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冬:文學寫作技巧(修訂版)

龍冬:文學寫作技巧(修訂版)

文學寫作技巧

龍冬

葉聖陶先生說:我手寫我口。意思是說,自己的嘴巴怎麼說話,我就怎麼把這些話記下來。關鍵是——少用成語。

少用,儘可能少之又少地使用「的」。不信,你試試?好舒服好舒服。

絕對不要使用這樣幾種標點,如:引號「······」和分號「;」。驚嘆號「!」和問號「?」不要一同使用,很噁心,如同吃下粘著痢疾的蒼蠅。

在一句和兩句敘述或描寫的文字里,甚至以逗號為一句,都不要出現同一個字,甚至同一個字音的字。所有老師都不教這個。我很生氣。

文字要誠懇,要做到說謊話也誠誠懇懇。你誠懇的謊言,就連測謊儀也測不出。你誠懇的態度,居然把自己都唬弄得很喜歡自己。

開頭很重要。結尾更重要。開頭要誠懇,唯唯諾諾。結尾要意猶未盡,實在不會結尾,就閉上眼睛刪去倒數的三段。

知道「閑筆」的使用。何謂閑筆?就是看似廢話,實有所指,或製造悠遠意境的描寫。歸有光《項脊軒志》結尾: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我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即是。

練習題:《睡著前我還記得的聲音》《醒來時我身體的感覺》《這幾分鐘的窗外》《上班路途的流水賬》。《遊記》(不要景點介紹說明)。

誠懇比聰明重要。簡單說,不要學習錢鍾書《圍城》那一類玩意,一是學不來,二是學了也不可愛,甚至討人厭。學學沈從文,但要避免學成「沈八股」。語言是第一要義。四書五經,史記漢書,唐宋詩詞,明清小品,周作人,沈從文,廢名,孫犁,汪曾祺,讀讀,也就差不多了。

盡量,盡量,寫,短句子。

情景結合。就是情節寫累了,寫點景觀環境。景觀環境里,要有人物情節。

人物對話避免談問題,避免辯論。多談些,甚至重複交談吃喝拉撒睡。比如:「你睡了嗎?」「我不困。」「快睡一會兒吧。」「你先睡吧。」「睡一會兒,睡不著也沒關係。」「我好像已經睡過了。」「你睡得真輕。」這些看似廢話的對話,就是最好的對話。

千萬別把小說的對話寫到戲劇里,也不要把戲劇的對話寫到小說里,這就如同男女上洗手間進錯了門。

作為一名漢語寫作者,語言是第一位的。什麼想像結構之類,中國作家基本都是模仿外國經典寫作,多不具備創造,因此也就不重要了。唯一的「技巧」就是語言。現代漢語,隱藏在古典文學之中。

什麼樣的中國文學容易具備持久生命力?有個性的美妙語言,短文章(特指散文隨筆),這是技巧。除此,就是真實誠懇的內容。

寫小說,要清晰,無論語言,還是敘述。模糊混亂,不是現代派。真正的現代派,如同隔著明亮的玻璃窗,看到外面枝條雜亂的迎春花。假探索,假現代派,如同披頭散髮剛剛睡起的女人正在嘔吐。

作者同作品中人物的視角、語言、行為,都必須準確。何為不準確?比如我出生在中國大清朝農村,我見到一個小鏡子,我將它比喻為今天的平板電腦。這就是嚴重的扯淡不準確。多數知名作家基本在作品開頭不出三段,就要犯這樣的錯誤。我都懶得點出他們姓名。

現在作家電影看多了。小說寫作切忌模仿電影情節結構,切忌「說電影」,或者如同電影場面和人物對話似的寫作。但是,小說寫作,可以嘗試描寫電影的一個長鏡頭,甚至,一個畫面,並且將這個長鏡頭或畫面中的所有小小細節都進行放大說明。

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不適用於作家。此為特種技巧。

用漢語書寫的作家,是不是一個合格的作家,是不是一個有望創造出優秀作品的作家,我只看他藏書和手邊閱讀就能判斷。一個書櫃里沒有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文物出版社、三聯書店出版物的作家,他的道路絕對走不遠。我希望有朋友相信我說的。

貌似頗有道理的教訓,文學創作要求「想像」。何為想像?沒有人深究。我說,文學最不需要的恰恰就是這「想像」。因為,運用不好,往往演變成作者自得其樂的玩意,或者自視甚高的玩意。其實,就連三歲孩子都有想像。寫作的想像,我倒是將其理解為——自圓其說。

再說想像。想像之於文學是存在的,不過並非神秘玄奧,頂多如同一個人作案前的設計和作案後的掩蓋蹤跡。我們要看的,主要還是作案的實施。一切都在實施過程中隱藏著。此外,凡「設計」,總令人疲憊。再者,中國作家多數設計不過外國作家,甚至設計不過爪哇作家。

好的文學,好的小說,多數都是明晰的,寫得清清楚楚(故事本身可以撲朔迷離)。如同好的歌曲音樂旋律,基本都很簡單,動聽,上口。

寫實的「想像」,要建立在準確的細節和常識的基礎之上,多數作家於此頻頻失誤。天馬行空的「想像」,要建立在趣味的基礎之上,中國作家多無趣味。

不必挖空心思刻意結構一部作品。與其用「結構」,倒不如用「組織」或者「編織」。過分結構作品,是作者失去自信的表現,江郎才盡,掩飾自己的捉襟見肘。寫作,能不使用結構,最好不要使用結構。我喜歡順其自然的「編織」。

寫自己熟悉的,盡量調動自己體驗,而非閱讀甚至影視鏡頭的間接經驗。參照靜止的畫面,比如繪畫和攝影,讓裡面的人物景色活動起來,賦予他們最新的關係。避免參照活動的影視畫面,否則結果只能是沒有生命的虛假感受。一個作家不能吝嗇到自己一點經驗都不奉獻。不必赤裸,但也不必緊緊包裹自己。

一個小說作家,最好不要把自己的照片特別是頭像放在出版物上。最忌諱第一人稱「我」是男的,而作者卻是女性頭像。中國多數作家,女不女,男不男,總之,形象不佳,尤其攝影太差。作品說得過去,可是作者的形象卻敗壞了閱讀的感受。

我理解「非虛構文學」就是紀實文學。但,遊記不屬於紀實文學。遊記不一定表面深入,遊記作者的生活和寫作都在短期完成,也無法深入。好的遊記,作者拒絕浮光掠影的「表象真實」,而要道出自己內心的「思緒真實」。好的遊記,三言兩語,也不乏深刻。

一個在年輕時代主要閱讀甚至僅僅閱讀翻譯文學的作家,他的創作道路一定不會走遠。

一部小說作品裡,一定要有情色,甚至要有大量情色。生活中健康正常的人,每天都會有情色的事情和思維發生。情色描寫,不在行為,而在行為背後的能量。不少女性作家,只寫到肌膚,但無情色,估計是大白天自己喜歡拉上窗帘照鏡子,裸照。

寫作開頭時候,自己先在書桌前跳躍十下,俯卧撐六個,哀嚎兩聲,狂笑八遍,一切熱身都是為了以良好的狀態步入寫作,與作品人物同步前行。結尾時分,要連續抽自己五個大耳帖子,目的是讓自己平靜,別因作品殺青而激動過頭,避免把自己「感動」。須知,您的作品一點都不感人。

你真想寫作嗎?那好,多看看今天的文學雜誌吧,他們都寫那麼差,立刻就能促使你進入寫作狀態。你想休息?也好,多讀經典和古典,讀著讀著,你自然會停下寫作的計劃,因為就連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在製造垃圾,非常無聊。這時,您的懊喪證明著您的高度。

寫得快的作品,千萬慎重拿出手,要仔細修改五遍十遍。寫得慢的作品,寫得很慢很慢的作品,改不改都只有兩個結果:一部偉大的劃時代的作品誕生了,或者,多數都是遍地狗屎。

文學寫作的事情,不是一個正常人應該天天做的事情。放在心的深處,自己偷偷品嘗。一個正常人,比如年輕人,應該天天勞動,或者經歷自己的痛苦。應該天天戀愛,爭強好勝。應該天天悔恨。

多數真正的作家,他們很少整天跟同行在一道聚會。他們躲避著「文學圈子」。換句話說,文學圈子是天下最最無聊的圈子,不寫作,更沒必要介入。

以往都講「散文是形散而神不散」。錯。散文「神」必須「散」了,才有意思。「神」不「散」,就不是散文。現代小說,倒是要做到「形散而神不散」。寫作教員們多照本宣科。建議課堂上同學們起來搗亂攪局。

千萬別告訴我您長篇小說的字數有三十萬。因為當我聽說您的這部作品已經超過了十五萬字,甚至超過了二十五萬字,我已經得出結論:這作品大概完蛋屁了。我們中國作家,多數人沒有能力駕馭十五萬字以上的現代小說。原因何在?我覺得:命。

寫作如同說話,最好,最好,謙虛,甚至卑微,切忌傲慢,千萬別牛逼哄哄,因為毛澤東只有一個。要誠懇,再誠懇,不要油滑,不要耍滑頭耍花腔,寫作原本雕蟲小技,聰明人大男子不屑也不為也。

要寫聲音。要寫色彩。要寫氣味。此三者,寫作者用桌案上的三件東西代表。先把一件放在眼前,比如聲音。寫寫,再換來色彩。再寫寫,換來氣味。循環往複,養成習慣。

對話切忌一問一答。凡是對話,閱讀只見「?」的,大多屬於失敗的寫作。對話寫不好,別的也就不敢恭維了。

睡覺。床頭一定要放紙和筆,以便夢醒時分及時記錄。

洗手間蹲廁,不要讀書,而是要想著山林溪邊暖暖的景色。排泄於幻想最有幫助。

小說,詼諧戲耍與莊嚴沉重均不可失。這要學習卓別林。講究反襯,樂景寫哀,哀時有樂。

從小生活講究的,大多喜歡裸睡。好的小說,甚至所有文體,只要好,一般都是敞開的,都是裸露的,絕無絲毫作者的私心掩飾。睡衣,是電影里人物的作秀和掩飾。

寫作者總是愛護自己,每天寫一點,休息,吃飽,睡夠。讀者可不一定能夠享受到作家的優越和亢奮。所以,我說,一部作品作用於閱讀,它自身也要「休息」,也要「睡眠」,也有」飢餓」。

契訶夫反覆講「準確」。小說家要如同作案一般精細準確。馬原一生多在東北、西藏、海南、上海生活,短暫的北京經歷,對地鐵線路記憶難免發生出站口朝向的失誤。嚴格說,這也是不允許的。除馬原、張賢亮等個別作家,許許多多的作品,幾乎每段每個章節都有不準確,以致不忍猝讀。

一隻肥貓,毛色黃黑白,他正從我辦公室窗外的鐵皮屋頂緩慢走過。午後陽光斜射在屋頂上,鮮亮無比。玉蘭開了,白的,紫紅的。迎春花抽枝了。它今天晚上在什麼地方鬧春?

見笑,這麼差的字,還不如小狗寫的。又如此凌亂。最終還要用電腦打字完成。但是,我希望每一位寫作者,在您進入寫作的時候,在您作品的開頭,最好用筆寫字。用筆,可以讓您的狀態鬆弛下來,如同一場戲劇的舞台大幕,徐徐拉開。

在布拉格隨手寫的「微博」,後來用在《致赫拉巴爾》裡面。現在看,好像出自一位陌生人。

一位寫作者,最好,永遠也不要同他的讀者見面,否則一切美妙的光芒都將黯然失色。一個作家,他最好過隱士般的修行生活,少在公眾場所活動,不與同行見面。

職業文藝寫作,學習某位作家,膜拜某位作家,都是正常的。但是,要找接近自己生命里一切或主要幾點的作家作品。比如,您生長在中國西南的深山老林,工作於某小鎮,您又是女性,您卻要學習膜拜米蘭·昆德拉,這不明擺著扯淡嘛。尋找接近自己的作家作品,您就成功一半了。

我們寫作者的普遍毛病,即,多敘述,多辯白,所謂「話多」,而少描寫。

一個真正有出息有作為的作家,他首先就不能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加入後又退出的,另論。加入後,在裡面玩得歡實的,永遠不會是作家。

真正的作家,他不會熱衷於自己新書出版的「討論會」。更不會自己四處找錢找人操辦討論會,請媒體發布一些豆腐塊消息。

真作家,他不會整天跟作家攪和在一起,拚命巴結那些狗屁不懂得評論家。說實話,評論家多數就連審美都不具備。

中國有非常好的作家,比如張賢亮,比如馬原,比如王朔,等等。比如死去的王小波。只不過這些人從不,或者已經不再跟體制文學玩。中國文學希望巨大,從今天出發,在不久的未來。快了。

作家,你的胸前千萬不要掛個開會的「狗牌」。你只要掛上一次,你就得回家讀一百本書,或者到民間同百姓勞動一年。你掛過三十次以上,其實作為寫作者,你已經完蛋了,除非你在肉體或精神上流亡。

作家,你參與體制文學的寫作計劃,你已經把自己活埋了。

作家,你寧可認市場,也不要認體制文學的花言巧語。特別是今天年輕的作家。市場相對公正。

寫作,永遠都是自己的事情,一旦摻和別人,摻和別的任何什麼東西,就完了。文學寫作,就是自己同自己說話。所有的話語都那麼誠懇那麼真實那麼動聽。

全世界,大家看看,還有哪一國的作家開大會?搞大型集體活動?文學在「小」,不在「大」。中國作家,多數從幼稚園開始,就已經養成了一種體制生活,戴個小紅花,當個小標兵,討老師喜歡,大會登台唱歌講話,自以為美得不行。

作家,你不要追求那些骯髒的東西。比如「作家職稱」。誰國發明了一級作家、二級、三級、四級作家?藝術工作,幹什麼都要定級。這是貓玩耗子的慣用手段。當你陷入這樣的級別感受中,你已經被活埋了。讀者,我告訴你們,多數享有級別的作家,其作品簡直如同你今早的稀屎。

中國作家,除了在乎級別,還喜歡開會,個別喜歡寫寫書法和古物收藏。關鍵是喜歡寫書法的作家,一般都是毫無功底的「膽大字」,敢寫。而喜歡收藏的作家,一般專收贗品,就是「大新活兒」,也道不出個所以然。我怎麼都搞不懂這問題出在哪裡。

曾經,我問沈從文,如何成為作家?他說:「寫,寫。寫字,寫信。」我看他,等他把話講完。他接著說,「另外,是玩。」

今後,就是從現在開始,內容與形式,一而不二,必須做到真實和自由。文學,就是真實與自由的嬰兒。

絕非我腦子不好。十多年中自己過眼過手編輯出版的中國當代作家作品,幾乎沒有兩部能清晰記住內容的。中國作家和西方當代多數青年作家,幾乎沒有駕馭複雜情節情緒和眾多人物的本領。既然如此,還是簡單簡潔為好,比如彈撥豎琴,就留下一根弦,聲音準了,聽眾的耳朵也舒服。

多數作家,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的寫作者,不要做夢自己的小說能成為一個經典話題,它頂多是你自己的經典話題。作家常把自己的作品掛在嘴邊,就如同向別人介紹分析自己今早的一聲粗糙的大腸脹氣。中國作家若想名垂青史,真的很想,我倒是勸其寫寫文章小品。

中國作家的寫作出路不在小說,未來多數還是在詩歌,在散文,在戲劇。散文包括小品和寫實。戲劇包括一切表演劇本和實驗文案。多年前我就中國文學現狀喊出的一句話:文學,死了。現在,我說:小說,死了。這句話,還是就現狀而言,也考察了中國作家的日常飲食習慣和腸胃功能。

關於作家寫作體裁,一般一個字的好於兩個字,最次三個字。一個字:詩,詞,戲。兩個字:小說,散文,電影。三個字:電視劇,策劃書。這講,就是要大家放鬆,玩笑一下。

好的文學生長於孤獨。一幫寫作者裝模作樣舉手發言,我估計今天就連人家越南蒙古國人都不這麼玩兒了。看看五十年代《譯文》雜誌的外國文壇短訊欄目,也就是今天《世界文學》的前身,那些社會主義國家的文壇多麼像我們的今天啊。早已煙消雲散了。

中國現當代文學中之鄉土文學,比如廢名,比如沈從文,比如孫犁,他們作品都不土氣,而是浸透著水氣。可是,不少作家,即便派他出訪,寫紐約曼哈頓,寫倫敦寫巴黎,也是一團土腥味。真是活見鬼。文如其人。

許多知名作家,特別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層出不窮的青年作家,他們名氣那麼大,可是卻不知他們寫了什麼。知道他們寫了什麼,卻沒有看過他們什麼。看過他們什麼,卻也記不住什麼。還有一類作家,他經常聽到對方說:原來那是你寫的!

不要參加「文學界」大撥轟的集體活動,有百害而無一益。不要貪圖免費的旅行觀光,不要貪圖嘰嘰喳喳的熱鬧場,這些同文學的關係,只是破壞。也許你認為我言重了。不。你若堅持這樣的活動,你的文學人生真的非常可憐。

當你的文學同茶館發生關係,同酒吧發生關係,同一個期刊雜亂的編輯部發生關係,同一家出版社老闆端給你的茶水咖啡發生關係,與學校學生清純的目光發生關係,與讀者見面會上的朗讀發生關係,同這一切發生關係的時候,我為你感到幸福。

不要相信這個體制的作家協會的文學活動是為著文學利益,他們根本同文學毫無關係,他們只能關心自己的切身利益,無非就是「機關工作」,無非就是職務和收入,無非就是一級一級向上交差向下布置的「政績」。任何的官辦文學組織,都是「控制」,他們折斷了文學的翅膀。

中國當代文學為什麼總是這麼掉價。當我們具備了寫作的功底,找到了寫作的技巧,我們還缺什麼?最最缺乏的就是:我們早已失去了文學的純凈的心靈,早已失去了燦爛陽光的照射。我們在乾涸的井底泥濘中久久站立,喪失了信心和希望。我們不被腐爛,自己也巴望著腐爛。

文學的世界是安寧幸福的世界。這個世界的幸福甚至要超越任何信仰的幸福。對的,文學本身就是一種信仰。每一個生靈都有權享有這信仰的光芒。關鍵,關鍵,你要獨自。最美妙的信仰,往往要求你獨自。

拒絕使用「介紹信」。拒絕向任何組織彙報「寫作計劃」。但是你要向出版商彙報。

不要接受報刊採訪,盡量減少電視採訪,有什麼話想說,就寫出來。你的話,被別人寫出來,就已經不是你的原話了,而是鬼話。

在生活,你是一個觀察者,是一個描寫的人,你還是一個喜歡白日夢的幻想家。在行業,你是一個作家。作家,這是一個閃光炫目的稱號。你當然不會玷污這個稱號。但是,你頻繁的參與那些鬼怪的活動,你就是貓爪下的老鼠,你得不到絲毫尊重與同情,你心甘情願被玷污,被控制。

一個作家,請你現在就打開你的包包翻檢一下,看看有沒有除了身份證或社保卡或車本或銀行卡或門卡或美髮卡寵物卡之外的什麼證件或卡片。拒絕用證件介紹自己,因為你的生命不是一個證件可以證明的。

一個作家,最好不要使用名片。即便使用名片,也不要在那麼小的紙片印上那麼多的頭銜。須知,只有騙子才要許多頭銜。作家如同牧師,應當真誠聆聽他人。頭銜一多,成了騙子,誰還信任你呢?

拒絕「作品討論會」,全是套話假話空話瘋話,全是表演作秀,全是為了授受那麼可憐的一點「紅包」(少則伍佰元,多則兩三千五千元,更多就是上萬或兩三萬出台費)。真的,曾經我也是個賤人。

沒有「自己」的作家,不是作家。僅有「自己」的作家,不是一個好作家。有「自己」,又懷著「他人」的作家,是大作家。

當你見到你非常喜歡的作家,你叩響他的房門,站在他面前,你面對著他,你應該是緊張的。你語無倫次,結結巴巴,雙腿發顫。你不要因此害羞,你的這一切都來自你對文學的尊重和信仰,也是你對自己內心最最隱秘部分的渴望。你是偉大作家的坯子。這意思並非我說的,而是雨果。

「民族文學」,不是特指「少數民族文學」。文學無所謂多數民族與少數民族。民族人口較多較少,不是文學的標籤,它僅僅體現民族區域人口數量。文學要用語言劃分,比如漢語文學,比如英語文學,比如希伯來語文學,比如蒙語文學、維吾爾語文學、藏語文學。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大多從事漢語文學寫作。

中國現當代文學明顯或者全部受到西方文學影響,主要是日本文學和歐美文學影響。但是,這就如同一個社會,表面全球一體化了,其實各自還是各自,學來的總是表面皮毛。語言使然。語言決定了一個作家的文化歸屬。一個是日常生活口語,一個是書寫語言。別跟我談血緣,屁,還是要談語言。

中國現當代文學(只講漢語部),未來能留得住的,能「走向世界」的,還是要說基於語言的文化內容。或者說,一個作家能不能留住,就是要看你讀中國書多還是西方書多。讀中國多的,能留下。西方也不可不讀。

不懂語言,你就無法進入一個異族的深處。即便你能說會寫,你還要用一生甚至幾代人在那裡生存。因此,通過翻譯文學,簡單表層模仿西方文學,僅僅是參考參照,僅僅皮毛借鑒。中國當代文學的致命問題,就是多數作家幾乎不大讀中國書,特別是傳統文化和古典文學。文學死於無根。

戲劇和詩歌就不說了,小說和散文,是有技巧的。語言的訓練,首先就是通不通,順不順。描寫的技巧,是否準確?敘述的技巧,是否動聽耐看?文學技巧是所有藝術形式中隱藏最深的技巧,因此沒有受到重視,時時被忽略著。文學發展最高階段,是人人能寫。最低階段,也是人人能寫。

早先寫作,由短入長,這是一個良好的訓練過程,也是作家被讀者認識的過程。現在的作家如何產生?我這個專業人士都搞不懂了。作家的出現,要有一個良性的明確的渠道。現在完全亂套。如我這個層次的文學出版人,名家稿件跑向「地攤」,「地攤文學」擁入我懷中。

千萬不要讀冰心,甚至不必知道。遠遠不如丁玲。丁玲也不必讀。不必讀的中國現當代作家還有很多很多。真想逐一列出一個單子。比如,老舍,茅盾······總之,凡是課本里重點講的,皆可不讀。

不必過於聰明,不必展示自己的優良記憶。除了白痴,誰也不傻。一個作家,總是比常人遲鈍,無論語言還是舉止。真正的作家,了不起的作家,在生活中多數往往並不討人喜歡。

寫作是可以討巧的。關鍵在內容。同樣是一支筆,就看寫什麼畫什麼。寫作不宜固執。也許那位作家的文筆一般,也並非多產,但他的一本小冊子,就站在了眾多作家之上。不服不行,命。

今後,文學,無論小說還是散文,都要——自然。自然,不等於——天然。要自然到什麼樣子呢?自然到天然的樣子。

只要是年紀比我「此刻」年輕哪怕一天的作家作品,我就能從他的文字里讀到幼稚,甚至隱藏很深的幼稚。唯有魯迅、周作人、奧尼爾、契訶夫、沈從文、汪曾祺、王小波等人的幼稚,我還不能讀出來。

你想寫作,當作家?好的。首要的,就是少讀,甚至不讀當代作家作品。甚至,不必知道還有當代文學。

中國文學未來,訴諸可操作,無論什麼文體,重在內容。非虛構類文學,比如調查、紀實、遊記等等將佔據多數閱讀市場。純小說,甚至不如詩歌和散文。純小說,也要看寫什麼,好的將是自傳體和貌似真實的歷史。

好的文學總是非常簡單的,要麼就複雜到極致。簡單,就是讀過一遍,能記住一個大體情節。複雜,就是能記住一點閱讀的快感,記住人物的一句聰明話。

「想像」是什麼?學校教室,課本,編輯,評論閑人,都不負責任地幼稚地將它掛在嘴上。張賢亮先生講話,文學不在想像,只有對經驗的記憶,特別對自己經驗的記憶。

又是夢醒的時候兩道冷淚。分明夢到寫作的諸多無奈。如同故園,衰草凄凄。

為什麼寫作?我是誰?時時自問。

說什麼都無用。說什麼都說不清楚。真正的寫作,是以慘烈的生命換來。

遊戲之於文學,僅僅以手段的姿態納入內容範疇。卓別林的電影,一直是笑,可最後都是哭。

一個藝術作品,通過它,能夠窺探到作家弱點甚至缺點,能夠窺探到作家一貫性格性情,這個作家就具備了優秀作家的起碼條件。反之,一個作品儘是展示作家的聰明和高人一等,或展示出作家的道德正確,這就是典型的垃圾作品和白痴寫作。許多所謂的名家名作,我看可笑。

甚至不寫,也要不由自主地每天多次想到寫作,默默地自言自語,描述你看到聽到感觸到的人和事物。寫作,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寫作如同呼吸。我反對「職業作家」的強迫寫作,特別是針對現代小說文學而言,強迫寫作早已過時。

中國當代文學,普遍問題還有一個,那就是作家沒有一張藝術照片。實話說,中國作家的長相大多肉呼呼,沒有稜角,沒有骨感,男女相貌都比較醜陋,再沒有一張角度藝術的照片,作品再土裡土氣,寫得一般,唉,文學就顯得不那麼美麗了。

凡是與文學相關的工作,都要追求藝術,不允許湊合,不允許馬馬虎虎,不允許土了吧唧。

「官辦文學」,這是全世界(除去曾經的一些國家和現在的個別國家)都沒有的,這是人類歷史從未有過的。這是活見鬼的。文學期刊,文學團體,文學出版,文學活動,文學獎項,等等,無一不是官辦。這樣的文學能有成就?誰信誰是鬼!

每一個健康男子,他的每一時刻,幾乎都會想到性,充滿情慾。女人也一樣。可是他們卻迴避著,或者做作地美化著,誇大著,居然神聖。總之,不真實。中國作家於此務必改造自己。那天開會,見到一隻屁股在前面,圓,寬,翹,她並不漂亮,我襠下於是很脹。會議非常無聊。

寫作者要站在自己的寫作之上,而不是鑽在自己的寫作之下。在人前,應謙卑。對自己用筆,要傲慢,甚至無理,甚至蠻橫。寫作時,千萬別端著架著,千萬別把寫作本身看得比內容還重要。寫信追求情人的時候,怎麼寫,並不重要。遇見情人時,怎麼說話也不重要。

中國作家,活著的,你都把他們當成一個學校的同學,甚至一個班級的同學。不過是幾十個比你歲數大點小些的同學。大家每周都要寫一篇作文,或者他寫得好些,或者就是你脫穎而出。老師的講評,偶爾見水平,偶爾公正,多數時候,也是狗屁不通。

隨心所欲,有時也隨生理狀況,不必計較勉強。累了,身體哪裡不舒服了,酒局聚會召喚了,鴻鵠將至了,有朋自遠方來了,就停下筆,或者簡潔些。狀態清閑,可以寫得細膩些。其實,都無所謂的,在讀者眼裡,特別在傻瓜評論家眼裡,都將成為風格。

中國作家,不要琢磨怎麼寫,專心於寫什麼就成了。中國作家用心於怎麼寫,那是裝逼作秀。怎麼寫,再怎麼寫,也是外國作家或電影或戲劇玩兒剩下的。中國是文學題材的沃土,而非文學樣式的設計院。

寫作不是天天的事情。兩情相悅,也不在朝朝暮暮。寫作也不是月月的事情。女作家月月寫,可以理解。寫作要論年計。或者打個比方,如同博彩打牌,磨蹭一生,不過輸贏。偶一出手,讓命運決定。

不用政治或立場衡量一個作家,那用什麼標準?還有其他什麼標準,特別是衡量中國作家?用所謂的藝術標準?中國大陸作家的藝術標準是什麼?標準在哪裡?就連沈從文這樣的作家作品,現在剛剛被少數文學認知,還有什麼標準!

中國作家,怎麼寫,最不重要。寫什麼,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寫什麼。

鄰居家裝修。一個工人他來得早,坐在裝滿廢料垃圾的編織袋上,用一根釘子的大頭掏耳朵。

純粹的閱讀寫作,拒絕熱情,也拒絕冷漠,溫熱恰到好處。寫什麼,溫溫的,最好。作者自己先就要按摩自己,讓自己溫熱,才能讓讀者溫熱。溫,是非常難以掌握的,非高手不可為也。它來自真情實感,但似乎更來自於學習和訓練。

兒童文學作品,模仿小孩子語氣口吻,是不要臉的,是無聊的怪相,是傻瓜或假裝傻瓜。好的兒童文學,就是大人寫給孩子的書信,可以偶爾模仿孩子,但不能總是裝小孩。小孩一般不大尊重老小孩。

寫作用心,而非用力。太多的作品,因為用力過猛,如同使勁擦屁股,力透紙背。

自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迄今,甚至再過去一百年,中國文學都可統稱為「現代文學」。「當代文學」稱謂,缺乏準確的概括,很麻煩。現代文學中,應該有一個極小的分支或類別,即共產黨社會主義文學,主要包括延安文學到今日的「主旋律文學」和「政府津貼扶持補助文學」。

不要接受體制語文教育,甚至拒絕任何學科的所謂常識教育,因為都是謊言。有一個方法,很好用,屢試不爽,即:反著聽,反著學。也就是說,大膽懷疑,甚至胡搞。比如,現代文學,魯迅第一?老舍語言真的好嗎?

開門見山,文章不必要非來個開頭。餘音裊裊,文章也沒必要有個結尾。電閃雷鳴,神龍出沒,天馬行空,前不見首,後不見尾。別聽學校那些弱智老師。我自小就不「尊師」,到現在,我的「尊敬」也是虛偽。

閱讀選擇,比寫作重要。多數人的閱讀選擇隨大流,往往有害。閱讀量在一段時間比較火的,都要懷疑。許多圖書一直好賣,是以體製為依託的,或者以低級閱讀為依託。

汪曾祺先生說到自己作品,充滿水汽,而非土氣。他不喜歡被認為鄉土作家。中國有水的一脈文人,也有土的。不評價他們各自優劣。我傾向水。

文學,藝術,欣賞鑒賞創作,考察的就是審美。這審美,是要培養的,沒有兩三代三四代,莫談。除非是個審美天才。審美能否速成?不可。但可以訓練。訓練出貌似審美或逼真審美的人才,如同馬戲團里的動物模仿人類。

文學的欣賞,藝術的欣賞,多數人不懂,或者說,幾乎沒有一點點鑒賞判斷,也就是不知道什麼好,什麼不好。怎麼辦啊。多讀點,聽聽音樂,看看繪畫,吃點好吃的,看點好風光,經歷一些感情,也許有助於對美的判斷。也能夠培養訓練,但根本還是來自基因遺傳,來自血液。

不要太靈活。不要太聰明。不要學會面對眾人講話。不要書本的記憶力過強。痴呆一點。木訥一點。羞澀一點。甚至,酸一點。你在碼頭送別一位戀人。你往回走,卻不斷想到她此刻的海面的光線。做個「弱者」。

與其說寫作用頭腦,不如說用心靈。心靈是什麼?是眼睛、鼻子、耳朵、皮膚,是記憶中一切的觸摸經驗。不要想著怎麼寫,而要始終從回憶中從經驗中從一切可能之中打撈內容。現代寫作,更流於自然。

寫作這勞動,太正常的人就不要攙和了。寫作者,多少都要有點毛病,人或者丑點,有點殘疾,先天毛病,大腦缺根筋,神經兮兮,哮喘,心臟房顫,消化不良,腳臭,感情豐富,色情狂,騷騷。最好不要去認識一個作家,而是遠遠的讀他的作品。

要時常蹲坑坐馬桶,即便肚子空空沒有什麼,也要多到廁所坐坐,或者,哪裡風景美好開闊,就退下褲子蹲一蹲。雙手托腮,想。

大陸年輕作家(其實也不那麼年輕了),個別人聰明(也不是骨子裡透出的聰明),但幾乎全無智慧。沒有智慧也就罷了,多數情感可疑。現在似乎是一個年輕的名家輩出的時代,而他們的作品,基本稀屎。從理想出版角度講,小心他們,是對的。炒作,另當別論。他們基本不懂寫作。

我反對文學創作的「想像力」和「想像」。但是,我不反對「聯想」。前者憑空瞎掰,後者真實。聯想是快樂,被聯想的「制度」,往往感到緊張和恐懼。

某位作家在解釋自己的寫作或一部作品時,談得很深奧,很玄妙,很哲學,很人類,很模糊,很高大,很自得,很有味,讀者,你就完全可以遠離這位作家,他在忽悠你,他在放屁呢。多數國產作家都是這樣。寫作者要向大騙子學習,先把自己放低。樸素的柔弱的力量如金剛。

我看重寫作者的學歷,非常非常看中,儘管我本人沒有一個正當的高等學歷。我看重大學本科畢業於什麼院校。我看重導師何許人也。我看中一個作家的外語。假若這些都不夠格,我看中生活經歷。非凡的經歷,加上博覽群書,我更為尊敬。

一個寫作者,他一無優異的高等學歷,二無外語,三無生活的豐富履歷,再不敢鬧情,憋著,苦行僧一樣慎著,我建議,就不要寫作了。

中國今天,活著的,比張賢亮更具審美的作家是誰?比張賢亮更真實的作家是誰?比張賢亮更技巧又掩蓋技巧的作家是誰?比張賢亮更多樣更宏大更具突破的作家是誰?比張賢亮更乾淨的作家是誰?也許張賢亮比較世界經典作家你說還有差距。我說張賢亮他是今天文學的航標燈。

寫作者最好是話語沉默者。即便講話,也是獃滯的,結巴的。

一般小說,短篇,主要人物超過兩三個,就很難寫好。中篇,五萬字上下的,雖然我不認同「中篇小說」這個稱謂,主要人物超過三四個,基本失敗。長篇,三十萬字以內,主要人物若超過五個,就完蛋了。中國作家,一過二十五萬字,基本都殘廢。

小說,不好硬寫。便秘嚴重,應用藥,不宜久蹲硬擠。否則,小說一定會寫成這三類:人物簡歷,故事提綱,雲霧飄渺。

一個作者,他應該活在自己的作品裡,他的情緒被自己的文字左右著,而不是他在左右作品。一個作品的控制,發生在修改階段。作者一旦左右自己的寫作,他就會感到莫名的優越,提刀四顧,躊躇滿志,架勢過大,作品卻小。

人無完人,甚至齷齪,甚至吝嗇,甚至諂媚,甚至狹隘,甚至令人厭惡。但是,在作品裡,在修改的時候,一定要用顯微鏡般的目光搜索隱藏在字裡行間的這所有作者自身攜帶的細菌,消滅它們,否則,一個作家連同他的作品,全完蛋。許多今天名家名作,讓我讀後,感到作家比作品還要齷蹉。

某作家談到微博文字「留不下來」。我因為不贊同,說了多數作家作品其實都留不下來。其實,要一篇小說作品留下來,也不難,首要的是真摯,技巧上,應做到簡單再簡單,一目了然,清清楚楚。簡單的故事,簡單的人物,簡單的複雜和飽滿。

每一位寫作者,他的寫作也有生命。多數作者,人到中年,寫作已是晚年。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那些人在壯年,寫作卻已離他而去,已經死了。他自己還不知道,時時搖動著文學的遺體,並且欣賞著那具發臭脹大的屍體。殘忍的藝術。殘酷的工作。

不要顧及文字的詩意,不要把注意力放置在刻意的詩意的優美的語言上。想說什麼,就說出來。用以往的經驗,用以往的閱讀感受,把自己的話自然地說出來。

寫作者應當有潔癖,對自己的作品和別人的作品,都有潔癖。一個邋裡邋遢的人,一個狐臭底臭腳臭的人,一個吃飯吧唧嘴摳鼻子的人,他依然可以成為大作家。但對待作品,必須潔癖,多次推倒重來,反覆修改,反反覆復,直到地上撿不到一根頭髮。

第一人稱,減少「我」這個字,文章讀來就會舒服。寫我和某某某,一定要把別人放在前頭,某某某和我。這是禮貌。文章也要講究禮貌。舉例說明時,那種不好的例子,千萬不要說給別人,比如,你一出門就撞了牆,要說「我」撞了牆。

文學,向來只關注作家,分析作家,缺乏對讀者的關注和研究。特別是對一個社會制度背景下的讀者的研究。

研究今天的中國文學,也不能迴避文學出版。文學出版甚至都可以成為文學研究中的重要課題。

文學的生產,文學的製作,文學的銷售,全面市場化,甚至全面的私有經營,我們才可以稍微的貼近文學說話。否則,基本都是閑話。

只有作家和編輯和出版人和發行商和讀者全面的情趣相投,這一個文學作品才有望脫穎而出。

雖然我偏激失之周全,但我想,面對文學,特別是當代中國文學,大家若真的愛護她,真的看重她,就用良心說點真話,至少不必嘲諷別人的真話。體制文學和體制文學從業者,是中國文學走向正路的最大障礙。

凡是國家財政養著的作家作品,即體制化文學。凡是主動申請貼近體制化文學的人,即體制文學工作者,或體制文學專項。

作者和出版者和發行商,都要專業化,甚至專業到這三者的關係隨時能夠互換,文學工作才可以談。把文學放飛到市場,至少比囚禁在體制組織要合理。

年輕的文學人士,遠離那些「文學保姆」,特別是那些來自體制的「文學保姆」。須知,這些保姆,他們不會為你工作,因為你們的存在,他們才存在,才有條件精心打扮自己。他們營造一團和氣,但這和氣是建立在對你損害上的。

文學工作者,最好一個人有兩個名字,如同地下工作者,要兩個以上的身份和面目。難啊,卻有趣。

中國文學,當代作家,多關注作家組織,而不大關注出版,這是一個缺憾。作家,醒來吧。歡迎大家紛紛到出版社和期刊編輯部做客。作家與出版的關係不僅僅就是一個錢字。

作為經營的文學,是經驗的,它並不神秘,也沒有什麼更獨特的美妙。神秘美妙的,還是人性的試探和嘗試。

中國文學吧,就說現代小說,新文學以來小說,真的,極少有價值的。我所說價值,首先就是審美。中國讀書人普遍一上年紀,三十五歲以後,就少讀小說了,甚至不讀國產小說。還在讀的,或工作無奈,或無腦。

怎麼魯迅不土,沈從文汪曾祺王小波張賢亮不土?高行健不土。有人研究嗎?專家都跑到哪裡藏起來了?一個寫作者,只要你在生活里不要過於精明,只要你寫作不耍聰明,只要你誠懇,哪怕誠懇顯得弱智,你就不會成為土鱉。

先做人,後做文。一位寫作者,千萬不要在生活中患得患失,千萬不可精明得讓人討厭,寧可傻氣一點,弱智一點,真摯一點。不要過於自私,不要在意得失,人總是要死球的。很多聰明人,非要搞文學,其實他很傻,他已經損失很大了,他原本可以在文學之外成功。

藝術作品總是有個標準的。總是有個高低分明。它絕非以一時受眾多寡論優劣。藝術作品,還是要看他自身的生命有多長久。一個時代,讀的人多,就是優秀作品?不一定。這樣的作品,曾經的社會主義國家多如牛毛,如今安在?

剛被夢折磨醒。一群高高矮矮的人,穿中山裝,黑色和灰色。他們靜默站立在一幅巨大的畫板上。畫板靠在荒原的風裡。他們面對我,發出嗡嗡聲,說:我們不能寫,無話說。我轉身不聽,很難過。來到一面牆下,在房間里,我對著牆發問:我也不知說什麼。掉眼淚。其實沒有眼淚。

要研究,起碼了解中國當代文學從業者構成。作者和編輯和發行商,這三者的出身,他們的家庭閱讀教育,他們的學校教育,他們的社會交遊,他們的生活經歷和職業履歷,等等,這一切決定著文學的美與丑。中國1949年後文學之所以土,原因在於:人土。不必花時間精讀,選擇一二即可。

中國的任何事情,包括文藝這樣的事情,大可不必討論。只要參照百年來歐美等國家經驗不就成了?討論來討論去,累不累。我反對一味抄襲,把一些所謂的經驗作為標準。實在太笨,聰明的抄襲對文學發展也無害。

中國文學未來的希望,從地理劃分看,只有三個城市,即:上海,北京,台北。香港和澳門可作增補。貌似有希望的南京和西安,甚至還不如拉薩和成都。我這是磕頭的真話。再就是海外漢語文學,特別是流亡者和移民。

散文寫作,切忌哲學,切忌就連自己都不一定明白的高深。文學不是哲學。小說里的哲學更要不得。讀一讀契訶夫的《文學手記》和《文學書簡》,就算入門了。

讓自己總是處在孤獨寂寞中,也狂歡,可不是與同行一堆人狂歡。我現在參加人多的會議集體活動,若躲不開,就提前離場,或找個角落吃東西。寂寞有助於文字發酵。

寫長篇小說,您千萬避免參照老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參照什麼《靜靜頓河》。切記,千萬別想什麼宏大史詩,家族和集團命運。因為,多數中國作家絕無可能於此獲勝,如同中國足球。再者,現代純文藝小說,在放下故事的同時,必須撿起可供閱讀的語言和精細的超越表象的真實。

作家的個性,出版人的個性,讀者的個性,研究者的個性,有了這四方面的個性,文學才具有個性和創造。在中國,今天,作家和讀者,已經具有個性了。出版人和研究者卻尚無個性,種種顧忌,束手束腳,甚至就連一個閱讀真實感受都不能情緒化的表達。文學,不是航天。

當作者在他作品裡刻意添加思想的時候,他已經捉襟見肘了,已經失敗了。特別在小說作品的結尾加入一堆思想,或者一反作品自然的行走狀態和結構,硬性狗尾續貂,或劇本,或詩歌,或哲學,或繪圖,或樂譜,或菜譜,或藥方,或書信,等等,這就完蛋了。

在作品結尾,如果要寫哭,寫眼淚,千萬注意,不要讓那淚水輕易流下來,更要避免淚流滿面。同理,一切都要抑制,抑制,抑制。

語言如何鬆弛?不要總是如同手中攥緊的一團泥巴,要快快把這團泥巴甩出去,遠遠地丟到池塘中央,讓它們散開,在水面盪起一圈一圈的波紋。讓你心痛的情人正在等待著你的訊息,你就對她述說。

寫完,讀一讀,再讀一讀,嘴巴發出聲音。萬一自己的舌頭僵住了,萬一一口氣上不來,萬一停頓時還要往前發出一個音節,萬一作秀虛假傻逼呵呵,擔心被別人聽到難為情,這些地方的語言就是有問題了。

開頭不要像開頭,結尾也不要它結尾。或者,開頭像結尾,結尾像開頭,這文章興許就有點味道。比如,合唱隊打拍子的,雙手張開,抬起,說:唱個《東方紅》,預備!一齊!胡兒嗨葯,唱······也是別有一種效果。

我有一老同事,文學編輯,也寫寫小說。他後來辭職入古董行,名聲很大。一日見面,他問當今文學人物。聽後壞笑道:二十年過去了,還是這些!

學習外國作家作品,從國家地域劃分,依次為:法國,俄國,英國,美國。其次,義大利,捷克,西班牙,日本。千萬注意,不要陷入拉丁美洲的圈子,不要因為一個諾貝爾文學獎的人物而關注他的整個民族。學拉美的中國作家,普遍「土氣」。還有德國,當排在美國之前。整個歐洲國家,都值得學習。中國當代文學二三十年以來,被拉美文學害得不輕。我們小時候就知道一個常識,無關種族歧視:拉美文學氣質不高,了解一點就可以了。閱讀的選擇,很重要。

強烈呼籲文學研究家儘早動手,用社會學方法分析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甚至撰寫中國當代「文學社會學」。從出身、生長環境、家庭、教育背景、職業經歷統計作家的閱讀選擇,統計特別優秀作家的各樣背景。比如,汪曾祺、阿城、張賢亮、高行健、哈金、王安憶、張潔、王小波。

地域對於作家的成長非常重要。分析一下,中國當代文學中汪曾祺、鍾阿城、高行健、張賢亮、王小波、王安憶、張潔、哈金,等等,這些人物的祖籍,特別是他們長期生長和生活的地域,有助於對一個作家的認識。另,也要研究分析這些人物的朋友交往。

文學是個事。寫作是個事。唯獨作家,根本就不是個事。註:我爹九十。五十年代在中國作協工作,常見一些作家戴個阿貓阿狗狐狸皮的帽子,甚至女作家的大衣也不好好穿,披著,好不威風。我說,那都是一群傻逼。我爹無聲大笑。

一個寫作者,女的忌諱不冷戴個帽子,男的忌諱室內圍個圍脖。須知,雅皮也是「土」。總之,寫作者的穿著很重要,不必刻意,不能如同「做鞋」開大會,女的普遍穿成個雞,男的普遍弄成個鴨。

為什麼我在出版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的時候,要用那麼多作家的照片,包括塞弗爾特。就是希望中國的寫作者看看人家的穿衣打扮。汪曾祺先生的穿著值得研究,他非常隨意。但是稍微正式一點的場合,他就是西裝。

緊急會議剛剛結束。我在想,我們真是到了出現莎士比亞的時候了。多麼好的題材啊!有罪行,有情慾,有愛慕,有鬥爭。

一個寫作者,他的摯友,最好是畫家,最好是話劇電影導演,最好是歌手演員,最好是音樂家,最好是酒鬼妓女,最好是律師,或者商人企業家小業主,或者歷史社會學家,或者文物販子。

一個寫作者,他首先是文學的忠實讀者。自己選擇自己喜歡或關注的文學期刊,並且自費訂閱,這是很正常的文學生活。我不是什麼聖徒,我只是想到,中國有多少作家自己訂閱文學雜誌?文學,也需要同行的維護。尊重文學,就是作家的自尊。

我願意為文學而一生。我願意從謝絕期刊寄贈起步。我願意自己訂閱哪怕一本文學期刊。但是,我還不能為災區捐贈幾萬幾十萬。我願意善待每一位作家,盡我所能。我建議,全國各大文學期刊,今後不再給任何作者寄贈刊物。一個作家,他本該關注期刊,購買或訂閱喜歡的刊物,並且研究評價刊物。中國文學從現在起,要從這些小處低處走向高貴。

除涉及西藏問題和外國文學等資料期刊,我希望國內所有文學期刊不要再給我寄贈刊物了。求你們了。一是太浪費你們的勞動和金錢。二是多數我不看,甚至就連信封也不會拆開。

小說,文本最好簡單。每個人物最好複雜。任何純正美妙的文學作品,它都拒絕所謂的道德,拒絕明晰的評判。文學的唯一標準,就是人性。

好多人都是藝術家了,我也想當藝術家。可是,啥叫藝術家呀?藝術家是幹什麼的?

作為一個文學專業工作者,根本讀不到,或讀不全自己民族漢語寫作並獲得諾獎的作家作品,卻還有人質疑高行健,貶損他。這屬於典型腦子進水。我的問題僅僅是:您了解他和他的作品嗎?您是如何了解的?

如果要讓我說出一位中國當代文學活著的最好作家,那麼我就說張賢亮。如果誰還不明白他為什麼好,那這人的文學判斷就失之真誠。文學,比到最後,就那一點點東西,一點點。對不起,我說得絕對了。

小說,短篇字數控制在萬字以內,最好六千字。中篇五萬字以內,最好三萬字。長篇二十萬字以內,最好十二萬字。以上特指電腦統計字數。標題不要超過九個字,最好標題字數是二、三、四、五。

長篇小說,它與交響樂的關係緊密。特別是今後長篇小說,作為獨立藝術,它甚至可以強調「無標題」。中國多數長篇小說,就是說故事,並且字多。

重複講一下。心理正常,身體又過於健康,能吃能睡,小事糊塗,大事冷靜,過於聰明的人,您就不要寫作了。

有些感覺可以寫詩,或詩意處理。有些適合話劇音樂劇。有些適合隨筆文章。有些適合電影。有些適合電視劇。不是什麼都可以小說的,更不是什麼都適合文學的小說。現在,多數小說就是電視劇或盜版電影的文字版。另,多數長篇即中篇,多數中篇即短篇,多數短篇即特寫散文。

除了貼近自己的經典作家作品,我只讀一點點熟人的寫作。不熟的人,就不必讀。熟人寫作,看不出作者的立場,或者看不出作者的性情隱私,讀它幹嘛?特別是女作者,我就是喜歡窺探她們,在字裡行間剝光她們,可是,她們越來越裹得緊,或是越來越主動,興趣寡淡。

就看大陸中國人如此熱衷於逛景點,你們誰欣賞在這裡某個階段或某個時代銷量多的文學作品,誰就是天生的白痴腦殘。

不要對我們的寫作懷抱過大希望,這就如同你的書寫工具並非毛筆,又半路出家,又沒悟性,卻要做書法家。這是不可能的。如同一個只有吃的藝術的民族,玩西洋音樂。如同一個沒有閱讀習慣的民族,除了聽書聽戲,哪還有文學的大眾閱讀接受。

從節日觀察一個群體。中國人過節,有閑,或有錢,除了吃,還是吃。一味熱鬧。這樣的人群,與現代文學無緣,與美術繪畫無緣,與音樂藝術無緣,甚至與電影戲劇無緣。頂多與行為藝術和電視劇電視娛樂有緣。

中國人,對世界還說得上的貢獻:老莊、孫子兵法和宮保雞丁。

不要讓寫作者的狀態影響到作品的狀態。寫作者高興、自得、優越,於是作品的語言就耐不住寂寞地跳動起來。這樣很傻。作家興奮,也許作品卻非常鬱悶。一切讓作品自己表演,自然地去表演。

先在小報刊寫作露臉。作文不好,很難進步寫好一篇散文隨筆或特寫。文章小說由短而長,循序漸進。沒有中短篇底子,寫長篇,少有成功,或不能持久。投稿時,只要告訴編輯你此前發表出版的主要作品和報刊出版社即可。一般來說,沒有在大刊名刊發表過,想得到出版,很難。

千萬千萬莫要為了一個獎金去寫作。千萬千萬莫要因為一個獎項去閱讀判斷。未來的文學,它甚至也不再為了任何別人,它只為你。文學,它先就是安慰自己。

我推崇諾貝爾文學獎。可是我的閱讀推崇,諾獎作家作品頂多佔到十分之一。我最為推崇的沈從文、周作人、汪曾祺、廢名、孫梨、王小波、赫拉巴爾、阿索林、普魯斯特等等,都非諾獎獲得者。

一本書很厚,比城牆磚還厚,不一定是好作品,甚至往往是垃圾。一本書裡面形式結構很複雜,常識知識很多,往往嚇人。但你別怕,因為那都是東翻西湊從別處抄來的。一個作家著作等身固然牛逼,哈哈,可他往往打不贏一兩本小冊子。文學啊,怪著吶。

說到欣賞,複雜了,也許還會受到時間精力影響,受到身邊女人絮叨影響,受到酒醉便秘影響。也受到情緒影響。

文學比的是靈魂。那麼,什麼是文學的靈魂?從作品裡,從作家的姿態里,你看到他頭腦中最最柔軟的那一部分,又非常苦澀沉重,就是文學的靈魂。

中國作家不能停止閱讀翻譯文學,就如同一個病危的人不能摘除氧氣或停用心臟起搏器。中國任何一個寫作者,只要你不是從自己古典脫出,就不能一日不讀翻譯文學。不讀,你就如同從一個艷麗的美女,忽然間變成披頭散髮找不到假牙的老太太。如同帥哥變成前列腺肥大的老朽。

文學不是娛樂,雖然它有娛樂成分。小說也僅僅是作家表達自我的手段,他也能運用散文、詩歌、戲劇等等其他手段。好的文學,持久的學,不是呈現生活,而是看到作家的赤子心靈和天地胸懷。從這個意義上說,寫作有常規,文學無技巧。

以歷史為參照,任何地域,任何時代,最最優美的文學,那些深深打動哪怕只有一個讀者情感的文學,那些思想和愛情能夠放到很遠的文學,特指詩歌和小說,一般都是在它的作者死去多年才漸漸放出光彩,如同靈火,出自骨髓。文學是寂寞。寫作是屈辱。

讀點真正有意思的好書吧。年輕人,有後代的人,未來是你們的,珍重。塵埃終將靜靜落下。生命短長,我們都已經在輕浮的事情里浪費太多。今天雲霧明暗,或到未來形成風雨。放大放遠看,救救孩子。

美好的作品,也會得到永恆或持久的閱讀。這樣的作品,它往往輕微觸動讀者的感官記憶,並且培養讀者從記憶中調出那些柔和的東西。除此以外的文學閱讀,頂多頂多就是一點文獻好奇。

丟開敘事。可是能把它丟到什麼地方?有一種可能,把它丟到樹蔭下斑剝的陽光里。

文學創作需要「票友」,因為「票友」的鑒賞水準很高,他們是最為忠實的讀者。但是,但是,文學創作最忌諱「票友」,雖然「票友」偶有尚佳之作,可他們令人討厭的「作家」姿態往往大於他們的寫作貢獻。除非這「票友」真敢下海,即:以寫作為生,職業寫作,或職業文學工作。

中國文學「襠下」市場狀態,主要是翻譯文學、供養知名作家和文學票友三分天下。甚至,「文學票友」在文化公司的扶持推廣中,成長為「著名寫手」,有著更多的年輕讀者,也頗受媒體青睞。也有職業作家是從「票友」下海轉成的。可這樣的作家,能出好作品的人不多。

文學的寫作必須訓練,有計劃,有步驟的訓練。中國的當代文學創作,務必改變從愛好到業餘到票友到職業的路數。中國文學土壤肥美,可耕種者,幾乎是一群盲流。糟蹋了沃土。原本能收穫萬千種糧食,結果收成的基本都是高粱、玉米和土豆。

為什麼中國現當代文學寫作,多數名家大家出自翻譯、編輯、出版、文學研究職業?因為這些工作領域能夠完成一個寫作者的培養和自修。當然,這樣的完成也非完善。因此,我呼籲文學寫作的教學項目早日在大專院校建立起來。

從大量讀稿中感受到,普遍問題是,一無技巧,二無節制。文學作品肥胖病泛濫。職業作家幾乎百分之百隻能寫15萬字的長篇小說,只要超過這個字數,一定瞎掰。更高要求是,普遍缺乏理性精神和真情的光芒。

首先鄭重請求,不要狹隘地揣摩我。文學寫作雖不講究「血統論」,絕對要講究「出身論」。一個未來的作家,特別是一個大作家,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什麼樣的環境,他受到什麼樣的學校教育,他有什麼經歷,他長久的居住地,等等,都是決定因素。

如果出身於工農家庭,又沒進入過名牌大學比如北大清華復旦等個別幾所院校,又長久居住在除北京上海之外的省城地市,又不精通起碼一種外語,又無多少人生特殊經歷,這樣的作家,趁早放棄文學吧,可以做個地方小名士。西藏除外。西藏具有強大的精神召喚。

哈金的短篇小說如此好。如此好。清晰,樸素,完整,準確,可信,細膩,誠懇。我也能像他一樣寫作。我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寫著。編輯大人說:你的手法太陳舊了,過時了。得不到欣賞。我也是編輯,我期待這樣的作品。可是,我見到的多數作品,我甚至覺得作者自己都不知所云,就連題目都怪裡怪氣。

也許有這樣的課題。《中國文學制度(1949~2012)》。

欣賞可不同,觀點可不同,文學工作者都是有知識文化的人物,切忌把自己內心的小意思強加於他人。漢學家顧彬先生對中國當代文學的批評和大體判斷,和我多年的文學編輯工作感受,完全一致。顧彬不僅欣賞水準高,他對中國文學作家作品,結合社會制度和文學體制,了解深入。他非常「賊」,也非常直率。

兩三千字短文,不得超過三小時。三萬字散文,不超過兩天。短篇小說不過夜。中篇小說,三天。長篇小說十五萬字以內,頂多一個月。必須能在碼頭車站餐廳等嘈雜中寫作。必須適應寫作時有人在你身邊播放川劇高腔。這一切最好從十五歲起強化訓練。寫信寫報告寫申請什麼都寫。

中國文學現狀:專業作家,業餘水平。業餘作家,專業樣子。

我們都是寫小說的。我們討論寫作,一味的強調「故事」,就如同我們這些男人小時候互相比試自己的小JJ。小說小說,當然就是故事。這是沒有必要強調的。我們能否對如何書寫故事,如何訴諸於閱讀書寫故事而用心?赫拉巴爾的小說,現代小說,似乎都沒有「故事」。

相信書評人,也不要相信文學評論家或研究者。當代文學的「書評人」應該制度化。所謂的評論家或研究者,他們故作高深玄妙。學術學術,就是學問的魔術,不好好說話,是其特色。凡張口閉口」當下當下」的,你就知道這位正是褲襠之下的批評家。

種種跡象表明,文學已經變成了體育。

文學活動,最忌諱搞成活人追思會,要麼就搞成開大會。笑一笑,隨意點,放鬆點,浪漫點,深情點,自然點,裸奔點。文學,就是玩玩的。

對話,兩個人的對話,三四個來回後,最好說明誰的這句話。這是方便閱讀。否則,讀者總是把說話的人物混淆,不得不時時停下閱讀,往前捋。寫作,也是服務。甚至,一男一女兩個人的對話,幾個回合下來,居然男女都分不出了,這麼粗糙的寫作,真是學都學不來。

寫對話,就是用語言表演。入門的時候,寫好以後要對著鏡子朗讀,表情動作誇張些也不怕。先就是分辨男女,再就是分辨老小,分辨悲喜,分辨人物,分辨真偽,分辨柔軟與堅硬,等等。

最好不要進入任何事件的中心。若已經進入了,要脫身出來。自己讓自己邊緣。這並不容易,卻十分重要。

節制,是寫作的重要手段。如同羅丹敲掉巴爾扎克的一條手臂。他甚至應該把作家的腦袋也敲掉。中國寫作者向來容易激動自豪,莫名優越,不懂節制。寬容說,二十五萬字以上的長篇小說,就不可看了。

寫作的節制,可以用剪刀解決。留下最最細膩的部分,甚至可以重複細節。留下最最有力度的部分。

好的繪畫,背後有光透出。耶穌,佛像,有背光。文學,要有光。

寫作與氣候有關,特別與氣溫有關。文學與濕熱的地方關係密切,與溫暖的地方關係好,與嚴寒的地方關係比較疏遠。每個作家的四季也有不同。我喜歡在冬季書寫夏天的故事。

在中歐逢人介紹張賢亮先生的作品,這算不算:中國文學走出去?張賢亮是活著的具有真實勇氣的偉大作家。他的寫作講究突破,講究美,講究準確,講究節制,爐火純青,鮮有缺憾。我在他面前,甚至可以奴性般雙腿跪下。因為他向來對善跪下了雙腿。

一位感受粗糙的作者,往往需要煽情。感受的細膩也許能夠培養出來,只要耐心。但是,培養出來的細膩感受,又往往裝模作樣,如同男扮女裝。所以,唉,感受是天生的,是生理反應。作家的身體不必過於健康。能吃能睡的人,文學多不會青睞於他。

文學,還是要優雅。或者,乾脆裸奔,要豁得出去。

凡是以往出版審讀中我把關最嚴格的,往往刪除或因此退稿的非技術問題,正是今後文學最最需要的。文學必須寫性,必須關注社會政治,必須突破一切禁區,必須嬉笑怒罵。文學,就是自由。

從我的文學編輯角度看,中國當代文學普遍存在的問題是:1,寫作基礎差。2,技巧失之於造作。3,毫無境界。4,缺乏真實和誠懇。5,自覺地奴性般地服從作家體制。6,不注重生理衛生。

那些讓讀者覺得文學離你很近的,讓讀者覺得生活還美好的還有希望的文學,才是好的文學。美好的文學能夠如同信仰,給你力量。那是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力量,非常飽滿和溫暖。

一個怨婦般的文學環境,必然造就怨婦的文學現象。沒見過哪個國家地區民族如此管理文學。管理,本身就是怨婦。

藝術形式的至高要求,就是樸素平易。可以繁複華麗乃至崇高,確要建立在真實誠懇的情感之上。理性,在情感之後。

寫作切忌「設計」,特別是毫無獨創「學」來的設計。書很多。我愛讀那些「實在話」。當一位寫作者忘記自己的寫作時,真正的寫作就開始了。

當你的內心你的情感需要這一次寫作,同時,這一次寫作也十分的需要你,真正的寫作才會開始。

職業文學寫作者,首先應是一名業餘偵探,或業餘罪犯。要麼就是一名講究手藝的學者,古物鑒定師,鐘錶鑒定師,珠寶鑒定師,外科專家,等等。文學的準確要求,如同數學,如同醫學,如同飛行器。我若有意動過的東西,一位刑偵專家評價,真難檢測出來。寫作就是復原。

恕我直言,您語言聰明,腦子靈活,這小說寫著玩玩也行。作為文學的小說,您閱讀估計還不足夠。您敢寫,有生活,可是如同歌廳包間的卡拉一曲,膽量在酒的焚燒中,贏得眾人叫好。接下來,您就唱呲了,嗓子劈了,歌者與聽眾都忘情於自我迷幻和身邊小姐的屁股。這時您問我:我能登台演唱否?我無從回答。

作家是魔鬼,他的作品要成為天使,可憐的,美麗的,柔軟的,最終一切都要轉化為自信的堅定和力量。每一個作品,都有責任,而非生活的複製。

寫作,在高級的層面上,就是回憶和傾述。

一個寫作者,他怎麼可能了解別人的那麼多的生活?他怎麼可能掌握別人的那麼多心思?未來文學唯一要求,即真實。寫作,就是一個人的回憶。回憶,絕非敘事。文學不要再敘事了,不要再複製生活了,不要再煞有介事了。臆想。做夢。細膩的感觸,如同絲絨一般。我要看你自己的感受。冷,或者熱。

中國文學的今天,主要是被功夫在詩外的作家功利心驅趕,為了別的利益。真正純粹的文學寫作,主要還是在短篇小說。其次是短小的長篇小說。那麼多作者都在寫長篇,你們自己照照鏡子,長相上有一點點接近長篇嗎?

作為一名中國當今的寫作者,你若想得到國際聲譽,也就是討好外國人的青睞,只有兩種方法,即:反對當政者,或,醜化神秘化妖魔化自己的民族。前者有個別人,因為代價大。後者是多數,幾乎遍及四方。

西方人,他們對政治的把握還算精準,但是,他們的對東方和異類的審美,自古以來就是建立在好奇的殖民者角度。西方人的政治,是普世價值,有宗教性。西方人的藝術審美,總是觀者角度,總是表面的遠離和陌生。沈從文的鄉村,是反抗都市制度體制的回憶方式。今天中國的鄉村小鎮,多是作家替西方人「尋寶」。

所謂改革開放後中國的鄉村小城鎮文學,包括一些少數民族文學,多是替西方人的殖民者病態審美「尋寶」。民族地區文學,或涉及民族地區文學,也有同樣特點,替內地漢人獵奇,比如儘可能把倉央嘉措情僧化,儘可能把西藏神秘化。

感動,不等同於文學。文學,也不止於神馬悲憫。你要說,少來這套!文學寫作,在西方也在沉落,也在庸俗,也在裝B。中國今天是了不起的文學土壤。但,感動,悲憫,裝。你要說,別來這套!

文學的感動是存在的。因為生活中有感動。但是,真實的感動發自內心,不是外在主動的三番五次的強調。文學寫作和日常生活一致,感動,不是用一根草棍兒反覆挑逗你的鼻孔。啊涕!啊涕!

無論是做文學,還是做人,都千萬不要去做那「講故事的人」。即便就是小說,講故事的小說,多數非常低級。

寫小說,強調故事,就等同於一個外科醫生在專業研討會上強調手術前洗手洗胳膊消毒。小說,當然是講故事。講什麼故事,如何講故事,這故事給讀者什麼。重要的是,故事中的「美」。

重要的是細節,真實,準確又獨特。比如,大雪天,一個男人憋尿,尿急。結果,褲襠剛扯開,手上如同被熱水燙了。

有讀者朋友說,龍冬你的小說里沒有故事,或者,龍冬你不會講故事。我的回答是,我的小說沒有故事,那是什麼?是空氣嗎?再者,我就是要說明,一個笨嘴瓜舌的人,一個根本就不喜歡聽那些瞎編的故事的人,他也可以熱愛文學。

中國文學的寫作,包括閱讀,什麼時候拋棄了低級的「故事」,放下故事層面的東西,就能夠得到極大的自由和美麗的生命。文學,拒絕「故事」。拒絕故事。還是拒絕故事。

多少年以來,我們生活中,我們身邊,我們時代,那麼多故事,可是在作家的作品中卻沒有。作家們多數熱衷於他們自己臆想瞎編或被功利驅使製造的故事。讀者不買賬,是有原因的。讀者在文學裡,得不到人的真實狀態和感情。

寫作的基礎,還是閱讀。良好的寫作,從閱讀的選擇入手。一個人成熟以後,最好少讀,甚至不必去讀那些故事性非常強烈非常直接的作品。故事,屬於孩子。

不要編故事,也不要講故事。因為你編不過歷史,編不過生活真實,也講不過當今的網路傳播。就連電影,甚至好的電視劇都在拋棄「故事」。我看過國外一部六集電視連續劇《斯特林堡的一生》,真好,沒有故事。小說,早在十九世紀末,就已經跨越了「故事」。

這些年,中國作家流行一種所謂寫作,那就是將早年的經典文本重新改造演繹。比如,一百年以前的遊記或者回憶錄,等等。我厭惡這樣的寫作。這等同於在蒙娜麗莎的臉上塗鴉畫鬍子,純屬小傻子的惡作劇。依照文本的創作,特指那些非經典文本,毫無文學價值的歷史文獻碎片。

要有語言。地道的語言,從古典文學裡來,從民間來,更要關注尺牘書簡。拒絕翻譯文學語言。再者,寫作視角和落筆處,學習聖經,學習普魯斯特。這就夠了。說來簡明,其實沒有幾人能夠做到。

訓練自己不說話。記錄,描寫,形容比喻。千萬不要自以為是想像,須知,多數並非天才。不要說話。少說話。這是文學的生命之源。不要旁白。不要議論。不要說明。物極必反,一個字的言說都不要!只要你看見的,聽到的,聞出的,你皮膚觸到的,你心為之跳動的。

麻雀在草地殘雪上跳著走,身體圓得像個球。遠處,許多高樓和街道的背後忽然有鞭炮響。我希望早晨那個新娘,她的模樣是西斯廷聖母。

男人寫作,因為女人喜歡。女人寫作,為了自己喜歡。我寫作文,是嘩眾取寵的唯一手段。寫作,就是為了討得女神的注意,得到青睞。童年,少年,不再回來。青鳥不再飛回。文藝女神那麼功利,那麼世故,那麼狹隘,那麼邋遢,那麼醜陋,那麼虛偽。青鳥永不飛還。

一個過於宣傳自己的作家,一個過於在乎自己文學形象和影響的作家,是幼稚的,業餘的,不可持續的,白費勁的,無聊的。不如到小酒館裡聽聽周圍的人生。不如與幾位窮愁潦倒的畫家音樂家詩人一醉方休。不如到阿富汗的古代佛教遺存附近轉悠轉悠。在一個黎明,天邊黃綠,如同雞屎,你寫下了第一個好句子。

你要堅定你的理想嗎,成為真正的作家?成為被讀者尊敬的作家?我跟你講,你要學會拒絕包裝,拒絕無聊獎項(但不要拒絕錢),拒絕討論會,拒絕評論家的讚譽,拒絕組織,拒絕花哨的圖書封面,拒絕名流推介,拒絕文人扎堆議論同行的隱私,拒絕坐主席台和主桌。你起步了。飛吧。

中國現當代文學,黃河流域的多數作家以「土氣」見長,以「醜化生活」鍛造其藝術風格。而長江流域作家則大多相反,有「水氣」,有「神性」,美妙多姿。我本楚人。幾十年與北京、河北、天津、河南、山西、陝西格格不入。對山東、寧夏、甘肅稍稍可以接受。這很奇怪。

具體說說語言的一個明顯問題。有作者因為自身古典文學修養幾乎零,所以要及時補課,一般喜歡從宋詞入手,結果語言就成了這樣:那日,是我從喬家大院走出的第一次,慌張。舉頭之際,太陽從正午划過,神色異樣,有種離奇。我目光須臾一瞥,恍惚華夢,彌蒙依依,快速去。

寫作,切忌表演。多數作者沒有絲毫表演才能,可是卻有人喜歡或不由自主地在敘述中表演。除非作者以第一人稱出現在作品裡。「我」在作品裡,允許有限度的表演。「我」是作者,在作品之外,最好不露聲色。

文學需要錢來支持。不過,對於體制內寫作,僅僅有錢還是不成,因為寫作者和多數編輯出版人,文學功底素養很差,要麼就是瞎球混。真正的文學,在民間。在那些藝術營養豐富的人群里,在那些不拒絕勞苦生活的人種里,在那些毫無優越並且卑微地撫摸著文字的赤子手裡。

判斷一部文學作品是否好,先大體了解作者寫的什麼,然後看看首尾中間部分行文,再看看描寫是否如臨其境,是否有感而發,是否細緻,是否視角獨特。這個過程,數分鐘即可,甚至一分鐘不用。一般,看看作者,聽其言觀其行,問問作品內容,就能夠作出判斷。

作家們放下筆,特別是體制養育的和得到體制好處的職業作家,先休息,當兩年工人農民學者記者或火葬場司爐。編輯出版人,統統走入市場,在市場里找到各自的層面和位置。讀者,你們中有沒有勇敢站出來寫寫自己生活的人?美好的文學一定會得到生長。

重複了兩回的車軲轆話。文學寫作中,我作為職業閱讀,首要的不能忍受,就是:不準確。一個作家,他要比外科醫生,比偵探間諜,比盜搶銀行的冒險家,還要萬分的細心。我若刻意作案,無人可破!這應該是寫作者的座右銘。

須知:一個作家,他絞盡心思地把自己變成專業作家,特別是在他三十五歲以後還以寫作為「專業」的「唯一樂趣」,這是恥辱。

文學編輯對待書稿,就如同一個警察面對一個罪犯。文學編輯的最大作用,即:發現作品中一切不真實和不準確。

什麼是好作品?好作品可以在閱讀過程中感受到,但要評判一部作品是否真好,還要在閱讀之後,在於讀後的記憶。讀後幾天,那作品還不離開你,就是好作品。讀後多少年不忘記的作品,就是優秀作品。多少年後,那作品對你還有輕輕的影響,你還想與它重逢,這樣的作品不多。

還應該有另一種文學,不囿於體制的文學。什麼是不囿於體制?即:不為體制御用,不依賴體制金錢和權利支持,不以體制獎賞論高下,不尿體製作家組織,拒絕任何國家行為的文學活動(不包括資金來源明晰的獨立基金會),甚至不發表,不出版,更不為市場左右。我尊重這樣的文學。這是未來文學存在之基礎。

無論什麼形式,無論怎麼寫,無論寫了什麼,重要的是寫出自己的獨一份,如同千萬山峰,只認準攀登那座屬於自己的,並且不可止於半途山腰,一定站到山巔。山有大小高矮,這不重要,關鍵在於自己最終是否登頂。

中國文學今天,已經到了生死抉擇時刻。那麼多的所謂作家享有處級局級部級的頭銜待遇,那麼多作家為職稱一級二級三級四級而爭搶而苦惱而興奮,那麼多作家熱衷於政府支持御用,那麼多作家為一個毫無價值的文學獎項而私下活動,那麼多作家不勞而獲卻唯獨不為自己的寫作負責。我的責任就是折磨這樣的文學。

這個叫哈金的華裔,他寫的這麼好。好得簡直像他上輩子就生活在外國。要超過他,我這輩子做夢也不想了,特別是短篇小說。國內若有十個左右這樣的作家,我就沒有必要再從事文學工作了。

我就是頑固地喜歡哈金白先勇張賢亮這些作家作品,很少破綻,細節準確到潔癖。

有一類作家,有男有女,他們的寫作就是煮雞湯,據說能夠滋補心靈。不好意思,我就是非常非常想知道,這些雞湯作家,他們的性生活是怎麼過的。

哈金小說里,一個中國教授說:「紐約真富有,連空氣都肥肥的。」我於是想起數年前在曼哈頓分明感受到的獨特氣息。那種無法形容的空氣。後來,我在北京一家有規模的圖書公司辦事。什麼味道?啊呀,是紐約。我站住,閉上眼睛,從容準確地找到了:曼哈頓空氣里都是濃濃的咖啡。我想這是對「肥肥」的註解。

自從接觸藏文,翻譯了《倉央嘉措聖歌集》,我就對任何翻譯文學產生懷疑,如同生怕食用到毒牛奶和地溝油。我只相信自己。哈金的小說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我曾經那麼熱愛的海明威,在中國被曲解誤讀,材料多不準確,漢譯本問題很大。《太陽照常升起》的漢譯失去了詼諧,文字中的遊戲和玩笑莫名地消失了。

哈金真的不錯。完全如同外科大夫動刀子一般寫作。這本書有十二個短篇小說。以紐約法拉盛為場景,寫到華人逃亡者和移民的掙扎生存。短篇就該這麼寫。要有一個主題,或一個場所,或一個人物,用十篇左右組成一本完整的作品。以往多數集子,都是無計劃寫作的階段拼湊。因此,短篇小說評獎,應評選集子。

什麼是真正的短篇小說集?我必須廣而告之出版人和作家。短篇小說集務必在內容的環境場所上統一,或者主題統一,或者人物統一。總之,短篇是形式手段,它要表現的甚至比一個字數相近的長篇還要豐富。如此,也利於市場宣傳和銷售。短篇小說單篇必須在多篇構思中進行。

做官樣公文,要會寫廢話。寫文藝作品,要會用閑筆。總之,都是不著四六。

未來,了不起的長篇小說,比較容易在這樣幾個題材領域出現:文革。六四。西藏。流亡。移民。災難。遺產。老人。環保。創業。腐敗。

小說不必涉及大題材,但應置身於大背景。

未來,最沒有出息的長篇小說,就是這類題材領域:古代歷史。家族變遷。農村農民。企業故事。金融秘密。機關人事。學校教育。人生奮鬥。狗男狗女。心靈雞湯。少年兒童。青春迷惘。男盜女娼。

作家對小說文學的虛妄認識,最不可讀。因為讀過也記不住,記住了也沒有用。每一位經典作家的文學認識,相互矛盾且不說,就連自己也是矛盾的。但是作家的技巧經驗應該了解學習。比如海明威寫作休息,停止在能接下去的地方。比如他寫作時不要吃得過飽,甚至餓點才好。

寫作的時候,誰也不服。不要重複任何人的任何句子,特別是那些被大家已經爛熟的描寫文句。這一點,不少作家都無能做到。

文學作品價值評判,不在長短。作家寫作能力才華,更不在長短。當然,這個道理,今天倡導長篇要長的某作家,他也有深入認識。那麼,他的倡導即如廢話。中國作家寫長,幾乎不是問題。能否駕馭長的篇幅,並且寫好,才是問題關鍵。

一個作家,胸中要有不平,或小我,或大我。《鶴林玉露》講到的不平則鳴,可以參照。藝術需要培植養育,但是藝術家若生活在安逸享樂中,就會失去創造的基本動力和能力。一個作家,他要始終在矛盾中痛苦掙扎。

我推崇為肉體的基本生存而寫作,為自己得到安慰的寫作,為喜悅的寫作,為憤怒的寫作。我厭惡自得其樂的所謂寫作,莫名其妙的為所謂藝術的寫作,甚至為權力所用的寫作,為智慧的炫耀的寫作,為寫作的寫作。

窗外,海的遠處,一艘快艇從薄霧裡鑽出來,船尾拖著一條細細的白線。路燈成片成片正在熄滅。廣闊的機場停機坪和跑道,在晨光里透出青綠的顏色。運送箱包的行李車,一串接著一串,好像貼地的長蟲緩緩爬行。酒店裡的這位客人,他只是發獃。

十年前我做了一個中篇小說的寫作提綱。故事結尾,一家出版社人去樓空,眾多隱身鬼魂繁忙地出版著無字的白紙圖書。出版社大樓,門可羅雀,兩邊站著灰色保安。

一位朋友從香港回來。他說在那裡,一個計程車司機非常理解大陸孩子沒有放心的奶粉吃,可香港是個彈丸之地,他們供應不起整個大陸的孩子,他們已經儘力了,已經罄其所有了。維多利亞海灣的暖風吹打在我這位朋友的臉上,他坐在車裡,淚如雨下。他是一位古瓷專家,他說他想改行製造奶粉。

我用不幸的故事,講述幸福的秘密。這是我小說的題記。不幸的故事很多,幸福的秘密在哪裡隱藏?我還不知道。所以,個人寫作完全停頓了,卡住了,已經十二年過去了。

中國當代作家,特別是上世紀八十年代迄今的作家,創作上多為模仿外國作家的作品。但是,人家的生活卻不能模仿。只能模仿蘇聯時期開大會。

上帝說:你若不像個小孩子,是不可進入天國的。文學,是「小孩子」的事業,太過聰明的人,功利心重的人,好熱鬧的人,斤斤計較的人,趁早轉行。無論做什麼,特別是寫作,都要懷著一顆赤子之心。

寫作的隱喻和委曲,多少會障礙著作者的真實表述,多少會掩蓋著她天然的靈光。因為畢竟是「地上」,而非「地下」,即薩米亞特。

快三十年了。當年報考中央戲劇學院文學系,有這麼一道考題:什麼是戲劇的「二為方向」?我毫不猶豫地將問題中「為」字改成「維」,然後筆答戲劇舞台的二維多維空間,並且結合「第四堵牆」。後來知道,自己錯了。「二為」就是:為社會主義服務和為人民服務。早晚證明誰「二」。

任何一位寫作者,他都到了抉擇的最後時刻。自己怎樣生活?如何認識時代?什麼叫噁心?拒絕什麼?懷抱什麼?人要尊嚴。事要莊嚴。

從歷史到今天,從國內到港澳台地區到外國,有幾個優秀的作家是被國家財政"包養"?特指那些「駐會作家"和與協會「簽約作家」,還有宣傳項目作家。有幾個好的?誰能告訴我?有些作家就是不敢出去工作。教書,出版,編輯,新聞,廣告,策劃,買賣,圖書館職員,幹什麼不成?非要賴在一隻「破鞋」里。

特別是五十歲以下的「被養作家」,早一點主動放棄「被養」待遇,參與任何勞動,就可能早些創作出精品力作,至少在將來年紀老的時候,不至於因失去以往的待遇而痛苦萬分。

五四新文學運動得到都是肯定。是值得再認識和研究的。也許,中國近百年來的文學創作,從開始就誤入了歧途,以致迄今不倫不類。要創造,更要繼承古典傳統,或許才是出路。

還是多到哲學文學先賢們的墳前坐坐站站,千萬不要跟著那些活人亂跑,不管他是誰,特別是那些權力者、財力者、號召者。

中國文學寫作在技術層面,是被一個叫做「中篇小說」的東西敗壞掉的。在操作層面,是被土鱉編輯和白痴評論家或騙子評論家敗壞掉的。

不知到哪個鬼發明的中篇小說稱謂。十幾歲時,我向大人道出自己的不屑。小說,原本就是故事,即短篇小說。長的,是散文,即長篇小說。現在,我們文學裡的短篇完了。長篇大多等同於電視娛樂。

普世價值也不一定就適用於一切。要用文學思考。

一個作家的福音是出版人和編輯,要麼,是讀者。倘若出版人是因為非文學又非市場的功利而選擇了他,這樣的作家可要小心,他已經被拋棄了。今天的熱鬧榮耀,將百倍地襯托著明天的悲涼。

真正的文學,是人類精神建築的地基,因此,它永遠也只能深埋於「地下」。

可以這麼比喻,我從小就長在魯迅的巢穴里。我覺得今天的讀書人和未來的讀書人可以從他那裡撿拾一點點片刻的慰藉。但是,我不再讀他,也從來沒有用心讀過他,因為我的審美一直就在拒絕他。我自認為思想和審美都沒問題。我見過的長輩們,都讀魯迅,結果,照舊是不人不鬼。我感到噁心。

乾脆說:當文學獨立的時刻,文學就誕生了。這也是高行健提出的「冷的文學」。

一個作家,當他對語言開始重視了,但又不能把語言單獨拎出來玩弄,他就有可能了。中國作家大多沒有重視語言。而詩人,又大多玩弄語言。

今後,真正的小說就是反小說,即,回到真實和語言。

對任何獎項,一個刊物保持著距離,就是好刊物。一個作家保持著距離,就會是一個好作家。一家出版社保持著自己的風格,就會持久。文學獎項本身,有點意思,終究毫無意義。

為達到真實,在技術層面也是可以訓練的。比如:寫信,日記。想到什麼就寫下什麼,但要寫得慢些。

我聽過多遍沈從文晚年的幾個講話錄音,那輕微謙卑的聲調,蘊含著無從馴服的力量。

關於文學,未來一個時期,不公開發表得到廣泛閱讀的職業寫作,會有好作品。不為市場的寫作,會有好作品。不為爛獎寫作,會是好作品。不在庸俗文學小圈子裡混,會是好作家。不用書號出書,會是好書。不用刊號的刊物,會是好刊物。崇高的文學,要知道遠離什麼。

誰知道中國最多的資源是什麼?我說:就是文學的資源。全球的詩人作家們,都該來此淘金。

凡是沒有規範,人同人不講規矩的地方,一定適合發財,更適合作家的寫作。

作家和作家的作品,最終比的就是那麼一點,不多也不少,就那麼一點點,即:真實,勇氣,詩意,高貴。

無所適從的人,都是詩人。

一個藝術家或文學藝術作品不能迴避對政治事件的反映,他們的工作就是要讓這個政治事件變得如同玻璃一樣透明,而且這玻璃還有許多細微的小孔,你可以聞到窗外的花草,也可以聞到室內的人性氣息。

我在惡夢裡掙扎。寫了一個長篇小說,不很長,怎麼都改自己都不滿意,越改越像報告文學,甚至就是英模演講報告。我十分恐懼十分失望。眼見著從一架英文老打字里不斷流出的中文打字紙,我尿了褲子。於是醒來。

中國當代文學的出路——寫了不發表,或者,能發表的——不寫。

作家拒絕生活,卻要去「蹲點生活」「體驗生活」。

這樣的一批人物,他們不懂吃不懂喝不懂穿衣不懂首飾不懂古文化不懂當代藝術不懂鄉村不懂廠礦不懂優雅不懂城市底層不懂音樂不懂繪畫不懂植物不懂動物不懂品牌時尚不懂醫藥常識,女人不懂男人,男人也不懂男人,男人不懂女人,女人也不懂女人。他們只懂以文學的名義周旋於會場。

在今天,也許慢慢寫,不發表,不出版,不要印數,不在乎稿酬,不宣傳,不評獎,不發表感言,不寫創作談,才能接近真正的文學。

真正學習古代漢語,就必須使用繁體字,除非廢除古代漢語的學習。不學習古代漢語,何來當代文學?當代文學的整體水準低下,說白了,就是表述語言的低下。

非常反感作家自以為是地議論音樂,議論足球,議論美術,議論菜肴,等等。但是,非常喜歡極個別作家真誠地談到自己從音樂、美術、體育、烹飪中獲得的細膩感受。

昨夜夢中,一個偉岸的人物雙手插腰,然後放開右手,抬起四十五度角,向前方緩緩用力推去,收回,又推去,如此動作反覆兩次,說:純正的文學毀於政治的時代,過去了。純正的文學,毀於商業的時代,到來了。

這是一個能夠辨別謊言,但是還不能辨別玩笑的時代。

這是典型的寫作不準確和虛假。在他小說開頭寫困難時期,他和哥哥在鄉村的草筐里,像兩個布娃娃。見鬼!視角錯就錯了,還布娃娃,他可真是自戀到家了。那時北京的嬰兒也不一定有布娃娃。

為了前瞻,只有回顧。結果發現,所謂的進步,原來卻是冷漠同掩埋。忽略了多少美好的東西,比如說王小波若還活著,當然是個人之大幸,卻未必是文學之大幸。中國的文藝總是需要儀式的點綴。所以王小波活著,恐怕也沒什麼聲望。

沈從文先生在1988年2月的一天下午,只有我一個人面對著他。我們聊著什麼,然後沉默,互相望著。他突然說,聲音比剛才高出兩三倍。他說:「悼詞寫不出我的歷史,寫不出我的生活。」我莫名其妙。三個月後,他安然離去。

新時期文學市場大概經歷了這樣幾個階段:傷痕、尋根、先鋒、魔幻、家族、官場、美女、身體、青春(網路)、行走、歷史新編、懸疑。或有疏漏。呵呵,自「尋根」起始,夾縫中的文學創作,實際已經漸漸偏離了正軌。真實、誠懇、個性、優美、悲壯、幽默、詩意的文學作品,何日歸來?

我認為好的小說作品:1,真實與誠懇。2,自由與優美。3,歡樂與憂傷。此三項並舉,就是好小說。今後小說,最不重要的:1,故事。2,想像。3,智慧。

赫拉巴爾寫作真實、誠懇,手法無微不至,充滿著詩意。中國作家都穿著很厚的衣服寫作,拘謹的思想、藩籬般的技巧、精明的偽裝、枯燥的生命、自我的維護,等等。赫拉巴爾卻是——如同裸奔一樣寫作。他的寫作是是——慢慢的,有時又迅疾的——流淌出來。他是真實的,他的不真實也是真實。

中國當代文學創作低下的問題,不僅僅作家的問題,也不要強調什麼「社會環境」,根本還是「文學環境」或「藝術環境」的問題。是氛圍的問題。缺乏學習訓練,一味模仿和對付,編輯中也少有品味眼光到位的。研究者也是扯淡。問題是全面的和全方位的。讀者資源的問題更大,由於教育的問題。

寫作的慾望,像風信和候鳥一樣,總是秋天到來。進入冬天,也許是一場把樹枝壓折的大雪,在睡眠中落下,外面窗檯的雪也堆積得很厚。等到迎春花被乾燥的暖風吹開,黃燦燦的,亂遭遭的,慌裡慌張的,這寫作的慾望遲疑地走出門去,同落花一起飄搖,混到爛泥里,要麼被一隻螞蟻奇怪地銜著,哆哆嗦嗦隱居到洞中。

中國文學中一直流行著一個詞語——出書。出書出書,就是不出不是書,出了也白出。

中國文學還流行著一個莫名其妙的詞語——突圍。突圍突圍,就是突出自己的胸圍。

中國文學中還流行著一個更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嘔吐詞語——採風。採風採風,就是沒有讀者真心理睬的半瘋。

中國文學中流行著一個最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噁心詞語——當下。當下當下,就是褲襠之下。

對語言,要警惕了。現在的文學(包括同文學相關文字),已經流於:不講人話(疙里疙瘩)、故弄玄虛(生造詞語堆砌)、非古非今(恨不得當「新五四」旗手)。語言,真正地變成了個人的「皇帝新衣」,它要包裹遮掩的是庸俗利益和嘩眾取寵的小趣味。

好小說的標準——語言要好(中國話,短句子,簡潔,準確),內容人物要有趣,要美。好小說一般都是——情景結合。好小說——水氣,但不土氣。

讀一位女作家的小說稿件。她知識思想淺薄。小說中引文:小和尚騎馬帶著自己的身體去也。臭跩。我無奈,嘆息,說:「因為我們對語言的隔膜,致使我們對最不該敬畏的,卻往往產生敬畏。」醒來記錄,現在似乎感到費解。

讀了一堆老《譯文》。結論:一,中國新文學,特別是當代文學創作,向來模仿外國。二,創作優劣,取決於模仿對象的優劣和模仿質量的優劣。三,幾乎所有的模仿對象都在發展,我們卻停留在他們的過去,或者摒棄著他們後來的真實。

中國新文學以來,特別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作家們因為一味模仿外國文學,又因為翻譯家們的母語越來越差,加上基礎教育缺失,直接造成寫作者:沒文化,沒語言,寫作道路走不長。

中國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外國文學凡小語種翻譯,質量多不可信。譯者多為五六十年代留學生。結論:非出身論,但他們鄉下小地方「良好」的出身,確實影響了審美判斷。再者,母語也不好。他們只是懂外文。

一個有出息有希望的作家:應該從事寫作之外的工作。也就是說,除去寫作,還應該干點別的。老托爾斯泰那麼有條件,也在莊園上搞社會實驗。赫拉巴爾家境那麼優越,他卻遠離家庭到布拉格底層打工。什麼也不說了。就一條,工作,勞動,要麼,四處流浪。

那麼多貧困地區需要教師,那麼多事業需要志願者,別的不說,我知道那麼多圖書需要編輯,需要校對,需要營銷,社會上各行各業都需要勞動者,許多飯館正在招聘廚師、服務員、洗碗洗盤,許多理髮店需要美髮師······作家們,這些勞動你們有什麼不能去做做的?我就不明白非要評定級被圈養著,有勁嗎?

當今文學的最大問題:沒有語言,沒有思想,粗製濫造,迴避真實,既不現實,也不歷史,既無自己,也無他人,寫作盲目,喪失理由,組織熱鬧,佳作難尋,丟棄本土,夢出國門,真正是慘淡經營,全無責任。我作為一名文學老編輯呼喚,回到語言,回到真實,回到自己,回到傳統,一言以蔽之,讓文學回到文學。

比如講:電影,要少說話,大家好懂。小說,也要少說話,恐怕懂得人就少。最好的小說,它並不「聰明」,也非「智慧」,更無「技巧」,絕不炫耀「想像」,它只是真實而誠懇。

中國文學愁的不是寫作資源,更不是環境體制,愁的是作家的工作態度。中國文學愁的不是沒有好作家,愁的是沒有一個良好的文學教育,愁的是極度缺乏好編輯、好出版人,完全沒有好的文學鑒賞、評判和研究。中國文學愁的不是沒有好作品,愁的是我們缺失了文學的眼睛。

我如此反感這樣句式的小說開頭:……是……的。……是在……。翻譯拉美文學中多見。

寫作需要訓練。做夢都想中國有一所專門教習文學寫作的學校或訓練班,全國各大學漢語系也要有文學寫作訓練。我們不培養作家,至少也能讓學員結業後可以寫一手好情書,騙騙姑娘,逗逗小夥子。

有些話似乎真理,比如大學中文系不培養作家,想當作家不要進大學,等等。我問:中文系不培養作家,不將寫作實踐作為最高目標要求,你能培養什麼?寫作是基礎,是文字表達。作家的文學寫作,應該成為最高要求。我說:今後的大學漢語專業,唯一要求就是——培養作家。培養不成,從事其他。

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文學?我們要閱讀什麼樣的作品?就四個字——感時憂國。其他,另說。一個作家的真誠,體現於他作品的憂憤之情。張賢亮即是。

一個得到官方認同的作家,就不是作家,認同越多,越不是,認同一點,就說明這個作家並非純粹,不管這認同來自什麼樣的官方。

文學閱讀資源脆弱,任何「選刊」都是破壞,並且培養了寫作和編輯出版的種種惡習和惰性。建議知名品牌原創刊物自尊自律自強,懂得拒絕和自我維護。作家也不要刻意放大自己,任何事總有極限。選刊存在的意義,就是選一些邊角料刊物作品。

選刊是針對短文章零散的文字。文學原創中篇和長篇,不存在轉載問題,不應被轉載,甚至長篇,不存在刊物發表,頂多「連載」。中篇小說在刊物發表後,下家是圖書出版。長篇在刊物連載後,也是圖書出版,或者直接出版。刊物一般不發表長篇。

你們誰見過,比方說海明威作品,在美國被哪家刊物轉載,特別是他的長篇被哪家刊物連載或者出書前後轉載?中國文學幾十年始終陷於體制化和市場混亂,再不進行修正,就完蛋了。先要一些大刊聯手拒絕轉載,我們圖書出版作為下家代替選刊。再,作家遠離「組織」,靠攏「出版」和「經濟人」,光明來了。

一家文學期刊發表作品,特別是主要作品,重要作品,卻被「轉載」到別的選刊,造成讀者習慣於僅從「選刊」窺視當代文學,這就如同一家很好的酒館,把自家做好的飯菜端到別家酒館出售。中國文學市場,顯然是非正常的,混亂的,病態的。今天,市場將改變一切。

拒絕「選刊」的這一步跨出後,文學期刊,特別是國內知名的大型文學期刊,即將面臨的就是經過慎重論證和精心策劃、設計的內容欄目改造。真正做到「雜誌」。讀者要看的並非你一兩篇東西,而是整體的氣息。純文學期刊雜誌如何改造?誰將走在前頭?拭目以待。

體制化文學,特指那些大大小小會議上的作家作品,徒有虛名的作家作品,主題先行的作家作品,輕浮優越感極強的作家作品,熱衷於討論會和獎項的作家作品,討好上趕作家組織的作家作品。我反對將文學與市場聯繫。但是,面對「體制化文學」,市場多少還保留了公證。中國作家今後唯一要做到——拒絕體制化。

看到某刊知名作家的作品遭到質量批評。我說,刊物應負的責任就是沒有拒絕這類體製作家。寫了半輩子毫無激情的東西,時常出席大小會議,出行風光,躊躇滿志。這樣的作家怎麼能寫出好作品?一家刊物,今後就是要知道應該拒絕謝絕哪類作家。懂得這個道理,刊物就永遠會受到各方讀者尊重。

作家的稿酬應由市場決定。據我所知,現在作家的圖書稿酬都是出版商與作家的協議。期刊稿酬標準,也應由期刊自己決定。刊物報酬多,好稿件就多,報酬少,也許就沒有稿件。當然,大刊名刊,也許報酬少,也能吸引作家。總之,我堅決反對「體制解決作家稿酬」。一切由市場決斷。

中國文學走出去。你連台灣都走不進去,你連港澳都走不進去,你連漢語世界都走不進去,你連你身邊的廣大讀者都走不進去,你卻想走進洋文世界,誰搭理你?典型意淫自慰。意淫自慰尚有快樂可享,且無所浪費。文學走出去,又將用掉多少百姓血汗。

現如今,文學活動如同政治活動,政治活動如同文學活動。

我給中國文學界深深鞠躬:中國文學別再"走出去"吧。一是您走不出去。二是走出去幹嘛。三是走出去誰看?四是人家看了還不如不看。中國文學還是要爭取中國讀者。走出去的言論和行為,瘋了,是對事業的不負責任和損害。

一位作家的思想,我的理解就是為什麼要寫這個作品,這個作品要說什麼。思想是歸納出來的。思想不是作品。

要學習安東尼奧尼的方法和視角,也就是:不做辯白,不說話,僅僅用文字描寫一切微小的細節和真實感受。

我非常厭惡體制內體制外說辭和劃分的。現在,我也漸漸認同,的確存在著體制內外之分,比如文學藝術,比如作家。凡是那些依靠國家財政支持養活的作家作品,即體制內。除此,皆體制外。中國文學的希望,在體制外。如我等多數出版從業者,幾十年賣書為生,屬於體制外。體制外並非無業游民。

在虛構的地方,不要忘記真實。在真實的地方,要有所虛構。

中國所有的寫作者,暫時不要寫作。寫作基本不屬於這一代。不寫作,大於寫作。我有罪,因為寫了「文學技巧」。

2010——2013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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