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古瓷鑒定」怪異記

王建運2014-09-10期12版122005年7月12日倫敦佳士德舉行的「中國陶瓷、工藝精品及外銷工藝品」拍賣會上，《鬼谷子下山圖》元青花大罐以1400萬英鎊拍出，加傭金後為1568.8萬英鎊，摺合人民幣約2.3億元，創下了當時中國藝術品在世界上的最高拍賣紀錄。編者按：收藏市場的紅火，讓騙子們有機可乘，於是各種騙人的把戲層出不窮，不斷翻新，大有與時俱進之態。本文中介紹的這兩家騙子公司，其玩弄的噱頭，並非是創新之舉，各地均有，只是涉事者寡聞而已。倒是騙子們公然開公司，器宇軒昂走進甲級寫字樓的做派，越發狗膽包天起來了。希望此文的發表，有助於人們防範這類騙子。不久前,有朋友找我，稱其弟回國公幹，隨身帶回一對古瓷瓶，說是遵循上海一拍賣公司再三叮囑「帶回國內鑒定真假」。朋友是個心細之人，擔心其中有詐，故特找我幫其弟把把關。我工作之餘喜收藏，古瓷字畫文玩一類多有涉及，近30年在此圈內爬摸滾打，付學費也罷、長知識收穫也好，在這方面心得體會有些積累。在此前，我已聽朋友講過其弟在海外上述事，說是已陸續收進了三四對精美古瓷瓶，花費了不少美金，也見過傳回來的照片，但終究未見實物，僅憑相片我亦不敢妄下結論。寫字樓的「典藏公司」約定時間見到了朋友之弟A先生。好傢夥，一隻碩大拉杆箱裝得鼓鼓囊囊。不用問，定是此君歷經辛苦從國外帶回的寶物。A先生已定居國外數十年，一直從事法律諮詢工作，已是當地一名頗有名氣的華人律師，可以說事業有成，近來工作之餘對中國古玩產生了濃厚興趣，但基本上還停留在「書本來書本去」的水平。A先生說：「上海有三家拍賣公司，對我上傳照片的古瓷瓶極感興趣。」問我先跑哪一家？然後報了這三家拍賣公司名稱。我一聽不對呀，我在滬上文玩圈幾十年了，甚至還在個別大拍賣公司兼過職，上海大小拍賣公司二三十家名稱我依稀也還能記個齊全，怎麼沒聽過有這三家拍賣公司？疑慮之下，按地址我陪A先生先來到了第一家。這是位於鬧市中心的一幢甲級寫字樓，該公司在三樓。我一看招牌是「××文博典藏公司」，心裡就明白了，這肯定是一家沒拍賣資質的文化實體，但仍不明白他們為何對來自海外A先生的古瓷瓶感興趣？步入三樓便有一衣著西服佩工卡的小姐引進。但見大堂內布置頗講究，兩旁有新紅木太師椅各四對，配上茶几和花架，上置瓷器供石，一派古色古香氛圍。抬頭見一幅六尺整張山水畫懸掛中央，落款竟是「大千居士」，兩邊懸掛落名「吳湖帆」的七字對聯「甘露不潤無根草，夜雨打濕有緣人」。真讓人震驚不小，因為若按市場行情，光這兩件字畫就值數千萬元！可待我稍細觀便知這是「湖州工」仿品。進入內間有一西裝革履中年男子起身恭維，A先生報上姓名和來意，對方頓時面露喜色，連稱已恭候A先生多時了。寒噓幾句後，便叫A先生打開箱子取出寶物，此時我亦欲一睹廬山真面目。只見A先生小心翼翼打開箱包，去掉外三層里三層包裝，一對高約60公分的「青花山水人物紋鳳尾尊」露出了真容，底款落「大清康熙年制」。我一見東西便明白A先生在海外「吃藥了！」這哪裡是什麼官窯古瓷，分明是新瓷仿品！但此種場合不便言明，我還想看看這一齣戲接下來如何演下去。此時中年男子卻大喜過望，邊看邊稱「好東西，好東西！」說待會兒再讓鑒定師看一下，現有客戶正在鑒定，需等候片刻。不一會兒中年男子帶我們進入另一內室，見一60歲上下戴金絲邊眼鏡、著中裝的男人，不苟言笑正襟危坐，手上拿著煙斗正往裡添煙絲，好有一副「專家、大師」派頭。A先生雙手捧上花瓶，恭敬地講了來由後，眼鏡男也不搭話，先用手摸了瓶口內側，然後拿出高倍放大鏡對著花瓶左右上下仔細端詳起來。此時我心中已暗自好笑，這種貨,若真是專家掃一眼便可知分曉，哪裡還用得這般高倍放大鏡看，真不知此君在看什麼？少刻，專家放下花瓶，慢條斯理地點燃煙斗，吐出一口濃濃煙霧，頓時一股嗆人難聞的煙味在房間里迷漫起來。我和A先生很不習慣這種氣味，眼鏡男見此便掐滅了煙斗，隨後說：「從青花發色和瓷質表面形成的氣泡看，東西是清代的，尤其底部落款筆鋒有力，字體大小均勻，符合清三代官窯瓷器的特徵，特別是成對花瓶保留迄今一點未損，實屬罕見，好東西、好東西呀！」如此一說，A先生不由面露喜色，有點不能自已了，忙問：「能值多少錢？」不料眼鏡男將手一擺，說：「我是他們聘請來的鑒定師，只管鑒定東西真假，能否拍賣？賣多少價？我則一律不過問。」這時陪同我們一起的中年男子馬上搭話，叫我們拿好東西上他辦公室詳談。來到中年男子房間落座後，該男子說：「剛才專家已鑒定完，這是一對難得的清三代官窯花瓶，恭喜A先生在海外慧眼識寶，將寶物收入囊中！」然後話鋒一轉，問A先生接下來有何打算？此時的A先生早已被剛才經歷和甜言蜜語搞得忘乎所以了，儘管我一直在旁使眼色提示他，但A先生卻視而不見，徑直問對方：「我想委託你們變賣，若賣得好價，我們再合作下去，不瞞您說家中還有幾對古花瓶。」中年男一臉興奮，接下來說了一番更讓A先生驚喜的話：「我們很希望與您合作下去。根據我們以往成交的經驗，您這對大開門的康熙官窯花瓶，市場價起碼值3000至5000萬元人民幣，如果我們合作搭個更高檔次的平台去交易，把它送到香港今年春季佳士得藝術品精品拍賣會上，以上述底價起拍，最終成交價超過上億元還是很有可能的！」這番極具誘惑力的話，讓A先生立刻亢奮了起來，急忙問具體如何合作？中年男此時不緊不慢地拋出了合作方案：「這樣，我們簽一個保送拍賣協議，由你委託本公司將這對古瓷花瓶進行製圖包裝和巡迴預展，在上海、北京等大城市做廣告宣傳，然後再送香港佳士得拍賣公司公開拍賣。」A先生此時已被喜悅沖昏了頭腦，不假思索連稱好。中年男繼續說了下去：「那我們以這對花瓶目前市場最低價3000萬作基數，先收取1%的前期保證金，作為對這件拍品的先期廣告推介費用，如果A先生對此沒異議的話，我們馬上可簽訂合作協議書，所需費用一周內繳納完畢。」話說到如此，這家所謂的「拍賣公司」真正意圖算是徹底抖出來了，再傻的人也聽明白了：3000萬元的1%前期保證金，那就是30萬元現金要先繳給他們呀！我一看此事再下去就要「轄邊闖禍」了，忙以「涉及金額太大，須回去與家人商量」為託辭，取起花瓶拉著還一臉迷惘的A先生離開了這家公司。「藝術中心」估價嚇人下樓找個僻靜之處，我告訴A先生：自他打開里外三層包裝，露出瓷瓶的一瞬間我已看出這是一對「新貨」，之所以當時不言明，一則你千里迢迢，辛辛苦苦從國外帶回上海實屬不易，一露面就說穿了怕傷了您自尊心，二則圈內對這類坑人把戲已有傳聞，但廬山真面目我倒未見識過，故今日想藉機探個究竟！現在證實了，這就是有人煞費苦心，不惜花費工本設的一個局！什麼拍賣公司、鑒定專家、包裝巡展、送香港拍賣，全是騙人的把戲！是專門蒙你這剛入行、又一心想著「撿漏一夜暴富發大財」的人。A先生聽我一番話似有醒悟，但仍半信半疑。他告訴我：自己在國外買下這些古董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也查閱了不少資料和問詢了幾家機構，投入的資金也不少了，應該不會買進假古董。A先生還強調說：「古瓷鑒定本屬一件不易事，多找專家看看不會錯，我這還有兩家公司約我上門看東西呢，要不我們再跑一家看看？」我見A先生仍未徹底醒悟，還心存僥倖，心想人家投入了這麼多心血和資金，現在要立時三刻轉過來，否定過去自己做出的決定，確也是一件難事。反正時間還早，不妨再陪A先生走一家，但我告誡A先生：「一旦到了要你繳費簽訂合同之時，一定要見我眼色行事，要聽我的，否則我對不起你哥！」A先生連稱是是。於是我們按下一家公司地址，坐上車子直奔而去。按圖索驥，來到第二家公司，也是一幢挺氣派的寫字樓，一看招牌是「×××典藏藝術中心」。我一看又是沒拍賣資質的公司，便心中已明白八九分。果然在這家公司遇到的情況與上一家如出一轍：西裝革履男士接待———專家鑒定———估出天價——保送境外拍賣——先收取1%保證金。只不過這次估價更驚人「價值8000萬-1億元人民幣」，聲稱保送境外拍賣地「先是香港，如未果則再送美國大都會藝術品拍賣會」。如此「驚駭之語」，加之又有剛才經歷，特別是那「1%先期保證金」，那就是80萬的真金白銀呀！讓A先生聽了也後頸直冒冷汗，於是便草草搪塞幾句離開此是非之地。正規公司講真話出了大樓，我見A先生臉色煞白，便說：「沒必要再跑第三家了吧？」見A先生欲言又止，一副委屈的樣子，便說趁現在還未到下班時間，帶你去滬上見識一下正規大拍賣公司，讓真正專家給你上一課如何？此時A先生當然求之不得，連稱好好！來到滬上有名的「上海××拍賣公司」，A先生雖長期在國外，但對這家公司似乎亦有印象，問：「是否政府相關公物也是委託這家公司公開拍賣？」我答「正是」。接待者是我熟悉的滬上資深文物鑒定師，亦是全國知名的錢幣專家W先生。因是熟人便少了客套，直接讓A先生打開包裝看東西再說話。A先生遵囑拆開包裝剛露出瓶口，W先生便用手示意止住，說：「不用拆了，您買進的是一對新仿瓷花瓶，國內200-300元人民幣便可買得。」A先生驚訝地張著嘴，問：「您還未細看如何知曉？」W先生回話：「不用細看，像你這種情況太多了，幾乎每周我們要遇上好幾個，都是以為在國外淘到中國流失出去的寶貝，然後花了不菲價錢買回國可以賺大錢，其實是上了境外古董商的當。至於你們剛才跑的藝術品公司，實質根本沒有拍賣資質，所謂收取先期保證金，更是瞄準你們想發財的心理，實施的騙人勾當，幸虧有我這位朋友給你把關，否則你上當受騙損失大了去了！」至此，A先生算是明白過來了，左一聲右一聲謝個不停。見A先生態度誠懇，又是我帶來的朋友，W先生便講了以下一番話：現在國外大量出現仿官窯瓷器，主要是近年中國古瓷器在國際拍場連續屢創最高成交紀錄，如不久前一隻小小「明成化鬥彩雞缸杯」，便創下2.8億人民幣成交紀錄。這種現象讓國內一些不良分子嗅到了「商機」，於是他們大量仿造明清官窯瓷器，用圈內人稱之為「埋地雷」的手法，將這些仿製品寄放在古董店乃至私人家中，專等你們這些一知半解、似懂非懂的人來「踏雷」。過去這種手法常見用在國內，隨著國家開放和通行的便利，他們現在將「地雷」埋到國外去了，尤其在一些歐洲小國家、小鎮的古董店裡，你見到的所謂「中國官窯瓷器」，店主又編一套什麼「曾祖父當過八國聯軍，當年從中國帶回來」之類故事給你聽，就要格外長個心眼了。其次，衡量一個藝術品拍賣公司是否正規？很簡單，凡正規的拍賣公司徵集拍品，一律不會事前收取什麼「先期保證金」，只有待你的拍品成交後，再按規定收取一定比例傭金。現國內藝術品成交傭金的比例在13%-15%之間，不成交則免收一切費用。今後你遇到「八字還沒一撇」就要收取這個金那個費用的公司，十有八九是個騙子機構。最後，你用腦子想想，「明清官窯瓷器」是中國文物法規定「嚴禁攜帶出境」的文物，只能徵得國家文物管理部門驗查批複同意後，在有國家允許「擁有拍賣資質」的拍賣公司公開拍賣，但必須在拍品圖錄中註明*號，即「限國內流通，不得攜帶出境」。你攜帶的花瓶儘管是從國外入境，你有否入境時申報填寫「文物申報單」？如果沒有，假設你這對花瓶是貨真價實的官窯瓷器，今後任何人和機構再攜帶出境就麻煩了，因為沒有任何憑證來證明這是從「國外入境」的？海關可以「走私文物嫌疑」予以沒收，並依法追究攜帶者的法律責任。你剛才跑的兩家公司明知你從國外帶回「文物」，又沒有任何海關憑證的情況下，仍一口一個要幫你「拿到境外去拍賣」，這類業務我們有拍賣資質的正規公司都不允許做，他們竟敢大言不慚地吹噓可這樣操作，這不是公開觸犯文物法、犯了「文物走私罪」嗎？這番話才叫「石破天驚」，有內幕披露、有防騙技法，還有法律知識普及和警示。A先生至此算是大徹大悟了，難怪他在國外一家小古董店三番五次買進「古瓷瓶」，還自以為撿漏賺了便宜，還有眼前所謂「拍賣公司」鑒定估出的天價，就是境內外騙子編故事引誘他一步一步走進去的陷阱！A先生與我告別時，說十二萬分感激我帶他此行的所見所聞！還感嘆地說：如果沒有這次回國申城鑒寶奇遇，他在國外受騙上當的事還得延續下去。他說回去後還是安分守己做自己的專業，再也不去做那些異想天開、夢想一夜致富的傻事了！（作者單位：上海市楊浦區政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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