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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的漫議與漫憶

《邊城》的漫議與漫憶(十章)

顏家文 1

《邊城》是沈從文先生近八十年前寫的一部作品。

八十年,可以說是一個人從童年走到暮年的一生。

但是,沈先生的這部作品,並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失卻它青春的光彩。「美人」沒有遲暮。到如今,連這部小說的作者都已離別我們二十多年了。可是,小說家死了,小說不死。《邊城》穿過蠻煙瘴雨,穿過浩如煙海的文字叢林,一代一代的讀者用熱切的目光,用心靈深處的誠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將這個偉大作品擦拭得越加璀璨、輝煌。

應驗了一九三五年《邊城》剛發表時一位評論家的話:「這不是一個大東西,然而這是一顆千古不磨的珠玉。」 (劉西渭﹝即李健吾)語。選自《沈從文研究資料》上集64——70頁)

2

《邊城》是詩。

一位前輩點的詩人,聽別人提到沈從文的《邊城》,脫口叫道:「那不是小說,是詩,是詩,是詩……」(林斤瀾語。《沈先生的寂寞》,1988年)

《邊城》是一首素樸的抒情詩;(沈從文語)

是二老唱給翠翠的情歌;

《邊城》是牧歌。

是這樣一部idyllica(田園詩)傑作;(劉西渭《邊城與八駿圖》1936年2 月《宇宙風》第一卷第10期)

《邊城》是沈從文心中消失了的桃源世界;

《邊城》是畫。

《邊城》是一幅中國的山水畫,人物只是山水之間的幾個小黑點;(香港王潤華語。1977年9月香港《南北極》88期)

在《邊城》中,他成為一個畫家。(美國聶華苓語。《沈從文研究》88頁);

邊城整個的調子頗類牧歌,可以說是近於「風」的,然而又覺得章法尚嚴,針線尚密,換言之,猶嫌雅多於「風」……(汪偉:讀《邊城》,原載一九三四年六月七日《北平晨報。學園》。選自《沈從文研究資料》上集34——38頁)

3

我的作品是打不倒的;

我的作品會比一些人的傳得久,播得遠;

他們讀不懂《邊城》;

我的《邊城》不是為他們寫的;

……

一位外國作家說過,我會永遠歌唱,我要是不能歌唱了,一定是時代出問題了。在沒有出問題的時代里,沈從文是自信的。他相信自己的作品比許多人的高明。「我的文章是誰也打不倒的,在任何情形下,一定還可以望它價值提起來。」(沈從文 1930年10月2日復沈雲麓信)

在近三十年的時間裡,我們的文學觀念過於低檔,過於淺薄,過於無知,過於偏執,《邊城》與沈從文一概地被抹殺了。對這一段的訴說可以略去,因為多數人現在都明白了這個意思。

然而,就是在《邊城》剛發表的時候,也有人不理解。許多的批評,許多的責難,在沈從文這個自稱只懂「文學革命」,不懂「革命文學」的作家看來,這些不算什麼,他心裡有數得很。

當然,那時為《邊城》大抱不平者也是有的。

「近代人的粗糙麻木了的心,要想一口吞下牧歌風的《邊城》,大約難免隔霧看花之憾。」汪偉:《讀〈邊城〉》,原載一九三四年六月七日《北平晨報。學園》。選自《沈從文研究資料》上集34——38頁)

在對《邊城》的責難中,最多用的是「脫離現實」這個詞。殊不知,沈從文寫《邊城》的動因,正是大大地為了這個「現實」。在他的《長河》題記中說得最為明白不過。這裡我們得狠狠地引用一大段話,來回答一些人的質疑,以及幾十年來的長時間的質疑。

「民國二十三年的冬天,我因事從北平回湘西,從沅水坐船上行,轉到家鄉鳳凰縣。去鄉已經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麼都不同了。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都有了極大進步,試仔細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那點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社會所保有的那點正直素樸人情美,几几乎乎快人消失無餘,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經被常識所摧毀,然而做人時的義利取捨是非辨別也隨同泯滅了。『現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體的東西,不過是點綴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輸入,上等紙煙和各樣罐頭,在各階層間作廣泛的消費。抽象的東西,竟只有流行政治中的公文八股和交際世故。大家都彷彿用個謙虛而誠懇的態度來接受一切,來學習一切,能學習能接受的不外如彼或如此。地方上年事較長的,體力日漸衰竭,情感已近於凝固,自有不可免的保守性,唯其如此,多少沿保留一些治事作人的優美崇高風度。所謂時髦青年便只能給人痛苦印象,他若是個公子哥兒,衣襟上必插兩支自來水筆,手腕上戴個白金手錶,稍有太陽,便趕忙戴上大黑眼鏡,表示愛重目光,衣冠必十分入時,材料且異常講究,特別長處是會吹口琴,唱京戲,閉目吸大炮台或三五字香煙,能在呼吸間辨別牌號優劣,玩撲克時會十多種花樣。大白天有時還拿個大電筒或極小電筒,因為牌號新光亮足可滿足主有者莫大虛榮,並儼然會將社會地位提高。他若是個普通學生,有點思想必以能讀××書店出的政治經濟小冊子,知道些文壇消息名人軼事或體育明星為已足。這些人都共同對現狀不滿,可是國家社會問題何在,進步的實現必需如何努力,照例全不明白。(即以地方而論,前一代固有的優點,尤其是長輩中婦女,祖母或老姑母行勤儉治生忠厚待人處,以及在素樸自然景物下襯托簡單信仰蘊蓄了多少抒情詩氣分,這些東西又如何被外來洋布煤油逐漸破壞,年青人几几乎全不認識,也毫無希望從學習中去認識。)一面不滿足現狀,一面用求學名分,向大都市裡跑去,在上海或南京,武漢或長沙,從從容容住下來,揮霍家中前一輩的積蓄,享受現實,並用「時代輪子」「帝國主義」一類空洞字句,寫點現實論文和詩歌,情書或家信。末了是畢業,結婚,回家,回到原有的那個現實里,等待完事。就中少數真有志氣,有理想,無從使用家中財產,或不屑使用家中財產,想好好地努力奮鬥一番的,也只是就學校讀書時所得到的簡單文化概念,以為世界上除了『政治』,再無別的事物。所謂政治又只是許多人混在一起,相信這個,主張那個,打倒這個,擁護那個,人多即可上台,上台即算成功。終生事業目標,不是打量入政治學校,就是糊糊塗塗往某處一跑,對歷史社會的發展,既缺少較深刻的認識,對個人生命的意義,也缺少較深刻理解。個人出路和國家幻想都完全寄托在一種依附性的打算中,結果到社會裡一滾,自然就消失了。十年來,這些人本身雖若依舊好好存在,而且有好些或許都做了小官,發了小財,日子過得很好,但是那點年青人的壯志和雄心,從事業中有以自見,從學術上有以自立的氣概,可完全消失凈盡了。當時我認為唯一有希望的,是幾個年青軍官。然而在他們那個環境中,竟像什麼事無從作。地方明日的困難必須應付,大家看得明明白白,可毫無方法預先在人事上有所準備。因此我寫了個小說,取名《邊城》,……在《邊城題記》上,且提起一個問題,即擬將『過去』和『當前』對照,所謂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可能從什麼方面著手。《邊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熱情,雖然已經成為過去了,應當還保留本質在年青人的血里或夢裡,相宜環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見《沈從文全集》十卷3-5頁)

小說是藝術,不是說教的工具。說教是許多別的東西可以完成的,用不著小說來親自出馬。小說自有其更遠大更高尚的的目標。

還是李健吾先生說得好:沈從文是抒情的,然而他不說教;是抒情的,然而更是詩的。

可是在「工具論」的時代,人們習慣了說教;又反過來用說教要求沈從文。我們確實讀不懂他。

4

一九八一年,我有機會去北京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讀書,兩個學期的時間,我多次去前門沈先生的家拜訪。一次聊到《邊城》,我問沈先生:「翠翠有原型嗎?」

他沒有思索就應道:小說的人物都是東拼西湊的,那《紅樓夢》的賈寶玉是哪個?

這個問題在我們的談話中很快就跳過去了,只可惜當時我也沒有準備好再問點關於《邊城》的別的事情。

從創作的規律來說,小說中的藝術典型是經過作家多方努力塑造的,有的,雖然受生活中的人物啟示,但已面目全非了。不可把藝術典型與生活原型混為一談。

沈先生不承認小說中的翠翠有原型,但是在創作時,翠翠卻不是天外來客,是現實生活中的幾個女人給了沈從文靈感和激情。

一九三四年元月初,沈從文因為母親生病趕赴鳳凰。從桃源下車後,就租了一隻小船溯沅水而上。一路上他給新婚不久的妻子寫了許多信。在元月十六日的信中,他寫道:

「你還記得在嶗山看人死亡報廟時情形沒有?一定還好好記得。我為那些印象總弄得心軟軟的。那真使人動心,那些吹嗩吶的,打旗幟的,帶孝的,看熱鬧的,以至於那個小廟,使人皆不容易忘掉。」(《沈從文全集》第十一卷第146頁)

一九七六年,沈從文先生為避地震,被家人安排到蘇州張兆和老家住了半年。七七年初,張家房屋要改建,托沈從文寫信給古建築學家、園林學專家、同濟大學教授陳從周先生幫設計。陳教授因要去北京參加紀念堂建築工程,就派來了一位女士。這位女士,「美麗文靜而有教養」,和家人對話,「近於畫意詩境」,不覺讓沈先生充滿欣賞興趣。這是沈先生來蘇州半年中第一次看到的一個漂亮女性。外表像個大學二年級女生,頭腦又細緻周到。只可惜來時,家人沒有介紹。等到這位女性走了以後才知道是陳教授派來的。沈先生帶著童心,帶有畫面效果地和家人談起對這位美麗女性的好感,讓家人哈哈大笑起來。沈先生在元月初給陳教授的信中,說,要在早些年是可用這點材料寫個動人小說的。接著便說起《邊城》來:

四十年前寫的小故事《邊城》,當時就是住在青島,與兆和同志去嶗山「北九水」玩時,適值雨後新晴,快到北九水時,有山溪水泛濫到路上,幾個人蹲下去玩水時,聽到半山上有個女孩子哭聲,抬頭看到女孩子手上正執了個小小白紙幡。知道必是家中死了人,照老規矩去附近向「土地」告廟。我當時就告兆和,我可以寫個很好的小說給你看看,她當然以為說過後就完事,不會相信。可是不多久,回到北京,就寫成了《邊城》。

北九水那個報廟的小女孩是《邊城》里翠翠基因的一部分。

為了讀懂《邊城》,我專門有過青島北九水之行。現在的嶗山旅遊有兩條線,一是南線,是看嶗山道士的那個廟,從那個廟後的山上從高處看大海。一是北線,是去看北九水。北九水是一條狹谷,兩邊石山險峻。這裡山上的石頭與南線山上的不一樣。那邊的石頭是種進了山裡,和山已混為一體,而這邊山上的石頭好像是長了出來,立在各處很是顯眼。谷中的水流在岩石中出出沒沒九次,在某一處似乎是斷流了,其實不是,它在另一處又冒了出來。斷流的時候,只能看見河床中形狀各異的巨大石頭;冒出來的時候,有時是深潭,有時是瀑布,有時是平流,形成各種不同的景觀。狹谷的一側有一條路。沈從文當年遊玩時,很可能只是一條山路。所以漲水時,會被溪水淹沒,行人必須涉水。北九水狹谷里有廟宇,只是今天的人是不會再有當年那種舉動了。

在北九水,沈從文被那個報廟的小女孩弄得心裡軟軟的,自此便有了寫作《邊城》的萌動。

而真正的作為《邊城》里的主人翁的翠翠,卻是脫胎於湘西瀘溪縣城裡的一個女孩。

「我平日想到瀘溪縣時,回憶中就浸透了搖船人催櫓歌聲,且為印象中一點兒小雨,彷彿把心也弄濕了。這地方在我生活史中佔了一個位置,提起來真使我又痛苦又快樂。」

少年從軍的沈從文和幾個朋友有那麼幾天因故滯留在這個水邊的小縣城裡。他們以船為家,但是太熱的時候,就整夜睡在河堤上。「躺在尚有些微熱的泥土上,身貼大地,仰面向天,看尾部閃放寶藍色光輝的螢火蟲匆匆促促飛過頭頂。沿河是細碎的人語聲,蒲扇拍打聲,與煙桿兒剝剝地敲著船舷聲。半夜後天空有流星了曳長長的光明下墜,灘聲長流,如對歷史有所埋怨。這一種夜景,實在為我終身不能忘掉的夜景。」

實在是為沈從文難以忘記的還有,就是一個女孩子。沈從文與他這次滯留中最好的同伴去城中一個絨線鋪買系草鞋的帶子時,見到了賣絨線的一個小姑娘。那姑娘名叫「翠翠」。沈從文對那姑娘印象極好。他也是愛這個小姑娘的。但他是天生有些怯懦,不好意思表達出來。

所以多少年後,沈從文「寫《邊城》故事時,弄渡船的外孫女,明慧溫柔的品性,就從那絨線鋪女孩脫胎而來。」

與沈從文一起去絨線鋪的同伴,叫儺右。年紀很輕,為人伶俐勇敢,稀有少見。因為他的天真勇敢,所以一回來就把那點糊塗希望說出來了:將來一定要討那女孩做媳婦。別人先開了口,沈從文就只好吃暗虧了。

以後是部隊被殲,沈從文被遣散。再以後是芷江、常德、保靖、北平、上海地來來往往。十七年後的一個黃昏,當沈從文的小船又泊到這個縣城碼頭,上岸經過河堤入城時,從各種聲響里,從蒙蒙夜色里,他彷彿又退回到從前。

「忽然間,城門邊響了一聲小鑼,當……」

這一聲小鑼不能忽視,在以後的日子裡還會出現。

此一刻,「一雙發光烏黑的眼珠,一條直直的鼻子,一張小口,從那一槌小鑼響聲中重現出來。」

和當年的翠翠仿若一人。而其實這已是下一代了。從女孩頭髮上的一抹白色裝飾,說明其母已經過世。沈從文走進了絨線鋪,見到了當年同伴。這一對父女倆忙進忙出。夜色昏暗,他認不出沈從文,沈從文也不便把那點經歷說出。他怕驚擾父女倆的平靜生活。

這一個儺右,應該就是後來的儺送了。(以上引號里的話均引自《沈從文全集》第十一卷第293頁)

一九三四年元月十九日過瀘溪,沈從文又寫到滿河都是櫓歌浮著。又是那些市聲,炒菜落鍋的聲音,小孩哭的聲音,從這聲音中,依然傳來「當的一聲小鑼,唉,好一個聖境!

又是當的一聲小鑼。(《沈從文全集》第十一卷第195頁)

小女孩,小鑼,辮梢上一圈白色飾物,這幾個因素都在北九水,瀘溪、茶峒一起浮現。

正是憑藉這些,沈先生用他那超乎常人的想像建構了一個虛幻而又讓他深深懷念的世界,並將這個世界安置在他曾經駐紮過的湘西邊城茶峒。

為什麼寫到茶峒去了呢?因為一次沈從文跟隨部隊從湖南去四川,在茶峒住了三天。離開的那天,他們過了渡,翻過一座叫棉花坡的山,從山頂往來路看去,茶峒那邊一片片竹林,雲霧繚繞,好看得很。沈從文還記得那天上山的石頭路滑溜溜的,他是穿了一雙草鞋走的。

其實小說中的茶峒也並不就是生活中茶峒,水和船是沈先生文學寫作的基本元素,沈先生是把湘西的許多渡口都揉了進去的。

《三三》也是一篇抒情詩式的小說,那裡面的三三也是如同翠翠一般的年紀,美麗,純潔,對愛情還是只是初初的萌動。有人說,這個小說是《邊城》的雛形。沈從文自己也說過:「《邊城》是《三三》放大此事而成,意見對。」這個一九三一年寫於青島的小說,也應該是《邊城》基因的一部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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