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首次為南京大屠殺設紀念日 「日本人不高興了」

紀念館設計圖樣的第三行是南京大屠殺發生後,所有人都是躺下的,但還有一個人生還。

「這個人會說出真相,告訴全世界的人,南京城發生過什麼。」

作者|高珮莙

編輯 | 張國

動議通過的那一刻,所有議員起立、鼓掌。

「爸,媽,你們在看著我吧!」在加拿大安大略省設立南京大屠殺紀念日的動議通過後,華裔女議員黃素梅站起身,流著眼淚對著會場里全程錄像的攝像機喊道。

她講的是英語。她自小從香港移民到加拿大,家族裡一位近親曾被侵華日本士兵強暴。

一年多以前,黃素梅在安大略省議會提交了將每年12月13日設為南京大屠殺紀念日的「79號議案」。這條議案已在議會通過了一讀和二讀程序。然而,由於一些力量的阻撓,它始終被擱置,至今未能列入三讀程序。

又一個12月13日來了。南京大屠殺已經過了80年,見證歷史的老人猶如風中殘燭。在80周年紀念日幾天前,最年長的南京大屠殺倖存者、100歲的管光鏡辭世。目前,登記在冊的倖存者已不足百人。

黃素梅決定先退一步,先通過相關動議。與議案不同,動議不具有法律約束力,但它的通過意味著,安大略省成為中國境外首個設立南京大屠殺紀念日的地區。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館長張建軍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這說明通過多年的努力,南京大屠殺在國際社會的影響力越來越大。

12月12日,歷史組畫《銘記·1937·南京大屠殺》在南京江蘇美術館展出。視覺中國供圖

動議通過時,加拿大亞洲二戰歷史教育中心行政總裁劉美玲坐在旁聽席上,和4位來自中國、韓國、菲律賓和荷蘭的日軍慰安婦老人一起哭得稀里嘩啦。她按捺不住興奮,又忍不住覺得凄涼,「老人受了這麼多苦,突然有人理解她們,這真的是最大的安慰。」

01

為什麼人們紀念猶太人大屠殺、亞美尼亞大屠殺

和烏克蘭大饑荒死難者,卻對南京大屠殺知之甚少

一年半以前,黃素梅找到劉美玲,希望和他們一起「為歷史做點事」時,對方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

劉多年來致力於在加拿大中學推廣二戰歷史教育,黃曾在多倫多的教育委員會任職,兩人是知根知底的朋友。

很快,一份主張設立南京大屠殺紀念日的議案被提交到了安大略省議會。黃素梅在裡面指出,安大略省居民熟悉美軍在廣島和長崎投放原子彈的歷史,卻對日軍在中國的暴行聞所未聞,對於他們來說,「學習和反思南京大屠殺所帶來的深刻教訓非常重要」。

這份在2016年安大略省議會編號為79的議案,被稱為79號議案。

如果不是20年前讀到美國華裔女作家張純如的《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一書,劉美玲也會是黃素梅在議案中所指的「聞所未聞」者。她生於香港,十幾歲時移民加拿大,殖民地學校的歷史課里從未提及這段歷史,家裡也沒人講起。書里的內容讓她覺得震撼又羞愧。

那本書出版時,她的朋友王裕佳剛剛創辦了加拿大亞洲二戰史實維護會。

王裕佳是一位醫生,見過數不清的生離死別,唯獨讀這本書時,看十幾頁就「頂唔順」(廣東話「受不了」),沒法再讀下去。他至今記得,書里記錄日軍將初生的嬰兒拋到半空,再用刺刀刺死。他不明白人類怎麼會這麼殘忍,「這不是人做的事」。

在美國學醫時,王裕佳的宿舍對著一座猶太教堂。每年的猶太人大屠殺紀念周,都有很多學生到此參加活動,了解納粹屠殺600萬猶太人的黑暗歷史。最讓他震撼的,是猶太社區動用了所有的資源去普及歷史,「讓世界不會忘記他們的痛苦」。

同一時期的亞洲戰場,卻沒有同樣的紀念方式。「難道中國人的生命就比較廉價,就沒那麼寶貴嗎?」

王裕佳生活的安大略省,人們紀念猶太人大屠殺、亞美尼亞大屠殺和烏克蘭大饑荒死難者,卻對南京大屠殺知之甚少。他覺得不公平,遺憾正義沒有得到伸張,一心想為被無視的遇難同胞做點事,「讓30萬冤魂歷史走進西方社會」。

那時,張純如的作品剛面世,還沒有被西方主流社會接受。王裕佳在多倫多走了15家書店,都沒找到這本書。可他只看到雜誌上的一頁簡介,就認定,這本書一定能把被埋沒的歷史還原回來。

他從美國的出版商那裡買到了2000冊,自費邀請張純如到加拿大,以史維會的名義在當地舉行南京大屠殺60周年紀念音樂會。2000本書很快被人們排隊一搶而空。劉美玲買到的,就是其中一本。

2004年,張純如自殺辭世。劉美玲接到了王裕佳的電話,決定一起「做點事」。

劉美玲給張純如寫悼詞,連夜翻看了一大堆有關南京大屠殺的資料,讀到伏案大哭。她第一次深思,該怎麼去實現張純如的遺願,讓更多人知道南京大屠殺。

在加拿大,南京大屠殺是一段真正「被遺忘的歷史」。王裕佳沒想到,華人社會對他的努力,反應異常冷淡。有人不知道,有人壓根兒不想知道。他們覺得,人要往前走,不要回頭看,幾十年的時間都過去了,「還搞來做什麼?」還有人問他是不是想煽動仇恨,讓中國人憎恨日本人。他沮喪極了,幾乎覺得那段歷史註定要被埋葬,從此不見天日。

劉美玲的親友也不理解。最刺痛她的不是西方人的無知,而是華人社區的冷漠。很多華裔父母在子女面前對這段歷史諱莫如深,還有華人團體打電話來罵她,說她另有目的。她心裡氣憤,又無可奈何,「你是中國人,你怎麼可以這麼講?」

她相信,要是79號議案通過,那些否認南京大屠殺的日本人就「再也沒有什麼借口了」。

9歲就隨家人從香港移民而來的加拿大國會議員關慧貞,也有類似想法。11月30日,她在國會發表聲明,緬懷南京大屠殺死難者,並呼籲加拿大政府將12月13日設為南京大屠殺紀念日,以悼念死難者。

關慧貞依稀記得,小時候曾聽父母說起過南京大屠殺,但她真正了解這段「黑暗的歷史篇章」,還是在20年前。

當時,她在溫哥華擔任市議員,應史維會卑詩省分會之邀參加了一次攝影展。那是她第一次正視這場西方人口中「被遺忘的大屠殺」。從那時起,她決定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提高人們對這個問題的認識,因為「只有改變對歷史錯誤的認識和記憶,才能找到治癒與和解的辦法」。

黃素梅和關慧貞的舉動,很快引起了日本媒體的注意,右翼媒體《產經新聞》撰文稱,加拿大很多地方出現了反日的苗頭,今後的狀況不容大意。

02

「日本人不高興了」

去議會投票支持79號議案前不久,議員彼得·塔布斯收到了一張「來自日本人的奇怪明信片」,上面稱大屠殺後南京人口「不減反增」,還聲稱南京人當年與日軍相處和諧,「每個人都愛戴我們,所有人都擁戴佔領部隊」。他把明信片扔了出去,「饒了我吧,這太瘋狂了」。

所有能以一票否決的方式決定79號議案命運的安大略省議員,都收到了這張印刷精美、沒有署名的明信片。

為了阻止79號議案的通過,14名日本國會議員聯合署名,向安大略省議會寄送了一封意見書。日本眾院議員原田義昭稱,設立南京大屠殺紀念日是由華裔居民發起的反日活動,「可能在相關國家間引起不愉快爭論」,必須阻止。

「日本人不高興了。」一位自由派消息人士告訴《多倫多星報》。

在加拿大,所有私人提出的議案都必須經過議會的3次聽證,分別被稱為一讀、二讀和三讀。一讀只是將議案登記入冊,二讀則在辯論後由所有議員投票。全票通過後,議案就會被提交到省司法政策常務委員會審議,準備三讀。

79號議案在去年12月8日全票通過了二讀,但私人提案的數量太多,絕大多數在二讀後都如泥牛入海,從此杳無音訊。沒有三大黨派的強力支持,它根本就沒有機會重新走進議會接受辯論投票。

如果不在2017年年底前通過三讀,79號議案就會自動失效。著急的黃素梅一面繼續為79號議案奔走,一面又提交了同樣內容的動議。

場外,日裔團體「彬彬有禮的阻撓」從未停止。他們遊說議員,發起集會抗議,聯合媒體造勢。直到10月26日,議會針對新的動議投票和辯論當天,還有好幾個蒙面人在議會門前抗議。

議會大樓外的暗流涌動,讓安大略省省長凱瑟琳·韋恩深感不安。她特意找來王裕佳,向他諮詢了很多問題。她擔心79號議案會在安大略省的日裔和華裔社區之間製造分裂,讓他們彼此仇恨。

王裕佳對韋恩打比方說,加拿大紀念猶太人大屠殺,但從來沒有德國人和猶太人在加拿大發生衝突,79號議案也一樣,它只會促進中日兩國公民對話和解。

可無論他怎麼解釋,都沒法打消省長的疑慮。

03

張純如走上的那條路,同行者越來越多

為了幫助79號議案儘快「闖關」,2017年年初,史維會在多倫多推動了十萬人簽名的運動,還在各大華文媒體上刊登請願表格。王裕佳帶著團隊成員四處出擊,約見遊說各黨重要成員。

聽說此事,正在多倫多讀大學的殷宇佳決定去做志願者。她每逢周末就跟一群「爺爺奶奶輩」的同道中人到商場、街道和學校,向路人徵集簽名。

讓她傷心的是,她遇到的外國人沒有一個拒絕她,很多人還因為以前沒聽說過這件事覺得不好意思,反倒是很多華人擔心信息被泄露,害怕遇到詐騙,不願留下真實姓名。也有華人覺得整件事都很沒有意義,理由是——就算簽名也無法真正左右政府,就算政府設立紀念日,也不能去讓日本人道歉。

殷宇佳沒那麼悲觀。對這個24歲的江蘇姑娘來說,南京大屠殺的歷史從來都不遙遠。有一次,老師在高一的英語課上讀了村上春樹的一本書,裡面有對戰爭的描寫,她就推薦老師在課堂上播放一部關於南京大屠殺的紀錄片。

那節課使世界其他地方的同學都掉了眼淚。殷宇佳第一次看那部紀錄片的時候,從開頭第5分鐘一直哭到片尾,哭了一個多小時。碩士畢業後,她開始在史維會實習,經常在社交網路上「科普」歷史知識,很多朋友給她點贊。

在加拿大,像殷宇佳這樣熱心傳播歷史的年輕人越來越多。7年前,史維會舉辦一個大型國際會議,邀請了100位年輕人做志願者。會後,在多倫多大學攻讀法學博士的王馨荷就來到劉美玲面前,說要在大學裡建立史維會分會。目前,已經有5所大學成立了分會。

5歲就移民到加拿大的王馨荷曾在讀小學時跟著老師,去養老院採訪猶太大屠殺的倖存者。她開始對中國的戰爭史產生興趣,卻只能從影視作品和家人口中了解一二。

去年,她參加了一家美國民間機構組織的亞洲二戰歷史遊學,到中國參觀了很多戰爭遺址,也接觸到了相關的作家、學者、律師、博物館工作人員、非營利組織人員。在整個旅行團里,她是年紀最小的一個。

在王馨荷看來,年輕人是最有能力改變和影響未來世界的,如果他們忘記歷史,「這樣的未來是很可怕的」。

劉美玲第一次真正面對慰安婦受害者,是在2006年夏天,她帶領20多位加拿大教師來上海考察學習,以翻譯的身份訪問南京大屠殺倖存者。

此前,她看過很多書、證言和照片,卻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活生生的老人」站在她面前。

一位老人一直平靜地講述自己的故事,但說起她承認自己是慰安婦後養女離開了她,終於忍不住大哭,哭得停不下來。另一位老人已經患上老年痴呆,但聽到「南京大屠殺」5個字,眼裡瞬間閃起了淚光,「就好像想到了很多事」。

劉美玲又氣又痛,「她什麼都不記得,卻只記住了最痛苦的時刻」。

整整7天,她每天從早上7點忙到晚上七八點,一個接一個地訪問受害者,強忍著眼淚提醒自己要「專業」。攝像機一停,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放聲大哭。

但無論如何,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她當初帶著和張純如一樣「義無反顧的堅持」走上的那條路,同行者越來越多。

從2004年開始,史維會每年暑假都組織加拿大教師赴中國學習,後來陸續還有美國、德國、日本、澳大利亞和韓國教師加入。在安大略省教育局的支持下,他們到學校里講學,還在2005年將南京大屠殺納入了中學歷史課程。

南京大屠殺70周年時,史維會拍攝了一部關於張純如的紀錄片。不久,多倫多教育局通過決議,為當地每所中學訂購了這部影片的光碟,供歷史老師教學使用。也是在同一年,史維會花了9個月時間推動,由議員鄒至蕙在加拿大國會提出一項動議,要求日本政府向慰安婦道歉,並作出公正及有尊嚴的賠償。

當時,一位部長堅決反對這項動議,幾乎達到了「刀槍不入」的狀態。他不知道這段歷史,堅持認為日本已經道歉,沒必要再做這樣的無用功。劉美玲邀請他觀看張純如的紀錄片,請他參加慰安婦的見證會。聽了4位老人的證言,他的態度逐漸轉變,成了最堅定的支持者。

04

「我們一定要找到傳承的人,不是一個人,而是很多人」

79號議案雖然尚未通過,但那份動議的通過和南京大屠殺紀念日的設立,已讓很多人看到了效果。有這份動議在,79號議案就有機會重新被打撈出來。

動議通過後,劉美玲鬆了一口氣,可更艱難的任務還在前面等著她。如果不普及歷史教育,很多人並不清楚這個紀念日代表著什麼。

王裕佳68歲了,每周要花至少20個小時在這份義務工作上,對他來說是個不小的負擔。劉美玲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退休,或是因為身體問題不得不停下來。她把殷宇佳和王馨荷這樣的年輕人稱為「和平使者」,盼著他們能留下來。

「我們一定要找到傳承的人,不是一個人,而是很多人。」她告訴記者,「他們才是未來。」

她多年來堅持帶女兒做志願者,教育女兒從小不要忘記二戰史。長大後在巴黎學習服裝設計的女兒在畢業設計中選擇「慰安婦」作為主題,這讓她感到欣慰。

從去年開始,史維會開始舉辦夏令營,邀請中國和韓國的學生到多倫多,「從歷史中學習人性的價值觀」。加拿大的大學生則被派到中國實習,再回到學校分享自己的研究成果。每年8月的日本無條件投降紀念日,很多年輕人都會來參加史維會舉辦的「和平節」。

王裕佳買下了一塊地,計劃籌款900萬加元,建一座亞太和平紀念館及教育中心,讓更多學生來這裡學習,了解南京大屠殺和日軍「731部隊」。

他說,這不是為了挑起仇恨,而是「打開通向歷史真相之門」,讓人們從歷史中領悟和平與和解,別讓歷史重複過去的悲劇。

他拿出了一份紀念館設計圖樣,上面畫著一組圖案。第一行象徵著日軍沒進入南京時,所有人都是站著的。中間是日軍進入南京後,人們都跪在了地上。第三行是南京大屠殺發生後,所有人都是躺下的,但還有一個人生還。

「這個人會說出真相,告訴全世界的人,南京城發生過什麼。」王裕佳解釋。

按照計劃,安大略省的首個南京大屠殺紀念日——今年12月13日當天,黃素梅將在省議會宣讀有關南京大屠殺80周年紀念日的聲明,她還爭取到議會同意,讓每位議員佩戴「和平之花」。當晚,當地華人團體將在議會大樓前的草坪上舉行燭光悼念會。

尚未通過的79號議案里說:「在安大略省將12月13日設為南京大屠殺紀念日很重要。它將為所有安大略人、特別是亞裔社區提供一個機會,去聚集、銘記和致敬南京大屠殺的受害者及其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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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跨越太平洋的銘記》

原文刊載於中國青年報( 2017年12月13日 0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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