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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巧遇洪深?

1995年9月,女作家張愛玲在洛杉磯西木區寓所悄然離世。消息傳來使人哀,眾人紛紛撰文悼念,翌年便彙集成冊。其中台灣季季女士與上海蕭關鴻所編《永遠的張愛玲》,出書最早,還因收有張愛玲早年舊識魏紹昌、龔之方和柯靈的回憶文章,尤其值得珍視。龔之方是一位成功的廣告業者。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他肩負共舞台宣傳之責,擅以極簡短而誇張的語句,發揮廣告的最大效用,故能引領觀劇熱潮,簡直日日爆滿,因此人送外號:「龔滿堂」。在回憶文章《離滬之前》里,龔之方道及許多秘聞,例如張愛玲的上海話並不標準,如張愛玲曾經與桑弧關係親密等,都極大地拓展了讀者的視野。張愛玲巧遇洪深?龔之方稱,張愛玲擔任文華編劇後,曾赴無錫吃船菜,途中並巧遇洪深。

張愛玲文華的老闆吳性栽是好客的,與他接近的人常有一些宴敘,我和唐大郎在社會上本來愛交際的。但是,我的印象里,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尊重張愛玲,或者因為她不善交際,吳不去邀請她參加這些宴敘,這是事實。不過,有一次慶祝文華公司拍片成功,吳性栽發起不多幾個人到無錫去,在太湖裡乘一條船吃當地有名的「船菜」(魚蝦都是在太湖裡當場捕撈、當場在船上烹吃),有桑弧、唐大郎和我,也有張愛玲。不料碰到一件巧事:對面駛來一遊船,有人正在大聲談笑,吳性栽一聽就聽清是戲劇大家洪深的聲音,吳性栽站到船頭上,等兩船靠近,請船老大幫助把洪深接到我們的船上來。洪深答應了,便跳了過來,和我們一起吃船菜。吳性栽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洪深幾天前寫了一篇關於張愛玲的文章,有一篇話寫得不大受聽。在船上,洪深與張愛玲認識了,談了一些文學上的問題,觀點接近,洪深是重友情的,以後對張愛玲估計是筆下留情了。張愛玲對這次太湖船游,她說過:印象深刻,別緻得很。相信龔老直到晚年方始提筆,因為找尋不到他早年的相關文字,由此,上述回憶里的具體細節,至今無人還原甚或質疑。我想到了有著「江南第一枝筆」之稱的唐大郎。龔唐是一對老搭檔,朋友們喻之為楊家將故事裡的孟良、焦贊,說他們「孟不離焦,焦不離孟」。唐大郎也說,他們「平時為相依為命之侶,夜飯常在一起,白相亦常在一起。稱之為意氣相投耳,稱之為酒肉朋友,亦無不可」。若從唐氏逐日所寫的身邊隨筆里爬梳剔抉,興許能對此事起到補充與校正之效。今人多不熟悉吳性栽,唐大郎寫過《記天廠居士》(《誠報》1947.10.8),略及吳氏的事業和脾性:「他是上海的顏料商人,但喜歡弄電影,辦京戲館,電影事業他在大中華百合公司時候,已經開始,後來由聯華公司的復[後]身華安公司,乃至抗戰以後的合眾公司,都是他辦理的,但他永遠做幕後英雄,從來不出面,例如卡爾登在麒麟童上演的時候,戲館也是性栽的,而出面的是周翼華先生,直到勝利前二年,才完全讓給周先生經營的。」此外,吳性栽也是著名的京劇票友,赴港定居後,常以「檻外人」筆名在報間寫文章談劇論藝。1987年,寶文堂書店將這些文章結集出版,名為《京劇見聞錄》。張愛玲游無錫回歸主題。張愛玲的無錫之游發生在哪年?經查陸弘石《中國電影史1905-1949:早期中國電影的敘述與記憶》所附《陸潔日記摘存》(按,陸潔是「文華」常務董事兼廠長),張愛玲入文華公司任編劇後,開山之作《不了情》拍攝於1947年2月6日,4月10日即殺青上映;第二部《太太萬歲》則於同年8月4日開拍,9月23日拍完,年底公映。如此一來,旅遊時間似難以確定,也許在兩部影片製作期之間,也不能排除在其後。從唐大郎的身邊隨筆,未能找到直接描寫張愛玲無錫之行的文章,好在他曾發表《青浦無美食》(《鐵報》1949.4.14),提及無錫的船菜:「出門白相的副目的,在享受口腹之快。去年旅行的次數比較多,有過不能忘情的兩頓吃,一頓是無錫蘋香畫舫上的船菜,一頓在杭州開泰錢莊里的鍋面。」循此線索,查到《蘋香畫舫》(《誠報》1948.5.23),稱:「無錫之畫舫,以『蘋香』尤艷稱一時,余於春間游太湖,即坐此船,舫間置古式器具,不設一軟椅,故弗足以言舒適。惟制饌之美,至今猶為之稱道勿衰。」如結合龔之方的回憶,張愛玲於1948年春間游錫的可能性極大。

洪深蘋香畫舫,當年大大的有名。大郎介紹:「吾國極峰,兩次赴錫,皆坐此舟,一次且偕馬歇爾同游,蘋香之名,遂震域內,後之坐此者,且以為殊榮焉。余等午宴在船上,酒半酣,輒與司舵者談極峰之形貌馨欬,則津津樂道,聞其述極峰坐時為何狀?進食時又為何狀?其口吻乃類童稚,滋可聽也。今者,極峰重蒞茲船,適當其就任總揆之前二日,且為船主人親書『孝友之舫』四字,蘋香之聲價尤激增,而彼船主人者,益有不朽之榮矣。」(《蘋香畫舫》)儘管用了文言,讀來頗有些拗口,但若熟悉民國掌故,他說的是蔣介石第三次坐上蘋香畫舫,並予題詞。此事發生於1948年5月,故大郎藉機聯想幾個月前的近事,實屬應時之作。於今回想,那年龔之方為何不提著名的蘋香畫舫呢?是怕蔣介石的名聲不好聽,心裡餘悸未消?當然,事隔多年,想來早就忘懷了吧。唐大郎口中「春間游太湖」又是哪天呢?繼續翻報,翻至3月27至29日的《鐵報》,發現三篇遊記,第一篇寫回程:「游無錫的那天,雖然沒有下雨,天氣是陰冷的,直到回來時,在無錫車站的月台上,忽然撥開雲霾,一丸明月,吐露寒光,我們的身體都覺得輕快,忘記了一日的疲勞。」途中經過蘇州,遠遠望見虎丘,「山上的那座塔,挺直地也沒有倦容」。(《月光下的虎丘》)第二篇則追憶白天眾人搭畫舫在黿頭渚靠岸後,發現一棵白桃花正及花時,「白桃的旁邊,是一座石橋,同桑弧立在橋上,遠遠看我們同來的幾位小姐,越過船舷,從跳板上登岸,她們除了唐太太以外,都是海上名雌,又都是纖腰妍趾,風神俊麗的女兒。」大郎詩興勃發,搖筆寫下:「揚舲一路隔風塵,千頃湖波萬斛春,岸上白桃花在笑,當時艷絕倚舷人。」(《黿頭渚雜詩》)第三篇仍寫白桃花,對這稀有的花種念念不忘。(《白桃花下》)綜覽唐大郎的相關隨筆並加推算,1948年3月26日,吳性栽、石揮、唐大郎、桑弧、龔之方以及韋偉、管敏莉、張愛玲等幾位女客赴無錫搭蘋香畫舫遊玩,當晚即搭汽車返滬。洪深游無錫龔之方說眾人邂逅洪深的前幾天,他剛寫一篇批評張愛玲的文章。此言不確。洪深的批評文章,實刊於1948年1月7日《大公報·戲劇與電影》。(參閱陳子善《圍繞張愛玲〈太太萬歲〉的一場論爭》)不過畢竟是幾十年後的回憶,這點誤差無可厚非。更關鍵的是,1948年3月26日張愛玲不可能遇到洪深。據洪鈐《父親洪深的兩次當官》(《南方周末》2010年9月2日):「1948年春,在上海的『白色恐怖』中,沒有拿到復旦大學續聘書的父親,接受了廈門大學外文系的聘請,帶著我們全家從上海到了廈門。」又,《洪深年譜長編》引黃定慧(即黃慕蘭)的舊照及回憶稱:1948年3月,由於政治環境的惡劣,洪深只得離滬應廈門大學之聘。離滬前,田漢在以金融家身份從事地下工作的黃定慧家設宴餞別。梅蘭芳、周信芳、曹禺、黃佐臨、應雲衛、史東山、趙丹、金山、鄭君里、陽翰笙、熊佛西、張駿祥、孟君謀、徐韜、安娥、白楊、黃宗英、張瑞芳、葉子、黃晨、金素秋以及洪深夫人、女兒等出席參加聚會,併合影留念。(詳見《海上舊聞·為人師表:一代劇作家洪深》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究竟怎麼回事呢?回溯前一年的電影雜誌,那年秋季,吳性栽還組織過一次游錫。1947年11月14日出版的《一四七畫報》「上海通訊」《文華公司大請客,影星集團游錫記》:「文華」公司以《假鳳虛凰》、《母與子》數片先後盈利甚厚,曾一度宴請公司仝人乍浦觀潮。日前復作無錫之游,一行三十餘人直赴無錫,小憩於泰山飯店。車甫離站,洪深適亦在車中,黃佐臨謂以難得有此勝會,請洪氏加入游錫集團,增加熱鬧不少。石揮與周璇並坐,張伐向石揮敬煙,遭婉拒,以石揮在談愛時煙酒不進,此為愛河中人的精神虐待。泰山飯店用早膳後登汽艇駛赴蠡園途中,有遊覽船駛近來,高呼看石揮,此小船更有弦索高歌,洪深請操琴者來,於午膳時倩健歌者每人獻一折,洪深先唱《文昭關》,童芷苓、曹慧麟、石揮、曹禺、唐大郎,及吳性栽父子各歌拿手傑作,石揮之《搜孤救孤》絕似孟小冬,唯十步外聽之細似蚊聲,據謂孟小冬在吊嗓時就是這個樣子云。游黿頭渚時,丁聰與周璇石揮一起行至峰嶺密蔭中,丁聰先溜,此一對密侶有否溫馨情況,非局外人所可知。於蠡園剛啟途,李萍倩趕來,謂抵站凱旋號已開動,乃候一班車趕來,其北站之脫班及追趕如追韓信,自謂如戲劇中高潮場面。游畢梅園,於汽艇中啖蟹,石揮復以裘盛戎之《盜御馬》獻客,李萍倩聽得入神,盡茅台三杯,是日黃紹芬亦盡興,陪飲黃酒半斤。七時抵泰山飯店,被大批影迷包圍,有人請周璇小姐唱歌,全體突圍開拔,八時開車,於十點三刻返滬。若謂孤證不立,另據1947年12月20日出版的《電影》(吳崇文主編)第2卷第1期,有更詳細的報道《星光燦爛·大批藝人秋季旅行到無錫》(引文有所刪節),亦可印證洪深原為不速之客,其後也有兩船相交的情節:在電影界極度不景氣中,「文華」始終立於超然的姿態,當《母與子》拍竣後,「文華」好整以後[暇]集全體仝人到乍浦去遠足觀潮。十一月七日,星期日,徐家匯停電,「文華」主人吳性栽又提議到無錫去游太湖風景區,游團計三十人,晨七時登凱旋號啟程。據聞陸潔廠長是編製數目字的專家,他的調排程序非他人可及,陸潔於六時一刻已發現他蒼勁的影子立於北站大廳,全體集中車廂後,火車座雙乘對坐,計開:石揮、周璇、童芷苓、曹慧麟、韋偉、黎明暉、唐大郎、龔之方、沙莉、丁聰、吳性栽父子、張伐、洪謨、樓子春、陳忠豪、佐臨、柯靈、曹禺、周翼華等,車剛開動,洪深提著小皮袋從座旁擦過,與佐臨、丁聰招呼,說是到蘇州小游,佐臨說有意加入游錫集團否?洪深一口應諾,坐定後,洪深牢騷滿腹……車抵無錫,直放泰山飯店……在太湖廳用早點後,登後河萍蹤號汽艇往蠡園進發。入蠡園在游泳池旁攝影,曹禺、洪謨於後為沙莉、石揮、張伐、陳忠豪,四人留影。……離蠡園重登遊艇,擺開酒筵,忽有小遊覽船駛近來,三數少[小]姑娘高呼看石揮,此小遊覽船並有操琴者在船尾引吭高歌,洪深一時興發,探首窗外,「阿可以請拉胡琴先生到伲船浪來拉脫幾隻?干脫幾杯。」操琴者含笑跳過來,開始調弦。……跳[晚]上八點半凱旋號啟程返滬,十時三刻返抵上海北站,各路藝人散隊,有新汽車一輛來迎桑弧、沙莉、唐大郎、龔之方,陳忠豪附帶入座……洪深的回程總[終]點是蘇州,此一怪物,究竟一個人到蘇州幹什麼去的,一經邀准,立時改變方針……洪深這天的經歷,年譜長編隻字未提,鑒於上述報道細節豐富,大可據此增補。此次游錫因人數眾多,與龔之方口中「不多幾個人」相異。檢出1947年11月7日《鐵報》,只見唐大郎面對幽美的風景,發出感嘆:「我就想著這一次游侶中,是遺漏了一個人,假使她能同來嗟賞,我今天的心境,更無法形容其愉快了。」(《高唐散記·三峰道上》)真懷疑他說的是張愛玲。洪深、張愛玲緣慳一面至此,可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排比如下:1947年11月7日,文華影業老闆吳性栽帶隊,率一行三十人赴無錫遊玩,途中邂逅洪深。這次游錫,唐大郎、龔之方、桑弧都去了,張愛玲不曾同去。12月3日,文華新片《太太萬歲》即將在滬公映,作為預熱,編劇張愛玲撰《〈太太萬歲〉題記》,刊於《大公報·戲劇與電影》,主編洪深特地寫下編後記,稱劇作者將成為high comedy作家中的一人。12月10日,《太太萬歲》在「皇后」大戲院試片。12月12日,《時代日報·新生》(該報由蘇中友好協會主辦,姜椿芳主編)刊出胡珂《抒憤》一文,來勢洶洶,針對洪深high comedy(高雅喜劇)一語大加諷刺,並醜詆張愛玲是「敵偽時期的行屍走肉」。12月14日,《太太萬歲》公映。1948年1月7日,洪深觀影后,於《大公報·戲劇與電影》發表長文《恕我不願領受這番盛情:一個丈夫對於〈太太萬歲〉的回答》,一反此前的客套,而對影片提出三項指摘。3月26日,吳性栽率張愛玲在內的十幾人的小團隊再赴無錫,而此前的3月13日,洪深隻身離開上海去了廈門大學。上述判斷,或引自陸潔日記,或基於舊照,或來自新聞報道,各有憑據,屬於客觀事實。又,趙清閣《緬懷洪深先生》(《新文學史料》1983年1期)憶及:他也很愛才,記得他對上海孤島時期的一位年輕女作家張愛玲的作品,十分賞識,但有人歧視張愛玲,他便和我商議,要我以女作家身份和張愛玲聯繫,給以鼓勵。並約張愛玲為他當時主編的大公報《戲劇與電影》寫文章,他說:「應當支持張愛玲,她是有才華的女作家,她的作品沒有什麼問題。」洪深固然本就欣賞張愛玲,但不排除是與吳性栽等人交流之後,才產生了約稿的想法。不過他並未直接寫信去邀,而請趙清閣代勞,也說明洪與張沒有直接晤面。概言之,前後兩次游無錫,都由吳性栽帶隊,都登船並在船上用餐,所不同的是前次搭汽艇(「萍蹤號」),後來坐畫舫(「蘋香」)。人物則前有洪深,後有張愛玲。而且洪張兩人緣慳一面,惟有文字上的交會。相對而言,龔之方的回憶純屬主觀陳述。他化繁為簡,似誤將兩次游錫混為一談,吳性栽確實邂逅洪深,但不是後一次游湖時,而在前次火車上。龔之方更創造性地把洪深從別船接來操琴師,大家一起唱京戲之事,記成吳性栽接洪深與張愛玲談話;還把洪深對張愛玲先褒後貶的次序弄顛倒了……種種錯謬,不由得想起張愛玲的一段話:這「其實是個Freudian slip(茀洛依德式的錯誤)。心理分析宗師茀洛依德認為世上沒有筆誤或是偶爾說錯一個字的事,都是本來心裡就是這樣想,無意中透露的」。——作為雙方共同的朋友,龔之方潛意識裡當然希望洪深與張愛玲最終弭平衝突,才會陰差陽錯記混了,只可惜願望雖好,真相卻未如人意。(本文原題為《1948年張愛玲游無錫吃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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