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師的編劇們

《一代宗師》的編劇們? 胡天翼,http://tianyi.hu導演與編劇大家好。很高興時隔一年後再次來到「星期天觀影會」。今天我們看的電影是《一代宗師》,準確地說是《一代宗師 3D》大陸版,也就是王家衛導演剪輯的第二個版本。《一代宗師》是我相當喜歡的電影,幾個月前我就早早從小羽(「星期天觀影會」創始人)挑定了它。可隨之而來的問題是:之前講的電影都有「文學原著」作為藍本,而《一代宗師》並非如此,這就斷絕了我從「文影對照」分析的路子。王家衛的電影密度之大,無論從故事情節、角色表演、拍攝技巧、場面調度、影片剪接,還是台詞、花絮,都能講許多東西。這裡我想試著從「編劇」的角度來談一談。之所以選擇這條路,是因為我發現《一代宗師》的每個編劇幾乎眾口一詞地談到「這是一部王家衛風格很濃的電影。」可實際上,除了王家衛以外,還有三位編劇都在劇本中出力。我相信,在接下來的半個多小時里,大家會明白這三位編劇其實耗費心力甚多。可為什麼他們依舊都認同這個看法呢?為什麼我們平時說到一部電影的時候,總是會說「某某導演的電影」,而不太記得編劇?難道編劇不是定下整個電影故事的人么?我覺得可以先說一下導演和編劇職責的區別。在電影中,編劇所能做的確實有限。這並非因為導演權力大,和編劇過不去,而是常常因為很多客觀條件的限制。比方說製片方對於影片篇幅的限制:目前商業院線影片長度的基本是90-200分鐘,過長或者過短都會造成院線排片困難。再比如說經費限制:編劇創造一個大場面不過動筆幾百字的問題,什麼「數十萬將士如何如何」,「擎天柱變身」。可是真要找數十萬群眾演員且不說不可能,就算可能,那也是國慶閱兵級別的費用。在橫店找一個群眾演員就是在鏡頭前走走路,一天要至少50塊錢,光十萬人群眾演員就得500萬。導演決定退一大步,找500人,接著用特效把10萬人做出來,雖然省了一大筆錢,但如果要做出《指環王》這樣的水準,花個百萬美元也是正常的。而《變形金剛》里,機器人變形一次,光特效就是幾十萬美元,六個月的大工程。說來說去,這不就還是錢的問題嗎?馬雲說,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但還真有錢解決不了的問題擺在導演面前。不知大家前幾個月有沒有看另一部文藝風格的武俠片,侯孝賢導演的《刺客聶隱娘》?如果沒看過也沒關係,我說一個細節。為什麼聶隱娘叫名字中有個「隱」字?它指的是刺客在等待時機的當下,隱匿其形影。聶隱娘的「隱」,是藏身在光與影交際,隨著光影變化伺機而動,迥異於一般人對刺客晝伏夜出的印象。因此我們看到隱娘,她不在意光天化日下行走於人群,能在馬市的眾目睽睽下取人性命,隨即隱身不見。那麼問題來了:隱娘是怎麼隱匿身形潛入王府中的?影片編劇之一阿城說,唐代的建築,採光依賴屋檐與屋檐的間隙,分外明亮的檐影投在室內地面,與幽暗室內反差極大,於是隱娘趁著雲過日頭檐隙一暗的片刻,飛身掠過檐隙,室內守衛多少受到驚動,然舉首一望,見飛鳥三三兩兩越過檐隙外的天空,乃放了心,殊不知隱娘已一溜煙進了廳室,蜷伏藏身斗拱之上。是不是非常神奇?可大家找出影片看看,聶隱娘去大僚府行刺那段里哪裡有那麼精彩的鏡頭啊?不是侯孝賢缺錢,也不是缺耐心——要知道,侯孝賢是和王家衛一樣都非常認真有耐心的導演,為了一個合適的天氣和光線,等個把月根本不是問題。可即便如此,侯導還是坦承,阿城說得實在太精彩,但他根本執行不出來。編劇可以野心大,把劇本寫得如同小說一般,但導演必須知進退,把到手的食材切碎揉爛扔掉,最後剩下那麼一點,炒烹油炸煎煮一番,最後擺盤呈在觀眾面前。我這麼說是為了先讓大家知道導演的不易,王家衛在他的電影中自然是靈魂人物,如何推崇都不過分。可特別的是,王家衛在電影中幾乎是事無巨細地處理每個工作,當然包括編劇。他在劇本上的功夫完全不亞於另外三位編劇的工作量。這股子認真勁以至於讓別的編劇不敢貪功。不過今天我還是想把更多時間留給另外三位編劇,讓大家別忽視了這麼一個中華民國武林群生像般的電影是幾位編劇們一同努力塑造起來的。編劇 – 鄒靜之參與《一代宗師》編劇的一共有四位:鄒靜之、徐浩峰、張大春和王家衛。先來講講鄒靜之。鄒靜之被稱為「中國第一編劇」。即便在座諸位沒聽說過他,恐怕也看過他編劇的作品。比如電影作品有《千里走單騎》、《赤壁》、《歸來》等,電視劇作品有《康熙微服私訪記》、《鐵齒銅牙紀曉嵐》、《五月槐花香》等。他是典型的京派,或者說北派作家。我們在《一代宗師》里看到的所有北方戲份,和基本上大多數「文戲」都出自他的手筆。鄒靜之和王家衛一樣,在《一代宗師》之前沒有什麼武俠背景,這和另兩位編劇不一樣。之所以能承接這樣一部武俠電影的劇本創作,恐怕要歸功於三點,一是他優秀的故事創作能力和對北方文化細節的把握,還有一點就是他的認真。我們現在看到的《一代宗師》整個故事線基本是鄒靜之鋪就而成的。我相信很多人看完電影會對電影中北方武師,比如宮寶森、丁連山、馬三、宮二的對話印象深刻。除了那些一錘定音的名言警句外(因為這恐怕要歸功於另一位編劇),他們之間應對的分寸之典雅,讓人會聯想到老北京人的說話方式。在這一方面,鄒靜之確實是高手。多年前我看電視劇《五月槐花香》的時候,就被角色台詞中那股子北京人的「溫潤」給著實吸引了。後來真到了北京生活了一段時間後,才知道平時北京人用的北京土話是相當底層的。用阿城老師話來說,現在的北京土話當年是蒙古人打進來後,剩下的那些老媽子們說的話。所以鄒靜之筆下的北方人物口中那種有進退自尊的應答是北方中上流階層的語言,他把握得相當好,再加上台詞大師王家衛的「拔高」,就形成了我們現在聽到的,意境高遠的句子。鄒靜之在工作時的認真也是出了名的。他在《一代宗師》的劇本上花了4年功夫,據他說,這四年和徐浩峰寫的本子足夠六部電影了,而電影拍攝的素材也足夠四部電影的量了。可見最後王家衛刪掉了多少東西啊。所以這裡想提醒各位,如果大家看完《一代宗師》後覺得好像很多東西沒說清楚,有些有頭沒尾,有的一點而過,這是正常情況。之所以我們我們這次看的電影是王家衛剪輯的第二個版本,就是因為第一個版本剪輯有問題,是王家衛匆忙之下(製片方催得緊)完成的,兩年後的第二個版本的在故事線敘述上才比較自洽。可即便如此,這部影片也就展現了完整劇本的三成罷了。編劇 – 徐浩峰文戲靠鄒靜之,武戲就得靠徐浩峰。徐浩峰是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的老師,導演過電影《倭寇的蹤跡》;他還是作者,著有《逝去的武林》,這是一部關於形意拳的口述史,還有武俠小說《道士下山》,沒錯,陳凱歌的同名電影就是由此改編;另外他本來也是一名形意拳修習者。有這些身份,當然成為《一代宗師》的不二人選。《一代宗師》講的是「中華武士會」第二第三代的故事,其中牽扯到形意、八卦、八極、詠春四門。這一段時期的歷史背景是徐浩峰非常熟悉的內容,拿出來寫也得心應手。而整部影片中,每招每式都是實打實有門道的。在這方面,徐浩峰也花了大功夫去考證。至於在武俠故事中嵌入宮二和葉問;宮二和一線天之間的兒女情長,是不是也出自徐浩峰之手,我們就不得而知了。但武戲與文戲之間的勾連,徐浩峰當然也沒少花心思。這裡順便講一句,張震飾演的一線天,我們好像就看到了兩場戲,其實張震拍了一百多場,全被剪掉了。本來他和章子怡飾演的宮二先生有一段情緣,這在《一代宗師》第一版中略有提到,但因為說得不明不白,在第二版里乾脆全刪掉了,另補了一段沒頭沒尾的「千金難買一聲響」的武戲。葉問和一線天,同是一代宗師,雙雙流落香港,一個成了宗師,另一個成了剃頭師。可謂一個成了面子,一個成了里子,皆是時勢使然。關於《一代宗師》武戲中的門道,實在太深,太多可以細講了。如果時間夠的話,在問答環節我可以多講一些。編劇 – 張大春張大春,準確地講是一個「台詞顧問」,而非嚴格意義上的編劇。張大春是台灣著名小說家。熟悉他的人知道他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他對於中國古典文化與現代小說技巧的掌握是華語世界裡少有的頂尖高手。和徐浩峰一樣,他也寫過武俠小說,叫《城邦暴力團》。這是他最著名的長篇小說之一,非常好看,裡面各個歷史真實人物輪番登場,和虛構的角色交織在一起,各種奇門遁甲之術寫得栩栩如生,當時轟動文壇。在《一代宗師》中,他做的是畫龍點睛的工作。王家衛說,很多人物的金句就是他貢獻的:就那麼一句話,人物馬上就豐滿起來了。這是小說家的本事,作為華語文壇最博學的小說家,張大春也沒有少做考據功夫。在考據這方面,張大春比起鄒靜之和徐浩峰毫不遜色。在他最近正在寫的百萬字巨著《大唐李白》中,對唐代各階層生活點滴的刻畫之細緻,你就知道他對歷史細節的迷戀。這裡拿一個細節出來講講。大家應該還記得趙本山飾演的丁連山這個人物吧?他是宮寶森的師兄,也是宮家六十四手的傳人。在影片中著墨不多,可實際上他絕對是一代宗師。張大春曾撰文介紹了這個人物的故事,大家可以找來看看,足以另外拍一部電影。看完那篇故事,諸位便會明白片中為什麼丁連山自稱是一隻「鬼」,為什麼他會從北方一路逃到廣東躲起來,為什麼會有「面子里子」之論。事件牽扯「刺殺出洋五大臣」、「奉天血案」、還牽扯同盟會的張榕、北方軍閥張作霖、日本皇軍,真的是一場大戲。編劇 – 王家衛最後講到作為編劇的王家衛。我們總覺得王家衛作為一個文藝片導演,如何前衛。但實際上他是一個傳統保守的人。他為了學習武學知識,了解江湖軼事,花了三年時間遍訪中國武術門派,把這段經歷拍成一部片子《宗師之路》。這很像民國老派學問人,做某個學問研究,先把世上所有和它相關的知識全都找來看一遍,搞清楚前人研究所得所失,再進一步向前探索。從1996年他在阿根廷拍《春光乍泄》時看到一本李小龍封面的雜誌而起了拍武俠片的念頭到2013年第一版《一代宗師》上映,整整17年。真是為了拍「功夫片」,他花足了「功夫」。我甚至懷疑如果沒有另外三位編劇幫忙,僅憑他一人之力,再多花上幾年功夫,恐怕也能拍出這部電影。大家想想看,且不說手上厚厚一摞人一般高的資料,他早已如數家珍,隨手就能從中翻出一段和編劇討論,就看看鄒靜之描述他工作的狀態便知王導何等拚命:「家衛一般是下午、晚上拍戲,起來以後,電話一響,就知道家衛來電話了。今天晚上要拍這場戲,他發來毛坯和想法,我就要寫。寫完了發給他。他就說他的意思,再發過來一次。我再改完,再發給他。有時候其實就是一句話,來來回回多少次。這兩年我的家人就不說了,我身邊所有的朋友都看見過,一抓起電話就聽見家衛說,『靜之,給我一句話』。這都是現場考試!我的媽呀!所有人就覺得我馬上就要退出聚會。有一次,人家開車接我去人民大會堂開慶祝會,一路上,我們兩個就為了幾句話不斷地來回打電話。你在外面沒電腦吧,但你有手機啊,你也沒法跑,照樣也得弄。我在汽車上、在機場里、在各種場合,都弄過戲。」如果大家看《一代宗師》覺得看不懂,看不下去,不妨再看一遍,不要辜負了這些人的一番心血。朱天文在談《刺客聶隱娘》時講:「聶隱娘需要時代的善意與耐心。」這句話恰恰也適合《一代宗師》:如果那麼多人花了那麼多心思做出的作品我沒看懂,沒看出哪裡好,那一定是我的問題,我要繼續努力。最後,謝謝大家這一下午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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