一根煙、喝的第一口白酒,都是拜他所賜。別人是喝酒助興,他是拿酒當飯吃。

每逢外省的青年詩人來北大入朝請安,必定要與康樂公一番豪飲。他酒量深不見底,每有飲酌,轍戀戀不捨,不到更深夜闌,不肯放人歸去。有時他酒酣耳熱,常如灌夫罵座,意氣凜凜,不止一次和鄰桌的顧客衝突起來。

還有一次,他和住我隔壁的C君酒後推車,不小心刮擦了路邊一輛別克車的車門,沒想到車主蠻橫,不由分說就打人,雙方都被帶到了派出所。堂堂北大學生,怎能在自家院子叫外面人如此欺負?當時我便託人在未名bbs發帖說明原委,引得一幫熱血學生聚集在派出所前討要說法。車主嚇得不敢露面。

那是我在北大親歷的唯一一次群體運動,當學生們久久不肯散去,派出所不得不請康樂公等出面安撫,他們像運動領袖一樣發表演說勸退眾人的場景,至今讓我記憶猶新。

神鵰俠

下面要說的這位神奇的師弟叫神鵰俠,但不要以為他只有一隻手。我現在經常厚顏無恥地自號萬能文藝青年,其實這個雅稱是從神鵰俠那順來的。

神鵰俠吹拉彈唱技能全面,又是至情至性人,剛一進校就成了稀缺物資,被各路豪傑哄搶。當此之時,文學社眾芳搖落難乎為繼,神鵰俠原本無心政事,卻不得不先做了一年我們文學社社長,又被抓到五四主持大局。他在五四建起了一支樂隊,又把未名詩歌節打造成樂與詩的組合拳。平心而論他唱功一般,卻總能將全場氣氛帶到萬仞絕頂。說噁心一點,他真像朱自清評價徐志摩那樣,是跳著濺著不舍晝夜的一道生命水。所有人都愛死了他。

然而,這樣一個飛揚跳脫之人,卻逃不過他命定的劫難。他愛上了文學社一個女孩,用了各種戲劇化的方法來表達愛意,卻把對方嚇得半死。比如他曾埋伏在女孩從圖書館回宿舍的路上,突然從深夜的樹叢後面跳出來抱住對方;曾把女孩送上回家的火車然後跳上另一節車廂,一直偷偷尾隨到女孩居住的小區。

年少時的愛情,總是這麼灼熱而唐突。神鵰俠花光了所有的死纏爛打、七葷八素,最後女孩在一次文學社活動上愛上了我一個好朋友,挖牆腳成功。

在那之後,神鵰俠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明顯感覺每次見他,他說話的語調都在不斷下沉。他騎在高頭大馬的二八單車上曾經那麼威風凜凜,此時卻顯得孤單而渺小。他把自己放逐到遙遠的甘南山區支教一年,把點滴痛苦說給無辜的草木。他穿著軍綠色棉大衣騎著豪爵摩托的照片,像極了土生土長的農民伯伯,只除了眼角眉梢那一絲抹不去的憂傷,還帶著未名湖畔穿林而過的西風的模樣。

畢業後的神鵰俠,在香港讀碩,到美國讀博,如今雖然遙隔天淵,但我知他已開枝散葉,薪火相傳,投身學術即為家,情天恨海應有涯。一定是幸福了吧。

奇愛博士

奇愛博士是五四的神級選手,詩風豪奢放浪,出語無遮攔。他早年在老家娶妻過日子,後來才出山讀書寫詩。到了博士階段,漸感世界之大,家中妻室實在缺少共同語言,便想辭舊迎新,和平演變。不料女方兄長乃鄉野粗鄙之人,提著菜刀便殺到了北大,如同天神一般把住了奇愛博士的宿舍通道,若不肯回心轉意,那便同樣提刀來戰。

此事頗曾鬧得沸沸揚揚,最終奇愛博士為求息事寧人,選擇降心相從。博士畢業後兩人在西南某省城安家落戶,日子漸趨和美。

陳思王

陳思王比我晚一年進入北大讀博,他有一個名滿天下的母親,是朦朧派的代表詩人。大一時我曾在北師大的一次活動上和他有過一面之緣,不想又在北大相會。

陳思王少小學提琴,長大踢足球,唱歌也是一絕。他還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正常看和脫光了衣服看,大相徑庭。正常看是一個普通知識分子,脫掉他衣服才知他肌肉兇猛。他在健身房最喜歡乾的一件事,就是每當看到有人對著鏡子欣賞自己健身的成果,他便悄悄走過去,與這人並排站在鏡子前,直到那人滿面羞慚地默默退下。

中文系的韓毓海老師曾說過一句話:誰說知識分子就不能是猛男?這話恰好應在陳思王身上。然而,歲月不饒人,去年陳思王踢足球摔傷了膝蓋,很沒尊嚴地在床上躺了兩個月,還插了尿管,整個人的世界觀都變了。

窮變

求學生涯,大抵清苦。沒錢請喜歡的女孩吃飯,沒錢買像樣的衣服。有段時間我發現附近早市有個論斤賣衣服的所在,便算了算自己還有多久畢業,一口氣買了好幾斤,把衣櫃塞得密不透風。結果穿出去沒幾天,就聽說好些人來找我朋友打聽:彭敏是不是gay啊?穿得不男不女是鬧哪樣……

我的一個同學,有一天和我走在路上,不知怎麼突然嘴饞,發出一聲長嘆:我是多麼想吃羊肉串啊!

而他想吃的羊肉串,每天都在我們宿舍窗外不足十米遠的地方,散發出循循善誘的香氣。談笑風生和喝酒擼串的聲音,每晚都會持續到一兩點,有時還會持續到我同學的夢中。

正所謂窮則思變,不少人都試著出去攬些兼職。我就曾拉起幾個中文系的同學,給一家小出版作坊編寫書稿,沒想到電子稿一發過去,對方就失聯了。後來還是靠著一筆小說獎的6000元獎金,我才把同學們的稿費付清,自己白白投入了精力還倒貼了錢財。

我一個同學頗有商業頭腦,從市場上批發了些小工藝品,跑去798、南鑼鼓巷這些遊人如織的景點叫賣。本來生意尚好,有一天卻被幾個城管抓了現行。儘管他帶著北大證件,但人家怎麼肯相信,北大學生會出來這樣勤工儉學?撕了他的「假」證件。就這樣「創業」失敗。

另一個歷史系的哥們魄力更大。專門停學了一年,到廣州某地開小店賣情趣用品。只可惜他自己都還是處男,缺少了實踐支撐難免處處隔閡,最後灰溜溜地關門回來繼續念書。

那是一段夜空璀璨而星辰寂寞的歲月,在繁花似錦處總有人枯瘦如柴。青春的美好註定不敵青春的悵惘,那些年輕而一無所有的日子,從來只在回憶中閃閃發光。

一輩子那麼長,全世界風景無限可身邊的空間卻有限,每前進一步,都會和很多原本朝夕為伴的人漸行漸遠。即便慢慢地不再通音訊,曾經的付出和相處的情節,卻是風吹不走浪咬不缺。

也許過了若干年,在電視上突然看見某個成功人士,指點江山談笑風生,我會指著他告訴我的家人:這小子洗澡的時候都穿內褲,這小子每次失戀都抱著我鬼哭狼嚎,這小子就該去資本主義國家掃大街……

但我真正想說的,或許早已經寫在了北大的校歌里:紅樓飛雪,一時英傑。問少年心事,眼底未名水,胸中黃河月。

未名湖是個海洋,無論多麼不舍,我們都已上岸。

文/彭敏 圖/馬旭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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