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報金台隨感:米的恩典
在所有的漢字當中,我最敬重的一個字,是「米」。
甲骨文中,「米」字像瑣碎縱橫的米粒,典型的一個象形字。《說文解字》曰:「米,粟實也。象禾實之形。」意思是,米是穀物和其他植物去殼後的籽實。
斷奶之後,我們開始要吃飯了。民以食為天,說明吃飯是天大的事。多少年以來,中國人見面都要問候一句:「吃了嗎?」難怪古代的聖人早就明察:倉廩實而知禮節。
吃飯要靠天,更要靠地。沒有誰能夠管得了天,但是,地,卻是被人牢牢控制住了。在中國的傳統中,土地是萬有之源,萬物都從中孕育化生。《易經》云:「安土敦乎仁,故能愛。」安土便能樂業,就會誕生故鄉,同時,還象徵著淳樸的道德選擇與堅守的精神意志。土地聯繫著歷史與道德、政治與民生,而其中的媒介與命脈,即是白花花香噴噴的米。一切財富與權力,最終,都可以通過米來衡量與轉化,以「石」計量。
廣義的「米」,包括稻米、高粱、玉米、小米、黃米等等,一般而言,主要指稻米,即大米。在南方,稻田隨處可見,甚至在陡斜的山坡上,也被開墾出一圈一圈的梯田。在霧氣中,在月光下,那些成片的梯田,像大地的行為藝術,在視覺上極為震撼,彰顯著人的力量和創意。
上世紀八十年代,母親帶我去糧店買米,揣著一冊購糧本。彼時,每個人的糧食,都是一個定數,有錢也多買不到一兩。賣米的工作人員常常帶著居高臨下的目光,我們則像是等待賑濟的災民,需要他們來拯救。我突發恐懼:要是哪天他們關門不賣米了,我們又怎麼辦?
幸好,某一天,人們又做起了交易,在農貿市場,大米開始自由流通,只要有錢,想買多少買多少。望著那些被解放了的大米,我覺得生活才真正開始。
吃飽飯後,人性蘇醒了。接著,我們各式各樣的慾望,日益膨脹。不知不覺之間,人們見面,不再問候吃飯,而是關心掙錢發財。很快,米的命運也發生了變遷,它們被包裝進入超市。在某種意義上,這時候的米,面目全非,與土地緊密的關係已經斷裂。顧客從一袋米中,看不到四季的替換,聞不著泥巴、雨水和陽光的氣味,也無視農夫的喘息與農婦的憂傷。可憐的米,被抽象成了一種消費符號。
每次不得不去超市,面對琳琅滿目的商品,我都在猜想:假如蘇格拉底看到這一切,不知還會發出怎樣的感嘆。在兩千多年前,他就對物質消費不屑一顧:「我們的需要越少,就越接近神。別人為食而生,我為生而食。」也就是,對於這位偉大的哲學家來說,他只需要糧食即可生存,生活更重要的是精神與理性。
許是因為蘇格拉底的提醒,我開始盡量少去超市,實在要去,也要捫心自問一番:是不是因為聽從了大米的召喚?我越來越相信:過度的物質消費,是一種惡習,甚至,是對人類獨立於物質的高貴精神的冒犯。
每一粒大米,無論是乾癟的還是飽滿的,一起經歷了四季的輪迴,演繹了生命的涅槃,見證過土地的饋贈,追逐過陽光雨露,都領受了人的安撫和神的祝福。在此意義上,它們都是平等的,都有權利進入人的胃,化為人的血肉與精氣。
聯想到米的「遠親」——麥子。西方人眼中的麥子具有神性,因為麥子經過「施洗」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了有信仰的麵包,榮升為基督的聖餐。我想,倘若真有神靈可以降福於諸般良善與恩惠、純潔與正義,那麼它可以啟示麥子,同樣也能祝福大米。
糧食是至善至美的對象,敬畏糧食,就是遵守心靈的律法,可以憑此找回自我,梳結人與大地的倫理,並抵達感恩的故鄉。
從一粒大米的恩典中,我領受了永恆的充實與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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