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克斯抽了3萬支煙寫出《百年孤獨》,後來呢?(續)|百年孤獨|馬爾克斯

加西亞·馬爾克斯曾於1982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視覺中國資料

靈光閃爍

「過去未曾消逝,它們還留在心中,」福克納曾說道。而在《百年孤獨》中,加西亞·馬爾克斯讓過去成為馬孔多生活的一部分,就像貧窮,不公正一樣。在過去七代傳承之中,何塞·阿卡迪奧·布恩迪亞和他的後代們彼此成為兇猛的「現在時」:他們繼承姓名,共有易怒善妒的波動情緒,釀就夙怨與紛爭,共享噩夢,亂倫的宿命貫穿其中——一股力量讓家庭成員的相似變成一個詛咒,讓兩性間的吸引力變成一股應當抵制的衝動,否則你和你的愛人(同時也是你的表親)將誕下長有豬尾的後裔。

「魔幻現實主義」成為加西亞·馬爾克斯通過藝術衝破自然法則的術語。然而至始至終,小說的魔力便在於它讓布恩迪亞家族和他們的鄰人成為讀者的「現在時」。翻開小說,你就感受到:他們是活生生的,這些曾經發生過。

出版首周,《百年孤獨》單在阿根廷便售出八千本,作為一本文學小說,這在南美史無前例。勞動者讀它,管家和教授讀它——妓女也讀它——弗朗西斯科·戈德曼(美國小說家、記者)說他曾在沿海一家妓院的床頭柜上看到這本小說。加西亞·馬爾克斯作為這本小說的作者去了阿根廷,去了秘魯,去了委內瑞拉。在卡拉卡斯,他和他的主人們立上一個手寫的告示:禁止交談《百年孤獨》。女人們向他投懷送抱,或寄來相片。

為了躲避雜念,馬爾克斯帶著全家搬到了巴塞羅那。巴勃羅·聶魯達(智利詩人)在那裡見到他,以他為題寫了一首詩。在馬德里大學,已經憑藉小說《綠房子》成名的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就《百年孤獨》寫了一篇博士論文。它還博得義大利、法國文學大獎的頭籌。它被看作統一西語文學文化的第一書,串起了長久以來隔離分裂的西班牙和拉丁美洲,城市與村莊,殖民者和被殖民者。

格雷戈里·拉巴薩把這本書帶到了曼哈頓,拉通讀畢,心醉神迷。這位羅曼語族教授在紐約城市大學女王學院任教,憑藉最近翻譯的胡里奧·科塔薩爾的《跳房子》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獎。他曾在戰時作為密碼員服役於戰略情報局。他曾在瑪琳·黛德麗慰問軍隊時與她共舞。他知道什麼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

「讀它的時候我壓根沒來得及動翻譯的念頭,」他坐在位於72街東的公寓里坦言。拉巴薩如今93歲高齡,身形瘦弱但思維敏捷,仍在參加戰略情報局在世特工聚會。「我知道什麼事經得起考驗的敘事手段。嗯……我翻譯了胡里奧。我知道博爾赫斯。把二者放在一起你就得到了不一樣的效果:你就有了加布里爾·加西亞·馬爾克斯。」

哈珀與羅的主編凱斯·坎菲爾德二世在以1000美元購得加西亞前四本小說版權後,以5000美元競得新書版權,這筆酬金將分期支付給巴爾塞斯代理所。加西亞·馬爾克斯向好友胡里奧·科塔薩爾徵求好的譯者。「去找拉巴薩。」 科塔薩爾告訴他。

1969年,在漢普頓貝斯的住所里,拉巴薩開始翻譯《百年孤獨》,從那個讓人難以忘懷、三個時態共存的第一句開始:「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里雷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范曄譯)他設定了幾條規矩:「我要確保族長始終是何塞·阿卡迪奧·布恩迪亞,而不是什麼簡稱,就好像在《花生》漫畫裡面查理·布朗永遠被叫做查理·布朗。」

1968年,編輯理查德·洛克在蒙大拿造訪小說家托馬斯·麥古安(Thomas Mcuane)時第一次從後者口中聽說《百年孤獨》。「湯姆涉獵極廣,」洛克說。「他說如今人人都在談論這傢伙。」等到了1970年初,哈珀與羅寄出試讀本時,洛克已經成為《紐約時報·書評版》的一名簽約編輯。「當這本小說送到我手裡時,我意識到這是一本非常重要的作品,」洛克回憶道,「它的作家與眾不同,它的形式前所未聞。我立即寫了一篇讚不絕口的評論。」

與此同時,坎菲爾德說服《紐約時報》刊載了一篇關於新拉美文學闖入英文世界的報道,也就是「所謂的拉美文學爆炸」——以加西亞·馬爾克斯為首。「我們深信不疑加西亞·馬爾克斯將像二戰後法國及德國作家震撼美國文壇一樣給這裡造成轟動。」坎菲爾德如是預言。

1970年3月,《百年孤獨》英譯版問世,碧綠的書封和低調的版面設計將小說的激情掩於其內。同現在一樣,當時左右圖書銷量和獎項的關鍵評論仍然來自《紐約時報》。它的書評版將《百年孤獨》說成為「一部南美的《創世紀》,一部直截了當的迷人之作。」《紐約時報》的約翰·雷納德毫無保留地說:「你從這本絕妙的小說中抬起頭,如夢初醒,靈光閃爍。」他總結道,「加布里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單憑輕輕一躍,就跳上君特·格拉斯和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舞台,他的胃口和他的想像力同等驚人,他的宿命論甚至比前兩者有過之而無不及。五體投地。」

在一份「狗屁不如」的合約的基礎上以5000美元簽約,《百年孤獨》將在全球範圍內售出五千萬本,年復一年地重印。格雷戈里·拉巴薩帶著驕傲與不安看著他的作品(以一次付清「大概一千多美元」的譯酬)像花匠「在城郊草地上施肥」一樣擴散,眨眼間便成為最獲好評、銷量最高的翻譯作品。加西亞·馬爾克斯讀罷哈珀與羅的《百年孤獨》後宣稱它超越了他的西班牙語原本。他將拉巴薩譽為「用英語寫作的一流拉美作家」。

馬爾克斯和他的文學代理人卡門·巴爾塞斯圖片來自網路

口角之爭

不止一人動過念頭,想把《百年孤獨》拍成電影。無一人得償所願。有時作家和代理人把版權標出一個天文數字的價格。有時加西亞·馬爾克斯提出異想天開的條件:加博曾對哈維·韋恩斯坦說他願意給他和吉賽貝·托納多雷授權,條件是電影照他所說的去拍。韋恩斯坦回憶道:「我們必須把整本書拍出來,但每年只發行一章的內容——兩分鐘——如此持續一百年。」

於是,除了翻拍,其他小說家紛紛向《百年孤獨》致敬——有的一目了然(奧斯卡·希胡羅斯高度擴展的古巴小說),有的含蓄隱晦(威廉·肯尼迪的《紫菀草》,一個死去的孩子從墳墓里向父親說話)。艾麗斯·沃克在《紫色》中擰彎了「可信度」的鐵柵欄,小說以向上帝致信的方式拋出真實的答案。被暗殺的智利總統的親戚伊莎貝拉·艾倫德(她本人也是巴爾塞斯的客戶)在《幽靈之家》里通過一個家族長篇講述了現代智利的風雨往事。

「我坐在蘭登書屋的辦公室里,」托尼·莫里森說。當時她擔任編輯,已經出版了兩本小說,「我正在翻閱《百年孤獨》。突然我辨認出這本小說的某樣東西,它讓我感到無比親切。它是某種自由,結構上的自由,一種關於開頭、過程和結尾的(不一樣的)觀念。在文化上,我和馬爾克斯很親近,因為他也樂於將生者與死者帶到一起。他的人物總是對迷信世界很親近,我們家也是這麼講故事的。」

莫里森的父親過世後,她在頭腦中醞釀一部新小說,主人公將會是男人們——這對她來說是一種突破。「我對寫這些男人們有些猶豫不決。但現在,因為我讀過了《百年孤獨》,我不再猶豫了。我已經從加西亞·馬爾克斯那裡獲得了許可」——可以去寫她大膽的大部頭小說系列的第一部——《所羅門之歌》了。(多年之後,莫里森和加西亞·馬爾克斯同時在普林斯頓大學教授碩士班。那是1988年,「偉哥剛剛面世,」莫里森回憶道,「早上我到馬爾克斯和梅賽德斯下榻的旅店去接他,然後他說,『那藥丸兒,那藥丸兒不是給我們男人用的。這是給你的,你們女人的。我們不需要它,但我們想讓你們高興!」)

薩爾曼·拉什迪第一次讀到這本書時生活在倫敦,正在思考他童年時居住的故土。多年後他寫道:「我認識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上校和將軍,或者說我至少認識他們的印度裔、巴基斯坦裔的同類;他的主教是我的毛拉(講授伊斯蘭教神學和宗教法律教師),他的集市街是我的巴扎市集。他的世界也是我的世界,一個西語的譯本。無怪乎我愛上了它——不是因為它的魔幻……而是因為它的現實主義。」

在替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寫評論時,拉什迪總結了小說家的盛名與控制有度的誇張手法(這是他和加博的相同點)之間的關係:「馬爾克斯新書的消息席捲了西語美洲的報刊頭條。推著手推車的報童沿街叫賣。批評家因為詞窮而自取性命。」拉什迪將馬爾科成為「加布里爾天使」,這個不經意的行為暗示了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撒旦詩篇》的影響,後者的主人公名叫天使吉百列。

那時加博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在美國有了一個新的出版商,克諾夫出版社。《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罕見地以全文刊載在1983年重振旗鼓的《名利場》的創刊號上,此時理查德·洛克擔任主編。洛克和康泰納仕的編務總監亞歷山大·利伯曼請來哥倫比亞肖像畫家費爾南多·博特羅擔綱創作。全世界的人都崇拜馬爾克斯。他成為人人都愛的桂冠得主。

除了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他們曾經是多年好友:僑居在巴塞羅那的拉美流放者,拉美文學爆炸湧現的傑出作家,卡門·巴爾塞斯的客戶。他們的妻子——梅賽德斯和帕特里夏——交往甚密。然後他們吵了一架。1976年在墨西哥城,加西亞·馬爾克斯參加了略薩擔任編劇的電影《安德斯的聖餐》(La Odisea De Los Andes)的放映會。看到老友的馬爾克斯走上前去擁抱他。略薩朝他臉上打了一拳,將他擊倒在地,打出一隻烏眼圈。

「然後加西亞·馬爾克斯說,』你把我打到地上了,你幹嘛不告訴我是為了什麼,』」巴爾塞斯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自那之後,拉美的文學界一直在猜測原因。其中一個版本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對他和略薩共同的一個朋友說他覺得帕特里夏不漂亮。另一個版本是帕特里夏懷疑略薩有外遇,詢問加博她該怎麼辦,而加博告訴她應該離開略薩。巴爾加斯·略薩只說這起因於「一個私人問題」。

「另外一個作家對馬里奧說,『當心,』」巴爾塞斯說,「『你可不想被記成『那個打了《百年孤獨》作者的傢伙』。」

四十年間,巴爾加斯·略薩堅決拒絕討論這件事,並且稱他和加博達成了「君子協定」,要把這件事帶到墳墓里去。不過最近談起他的這位老友和敵人時,如今也已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略薩滿懷深情地談及馬爾克斯對他的意義,他(在巴黎)第一次讀到加博小說(法文版)時的情景,他們1967年在卡拉卡斯機場的第一次碰面,他們在巴塞羅那共同尋歡作樂的日子,他們計劃合作創作一本關於1828年秘魯和哥倫比亞之戰的小說。他談到《百年孤獨》(西語版)出版數周后寄到他在北倫敦克里克伍德的住所,他「立刻,立刻」開始閱讀,並且寫了評論。「憑藉它清晰透明的風格,這本書把西語讀者群從知識分子拓展到了普通大眾。

同時它又是極具代表性的一本書:拉美內戰,拉美的不平等問題,拉美的想像力,拉美對音樂和色彩的熱愛——這一切都包含在這一本小說中,現實與狂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至於二人的爭吵略薩始終緘口不言,只是說,「就讓它成為未來傳記者的謎題吧。」

墨西哥城,當地時間4月17日,加西亞·馬爾克斯去世,享年87歲。 視覺中國資料

完美聯姻

卡門·巴爾塞斯將永遠被銘記為《百年孤獨》作者的文學代理。她在巴塞羅那接見了我,深知她將成為那個「活著就是為了講述」的人,正如加博自傳體回憶錄的題名所示。

不曾想我們的碰面也帶了點馬爾克斯式的曲折。我們坐在一張(公園大道常見的六人)大桌前,一面牆上掛著巴爾塞斯許多年前的一幅畫像,同樣敏銳的雙眼,同樣堅韌的下巴,就彷彿年輕的巴爾塞斯也在我們中間,見證著這個代理與她的作家之間的情誼。他們之間的合作被譽為「一場美滿的婚姻」(un matrimonio perfecto)。

我告訴她我曾經在法拉,斯特勞斯和吉洛克斯出版社當編輯。「啊哈!」她歡呼道。「我對人臉過目不忘,我肯定在去找羅傑(出版人羅傑·斯特勞斯)的時候見過你。你的樣子一點兒沒變!」

「因為我已經見過你,你可以想問什麼就問什麼,」她繼續說,我們聊了一個半小時。出於代理人的習慣,她對我們的對話添加了一個附加條件。她告訴我(「但是不要寫在你的文章里」)究竟是什麼讓略薩在1976年打了加博一拳。她還解釋了(「但是你必須向我保證要在我去世之後再發表」)她如何一次次以《百年孤獨》為籌碼和世界範圍內的出版商「簽訂秘密條約」,他們在獲得新書出版權前必須修改加博著作的個別買賣契約,以確保版權最終能回到代理人手裡。

對於目前代理所的情況她並未施加禁口令。「我2000年退休,」她說,「事業留給了三個合伙人:我兒子,擬定合約的人,(和另一個人)。但為了處理債務和虧損我不得不重歸江湖。」她描述了與英語世界最強大的代理公司運籌帷幄的經過:「有幾個人想買我的代理所想了二十年,安德魯·懷利是其中的一個。這本來在六個月前就能成交的了。安德魯和他的副手薩拉·查爾方特到我這兒來,帶了一個剛成為文學代理的出版人……」她搖搖頭,想不出那個人是叫克里斯托波爾·佩拉(Cristobal·Pera),在8月加入懷利之前是企鵝蘭登書屋旗下位於墨西哥的克拉波編輯出版社。

2014年5月,卡門·巴爾塞斯代理所與懷利代理公司的最終成交的協議已經提上日程,《紐約時報》對此進行了報道,稱之為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能走到這一步,巴爾塞斯顯然足夠信任懷利。那麼為什麼最後卻功虧一簣了呢?巴爾塞斯說,因為她揣測懷利計劃關掉代理所在巴塞羅那對角線區(the Diagonal)的辦公室,將巴爾塞斯代理所合併到它在紐約和倫敦的分部。對此她堅決反對。因此她開始重新考慮其他收購人:來自倫敦的文學代理安德魯·納伯格公司,旗下作家從哈珀·李到塔里克·阿里(英國作家、製片人)(以及過世的傑基·柯林斯),和里卡多·卡瓦列羅出版商,它之前在義大利和西班牙運營出版公司蒙達多利。

「三份收購提案,都很有意思,」她說。「但是陷入僵局了,因為他們任何一個都還不夠好。」過不了多久律師們就要來了,她和他們要一起討論清楚。她道出心中最大的擔憂:萬一新的代理夥伴將自己的利益放在單個作家之上,那麼這意味著對作者的背叛。「文學代理是個不起眼的職業,」她說,「但這對作家來說很重要。在這個位置上你要替你的顧客做出正確的決定。問題在於(代理人的)』自我』會成為阻礙。代理公司必須是一個人,這很重要。這不是錢的問題。」

那麼這又是什麼的問題呢?安德魯·懷利不願意透露他們之間的談判內容。因此我們將只聽到巴爾塞斯的一家之言。對她來說,這關乎別的東西——關乎代理人在她的作家們生命中佔據的位置,關乎她在「了不起的藝術家」缺席之後,代理人將站在這方空白中。

巴爾塞斯優雅地旋轉著輪椅,將我帶到電梯口。她在分別時吻了吻我的手。七周之後,她在巴塞羅那那間公寓里心臟病發作,與世長辭。儘管年事已高,她的離世對出版界來說仍然太過突然。伴隨著她的離世,她將和她了不起的作家一樣永遠成為「現在時」,成為一個為她的遺產——為加博的遺產而鬥爭的幽靈。

推薦閱讀:

馬爾克斯和他的「百年孤獨」
魔幻與現實的交響《百年孤獨》

TAG:孤獨 | 後來 | 百年孤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