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孔慶東:電視傳播的雅與俗

從上個世紀末到本世紀初,從全人類文化事業的視角來看,傳播變成了一個領頭的專業,成了一隻領頭羊。但對於傳播的重要性,我們國家還沒有提到戰略的高度上加以重視。我們在傳播問題上,一直是作小伏低。近年來,不論中國在其他領域取得多麼大的成就,都不能改變我們在傳播上越來越不佔上風這個事實。不是鸚鵡學舌,就是四面楚歌。不要說一言九鼎,連自圓其說的境界,似乎都成了夢想。

最好的傳播是「軟性傳播」,就是迂迴的傳播。外國的愛國主義、民族主義情結比中國嚴重得多,可他們是通過「軟頻道」,通過文藝,通過好萊塢影片,通過無數的插科打諢、搞笑的節目,就達到了愛國主義宣傳的目的。我們現在理解好萊塢大片,僅僅理解到工業的層次,更重要的層次是,好萊塢大片是美國文化的最強有力的武器,好萊塢影片所到之處,就在製造美國神話,就在征服你的民心,就是讓你覺他那個國家好。

所以我覺得,中國目前到了一個必須從文化戰略高度上來重視傳播的時候,應該把傳播作為一個專門的學科、專門的領域來搞。我們中國在現代化的進程中,從很早時期開始,就對傳播問題重視得不夠。

談到現代化,從「五四運動」開始,從魯迅、陳獨秀、李大釗這一代人開始,他們的思想是中國當時最深刻、最進步的思想,可他們的思想沒有能及時地轉化為社會資源,他們的思想沒有得到及時有效的傳播。魯迅這麼了不起,他的小說在當時也就印幾千本。幾千本的印數在一個擁有四萬萬國民的國家裡邊,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新青年》這麼重要的刊物,在四川省,只訂了兩份。甚至,連魯迅自己都不能啟蒙自己的母親,他的母親並不讀他的書,他母親最崇拜的是張恨水。

魯迅沒有長篇小說——長篇一般比短篇通俗,他的那些短篇小說寫得多麼深刻,很多人都讀不懂,也不符合大眾的閱讀習慣。一上來就是《狂人日記》,誰也讀不懂!《葯》的開頭多麼深奧——「秋天的後半夜,月亮下去了……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什麼意思啊?中國人不習慣閱讀這種東西,需要一個中介,把魯迅這麼凝鍊的思想轉化成廣大民眾可以接受的一種產品。那時候沒有電視,那時候的第一媒體就是報紙。魯迅自己很重視傳播問題,所以他勇於把自己的文章拿出去發表。魯迅當年的文章都發表在《申報》「自由談」之類的副刊上,文章的旁邊是明星的花絮、各種廣告,可魯迅沒有覺得這樣就沒面子了、就不高雅了等等。可是靠魯迅一個人這樣做沒用,因為在當時,從國家到知識分子這個群體,都沒有注意傳播魯迅的思想。那麼誰注意了呢?

恰恰是我剛才提到的張恨水,就是「張恨水」們。張恨水他們的作品的發行量是巨大的,他們是和普通讀者、普通受眾保持密切聯繫的。也就是說,從某種意義上看,決定和影響一個國家公民素質的最重要因素,不是這個國家有多少個「魯迅」,而是這個國家有多少個「張恨水」。魯迅這樣的文化大師,把人性分析得這麼透徹的,在20世紀沒幾個,起碼日本沒有這樣的人,美國也沒有,大概法國、德國有兩個。可是人家有無數的「張恨水」啊,人家有好多「金庸」啊。

一個國家的文化,如果首先不考慮你的受眾是誰,不掌握你的受眾,你這個文化就是沒有力量的文化。

這樣我就想到一個和雅俗有關的問題。我用了很大精力去關注中國的大眾文化,關注通俗文學的問題。通俗文學、通俗文化、通俗文藝這些概念,在我們中國人的理解中,有一種貶義存在。這些詞如果翻譯到西方去,並沒有貶義。這個貶義從哪兒來的呢?就是從「俗」這個字來的。中國人一看到「俗」,就認為是一個不好的評價。「俗」就意味著低級,「雅」就意味著高級,這是我們漢字的多義性所造成的。

在西方,說一個人是大眾作家,這不意味著貶低他。反而意味著,他擁有數量極大的讀者,他的作品社會影響大,老百姓喜聞樂見。在法國,巴爾扎克、大仲馬這樣的人是被當成民族英雄來崇拜的,他們可以進「先賢祠」。而我們國家會把金庸當民族英雄嗎?是金庸,使海峽兩岸的人、使港澳的人、使東南亞的所有華人、使北美歐洲的所有華人意識到,我們都是中國人,我們是一個共同體,我們都是「郭靖蕭峰的哥們兒」。難道金庸不是民族英雄嗎?

通俗的問題原來這麼重要。我用了很多精力去探尋「俗」「雅」這兩個概念的來源。

「雅」,原來的意思就是夏,指的就是夏王朝所在地,那一塊地方叫「雅」,一個地域性概念,就好像河南叫「豫」一樣。其他的地區叫「俗」。這一開始只意味著地域差別,並不意味著高低。

「雅」和「俗」的明顯分流,第一個把「雅」和「俗」明確分開的人,是屈原,他賦予了「俗」這個字以很專門的含義。就是說,我保持個人節操,我這樣的人要命名,叫「雅人」,別人是「俗人」。俗人到此就有了很不好的意思,包括小人、品德不高、知識不高、境界不高等等意思,都裝在這個「俗」裡邊。有的朋友看我文章里寫在衛生間讀書,以為我是故意調侃,其實我說的是大實話,衛生間里為什麼不能讀書啊?我認為,最能使人感情快樂愉悅的書都應該在衛生間里讀,調節內分泌嘛。「俗」這個概念,看明白它的來源之後就應該知道,「俗」並不代表天然的等級低下。

明白了這個問題,我們對傳播就可以有新的看法:不要怕別人說你俗。「俗」有兩層含義,第一個就是一般人理解的,低俗,品味不夠,檔次低;第二個含義不含褒貶,它只是一個影響力的問題,影響力大小、是否與大眾結合的問題。如今,在傳播問題上,要重新調整思維。我認為,人首先要不怕俗,但是不能拋棄雅。怎麼調整好它們的關係呢?我覺得要這樣——俗中求雅。

俗中求雅首先要立足於「俗」,不能夠一開始就去追求「雅」,特別是對於電視節目來說。電視首先要清清楚楚地認識到,它是為大眾服務的。我一個寢室的同學阿憶有一個邪門觀點,他說,一個電視節目,凡是大學裡的專家反對你,就說明你成功了。這話說得有點極端,但我們要吸取他合理的內容,他講的是有道理的。一個電視節目好不好,可以開專家研討會,把專家們請來聽他們的意見,這個意見可以聽取參考,但不一定要聽從。有的時候恰恰要當一個反面參考,專家越不喜歡的節目,可能恰恰是好節目,專家當年還不喜歡《小二黑結婚》呢,事實證明,《小二黑結婚》是偉大作品。

乾電視的人要有很廣博的能力,知識要廣博,但是這個廣博又不能雜亂無章,必須以傳播理念為核心來組織你的知識,組織各個部門的資源。前幾年有一次,中央電視台綁架了我們一些所謂專家,關了好多天,天天強迫我們看世界上幾十個頻道的節目,看人家是怎麼做電視的,然後讓我們給他們當參謀。我看完之後首先一個感覺就是,我們跟人家比,落後太多。不論是傳播理念的重視程度,還是這個手段的使用。我抓住一個核心觀念,就是你心裏面有沒有受眾。

我講一段《百家講壇》的歷史。《百家講壇》早期是一個沒什麼影響力的節目,節目組的一些同志感到很自卑,覺得自己不被領導重視,被弄到這麼一個破欄目,不過就是找一個老師講講課,弄得很沮喪。節目開始不久,一次他們找到我。我說,你們應該高興啊,這是你們一個很好的機會啊,當老師的可以在電視上講課,這是中國電視的一個巨大進步啊。你們的觀念有問題,你憑什麼認為講課就不會有收視率呢?《幸運52》、《開心辭典》當然有收視率,但那是它那個群體的收視率,還有別的群體想吃某種飯吃不著呢。大多數人想吃漢堡包,有人供應他們,但是現在有人想吃餡餅,就是沒人給做,這些人是渴望著餡餅啊。我相信,中國改革開放這麼多年了,學術跟社會已經脫鉤很久了,人民需要學術,我相信學術是有市場的,關鍵在於節目怎麼做,老師怎麼講。

我覺得這個節目立足於「俗」,是立足到位了,而「俗中求雅」則是它成功的要點。「俗」是它的形式,就是用通俗易懂的形式、語言、表達方式,傳遞「雅」的信息,把握好這一點,這個節目才可能持續發展。現在全國很多台在克隆這個節目,但是可能只克隆了它俗的那個形式,雅的這一點如果跟不上,它就有一個危機存在。這個節目應該是傳播學術成果、傳播思想的節目,單單有一個「俗」的形式是不行的。

所以對於電視,我們首先就該認識到,電視是俗的,不要以俗為恥,我們就是為俗人服務的。你看看古代的那些聖賢、文豪們,基本上都是俗中求雅的。李白杜甫曹雪芹,莫不如此。你看看杜甫寫的,都是老百姓那些事,「三吏」、「三別」,《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很普通的日常生活的細節,但是裡面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

我覺得電視是在普及的基礎上提高,而我們大學裡的學者要做的是相反,我們應該在提高的前提下來普及。我們先要提高自己的學術研究水平,要站到世界的一個制高點上。比如說,我是研究魯迅的,我必須能和世界上一流的研究魯迅的學者,不論國內國外的,跟他們對話,掌握最前沿的信息,然後把我的研究成果、我得到的信息,通過某種形式傳遞到社會上,讓人民都知道魯迅是什麼樣的。這樣的一個社會,它就上下溝通了。

跟俗中求雅相關的,還有兩個配套問題,一個是小中求大,另一個是穩中求變。

我覺得電視不適合於講大問題,要少講大問題。一家電視台如果有100個欄目,有不到5個欄目去講大問題就夠了。因為電視是個時間藝術,它轉瞬即逝。我有一句著名的調侃,我說:看電視的樂趣就在於換台。這是真實情況的描述,我看電視都是同時看全國所有的台,我是一遍遍地輪著按那個遙控器。按累了,遇到某個喜歡的欄目,多看一會兒。我喜歡看戲曲,喜歡看各個省的地方曲藝,但剩下的時間我就是不斷地換台。好的電視欄目,應該是講一個具體的問題,小視角、小細節、小故事、小道理,然後積小為大、積土為山。

還有這個穩中求變,也是我看了很多國外電視節目的一個感受。我覺得我們中國的電視變化太快、欄目更換太快,經常創建新欄目、新節目,一個節目老變換花樣、變換嘉賓、變換舞檯布置、變換背景……有些電視台的領導不知道為什麼那般弱智,老以為變換之後,就會讓人家喜歡,讓人家耳目一新。你每天回家看到你太太都新做了一個整容,昨天林憶蓮,今天李宇春,你會喜歡她嗎?還不噁心死?我看國外電視不是這樣,國外的電視經常是幾十年不換,什麼都不換,一個脫口秀節目也好,一個小品節目也好,一個新聞訪談節目也好,就那個主持人從年輕主持到白髮蒼蒼,從「二戰」以後一直主持到現在,不變!那個《獅子王》天天晚上都演,那就是人家的樣板戲!整垮了咱們的樣板戲,可是人家天天都看樣板戲。樣板戲的精髓就是千錘百鍊的精品意識,精品出來後,就長期不要變。什麼叫品牌的力量?不要老他娘的創新、創新!創得老百姓天天傷心!品牌的力量首先是讓人熟悉。品牌的力量來自於歷史,一個節目你只要能夠好歹撐上10年,你就成了一個品牌,不要怕庸俗。我鼓勵大家一句:一個人要敢于堅持庸俗20年,那就是不俗。問題是我們很多人沒有這樣的勇氣。我當初以金庸作品研究為副業,寫了點研究金庸的文章,受到多大的壓力啊。王八蛋們都拿這個事情來批評北大,說北大墮落了,北大的老師研究金庸!搞得北大領導都很自卑。其實看不起金庸的王八蛋們,沒有一個是對文學真正感興趣的,都是拿著文學在搞階級鬥爭,凡是中國人民喜歡的,他們一律反對就是了。其中大多數根本沒讀過金庸,口口聲聲說金庸不如托爾斯泰,其實托爾斯泰他們就更沒讀過了,明白了吧?盲目反對金庸的人首先是小人和騙子,跟反對魯迅的人有很大的重合。真正嚴肅的學者,假如沒讀過,人家就不會發言。這個壓力壓了這麼多年,怎麼樣了呢?慢慢地你會發現,只要相信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確的,就要像泰山一樣屹立不動,堅持下去。事後會證明你是對的。

所以搞電視要立足於穩。我經常批評央視,其實比較而言,央視還是全國電視台里做得最好的,穩重大氣的欄目最多。我覺得各地方台要學習中央台的《新聞聯播》,人家《新聞聯播》多穩啊,多少年不變啊,主要的播音員歲數都大了,很多觀眾都要求換,人家就是不換,不換你也得看啊!最近聽說要變了,我擔心變成港台式的狗蹦子,從羅京式的「瞪著眼睛胡說」變成羅鍋式的「眨著眼睛亂說」。當然,穩中稍求一點變,是可以的,但不要變化太多。這個方面我覺得要學習《天氣預報》。《天氣預報》就是基本格局穩定,適當變一點小花樣,但總不能變得不告訴你今天的氣溫吧?不能東拉西扯說了半天,最後一拍桌子:「要知今天氣溫多少,咱們明天——接著說!」不能變到這個程度吧?蘇東坡有句話:「法相因則事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休克療法,對於中國的改革,是萬萬使不得的。

總而言之,我覺得在今日中國這個情況下講電視節目,在重視傳播的文化戰略意義的前提下,做到俗中去求雅、小中去求大、穩中去求變。你過個七年八年,過個十年二十年看看,那個成就一定會像我們鼓吹的改革開放一樣,是一個不可逆轉的偉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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