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中國知識分子難做到「見壞就上」「見好就收」

10月27日,秦暉、劉瑜、劉蘇里、楊立華、錢理群、榮劍、華生等眾學者會聚北京彼岸書店分享秦暉新書《南非啟示》的讀書心得。著名人文學者錢理群先生認為秦暉是在為民主做辯護,讚賞秦暉的「理直氣不壯」,說夠了民主的好,也說透了民主的問題,是謂「成績講夠,問題講透」。希望其他各種理想的堅持者都要警惕「浪漫主義」,不要將自己信奉的主義理想化、絕對化,充滿政治正確的激情,像狼一樣撲向不同意見的人。

錢理群先生感興趣秦暉書中寫到的曼德拉,嘆中國沒有曼德拉式的人物。「本來在整個社會激進時,知識分子應該保守一點;當整個社會保守時,應該激進一點,這是知識分子和一般人區別所在。可中國的知識分子恰恰相反」。同時也擔憂,即使中國有了曼德拉式的人物,他們在社會保守時激進,在社會激進時保守,「見好就收」的立場能為中國老百姓所接受嗎?「是否能夠在老百姓的怨憤中注入『明白的理性』和『深沉的勇氣』,是否能夠出現越來越多的具有曼德拉傾向的知識分子甚至政治家,這可能是未來中國走向的一個關鍵。」以下為錢理群發言實錄,未經講者審閱。騰訊文化出品,轉載敬請註明騰訊思享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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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理群:我要祝賀秦暉,秦暉年初出了《共同的底線》,年末出《南非的啟示》,這兩個會我都參加了,但第一個會我很早就到了,因為有我想講的話。這個會我有點猶豫,一開始是拒絕的,因為南非問題我一點都不懂,包括三農問題,我也不了解,對自己不了解的事發言,不太好。我現在要講的內容是借題發揮,跟今天主題沒什麼關係但有內在聯繫的一個問題。我準備講五個問題,先講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我關心秦暉寫這本書的態度。秦暉顯然是在為民主辯護。他在序言里說得很清楚,「為民主辯護不能建立在民主浪漫主義的基礎上,真正有說服力的辯護是要比指責民主制度的人、對民主化過程中的負面現象看得更透徹。」(記錄大意,非原文)還說「用這些負面圖景嚇唬人,以否定民主的努力固然不可取,但相反的邏輯認為,既然民主化是正確的,那麼什麼代價都不在話下,這樣的邏輯也是不行的。後人不應該被這些負面的案例所嚇住,另一方面這些負面也應該儘可能的避免。」所以秦暉一開始也說了,他的態度是「成績要講夠,問題要講透」,這一點具有普遍性,是對當下中國知識分子很有針對性、很有意義的問題。

當下中國知識分子圍繞著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有各種不同看法,提出各種不同主義,而且為這些主義吵得你死我活。現在的問題是要從你死我活的種狀態中突圍出來。上次在秦暉那本書《共同的底線》的討論中,提出以「理直氣不壯」的態度可能會避免你死我活。我覺得秦暉說的問題是一個很重要的問答,所有主義的倡導者、所有主義的擁護者能不能夠像秦暉這樣,在為自己立場辯護的同時,也說說自己堅持的主義的負面現象,說得比較透。所以我想向左右派的朋友發出呼籲:主張憲政民主的朋友,是否可以深入討論一下民主憲政本身會遮蔽什麼問題?會帶來什麼問題?主張中國社會主義道路的朋友們,你們可不可以談中國社會主義道路有沒有負面的問題,有沒有帶來嚴重的後果?為什麼會帶來嚴重的後果?還有主張儒家社會主義的朋友們,你們可以談談儒家有什麼毛病?儒家有什麼嚴重的後果?我覺得必須這樣來討論問題。也就是說,我們都應該像秦暉說的這樣,把「成績講夠,問題講透」,而不能夠只講成績不講問題,或者用「雖然……但是……」「雖然有這個問題……但是……」,這樣就把問題淡化了。總講自己那套主義,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很難有說服力。我認為理論的力量在於它的徹底性,徹底性就是敢於講成績,理直的講成績,但同時也講指出你所主張的主義有什麼問題,這才有真正的說服力,這樣做才能夠「理直氣不壯」,才能夠冷靜下來聽取不同意見,從別人不同的主義里有所吸取。

所以秦暉說「要警惕民主浪漫主義」,我覺得這句話具有普遍意義,我們是否應該同時警惕社會主義的浪漫主義?警惕毛澤東時代的浪漫主義?警惕儒家浪漫主義?浪漫主義是什麼意思?是將自己信奉的主義理想化、絕對化,充滿政治正確的激情,像狼一樣撲向不同意見的人,我覺得這會帶來獨斷主義,帶來專制主義,甚至會導致彼此殺戮。這是我想講的第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我對秦暉這本書最感興趣的是討論《曼德拉現象的歷史意義》那一章。對此我的第一個反映是:中國如果有一個曼德拉該多好(現場笑)。秦暉說南非奇蹟的原因就在於人民相信政治家,而政治家表現的理智或者儘管人民並不那麼理智,但沒有為難他們所信賴的理智者。我覺得這是南非經驗的基本經驗。這對當下中國具有特殊的急迫性和現實性,即當下中國處在轉型時期,需要怎樣的政治家、需要怎樣的知識分子和需要怎樣的人民,我們具備這些條件了嗎?我們怎麼樣來創造這些條件?我覺得這是當下最迫切的一個問題。而且在中國這樣一種極權體制下,在歷史轉折時期,政治家最重要。這個鐵腕人物可能帶領大家走出困境,也可能走不出困境。但不管他是否帶領走出困境,最後會他都會成為壓迫者。坦白說,對於這樣的鐵腕人物我不感興趣,而且害怕。強人或半強人的統治,能不能帶領我們走出困境另說。問題是,曼德拉式人物對我們有什麼啟示?我覺得有兩點啟示,是當今中國所缺少的:

一是曼德拉的理念,也是楊老說的曼德拉一直堅持包容性理念。曼德拉說「壓迫者和被壓迫者一樣,需要解放,我的使命是解放壓迫者和被壓迫者」,這樣的理念極其重要。這使我們想起了林昭,林昭當年就是這樣說的,她提出一個「完整而不可分割的整體自由觀點」:「只要還有人被奴役,生活中就不可能有真實而完滿的自由。除了被奴役者不得自由,即使奴役他人者也同樣不得自由」,「我反抗的目的,不是為了使自己取而代之成為新的壓迫者,而是為了給一切人以自由,這樣才能真正走出以暴易暴的惡性循環,才能夠走出革命者成為新的壓迫者,自己也成為新的形態不自由者的歷史怪圈」。林昭當年提的主張是針對毛澤東,因為毛澤東有一個理念「革命的目的是把顛倒的歷史重新顛倒過來」。也就是說把原來的壓迫者變成被壓迫者,地主打倒了還不行,原來的被壓迫者翻身了要成為壓迫者,農民翻身了要成為新的主人,所謂「新的主人」就是成為「新的壓迫者」。但實際上,農民也並沒有成為新的壓迫者,但理論上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所以我看曼德拉,就想到毛澤東,因為他們有可比性:都是搞武裝鬥爭,但搞下來的結果跟民主帶來的後果完全不一樣,其中最重要的一方面是曼德拉堅持給一切自由的理念,也是林昭所追求的理念。

今天的中國面臨這樣的問題,我們要推動改革,中國社會轉型的目標是什麼?是要重演毛澤東那「把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嗎?還是像曼德拉、林昭說的那樣——解放一切,給一切以自由?把這個問題解決了,才可能談到曼德拉後來講的「和解、妥協」,這些理論基礎是這個東西。考慮未來中國變革,這是一個前提性問題。我非常贊成秦暉先生的意見,我們需要強調的是和解與妥協、反暴力、非暴力。秦暉先生說這不僅是一個策略問題,同時也是一個形而上的問題。這個問題有機會還應該展開討論一下,這樣一個和解的、妥協的和非暴力的哲學、各方面的意義,對未來中國發展非常重要。

二是曼德拉身上理智和道義的統一。這兩個側面首先是堅持公正、道義。用秦暉的話說是「見壞就上」,維護社會的公正、道義,不惜犧牲一切甚至不惜牢底坐穿,這樣一種身體力行是使得曼德拉這樣的政治家、知識分子獲得民眾基本信任和支持的根本原因。另外是理智,按秦暉的話是「見好就收」,懂得和解、妥協、非暴力。而這樣一個把道義和理智集於一身的政治家和知識分子,恰好是當下中國所欠缺的。我們暫時不說政治家,就說知識分子,我看到的是兩類知識分子:一類確實有社會擔當、維護公正、公平正義,但過於激進,調子過高,而且常常擺出道德制高點的架勢,這樣激進的知識分子常常給人以表演的感覺,所以很難得到一半人的同情和支持。另一類知識分子非常理智,處處講妥協,但理智過了度就變成犬儒主義。所以秦暉的話我非常欣賞,他說「見壞不上,見好不收」是一種普遍的人性特點,我們現在是「見壞不敢上」,到將來好了,「見好不敢收」。前者利於專制,後者卻容易導致以暴易暴。所以秦暉說「人往往不敢反抗那執著擁護的政治,而同時又不願意擁護那可以反對的政治。」也就是說這種該激進時保守,該保守時激進的毛病是一個政治畸形病。我覺得這些話都擊中當下中國知識分子的要害,當下中國知識分子就是這樣。本來在整個社會激進時,知識分子應該保守一點;當整個社會保守時,應該激進一點,這是知識分子和一般人區別所在。可中國的知識分子恰恰相反,社會激進時,比誰都激進,社會保守時,比誰都保守。

還有一個問題是需要特別警惕嘩眾取寵的亂世英雄。我對秦暉所討論的「聖雄」「英雄」「梟雄」那一節很感興趣,很有意思,而且很有現實性。在中國很難出現「聖雄」,容易出現「梟雄」,特別是當下社會情緒亢奮時刻很容易出現嘩眾取寵的亂世英雄。在我看來,網上呼風喚雨的一些人恐怕就是這樣的「梟雄」。(您說的就是大V。-現場沈原老師插話)。不全是大V。大V有各種各樣,但當中確實有一些呼風喚雨的亂世梟雄,這非常值得警惕。

現在大家常談中國會不會發生革命。我贊成秦暉的觀點,革命不是一個理念問題,而是「情勢」,情勢發展到某種程度,很難說中國不會發生革命,不管你是否支持。對此我是反對的。如果有一天各種情勢出現時、發生革命時,主導革命的人是誰為問題的關鍵。秦暉提出主導的是甘地、曼德拉還是阿明,這決定著中國命運。也就是說,中國萬一發生革命或者發生騷亂、混亂時,來主導的是那些嘩眾取寵的亂世英雄,還是有道義和理智的政治人物為中國問題所在,是中國的危險所在,也是我擔憂的問題所在。

還有人民的問題,即使中國有了曼德拉式的人物,他們在社會保守時激進,在社會激進時保守,「見好就收」的立場能為中國老百姓所接受嗎?我很懷疑。秦暉說要阻止「復仇主義的災難」,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及時的警告。現在中國老百姓涌動著一種怨憤情緒、一種戾氣,怨憤情緒、戾氣很容易走上復仇主義。所以魯迅當年說「中國老百姓的怨憤情緒實在是太大了,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了」,問題是怨憤情緒這把火燒向哪裡?魯迅當年提出「一定要在老百姓的怨憤情緒里注入明白的理性與深沉的勇氣」。我覺得曼德拉是這樣的。前面說南非很容易發生激烈的衝突,但出現了曼德拉,曼德拉及時地在民眾的怨憤里注入了「明白的理性」和「深沉的勇氣」,使這個民族得以發展。這是當下中國一個長期而艱巨的任務。是否能夠在老百姓的怨憤中注入「明白的理性」和「深沉的勇氣」,是否能夠出現越來越多的具有曼德拉傾向的知識分子甚至政治家,這可能是未來中國走向的一個關鍵。謝謝!

錢理群,著名人文學者,魯迅、周作人研究專家。1939年1月30日生於四川重慶,祖籍浙江杭州。北京大學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並任清華大學中文系兼職教授,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魯迅學會理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主編。主要從事現代文學史研究,魯迅、周作人研究與現代知識分子精神史研究。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最具影響力的人文學者之一。他以對20世紀中國思想、文學和社會的精深研究,特別是對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歷史與精神的審察,得到海內外的重視與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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