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律詩詞在當代之探析

前 言

多年來,廣東嶺南詩社在中華傳統詩詞的普及和創作方面做了許多卓有成效的工作,同時也十分重視詩詞理論的研究和探討,成功舉行多次理論研討會。

習近平總書記說:「我很不贊成把古代經典詩詞和散文從課本中去掉,『去中國化』是很悲哀的。應該把這些經典嵌在學生腦子裡,成為中華民族文化的基因。」 表達了對中華經典詩詞充分肯定、高度重視的思想。在這個大背景下,怎樣欣賞古典詩詞,怎樣創作格律詩詞,怎樣對待詩詞格律,古典詩詞格律在當今可不可以創新,怎樣才是最好的遵循,等等,見仁見智,歷來存在各種各樣的主張和觀點。廣東嶺南詩社秉承重視理論探討的一貫宗旨,今年年初就決定舉辦一次以「格律詩詞在當代」為主題的理論研討會,並為此作了充分的準備,得到各分社的熱烈響應,尤其得到湛江分社和湛江市的有關領導的熱情支持,使得這次理論研討會得以如願在美麗如詩的湛江市舉行。現將部分論文發表於此,共同探討。

中華傳統詩詞的不變與變

華南師範大學教授 鄭維銘

隨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整個社會的傳播和踐行,人們對越來越認識的中華傳統詩詞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重要地位,熱愛中華傳統詩詞、學習中華傳統詩詞成為整個社會的熱潮。與此同時,對如何繼承、弘揚中華傳統詩詞也展開了熱烈的討論。中華傳統詩詞在當代如何發展,是原封不動全盤接收,還是要以改革精神推動傳統詩詞與時俱進地發展,成了人們思考和爭論的關鍵點。

一、中華傳統詩詞的獨特魅力和強大生命力

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五彩繽紛、神奇美妙。花鳥蟲魚,山嶽河川,日月星辰,風雲變幻,或精巧活潑,或奇崛雄渾,或不懈運行,或瞬息萬變,無不啟發著人的沉思,激發著人的靈感,迸發著人的情愫。於是,人或感悟,或謳歌,或低吟淺唱,或仰天長嘯。於是,生活有了詩歌樂舞,有了形式多樣的精神生活內容。生活不可無詩。詩在其歷史發展中經歷了多種體式的演變。

什麼是詩?詩是怎樣產生的?詩與別的文體相比較具有怎樣的特點?

狹義的說,詩是指從《詩經》、楚辭漢賦、古風律絕到五四以後的新體詩、自由體詩。廣義地說,則除了上述體式之外,宋詞、散曲、戲曲的唱詞等可以配上音樂的能歌可唱有韻律排列整齊的文字,也屬於傳統詩歌的範疇。

詩的產生,首先與人類勞動密切相關。魯迅先生說:古代原始社會的人們在艱苦的勞動中,有人帶個頭喊起了「杭育杭育」的號子,這就是最早的詩歌,喊出來就是發表。魯迅還有過一段這樣的論述:「我想,在文藝作品發生的次序中,恐怕詩歌在先,小說在後的。詩歌起源於勞動和宗教。其一,因勞動時,一面工作,一面唱歌,可以忘卻勞苦,所以從單純的呼叫發展下去,直到發揮自己的心意和感情,並偕有自然的韻調。其二,是因為原始民族對於神明,漸因畏懼而生敬仰,於是歌頌其威靈,讚歎其功烈,也就成了詩的起源。」[1]據《呂氏春秋·古樂篇》記載:「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歌唱者且歌且舞,運用「操牛尾」、「投足」這些勞動姿勢作為舞蹈動作,歌舞樂都取材於勞動,服務於勞動,表達對勞動生活的理解和美好期望。其次,詩歌音樂的起源,是人的自然情感的抒發和表達。在荀子的《樂論》和《禮記·樂記》中就很透徹地論述了詩歌、音樂與人的情感的不可分離的密切關係。按照荀子的說法,樂(yue)來自於人的喜樂的感情,是人的喜樂的感情的表現形式。他說:「夫樂(yue)者,樂(le)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無樂。」[2]音樂這種東西是人的喜樂的感情的表現,人是不可能沒有感情的,所以就不可能沒有音樂。人的喜樂的感情需要有一種表現,需要「樂」(yue)作為載體,《禮記·樂記》說:「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於心,然後樂器從之。」在漢代人所作的《詩大序》中也有這樣的經典論述:「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衷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就是說,人們生活勞動中,總會產生一定的思想和情感要表達,表達出來就會成為詩,甚至一般的言說還不足以表達,那就會藉助音樂、舞蹈來加以強調,這就有了詩與舞蹈音樂的結合。

人類勞動給詩歌的創作提供了取之不盡的生活源泉,而人類的情感是對勞動生活的反映、提煉、升華和美好前景的憧憬。

其實,所有的文學形式都是對人類生活的反映,都是用語言文字對人類情感的表達。詩歌與其他各種文學形式所不同的特點,除了上述與音樂舞蹈、人類情感緊密相連之外,還有它自身表現形式上的獨特魅力。詩的特點概而言之是,首先,詩的語言精警、含蓄、傳神。自古以來,人們寫詩十分注意「鍊字」「鍛句」,流傳著「推敲」這樣的精益求精的典故。文人雅士更有工夫也肯花時間在字斟句酌、鍊字鍛句上,所謂「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賈島句)。其次,詩講究平仄、押韻、對仗、粘連等韻律,可讀可誦可和著音樂傳唱,具有強烈的音樂性和抑揚頓挫的節奏感。其三,有一定的格式、形式,一定的詩體有一定的字數、節數、行數,便於學習、欣賞、記憶、傳誦。

由此看中華傳統詩詞,在時代變遷、風雲變幻之中,雖歷經劫難而始終如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始終保持著強大的生命力和不朽的魅力。新加坡詩人潘受稱:「中國古詩是打不死的神蛇。」毛澤東則說:「舊體詩要發展,要改革,一萬年也打不倒。因這種東西最能反映中國人民的特性和風尚。」[3]中華傳統詩詞的強大生命力來自於如毛澤東所指出的「最能反映中國人民的特性和風尚」。中國人的勤勞、勇敢、團結、堅忍不拔的品格,中國人重倫理講親情、推崇忠孝節義的道德觀念、注重誠信、追求純真愛情的風尚,都能在中國傳統詩詞中得到真實的反映。同時,中華傳統詩詞也深深地融入中國人民的生活和心靈之中去。中國人從小就學習、記誦傳統詩詞,「腹有詩書氣自華」,能在需要的時候恰當的詩句脫口而出被視為一個人有涵養的表現。中國的名山大川,名勝古迹,到處都有傳統詩詞鐫刻的墨跡。中華傳統詩詞的不朽魅力,則如有許多學者論及的兩個因素有關,一是中華傳統詩詞以世界各國文字中最獨特最有魅力的漢字為載體。一個漢字就是一幅圖畫,漢字結構緊密,含義穩定而又有無限想像的空間,一個一個的漢字可以有無窮的組合而其中的每個漢字又有不變的含義。漢字的無窮魅力給了傳統詩詞無窮的創作空間。二是中華傳統詩詞在其歷史發展中,形成了特有的韻律、格律,音韻和諧,節奏鏗鏘,可以和舞蹈、音樂協調配合,產生奇妙的藝術效果。中華傳統詩詞的強大生命力孕育著不朽的魅力,它的不朽魅力賦予它更加強大的生命力,生生不息,流傳久遠。

二、中華傳統詩詞的歷史發展一直在演變與改革中

說不變,是就其歷史悠久,歷久彌新,經磨歷劫而魅力不減來說的,其歷史根脈一直在傳承、在發展,一直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的基因和血脈。然而,中華傳統詩詞的強大生命力和不朽魅力,既緣於其不變,獨特品性不變,世代傳承不變;也緣於其變,與時俱進,不斷地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演變和改革,不斷豐富其表現能力,不斷增添新內容,不斷突破舊框框,創造詩的新樣式。

首先,作為中華傳統詩詞創作之源的社會生活在變,詩詞創作的內容也必然隨時而變。就拿我國歷史上最早點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來說吧,它反映的歷史時代,自西周初年起到東周春秋中葉,距今三千多年,而其中有的篇章涉及的內容的年代則要更加久遠,如《商頌·玄鳥》中提到的契、《大雅·生民》中提到的稷,那是公元前二千五百多年前的事,距今將近五千年了。在五千年的歷史長河中,歷經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直到如今的社會主義社會,社會生產力、社會制度、社會思想觀念倫理道德,社會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發生天壤之別的變化,各個時代的詩的內容也必然反映該所處時代的社會生活和思想感情。

其次,作為中華傳統詩詞的載體的漢語言文字也是一直在發生著發展變化的。從橫向說,中國疆域廣闊,人口眾多,南腔北調,差異的存在是一種現實。從縱向來說,上下五千年,語言一直是人類生活中最活躍的因素,不斷地經歷著吸收、更新、淘汰,產生新辭彙新表達方式的過程。文字的變化雖然緩慢,但一直在發生著演變。這些發展變化,都是中華傳統詩詞演變和改革的基礎和內在動力。

其三,中華傳統詩詞的演變和改革還特別表現在詩體樣式一直隨著時代的發展而演變著。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實際上包含著風、雅、頌三種不同的類別和流派。「風」是各地流行的不同聲調民間歌謠,如秦風、魏風等;「雅」是把「採風」而來的民間歌雜經過文人雅士的加工再創作而成的「正聲」「雅樂」;「頌」是在宗廟中祭祀用的樂歌。《詩經》之後就是屈原創造的以《離騷》、《九章》為代表的楚辭,和由楚辭衍化而來的漢賦。在漢賦中還有「騷體」、「駢體」、「散文體」、「雜賦」的分類。此後,才有我們今天統稱的「唐宋詩詞」,而其中唐宋詩就有五言詩、七言詩、近體詩、古體詩之別,宋詞的詞牌達數百種之多,有豪放派和婉約派等不同的風格的區分。

這就是前輩學者所說的「四言變而離騷,離騷變而五言,五言變而七言,七言變而律詩,律詩變而絕句,詩之體以代變也。三百篇降而騷,騷降而漢,漢降而魏,魏降而六朝,六朝降而三唐,詩之格以代降也。」詩之體詩之格是隨著時代的變遷而不斷變化發展的。

隨著詩體的演變,詩詞的韻律也是一直在演變中。沒有一成不變的詩體樣式,也沒有一成不變的詩詞韻律,這是一部中國古代詩歌史告訴我們的不爭的事實。

三、中華傳統詩詞詩律的「求正」與「容變」的嚴與寬

在對中華傳統詩詞的學習、思考、討論中,有各種各樣的話題,比較集中的話題是怎樣對待和運用古詩詞的格律,尤其是詩詞字句的平仄、押韻的依據和運用的寬嚴上。人們找到了一個說法叫做「求正容變」,似乎這就可以折中滿足爭議各方的要求了。但這還是有問題。怎樣才是「正」,「正」能不能「變」,變到什麼程度?等等。這些問題不可能有絕對標準,只能尋找幾條能為更多人認同的共同準則。

首先,「求正」就是要正其名,循名責實,名副其實。要弄清楚使用什麼樣的詩體進行寫作,這種詩體在字數、行數、節數、平仄、押韻、對仗、粘連等格式上有什麼要求,要嚴格遵循。有人還沒有弄清楚「七律」有什麼格式要求,只知道「七律」就是整首詩一共八句、每句七個字,不知道平仄、押韻、粘對等格式要求,就在那裡寫「七律」詩了,結果只能是「掛羊頭,賣狗肉」,有其名而無其實。這是要堅決反對的。這好比參加體育比賽,你不懂或不遵守比賽規則,比賽就根本無法進行。你寫的是「格律詩」,但不遵守「格」,也沒有「律」,名不正則言不順,實不副名。

其次,「求正」的「正」還包括詩不同於「文」之「正」。毛澤東對新體詩的寫作有一個評價,他在1965年7月21日《致陳毅的一封信》中說:「要作今詩,則要用形象思維方法,……但用白話寫詩,幾十年來,迄無成功。」寫詩與寫文至少有兩點根本區別,一是詩講究「意境」,強調「用形象思維方法」,「文似看山不喜平」;二是詩講究韻律,講究可和著音樂且唱且舞且誦,要有節奏感。新體詩之所以「幾十年來,迄無成功」,也在於不能從傳統詩詞的韻律中吸取養分,沒有找到詩應有的節奏和音樂感,詩歌散文化,散文分行化,不便流傳,不宜傳唱誦讀。

其三,「求正」之「正」不是正襟危坐,一成不變,以形害義,而是應在不傷根本的前提下,因時而變,適當容許寬韻寬對。其實,傳統詩詞的格律韻律也是有一個逐步完善、漸趨細密的歷史發展過程的。學習格律,運用格律,是為了更好增加詩詞的和諧美音樂美,是為了詩要表達的情感、哲思、畫意得到更自然更真實地傳送,是為詩詞的內容服務的。胡適曾把宋詞區分為「歌者的詞」、「詩人的詞」和「詞匠的詞」,把那些只在字面形式上用功夫,講究精巧唯美,因音律而犧牲內容,因雕琢字句而損傷情趣的無病呻吟的詞作者稱為「詞匠」,說那些人「不是詩人,不是詞人,只可叫做詞匠。」這也說明,詩詞的格律韻律是形式,要為內容服務,不注重內容的形式就只是空有其外殼,只能當擺設。今人強調詩律詩韻,也有到了一成不變,嚴防死守,以形害義的地步。這些人對舊體詩的格律要求的熟習掌握是可敬的,然而其刻板僵硬不懂因時而變,就有如鄭人買履,以致削足適履,是不合適宜的。

再次,要有「容變」的氣度,但變的度不是寬泛無邊的,「變」的目的是使傳統詩詞的古典形式在現時代活起來,更多的人用起來,並朝著新詩體的探索的方向前進。中華傳統詩詞是中華傳統文化的瑰寶,不能丟棄也丟棄不了,它永遠是我們精神家園中不可替代的寶貴財富,永遠滋潤著我們的身心。但時代也呼喚著新詩體的探索,探索是漸進的,不可能一蹴而就,起步就是在中華傳統詩詞的基礎上的漸變,同時吸收民間民歌創造新養料,創造出易記動聽,有韻律可傳播的新的詩詞形式。


[1]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見《魯迅全集》第8集,1957年版第315頁。

[2]《荀子·樂論》。

[3]劉漢民:《毛澤東說文說藝實錄》,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117頁。

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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