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一起讀(139)：我的團長我的團

2017年第一天，趁著新年新氣象的紅火勁兒，我來還債，聊《團長》。

《我的團長我的團》，是我看過的最好的電視劇和當代小說。既然有劇有小說，就要先確定一下聊的客體，否則會像一些糊塗朋友那樣把三國志和演義左右互搏。把客體確定如下：以救援隊抵達樹堡為區分點，之前是電視劇演了的部分，小說中情節與電視劇衝突的，以電視劇為準，包括但不限於上官戒慈救迷龍是靠發飆、不辣的名字是鄧寶、張立憲毀容後自殺等；小說中寫了電視劇沒演的部分，把小說情節補充到電視劇中，以引入的小說情節不與電視劇情節衝突為原則；之後從乒乓球渡江到最後，以書為準。

客體定好了，面前依然是巨大的工程，因為這部作品氣象萬千，思想深邃，悲喜交加，金句頻出，從任何一個點入手都能挖出很多東西。我想了一下，決定以人物為線索，其中又從次要角色開始聊，希望聊到最後的孟煩了和龍文章時能有已得結論做支撐。

鳳頭豬肚，以次要角色開頭，但仍然要漂亮。那就從喪門星開始。

喪門星，董刀，炮灰團的冷兵器之王，冷峻硬朗，殺手無情。怒江邊上炮灰團背水一戰，與日軍甫一交接喪門星就殺手本色盡顯，轉瞬之間連斃三個鬼子於刀下，近戰攻擊力之駭人，令人咋舌。董刀鋒芒內斂，沉默老成，不苟言笑，他有武德，講道義，功夫硬，感情真，是一位完美的傳統武人。

煩啦的父親則是一位傳統的中國文人，他生不逢時，格格不入，他本來該是一位很好的學者，一位嚴正古板以身作則的衛道士，傳統文化優秀的傳承者，但身處亂局之中，想強求一方安靜的書桌（笑）是何等不切實際，他的身上是堅貞清白，士大夫的氣節，在變亂的時局下，他的價值堅守顯得迂腐可笑，又尤以為了保全書而屈從於日本人而為讀者指責。其實他的書是孤本，打完仗之後有用的，他知道這個價值，就難以割捨掉做出和別人一樣的判斷。孟老先生遇到的是傳統讀書人的大不幸，也是積重難返的古老中國必須面對的困局，還是那句話：在新時代的逼迫之下，古老的鎮定自守已是風燭殘年。

「少年中國有希望！」小書蟲振臂高呼，這是整部電視劇最讓我動容的鏡頭。他年輕氣盛，慷慨激昂，幼稚單純，不切實際，但年輕的總要戰勝衰老的，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新的要替代舊的，落後的要讓位於先進的。這代價沉重，鮮血淋漓，但這是對的，短痛總要好於長痛，任何選擇都有成本，越大的選擇成本越高昂。我們熟悉的、習慣的、熱愛的東西，我們都知道它的好處，但當它已不是最優策略的一部分，我們該怎麼辦？我們能不能揮一揮衣袖把它留在身後，輕裝上陣大踏步地向前走？

獸醫拒絕了帶傷員婦孺先過江的命令，因為這邊有他要守護的孩子，他的慈愛讓炮灰們依戀，在死的時候有一隻溫暖的手可以握。他愛他的娃娃們，儘管他們總是傷他的心，當他故去，炮灰們才猛然發現永遠失去了靈魂的歸處，從此他們只剩暴躁和盲動，而再也沒有溫暖和安慰。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家嚴，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們不再退縮，不再恐懼，上下一心，想的只要報仇！報仇！報仇！這成就了他們人生中最輝煌的一仗，也讓全劇的壯麗達到了高潮。

偷襲南天門，突擊隊在前線赴湯蹈火，克虜伯只能在遠距離望眼欲穿。這個擁有憨萌外表的吃貨，其實有著翻江倒海的豐富內心。是不是因為受到的教育良好，讓他習慣性地保持寬容和友善？他似乎什麼都不在乎，也似乎什麼都不吐露，他在乎的只是自己百發百中的炮擊本事，那是他經由遠赴異邦、改變專業所得的平生所學。他的結局也震撼一切讀者，想想他的心路歷程，在潰敗中看到一伙人浴血沙場阻敵西岸，他那一腔熱血、一身本事何嘗不蠢蠢欲動，但他是高精尖人才，是遠距離兵種，只能身不能至心嚮往之，充當護花使者將迷龍家眷送到收容站後，他的使命本已完成，但他竟就此住了下來，正是心裡的認同與嚮往的自然反應。後面經過董刀的毆打、庭審的震撼，他終於懂了這夥人的老大是個什麼樣的人。收容站里初相見，一見團座誤終生，當死啦死啦兩眼放光地對這個沒炮的炮兵如獲至寶的時候，士為知己者死的命運就註定了。這是一場小小的風雲際會，在這個貪吃的胖子的呆萌外表下，默默無聞。

炮灰團另一個萌物是不辣。他總是在笑，似乎世間的一切都是歡快的，儘管他和他的炮灰弟兄們命運坎坷。正像有人說的，快樂不是擁有的多，而是索取的少。不辣即使斷了一條腿，一個破碗一根樹棍也足以回到家鄉。一個在什麼情況下都能展現燦爛笑臉的人，他的胸襟得是多麼廣闊，他的內心得是多麼堅強？所以當他不笑的時候，他的小眼睛亮出嚇人的光芒，讓你想起來這個小小軀體的活寶其實是炮灰團的主力打手之一。電視劇里最後那個回頭的畫面，有傷感也有釋懷，有快樂也有悲哀，有達觀也有送別，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阿譯終於成了他想成為的人。家仇國恨，品學兼優，他本來應該是精銳中的一員，但他不幸落到跟炮灰抱團的境地。他的理想主義與周遭的夥伴格格不入，卻就是這理想主義帶來了豬肉白菜燉粉條的桃園之盟。他剛出場時戰場經驗匱乏，帶隊指揮一塌糊塗，但到南天門之戰攻擊立止的時候，他竟然令人難以置信地突破防線與自己的兄弟會合。故事中這裡只是借旁白指出了這一任務的難度，讀者卻能想像當時阿譯的機敏果決和作戰的英姿。這時這個潛力巨大的學霸已經露出了獠牙。到故事的最後，煩啦的部隊一觸即潰，阿譯的防線卻堅如磐石，讓煩啦一眼可知那就是龍文章的打法。這個渾身尷尬、自帶笑點、格格不入、脆弱愛哭的炮灰團成員，有著與外表遠不相稱的堅定決絕的剽悍內心。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他終於實現了自己在庭審時說過的誓言，成為了自己嚮往的有理想卻不空談、兼具智謀和勇氣的英偉軍人。

迷龍完全是另一種人。阿譯理想，迷龍現實，阿譯稚嫩，迷龍老辣，阿譯愛國，迷龍戀家，阿譯瘦，迷龍壯，阿譯白，迷龍黑。這是一對典型的書生與老兵的對比。作為親如一家的炮灰團中的兩位重要成員，這兩人幾乎沒有任何能相互理解的點，於是這個視那個為野蠻人，那個視這個為裝犢子。他們的世界完全不同，應了虞嘯卿那句「共行一道，各行一套」，但他們同樣讓人喜愛。迷龍最打動人的點在於他對生活的熱愛，在於他的活潑潑的生命力。他懂得並會享受生命中的美好，但他更愛他的兄弟，他用一把骰子把自己輸得精光，只為能跟兄弟們在一起。他似乎忘了淪陷的家鄉，但那從來都在他心頭沉甸甸地壓著，只是他懂得，人總還是要過日子。他向我們展示了熱愛生活的人可以有多麼可愛，這就使得死啦死啦的「命都不要就要安逸」的疾呼顯得更加痛心。悲劇就是把機會成本的美好展現給人看，魚自有熊掌不可替代的美味，炮灰團一大鍋白菜豬肉燉粉條的大雜燴，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價值，當這些人的價值統一於抗擊日寇，他們的並肩作戰的戰友情就極為讓人動容，但當他們的價值彼此衝突，死啦死啦就只能變得分外殘忍，死啦死啦所撕破的，正是為了更大的價值所必需付出的。

迷龍有多可愛，龍文章就有多殘忍，而孟煩了就是這兩種價值觀的調停。是要活下去，還是要為更多的同胞犧牲自己？虞嘯卿同意的當然是後者。郝獸醫的「我只當換不下來」則意味著可以犧牲，但犧牲要有所值。龍文章從一開始的如虞嘯卿一般的鐵血，到被抽掉所有支撐轟然倒塌，他不得不在那個一耳刮子能扇到的距離之內的傳令官兼副官的引導下尋求妥協。他真的是一直以來一個人在扛的，煩啦要過很多年之後才知道他的孤獨有多麼孤獨，他的哀傷有多麼哀傷，連聰明絕頂的煩啦都如此，更不要說炮灰團那些老粗們了。其實真正有可能認同死啦的是獸醫和阿譯，但獸醫太仁慈，阿譯當時又太嫩。

煩啦何嘗不曾是張立憲那樣的熱血青年？熱血青年被現實打怕了，不敢再信。信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卻又多需要勇氣，煩啦已經悲觀到認為希望是不該有的，這真是讓人心疼，他看到精銳、阿譯和小書蟲，心裡既羨慕又痛恨，羨慕他們因有希望而幸福，痛恨他們因不知現實兇險而身處危境卻不自知。他看到他們，就像看到從前的自己，「別再這樣了，這樣會受傷的」，他大喊著，淚流滿面。他太愛從前的自己，就太恨現在的別人：為什麼那麼蠢！為什麼要走死路！但他看到了龍文章，這顯然不是一個蠢人，於是他既期待又恐懼，期待著相信，恐懼著失望，他想贏，做夢都想贏，但他害怕贏不了，害怕以為能贏但是贏不了，害怕自尋死路的攻擊，他愛他的弟兄，不想他們死，所以他在沙盤前使盡渾身解數。於是我們看到了這個北平南城的小太爺的能力，他輕取何書光，力克海正沖，重創張立憲，為的只是不讓袍澤弟兄們傻傻送命。

死啦也在被煩啦影響，起初只求對錯的堅決，被煩啦一通擰來繞去的分析，也陷入了迷茫。一千座墳是他的債本，上陣殺敵是他的責任，民族覺醒是他的夢想，但他的士兵是該死的人嗎？事情該有的樣子是什麼？放敵軍過防線是正確的嗎？為了打南天門讓炮灰團死絕值得嗎？對錯很重要，但價值判斷哪裡那麼容易分清對錯？國難當頭，忠字摻水，你在為什麼而戰？你在找失去的魂，那魂又是什麼？被掛在嘴上踩在腳底的忠孝信悌禮義廉恥？還是那些更年青的東西？西進吧，別北上，你看見了什麼？是否看見了大廈將傾的必死之局？獸醫是傷心死的，你是否也是傷心死的？英雄末路，你用一顆幸運彈了卻殘生，在你的身後，你的副官一路招降，你的副團長舉槍自盡，他們繼承了你的意志，老的終於不再在年青的面前負隅頑抗，士兵們免於無意義的赴死，免於當炮灰的命運。

國難當頭，兄弟情深。活著是天理，犧牲是大義。整個故事都在這兩個價值觀的極端之間拉扯。為國捐軀也罷了，但上峰的態度總讓人齒冷心寒。炮灰團不怕死，只怕死得無意義，當余治質問虞嘯卿「是不是把人家賣了」的時候，我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但唐基真的是錯的嗎？令行禁止有什麼不對嗎？幾百萬同袍幾萬萬同胞的說辭沒有道理嗎？為國捐軀得其所哉本來不就是虞師的價值觀嗎？何況在虞師的價值觀里軍人本就沒有無辜之人。虞嘯卿還是不如唐基鐵血，軍人永遠冷酷不過政客。當電車難題在他們眼前鋪展，唐基會第一時間扳動控制桿，這是他的原則，也是他的道義，解決問題，不惜一切。

價值的取捨是永恆的難題，忠義兩全永遠沒有方便的答案。值得欣慰的是龍文章認識了孟煩了，兩種不同的聰明同舟共濟，讓問題有了一些相對清晰的判斷，也讓我們看到了精彩紛呈的英雄故事。這是好看的戰爭小說，也是宏大的思想盛宴。在這個故事裡，我們能看到老的和新的、東的和西的、人性的和功利的種種觀念，真假善惡，是是非非，來源於一個貧嘴的瘸子對一個癲狂的騙子的追憶，時間已隔了很久，往事卻更加清晰。

附：沒想到微信公眾平台竟然能找到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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