亟需社會學想像力的社會學——讀米爾斯《社會學的想像力》
米爾斯在1959年出版的《社會學的想像力》,探討的主題是當時美國社會學界存在的諸如宏大理論、抽象經驗主義、脫離價值的實用性、科層制氣質以及科學哲學等問題。雖然該書發表的時代距離當今已經有些遙遠,但按照社會學科學化這一線索追尋,同時比照書中所講的內容,可以發現米爾斯有力地批判了社會學科學化,而這些問題依然存在於當今。
一、批判社會學科學化
近現代自然科學在十七八世紀得到了大跨步的發展,其所提倡的圍繞觀察和實驗的研究方法,在科學實踐中不斷被證明,從而具有強烈普適性,同時也帶動了學科科學化進程。
(一)學科科學化背景
牛頓1687年發表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用萬有引力概括的宇宙原理成為全部物理學的基礎。「由於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和運動定律問世,這個自哥白尼開始的科學天才的世紀,不是抵達了終點,而只是獲得了勝利的證明,結束了基本原理的探索······他對大自然的征服誘發了一種過分的驕傲與自信。人們覺得,用同一把鑰匙很快就能破解大自然的所有奧秘。」[1]基於觀察和實驗分析出清晰嚴格的一般法則,作為已被證明的研究方法,在十八世紀的科學享有無上的榮耀。人們普遍認為,剩下所需要做的僅僅是把這種科學研究方法應用到依然被迷信和混亂所困擾的各個領域。社會學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科學化浪潮的影響。
(二)社會學科學化之路
作為社會學先驅的孔德意識到科學化這一歷史進程,提出了實證主義,「真正的實證精神主要在於為了預測而觀察,根據自然規律不變的普遍信條,研究現狀以便推斷未來」[2],從而實現他理想中的「社會物理學」。而塗爾干在十九世紀末繼續推動著社會學科學化,憑藉1897年出版的《自殺論》,宣告社會學也可以使用觀察得到的經驗數據對自殺現象進行分析,分析出自殺類型及其背後社會原因,從而實踐了「以社會事實來證明社會事實」這一社會學分析基本原則。
(三)批判社會學科學化
社會學在科學化道路上漸行漸遠,已經證明了其在社會科學中的地位,但終究這只是一種手段工具,並非社會學的傳統與核心。只可惜後續的社會學發展趨勢卻逐漸拋棄了作為社會學的本真,喪失了對現代社會的敏感,而這也是米爾斯在《社會學的想像力》書中著重批判之處。
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美國社會學,既有帕森斯的宏大理論,也有拉扎斯菲爾德的抽象經驗主義。前者在尋求統一普遍規律上走過了頭,「以至它的實踐者們無法合乎邏輯地回落到觀察上來」[3];後者沉迷於科學方法與經驗事實,研究成果散亂而毫無關聯,「這兩種傾向或學派在應該作一停留的地方存在和興盛。但這種本應短暫的停留,卻被這兩者引向一無所獲的境地」[4],最終前進動力被逐漸掏空。同時,出現了脫離價值判斷的實用性,壓制真正學術成就的科層制氣質,以及意圖逐步建設科學的科學哲學,只是這些都無法促使社會學真正發展。在最後幾章中,米爾斯提出回歸傳統,將研究與歷史和個人意義相關聯從而認識人類的多樣性、關注作為社會和歷史中的行動者的現代人、強調重視理性和自由,以及突出社會科學家對歷史和現代人應承擔起的職責,從而實現社會學的再發展。
二、《社會學的想像力》的真正主題
如果確如封底頁所講的,該書的主題在於「批判美國社會學界的成果」,那麼確實能在當時造成轟動,但為何能在如今依然能成為社會學專業必讀書目之一呢?畢竟討論冷冰冰的學科問題,很難引起如此巨大反響,或許該書的真正主題並不僅僅在於此。此時,回到該書的原初可以找到答案。
(一)為何需要社會學的想像力
在第一章,米爾斯如此開篇,「現在,人們經常覺得他們的私人生活充滿了一系列陷阱。他們感到在日常世界中,戰勝不了自己的困擾······造成這種跌入陷阱的感覺的,是世界上各個社會的結構中出現的似乎非個人性的變化」[5]。這些都是現代人所面臨的問題:外在世界變化的如此之快,以至根本無法理解這些變化與自身之間的關聯,同時個人意義存於何處,如何才能在紛繁複雜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個人在社會大浪潮中起起伏伏,對未來毫無方向感,這也是現代人心靈顛沛流離的一個重要原因。
然而現代人對此卻毫不知情,更多的受惑於個人困擾,「人們一般不是根據歷史的變遷與制度的衝突來確定他們所遭受的困擾······因為他們對自身生活模式與世界歷史的潮流之間錯綜複雜的聯繫幾乎一無所知」[6],他們雖然感覺到生活的不對勁,但無從下手。因此,「他們需要的不只是信息······也不僅僅是理性思考的能力·····他們需要的以及他們感到需要的,是一種心智的品質,這種品質可幫助他們利用信息增進理性,從而使他們能看清世事,以及或許就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情的清晰全貌······可以稱之為社會學的想像力」[7]。
如前所述,對個人意義的追尋在現代社會中更顯需要。雜亂無章的時代中,人們需要社會學的想像力,抹去世間嘈雜去看到本真。昔日平和世界有足夠的閑暇讓人去思考,而如今每天起早貪黑忙忙碌碌,雖然留給這個問題的時間不多,但在偶爾恍惚間,心靈暫時得到平靜,此時不免心底會產生如此疑問:「我是誰?我的意義在於何處?這個世界對於我的意義又如何?」。因此,「在應用社會學想像力的背後,總是有這樣的衝動:探究個人在社會中,在他存在並具有自身特質的一定時代,他的社會與歷史意義何在」[8]。
所以,面對快速變遷的現代社會,人們若想從中找到個人意義,必須藉助社會學的想像力,才能在焦慮與淡漠的時代把握社會與自我。那麼社會學的想像力從何處可以找到呢?
(二)社會學的想像力現狀
「社會科學家首要的政治與學術使命是搞清當代焦慮和淡漠的要素,在此,二者是一致的······正是因為這個使命和這些要求,社會科學正在成為我們時代文化的共同尺度,社會學的想像力正在成為我們最需要的心智品質」[9]。社會科學家作為研究人類社會的科學,對時代問題應該抱有足夠的敏感,而這也是人們對他們的核心要求。尤其在「哪些價值受到威脅以及什麼在威脅這些價值,這些都未被表述出來」的現代,人們珍視的價值被流失,引起了心神不安,只是他們尚不能表述出來。既然「人們至少要在面對這些問題之後,才可能尋找到答案。難道這一點還不顯然:比其他人更應該面對這些問題的人是豐裕社會中的社會科學家們」[10]。因此,作為負載社會學想像力的社會科學,就應當努力承擔起這份被賦予的責任。
儘管這是社會科學家的使命,但他們「獲得這一(社會學的想像力)品質的速度很慢,而且反應往往也較遲鈍;許多社會科學家還不了解它」[11]。他們更多的陷入到宏大理論和抽象經驗主義之中而不能自拔。很多社會學家或者構建起過於靜態和抽象的宏大理論,完全拋棄歷史,圍繞的中心是對概念的分解和無休止的重新組合;或者浸淫於對當代社會事實和問題的經驗研究,其研究成果互不相關,事實的羅列也無助於理解社會和自我,這二者不再能提供人們所想要的社會學想像力。另外,在科學化的熏陶下,以「價值中立」為借口放棄了社會學家基本的價值責任,投身於形形色色的實用性;學科建制下的社會學染上了科層制氣質,喪失其社會和政治自主性;科學哲學並不能讓他們推斷一連串的微觀研究必然積累成一個「充分發展」的社會科學。總之,在當時的米爾斯看來,美國社會學界已經出現了上述問題,社會學的想像力陷入到危機境地。
(三)如何重獲社會學的想像力
社會科學自身的社會學想像力呈現出困窘之態,很多社會科學家甚至沒有意識到這一問題,所以「許多人沒有焦慮這個事實本身,卻是導致這樣一些人更為焦慮的原因,他們謹記著社會科學的前景,並坦然承認目前許多研究不過是矯飾的平庸之作」[12]。面對此番情景,作為「更為焦慮的那些人」中一員的米爾斯提出寫該書的目的在於「確立社會科學對於我們時代的文化使命所具有的文化涵義」[13],而造成社會研究危機的阻礙因素,幾乎沒有指出擺脫危機的未來之路。
在此,米爾斯提出通過重新認識經典的社會分析,回歸到「基本特徵是關注歷史中的社會結構;而且它的問題是與緊迫的公眾論題和持續的人類困擾直接關聯的」[14]這一社會學傳統。經典社會學關注的是社會實質性問題,嘗試去回答人們關於世界和自我意義的問題,傳統具體而言包括:關注人類的多樣性、在歷史過程中考察行動者的人、反思理性對自由的壓制,以及確立社會科學家對於歷史變遷和人類位置的職責。
雖然米爾斯相信在當時的學術和政治環境下,社會學傳統的延續面臨巨大障礙,但「不管它們多麼含糊不清,處於多麼令人困惑的種種虛飾之中,它們正被人們感到是一種需要」[15]。作為一個追尋個人意義和理解世界的現代人,需要社會學的想像力,同樣,作為一門學科的社會學更需要社會學的想像力。
三、反思社會學與社會學的想像力
時隔五十多年的《社會學的想像力》看似與我們距離遙遠,但書中提到有關社會學的問題在今日卻愈發明顯,中國社會學也有滋生的苗頭。因此,需要認真反思社會學與現代人之間的關係。
當今大學的系科愈發精細,研究的問題愈發微觀,甚至社會學學科內部也是如此。但如沃勒斯坦所提到的,「我們正處在現存學科結構分崩離析的時刻,我們正處在現存學科結構遭到質疑、各種競性的學科結構亟待建立的時刻。我們認為,目前最緊迫的任務是,必須對一些基礎性問題進行全面的討論」[16]。在目不暇接的研究任務空隙,確實應當好好反思一下社會學的核心在何處等基本問題。而強調社會學是一種視角和一種思考方式的喬爾·查農在《社會學與十個大問題》書中也相應地列舉一些社會學的基本問題,如社會學家是怎樣研究社會的、社會是怎樣成為可能的和為什麼社會中的人是不平等的,供人思考,並提出這本書「寫給那些隨著他們參與教學及研究任務中有時會遺忘社會學曾經帶給他們的激情的社會學家,寫給那些經常做出一些沒有深度評論的社會學評論家」[17]。鮑曼和梅也認為社會學不斷提醒我們打破常識,「社會學不僅使我們對自己賴以過日子的手段看得更加清楚,而且也通過生產出刺激並挑戰想像力的研究與著述,起到了質疑這種充分性的效果」[18]。這些都在告誡我們需要時刻反思社會學與現代人的關係,在忙碌於「社會學研究」時保持清明,而不至於喪失社會學的想像力。
至於如何面對當前的社會學想像力缺失危機,與米爾斯一樣,李猛同樣強調回歸經典社會學研究傳統,「擺脫社會理論的危機,就要求我們恢復社會學理論的想像力和社會學理論對現實的感受性。但繼續按部就班地,循規蹈矩地去從事舊的形式的經驗研究,並不能幫助我們實現這一目標。因為社會學既有的研究傳統,已經構成了當代理論發展的『認識論障礙』,我們的真正出路也許只能是重建社會學的研究傳統,只有做到這一點,我們才能克服社會學理論的危機」[19]。
經典社會學家雖然在研究過程中保持著局外人立場,但他們本身也經歷著在世紀之交現代社會的大變遷,因此也不可避免地都帶著個人經歷去從事社會學研究。他們在關注現代人的個人意義的同時,其實也在追尋著自己的個人意義。因此,或許他們的研究有些野性而沒有規範,但留下來的著作中卻永遠閃耀著關於如何理解個人在世界中的意義這一終極關懷的光芒。
四、結語
當前社會學五花八門,新事物似乎都可以被歸入到社會學學科內,但這繁華浮躁的背後,其實已經喪失了社會學的研究傳統,回歸經典,回歸傳統才能重現社會學的想像力。就像尼采所說,「我們有時必須離開自己休息片刻,即從一個人為的遠處,瞭望和俯視我們自己,為我們自己一笑,或為我們自己一哭;我們必須發現藏在我們求知熱情中的英雄和傻子,我們必須間或欣喜於我們的愚蠢,以求能夠常樂於我們的智慧!」[20]在閑暇之餘,翻開鋪滿厚厚灰塵的經典,或許能發現經典大家與我們在思考同一個問題,此時躁鬱的心靈也能得到少許平復。
[參考文獻]
[1][美]羅蘭·斯特龍伯格,劉北成趙國新譯.西方現代思想史.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63.
[2][法]奧古斯特·孔德,黃建華譯.論實證精神.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12.
[3][4][5][6][7][8][9][10][11][12][13][14][15][美]賴特·米爾斯,陳強張永強譯.社會學的想像力.北京:三聯書店2005.35,78,1,1-2,3,6,12,191,13,18,17,20,20.
[16][美]沃勒斯坦等,劉鋒譯.開放社會科學.香港:牛津出版社1996.90.
[17][美]喬爾·查農,汪麗華譯.社會學與十個大問題.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1.
[18][英]鮑曼梅,李康譯.社會學之思.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167.
[19]李猛.經典重讀與社會學研究傳統的重建.社會理論論壇1998(5).
[20][德]尼采,周國平譯.悲劇的誕生——尼采美學文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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