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里辦養老院可行嗎?一場17年的社會實驗

寺院里辦養老院可行嗎?一場17年的社會實驗

2016年05月24日 07:32 來源:南方周末 作者:翟星理

用微信掃描二維碼分享至好友和朋友圈

2人參與 2評論

所有入住老人都得遵守吉祥寺養老院規則,吃素、上早課。(南方周末記者翟星理/圖)

[原標題]一場17年的社會實驗 在寺廟裡辦養老院

在福建省三明市沙縣琅口鎮鎮頭村村北的紅山山頂,吉祥寺像被一艘綠海包圍的白色小舟。

它已經在閩西北的山區中孤獨地漂流了17年。這座藏於深山的佛教寺廟因面向社會免費收住老人,從默默無聞變成福建佛教界的明星寺院。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吉祥寺可以高枕無憂。除了面對持續的經濟壓力,這家佛教養老院還面對著義工不足、社會公共服務接受意願不高等問題。

「這事關吉祥寺養老院發展的可持續性。好事怎麼做好,這是個問題。」沙縣民族與宗教事務局局長曹凌說。

佛教界也希望複製吉祥寺的模式。然而,從2009年到2014年,佛教界一直呼籲的相關配套優惠政策,至今沒有出台。

僧人的「老孩子」

有點失聰的毛玉妹(音)走路速度和失明的陳慶國一樣慢——她已經81歲,兩個月前被女兒送到沙縣吉祥寺佛教養老院(下稱吉祥寺養老院)時,右腳踝腫脹著。

她已經記不清這腫脹的來由,或許這也不重要了,因為這沒有影響她每天從宿舍到大殿往返兩次的決心。二十多米的路,她要走上十分鐘,邊走邊捻動佛珠。

吃素念佛的習慣是21年前養成的,那時她已經被養子遺棄。毛玉妹和丈夫生育了三女一子。在兒子夭折那年,篤信「養兒防老」的他們抱養了一個男嬰。當時也是這個山村家庭最困難的時候,窮得連米都買不起。

若干年後,這對老夫妻幫助這個被寄予厚望的養子娶妻生子,卻沒有換來應得的反哺。丈夫去世後不久,養子不再認毛玉妹這個養母。

贍養的重任落到三個女兒身上。和沙縣67%的勞動人口一樣,她們都外出經營沙縣小吃,毛玉妹只能用「有心無力」形容她們的輪流贍養計劃。

直到毛玉珠一個親戚帶來吉祥寺收住困難老人的消息,這個多年無解的問題才算有了合適的答案。

和這裡其他67個老人一樣,毛玉妹也過著每天早上五點跟著僧人上早課,六點半進早齋的生活。從上午九點,老人們要依次念佛、進午齋、上晚課、藥石、暮鼓,直到晚上八點熄燈。

同樣因弟弟外出經營沙縣小吃而無人照顧的陳慶國不僅適應了這樣的生活,還變得越來越胖。從周一到周日,每天的食譜都在微調,基本是乾飯、麵食、蔬菜和豆製品。2014年8月16日被弟弟送到養老院,入住不到兩年,67歲的陳慶國體重增重了不少。

他不能跟著僧人上早晚課,日子過得卻不單調,每次走出廟門都像一場刺激的探險。四歲因病失明之後,陳慶國和這個世界保持聯繫的唯一渠道就是一根拐杖。

這根拐杖幫他看清了吉祥寺:正中的千佛寶殿、左右兩棟三層高的養老宿舍樓、被兩尊菩薩像連接的巨大廣場、2007年寺廟擴建之前的老廟。這就是吉祥寺的全部。義工們把吉祥寺比作一個家。

只要養老院院長能清法師外出,這個家就像缺了家長。能清把這68個老人稱為她的「老寶貝、老孩子」。2016年2月的一個傍晚,能清從外省化緣回到吉祥寺,剛走到養老院客堂,就被一個老阿婆一把抱在懷裡,「師父,我想你了。」

這一幕被一家圖片社的攝影師拍下,成為證明養老院里「家長和老孩子」融洽關係的有力證據。

死亡的尊嚴

客堂的大門上掛著一副對聯,「清池皓月照禪心,翠竹黃花皆佛性」,橫批「山水真如」。吉祥寺的由來,其實還有一段故事。

江西雲居山真如寺是虛雲和尚圓寂的道場,他被視為近代「一身而系五宗法脈」的高僧大德。1999年,虛雲的弟子照禪法師在福建沙縣琅口鎮創建吉祥寺,當年即收住周邊18位老人。吉祥寺養老院副院長鄧海燕介紹,第一批收住的老人多為無人贍養者。

照禪法師創辦吉祥寺的初衷頗具戲劇色彩。能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上世紀九十年代,照禪患骨癌,醫生宣告無法繼續醫治,讓他回寺廟準備後事。照禪被病痛折磨得頗為難受,遂在病床上對佛發大願,如能康復就收養100個無人照料的老人。

據傳奇蹟終於出現,照禪康復了,於是他開始先找願意收住老人的寺廟。他找到兩所寺廟,但都失敗了。因為老人入住後,這兩所寺廟的僧人覺得如果老人在寺廟裡離世會很不吉利。

沙縣統戰部副部長羅莉回憶,無奈的照禪向時任沙縣統戰部部長陳家祿求助,陳把他帶到琅口鎮鎮頭村。村北的紅山上有一座荒廢的寺廟,這裡就是現在的吉祥寺。

1999年,能清收到師父照禪的求助信,請她到吉祥寺幫助籌建養老院。能清帶著積攢下的12萬元隻身趕赴吉祥寺。錢財被用來修繕坍塌的廟宇和維持眾僧的生計。

自此,吉祥寺養老院開始常年免費收住老人。因照禪身體虛弱,加之他不懂當地方言,能清成為養老院的實際當家師父。

能清說,1999年至今養老院共收住兩百多位老人。這些年她見慣了老人們的悲歡故事,也見慣了死亡。「在吉祥寺,往生(佛教用語,指死亡)一般很平靜,老人家是帶著尊嚴走的。」

鄧海燕說,一入吉祥寺,萬般世俗皆成空,「佛門視生命平等,來了大家吃的住的都一樣,每天必須完成的功課也都一樣,不會因為你家庭條件好就吃住比其他人好,也不會因為你當過官你就不用做功課」。

為了讓老人走得有尊嚴,能清也在小心維持著佛門與世俗的界限。2000年,一個將要往生的106歲老人在彌留之際提出最後一個要求:想吃一頓炒田螺。葷食在吉祥寺是被禁止的,能清無論如何不允許破戒,但老人最後一個願望同樣無法拒絕。

她讓弟子去後山的小溪里撿來一盤田螺大小的鵝卵石,在鐵鍋里炒得叮噹作響。「聽見了嗎,我在給你做炒田螺。」能清對躺在床上已經無法動彈的老人喊。「聽見了,我等著。」老人回答說。

能清把切成小段的豆乾餵給老人,「你要的炒田螺,好吃嗎?」老人點點頭,閉上的眼睛沒再睜開。

成名的煩惱

2007年,能清到廣東化緣時結識一位香港施主,得到一筆總數大約300萬元的善款,這也是吉祥寺歷史上數額最大的善款。吉祥寺用這筆錢新建兩棟三層的老人宿舍,加上老廟的宿舍,吉祥寺有了120個床位。

這家寺院收住的老人越來越多,受到的關注也越來越多,它被當地媒體稱為國內首家面向社會的免費佛教養老院。

2009年8月20日,吉祥寺受到福建省民族與宗教事務廳的表彰,獲得「全省宗教界『服務社會,服務海西』先進集體」稱號。

這座藏於深山的寺廟的平靜生活被打破了。頻繁的來訪者讓鄧海燕有些反感,「你們要是真想對吉祥寺好,就讓老人和師父過平靜的生活。」

能清的生活也發生了變化,除了化緣和主持養老院的工作,她還要抽出時間外出考察各地慕名而來的有入住意願者的情況。

沙縣民族與宗教事務局局長曹凌對吉祥寺養老院因名聲大帶來的壓力感受得真真切切,「做得好了大家都知道,做得不好了大家知道得更快。」

曹凌介紹,宗教界開辦養老機構面對的對象基本是本教人員和信眾,像吉祥寺這樣面對社會開放的模式,在三明確實無先例可循,「不敢說全國首家,只能說可能外面也有但是我們都不知道」。

沙縣的相關領導也注意到吉祥寺日漸高漲的名氣,特意囑咐曹凌要對養老院多加照顧。

養老院的安全問題一直讓曹凌倍感壓力。他擔心養老院出事,以至於每周都要偷偷跑到養老院檢查一番,「好在堅持了這麼多年,吉祥寺的操作還比較規範」。

因為吉祥寺堅持不收費,為了避免因入住老人發生意外與吉祥寺產生糾紛,民宗局要求吉祥寺與每個老人的子女簽訂一份免責入院協議。該協議規定,免費入院,但老人須無傳染病,入住自由,離院自由;入住期間,老人須吃齋念佛,不適應可以走;入住期間,若老人發生人身意外或生病,責任不在養老院,約定由其監護人出資治療,寺院酌情提供部分治療費用。為了以防萬一,養老院還是設了一個醫務室,加上沙縣公立醫院定期到養老院巡診,因此醫療這方面有基本的保障,但是大病還要靠監護人出資治療。「老人家行動不便,磕了碰了,算誰的?誰來治?」曹凌認為,簽入院協議是對吉祥寺最好的保護。

「我們不敢說如履薄冰,但絕對是小心翼翼。」他說。

「一場社會實驗」

在沙縣統戰部副部長羅莉看來,吉祥寺養老院像一場各界參與的社會實驗,很多偶然因素促成了吉祥寺的成功。

首先是吉祥寺和鎮頭村之間的良性互動。鎮頭村村委會主任馮鴻禎告訴南方周末記者,1999年能清修繕完破敗的寺院,錢財幾乎耗盡,眾僧連每天的飯食都成問題。

能清到鎮頭村化緣,當時的村幹部沒有任何遲疑就發動全村村民,很快拿出了解決方案。他們決定全村12個小組每組輪流供養吉祥寺一個月,每月提供米面。鎮頭村的供養計劃保持了一年多,幫助吉祥寺渡過了最初的難關。

當時的鎮頭村村幹部還做出一個在今天看來仍然頗具膽識的決定:將吉祥寺及周邊的150多畝村集體土地無償劃撥給吉祥寺使用。為避免日後引起糾紛,村裡把這個決定落實到紙面上,蓋了三四個公章。

馮鴻禎說,這些年雖然偶有村民主張收回這片林地的使用權,但吉祥寺給村民發了青苗補償費,雙方一直相安無事。

財務壓力緩解後的吉祥寺也在回報鎮頭村。馮鴻禎上任後,吉祥寺每年給村裡情況困難的老人發放3000元左右的現金。為避嫌,每年馮鴻禎都讓僧人自己去老人家裡發錢。

社會力量也沒有排斥這家寺廟養老院。羅莉說,她還在沙縣工商聯合會任職時就經常向企業家推介吉祥寺,「可以打包票地說,很少有拒絕的。」包括吉祥寺2007年新建工程一位捐贈最多的香港施主,在與沙縣統戰部溝通後幾乎沒有猶豫就為吉祥寺提供了善款。

這場實驗得以延續可能也要歸功於主管部門的包容。沙縣民政局救災救濟與慈善福利股工作人員黃裕椿說,雖然吉祥寺養老院從1999年就開始收住老人,直到2015年1月21日才取得民政部門頒發的養老機構設立許可證。換句話說,吉祥寺養老院無證運營的歷史長達15年。

黃裕椿記得,當年吉祥寺的僧人帶著申報材料找到他時,他犯了難,「沙縣還沒有具備申辦民辦養老機構的資質,面對寺廟養老,當地還沒有先例。」他跑到三明市民政局請示意見,得到的回答很爽快,「只要條件符合規定,就給吉祥寺辦。」

「它已經客觀存在了,你總不能把它滅掉吧。政府總體是支持的,認可吉祥寺這種模式。」曹凌說。

複製的前景

這並不是吉祥寺第一次申報養老機構設立許可證。曹凌說,早在2002年前後,吉祥寺就曾向民政部門申報,但當時它的各項條件還不成熟,一直沒能通過審核。

黃裕椿介紹,按照2013年開始實施的《福建省非營利性民辦養老機構省級專項補助資金使用管理辦法》,吉祥寺有120張床位,一次性獲得120萬元開辦費補助。從2015年開始,吉祥寺按年均入住人數獲得每張床位每年2000元的補助。2016年年初,吉祥寺因此獲得了82萬元補助。

曹凌覺得,政府補助緩解了吉祥寺的經濟壓力,但這並不意味著這家佛教養老院從此能一帆風順,「我感覺他們能力有限,固定的護工太少,號稱有400個護法(義工),但絕大多數是流動性的,有空才去,養老院的專職人員只有十幾人」。

沙縣民宗局正在設想通過政府購買公共服務解決吉祥寺養老院發展模式的可持續問題。曹凌說,佛門戒律繁多,義工也要遵守基本的佛教守則,比如吃素,這實際上讓政府購買公共服務的選擇面變得十分狹小。

即便如此,這一切也不能阻止寺廟養老的吸引力。羅莉認為,這種養老模式最大的吸引力在於入住老人在物質層面的平等和精神層面的富足,「現在可以說是供不應求,吉祥寺的床位都快不夠用了」。

佛教界也意識到寺廟養老的前景。早在2009年3月的全國兩會上,全國政協委員、福建省佛教協會副會長普法法師就提交了《大力引導宗教界融入社會參與興辦養老事業》的提案:「積极參与興辦養老公益事業,建設以老人贍養為主的專業養老機構,使老有所養、老有所學、病有所醫、死有所安。」

2012年,全國政協委員、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上海玉佛寺方丈覺醒法師提出了一個鼓勵宗教界參與社會養老的提案。玉佛寺向南方周末記者提供的提案稿顯示,覺醒提出「相關部門應出台相應的法律、法規、政策給予宗教團體創辦養老院以優惠和保障」。

這些提案引起了國家宗教事務局的關注。三明市宗教事務系統一位不願具名的官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014年9月,國家宗教事務局在青島召開宗教界從事養老服務情況座談會,邀請了全國二十多家開設養老服務的宗教機構代表參加,其中包括吉祥寺,「但是會開完一年多了,也沒見有什麼下文。」

這個會議召開時,陳慶國入住吉祥寺養老院還不到一個月。那年春節,他弟弟來接他回家過年。他不想回家,六十多歲的弟弟哭了。陳慶國對弟弟說,「以後你們也老了,我還能回哪去?」

[責任編輯:張璽 PFO007]

推薦閱讀:

結夏安居圓滿 佛歡喜日各寺院舉行盂蘭盆法會
和尚說:過堂
內證功德海:六大寺院禪修中心簡介
佛教寺院中的19個法事活動
祝聖寺日記(3)

TAG:社會 | 實驗 | 養老 | 養老院 | 寺院 | 社會實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