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每一個彈片——張愛玲的文字魔網
林黑 樓主
2009-04-13 08:53
莫將越客千絲網,網得西施別贈人。一本新書被所有的聚光燈關照被不同的心境和素質閱讀,千言萬語,盛況空前。是因為大家寂寞無聊嗎?是因為沒別的嚼穀嗎?是因為埋得越深香味越濃嗎?或都沾 些邊。所有的熱情泛濫不是殘餘的真情嗎?很多人說得夠多,我幾乎厭倦了,但還很投入。
今天不想說她別緻風趣的奧斯汀一面;也不說她冷酷堅忍的一面;不說她關山飛越的意識流;單挑她捕捉字眼兒的超級棒!比起紅樓夢的濃密繁複,滿紙煙霞,那些用字真鮮亮,真古典,也真民間!是的,今天我們玩味口語,因為我們的文化已墮落了九千層粗鄙了七千層,——而它們,與張愛玲多麼格格不入啊,但是《小團圓》中,觸目都是她對中國語言的精彩運用。
書方開頭,已經出現了爪哇人,然後很鬆弛寫了各地方的口語,滿身洋味的母親,最後來了南京話:虎毒不食用兒!這個連名字都由外語轉音來的女人,對中國背景是何等的熟悉!……雷啦雷啦,幾夾右夾(左腳右腳); 三角眼;雞生蛋,蛋生雞;昏進不昏出;以及對廣東女人的歧視性形容,——那時候香港就是荒蠻地;魯迅書信里,也有臨時抱佛腳學福建話的趣事;好象,她母親的嚴厲評語中冒出過「豬」字!固然,奇特而刁鑽的比喻能使文字增加無限鬼氣,而千年不滅的百姓語言,是永遠的硬通貨。那人生簡明爽利的哲學都在生動的方言里!是的,天籟之聲,文學魅力,每個字都那麼精彩,那麼天然,那麼沉痛,又那麼不朽。
韓媽彎著腰在浴缸里洗衣服,九莉在背後把她的藍布圍裙帶子解開了,圍裙溜下來拖到水裡。「唉哎噯!」韓媽不贊成的聲音。繫上又給解開了,又再拖到水裡。九莉嗤笑著,自己也覺得無聊。
九看見他在外面穿堂里,與韓媽隔著張桌子並排坐著,彷彿正說了什麼,他這樣憔悴的中年人,竟噘著嘴,像孩子撒嬌似的「唔……」了一聲。
——以上兩節中的聲音詞,簡直傳神阿堵!寫貴家孩子與僕人間的親密關係,是多麼驚人的記憶力。只有《兒女英雄傳》上張金鳳的母親說過「過陰天兒」的話。她弟弟楚娣就說他「賊,——用了個英文字」。還不像「賊」字帶慧黠的意味。其實九莉知道他對二嬸三姑一無所知,不過他那雙貓兒眼總彷彿看到很多。
楚娣皺眉笑道:「真是——!『啣著是塊骨頭,丟了是塊肉。』」又道:「當然這也是他的好處,將來他對你也是一樣。」
「她不禁想起電車上的荀樺,覺得來意不善,近於「樂得白撿個便宜」的態度,便淡笑著望到別處去了。」
「這種局面是南京諺語所謂「糟哚哚,一鍋粥」,九從來不想到她自己身上。她跟之雍的事跟誰都不一樣,誰也不懂得。只要看她一眼就是誤解她。」
「一回是情,二回是例,」就成了管家婆。
「她知道他喜歡郊寒島瘦一路的菜。如果她學起做菜來,還不給她三姑笑死了?至於叫菜,她是跟著三姑過,雖然出一半錢,房子是三姑二嬸頂下來的,要留神不喧賓奪主,只能隨隨便便的,還照本來的生活方式。楚娣對她已經十分容忍了。」
趙麗蓉小品中,她怒責老伴私下偷著動了存摺:「你把金融搞亂了!」可資參照的是張愛這句:「家裡有人離婚,跟家裡出了一個科學家一樣現代化。」——無論以大詞形容小事,還是以村言描摩抽象,都是偉大作家精湛的用字、用典藝術!
西諺雲,寧晚毋終身抱撼;「壕洞里沒有無神論者。」影星埃洛茀林有句名言:男女最好語言不通。——也都是小說里的,用經典字眼寫去,省了很多力氣!
「忽然吱呦歐歐歐一聲銳叫,來了個彈片。……三人手拉手狂奔起來。……九莉覺得她這人太暴露了,簡直擴展開去成為稀薄的肉網,在上空招展,捕捉每一個彈片。」——我想借用書中這段文字讚歎作家對語言的網羅。經典就是這樣:劈面就能遇見滔滔的象徵與暗示,不需要苦心找形容詞。
「立招字人鍾漢福,家住白洋河文昌閣大松樹下右邊,今因走失賢媳一枚,年十三歲,名曰金翠,短臉大口,一齒凸出,去向不明。若有人尋找弄回者,賞光洋二元,大樹為證,決不吃言,謹白。」——這是沈從文一九三四年抄自湘西鄉下的字條。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毛澤東八十一歲壽辰在長沙與周恩來會見。毛贈詞給周:「父母忠貞報國酬,何曾怕斷頭?而今祖國紅遍,江山誰守。業未終,鬢已秋,馳騁憂。你我之輩,忍將夙志付東流。自古忠臣多逆子,惟有寶黛入神洲。」
再看一首新搖滾歌曲:《野合萬事興》
姐脫衣衫白如雪
郎脫衣衫白似霜
姐做獅子先睡倒
郎做繡球滾身上
新出大船打大浪
大盪河裡好風光
姐要風光識兩郎
船要風光支雙櫓
在上面的背景下,中國文字還竟然有張愛玲這樣的寫法:
她像棵樹,往之雍窗前長著,在樓窗的燈光里也影影綽綽開著小花,但是只能在窗外窺視。
有句英文諺語:「靈魂過了鐵」,她這才知道是說什麼。一直因為沒有嘗過那滋味,甚至於不確定作何解釋,也許應當翻譯作「鐵進入了靈魂」,是說靈魂堅強起來。還有「靈魂的黑夜」,這些套話忽然都震心起來。
她心目中的鄉下是赤地千里,像鳥瞰的照片,光與影不知是怎麼一來,凸凹顛倒,田徑都是坑道,有一人高,裡面有人幢幢來往。但是在這光禿突的朱紅泥的大地上,就連韓媽帶去的那隻洋鐵箱子都沒處可藏,除非掘個坑埋在地下。
在「酸的饅頭」泛濫的世界裡,張愛顛覆了無數行規與定理。……母親當年哂笑我們貪得無厭或是好
高騖遠,總是笑著罵一句:「大要飯兒的!」那是以口語形容頗為抽象的往高處看心理,不滿足是人類的進步之梯,見識過更漂亮的劍舞,低度酒就很難糊弄倒我們了。錢瑗這樣評道:「媽媽的散文像清茶,一道道加水,還是芳香沁人。爸爸的散文像咖啡加洋酒(whisky),濃烈、刺激……」;在《小團圓》一書里,上述兩個特徵兼有。是的,九天玄女般的張愛玲哺育了無數的「大要飯兒的!」蛋炒飯啊蛋炒飯,——「中國五千年火的藝術,就在這一盤!」
九道:「這樣燒出來的洞有時很好看,象月暈一樣。」她在火盆上把深青寧綢袴腳燒了個洞,隱隱的彩虹似的一圈圈月華,中央焦黃,一戳就破,露出絲棉來,正是白色的月亮。
——真是我們熟悉的被千萬紙論文了的痛苦的美學境界。
有一天她給之雍倒茶後,坐在他的沙發旁邊地毯上,「你其實很溫柔。像日本女人,大概本來是煙視媚行的,都給升華掉了。」——胡蘭成也用錯了或用准了關於「煙視媚行」的本來意義。許多古典成語往往被人們憑字面的、和俗世相切的緣故歪曲成別的含義。
其原典出處:「……楚生色不甚美,雖絕世佳人,無其風韻。楚楚謖謖,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煙視媚行。
性命於戲,下全力為之。曲白有誤,稍為訂正之,雖後數月,其誤處必改削如所語。楚生多坐馳,一往深情,搖颺無主。一日,同餘在定香橋,日晡煙生,林木窅冥,楚生低頭不語,泣如雨下,余問之,作飾語以對。勞心忡忡,終以情死。」
美國畫家惠斯勒名言:「藝術家從不會像燕子那樣成群出動,而是像隕石一樣單獨出現。」
張藝謀介紹奧運會的《我和你》時云:這是一首走心的歌!面對從血里流出來的文字,我們也會馬上肅然。……冷水敷面的細節,男人自然寫不出!為對比強烈,她還不惜寫最極端的字眼:「平常她總是叫他不要關燈,「因為我要看見你的臉,不然不知道是什麼人。」他微紅的微笑的臉俯向她,是苦海里長著的一朵赤金蓮花。」「覺得不但是敗柳殘花,還給蹂躪得成了殘廢。」……網友評論到:「那文字看完後讓人寒毛直豎的感覺,什麼恐怖片都趕不上。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都不能擺脫的絕望與冰冷。她和胡蘭成二人,一個坦然地不忠,一個頑固地不恕,真足以讓道學崩潰,言辭失色,歲月倉皇。」
在驚秫和悲憫的同時,不忘領略美領略大氣,是我們的責任,也是直覺。獨攜大赧出君門,知我何世 我何人!只是你消逝的一面,已使我終生美麗;「……她也只微笑。對海的探海燈搜索到她,藍色的 光把她塑在臨時的里。」又一次領略到驕傲與自負:神龕啊,臨時的還是永恆的?
是的,文學!僅僅文學的密碼叫我受用不盡。再舉些偉大的雋永:「一個美國空軍高坐在車頭上,人叢中許多男子跟著車扶著走,舉起手臂把手搭在他腿上。這猶裔青年顯然有點受寵若驚,船形便帽下,眼睛裡閃著喜悅的光芒,笑得長鼻子更鉤了,但也是帶窘意的笑容。他們男色比較流行,尤其在軍中。這麼些東方人來摸他的大腿,不免有點心慌。九莉在幾百萬人中只看到這一張臉,他卻沒看見她,幾乎是不能想像。」
——這已不是少婦張愛玲的觀察,而是她後來帶滄桑的回憶,但那準確描寫的炫技性本能,彷彿情不自禁。正和前面一眼瞥見老僕人的中年兒子撒嬌「唔」一樣,傳神精彩。
「現在大陸上他們也沒戲可演了。她在海外在電視上看見大陸上出來的雜技團,能在自行車上倒豎蜻蜓,兩隻腳並著頂球,花樣百出,不像海獅只會用嘴頂球,不禁傷感,想道:「到底我們中國人聰明,比海獅強。」——這局外人的眼光多毒,心裡多冷啊,愛國糞青可以糊她一萬張大字報!但靜想去,被無數破壞無數折騰無數「團結勝利的大會」所蹂躪的神州,入海外遊子的眼裡還有別的樣子嗎?胡蘭成寫到:「……但如蘇軾拿河豚形容荔枝,不切題的還勝似切題,比方得不對還好過比方得對。」
「你跟三姑在一起的時候像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又很老練,」——之雍的這個說法,又似小說的總判詞!把她當小說看還是當傳紀看,叫我們很難熬也很徘徊很難界定!某些地方,作者其實心不在焉,浮皮潦草,得過且過,——往往以主觀判定代替了描寫和塑造。但那渾厚的底色在,實力在,賭博爭勝心也在,連真正的夾纏不清也是淋漓盡至的,說惶恐嘆零仃,大洋般的感情旋流里,有全人類的悲傷!奇技滿身,能炫耀的,為什麼不炫呢?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上帝還猶可,太富於幽默感的上帝受不了。
雲南王于堅寫到:「我走過紐約燈火輝煌的大街,那裡有無數世界著名的商店,作為詩人我曩中羞澀,落後於時代,對櫥窗里的各種名牌麻木不仁,我的口袋裡裝著一卷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就要拍翅飛走的詩。」……主說:「一粒麥子不落在地上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
——倒數九百九十九次向張愛玲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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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水模式 只看樓主 爆:千萬巨獎頻頻中出,美少婦揭秘驚天內幕!!廣告魏晉清流
2009-04-13 10:03
1樓用網友的最新點評文字向張愛玲致敬,並支持林黑綴網撈珠的豪舉:
【作者:自由的灰塵 回復日期:2009-04-12 17:38:43】
有諸多奧斯卡元素:二戰的宏大背景,沒落中的顯赫家族,文壇才女以及才女政治不正確的戀愛對象,刻骨銘心的愛情經歷,和無可避免的悲劇結局————讓觀衆在電影廳燈光亮起那一刻滿懷唏噓和惆悵很重要
誰來拍〈小團圓〉?看過香港那些導演的張愛玲作品,都被作者的文字氛圍壓迫得幾乎呆滯,只是一個小心翼翼的視覺化搬運工。觀衆不關心他們的辛勞,每次看了都覺得不如回去看一遍小説好過
李安again? 不如讓西人來拍,勝在他們中文不夠好,不至於被張愛的文字魔網完全籠罩,但是他們的中文又必須足夠好,明白張愛跟林黛玉的迥異,,,
(告別小團圓,三步一回頭.)
評論 只看TA
林黑 樓主
2009-04-14 20:46
2樓如下的話但願是我寫出來的!!!
作者:stone646464 提交日期:2009-4-13 16:38:00 訪問:376 回復:7
話要說回來,《小團圓》小說里,上海方言的運用,還是有些別出心裁。因為我奶奶是上海人,有些還能憐得清些。比如象「一切宕後;別過一張驚笑的臉;撳著點;耳朵里刮著一句;不看見(與沒看見,看不見意思有別,可與東北話『不差錢』比著看。);勾了勾頭;前腳後腳去的;多渥兩天;暈開來;甕聲甕氣;偎灶貓;痴頭怪腦;半霎了霎眼晴;掩出掩進;非常疙瘩;愛端肩膀;硬掗給她??????」等等,從這方面看,張氏還是蠻牛的,至今還是。你只要看看王安憶的小說語言,清湯光水,很少上海話。張氏鍊字功夫,我還是蠻佩服的,就說上面提及的「勾了勾頭」一詞,千萬別小看這幾個詞,很有意思。忽然想起,好象《了不起的蓋茨比》里,書開首貝克小姐的傲慢出場,菲茨傑拉德嘲弄描述道「She was extended full length at her end of the divan completely motionless and with her chin raised a little as if she were balancing something on it which was quite likely to fall.」有譯家譯為:「她平躺在長沙發的一頭,身子一動也不動,下巴稍微向上仰起,彷彿她在上面平衡著一件什麼東西,生怕它掉下來似的。」我看這裡可借張氏的筆法,譯為「下巴稍微向上勾著」,或簡潔至「下巴稍微勾著」,也許更合下文。
評論 只看樓主
林黑 樓主
2009-05-13 11:25
3樓恭請春風流氓來斧正。
評論 只看樓主坐忘齋書話
2009-05-13 12:08
4樓茶杯里的恩怨,排山乎?倒海乎?
桃自夭夭水自流.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心動.
評論 只看TA舞蚊仔
2009-05-13 14:08
6樓
作者:林黑 回復日期:2009-05-13 11:25:38
恭請春風流氓來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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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
評論 只看TAyiping1914
2009-05-13 20:52
7樓作者:坐忘齋書話 回復日期:2009-05-13 12:08:54
茶杯里的恩怨,排山乎?倒海乎?
桃自夭夭水自流.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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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林黑細聽。
不過,文章自是好,看明天有空否編輯一下,否則老眼昏花看著頭疼。
評論 只看TA隔雨望紅樓
2009-05-13 21:17
8樓姐脫衣衫白如雪
郎脫衣衫白似霜
姐做獅子先睡倒
郎做繡球滾身上
新出大船打大浪
大盪河裡好風光
姐要風光識兩郎
船要風光支雙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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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寫了半篇,皆不及這首民歌。
評論 只看TAyiping1914
2009-05-14 14:04
9樓嗯,就看懂了最後一句。
評論 只看TA創富科技
2016/11
猛戳:少婦買《雙色球》中500萬大獎內幕秘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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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黑 樓主
2009-05-14 14:48
10樓深謝謝每次的費心整理!
評論 只看樓主林黑 樓主
2009-05-14 14:50
11樓忘了說明,那是左小詛咒的搖滾歌,
見他上了「三人行」節目才猛然想起。
唉,負債纍纍。
評論 只看樓主
僧踹月下門
2009-05-14 16:47
12樓不說她關山飛越的意識流;單挑她捕捉字眼兒的超級棒!比起紅樓夢的濃密繁複,滿紙煙霞,那些用字真鮮亮,真古典,也真民間!
--------------------林黑兄都成精了!:)))
評論 只看TA坐忘齋書話
2009-05-18 21:23
13樓作者:yiping1914 回復日期:2009-05-13 20:5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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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自夭夭水自流,豈干君愁與我愁?
評論 只看TA 急速借錢通道,30秒申請,1小時貸款。廣告林黑 樓主
2009-09-03 22:56
14樓(有限度佩服這篇,雖然暗藏了朱大可風格)
《小團圓》中的「小物件」
2009-08-30 10:59:00 來源: 東方早報(上海)
孫甘露
鑒於兩岸三地的歷史處境,張愛玲或可被視為「間諜小說家」——我是指格雷厄姆·格林式的作家。她的故事通常被不自覺地閱讀為變局中的愛情;她的日常性,或者說《紅樓夢》式的對日常瑣事、家庭關係的不厭其煩的解析;她抖床單似的翻轉的弗洛伊德式的壓抑、衝動(哦,二嬸),沉溺似的藏匿於日常生活之中;她津津樂道瑣碎之極的細枝末節,很像是自我掩護的職業習慣;衣飾(黃子平有過精湛的分析:《張愛玲小說中的衣飾問題》);飲食(點心、器具、留客加菜的習俗等);方言(噯!當九莉用上海話以「噯」這個詞答應邵之雍,你可曉得九莉有多麼可愛辛酸),《小團圓》前半部分的紛繁雜亂——某些過於追求寬闊視野的間諜小說的通病——因邵之雍的出現瞬間釐清,以小說人物盛九莉推想孤島時期(上佳的間諜小說的背景)的作家張愛玲,以上海鄉音加北京普通話和台灣普通話來閱讀這部小說,這種多聲部的默念下,出現了我讀過的中文小說中最為酸楚沉痛的愛情表白。注意那個「噯!」(如果你確信荀樺在電車上夾過九莉的腿,邏輯上也可以相信燕山說九莉「講上海話的聲音很柔媚」),上世紀七十年代以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後,上海女孩用來應答、認同、承受、拒絕、沉思、承諾的這個詞,這個混合著溫柔、執著、喜悅和撫慰的詞,就從口語中逐漸消失,只剩下字典上的詞義。
張愛玲壯闊的身世背景和苟且偷生似的遊走於人際利害和世俗渴望的百般糾結的敘述,因九莉的微笑和那一聲輕微的應答獲得了解脫和澄清。此前李安拍攝的影片《色戒》的配樂(另一處的聲口)非常有助於了解《小團圓》中九莉的感受,一如馬斯卡尼《鄉村騎士》間奏曲之於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而且,依宋以朗的記述,張愛玲同意宋淇的顧慮,暫時把《小團圓》擱置時,繼續寫作的正是《色,戒》。《小團圓》中九莉由內地而香港、而上海的輾轉經歷,很像是因太平洋戰爭而在遠東大城市間遊走的具有身份掩護的人。當然,這一切都是象徵意義上的。
也許可以將九莉看作是王佳芝的日常版本,一個影子人物的日常體驗,或者說,張愛玲通過《小團圓》和《色,戒》這互為小說和傳記的兩部作品(張愛玲在回復夏志清要她寫寫祖父母和母親時提到,「好在現在小說和傳記不分明」),提示我們小說家的秘密身份,正是他們所處時代的間諜。彷彿克里斯蒂娃所說,作家作為她的母語中的陌生人,她內心的語言是需要被翻譯的。她彷彿不再信任她的母語。「在傳達人我關係的(不)可能性時,異國的語言未必亞於母語。」(王德威)依我之見,廣義的翻譯似乎也包含著對母語的不信任,一種因白話文運動催生的對其自身再造運動的不滿?在此處,對內心的翻譯和對現實進程的翻譯與對語言改造的翻譯匯成了一體。
相對於張愛玲所屬的時代,她的作品具有某種隱秘性,她最終客死他鄉的命運,她的作品在她身後於兩岸三地間此起彼伏的問世方式,都印證了這一點。當然,在文學的意義上,她正是以一個秘密人物的方式就義的——就小說之義,這是作家張愛玲個人遭遇的悲劇。由於張愛玲創作的複雜性,人們一直在論證她的政治立場,由於她在兩岸三地跳來蹦去的逗留經歷,人們把她看成是一個無信仰的人,一個格雷厄姆·格林筆下的類似人物,因時局而為男女私情所困、所誤解。這樣說當然不是要強加於「連間諜片和間諜小說都看不下去的」張愛玲。這只是一個隱喻。第190頁,張愛玲寫道:「多年後她在華盛頓一條僻靜的街上看見一個淡棕色童化頭髮的小女孩一個人攀著小鐵門爬上爬下,兩手扳著一根橫欄,不過跨那麼一步,一上一下,永遠不厭煩似的。她突然憬然,覺得就是她自己。老是以為她是外國人——在中國的外國人——因為隔離。」
一般西方輿論善於歸納出漢語寫作中的「含混」之物(比如在漢語垃圾中發現幾塊外語結晶體),將其簡化並命名。過世的作家也難逃此劫,張愛玲說:「我死的時候將再死一次」,聽上去很像是錢德勒的對白吧?只有一個間諜死的時候人們才會發現消失了兩個不同的人。不要把張愛玲的「再死一次」看成是對臧克家詩句的改寫。以我的觀察,兩岸三地幾乎將張愛玲身後問世的《小團圓》視作《伯恩的身份》式的作品,時不過半年,幾乎將張愛玲的幾處公寓幾位舊好翻了個底朝天,估計此番浩劫之後,難再有新鮮的發現。這類讀者稍可安慰的是,在他們之前,邵之雍已經把盛九莉的抽屜翻得亂七八糟(267頁)。
這類小說倒也無法避免亂翻抽屜的搜查閱讀,即從可見之物著手。所謂表面即最深處,紀德有更官能的闡發:皮膚乃人身上最深的地方。異性戀讀者能體會嗎?好比女伴的東西被翻過以後歸還原處:「還不是看一個單身女人,形跡可疑,疑心是間諜。九莉不禁感到一絲得意,當然是因為她神秘,一個黑頭髮的瑪琳黛德麗。」
那個看電影的張愛玲,她步出卡爾登公寓,穿過小十字路口,沿著卡爾登戲院,向前一百米,右拐進大光明電影院時的名字叫九莉,或者由更往西的常德公寓向後倒退不足兩公里,《小團圓》中九莉正住在其中的某處,她從虹口秘密探望邵之雍回家時,越過蘇州河路遇示威的人群時的描述,注釋得很清楚。
張愛玲對電影的熱愛,不得不說跟她曾經住在一箭之遙的大光明電影院的后街有關。九莉對那個真的拍電影的燕山說:「我現在不看電影了。也是一種習慣,打了幾年仗沒有美國電影看,也就不想看了。」接下來九莉的內心獨白是,「看了戰後的美國電影廣告也是感到生疏,沒有吸引力,也許有對勝利者的一種輕微的敵意。」我們停頓一下,這很像是多重身份的人的感觸吧,也很像是失去聯絡多年以後,在某一個頻率中重新捕獲呼叫時的顫慄。
我到底是哪一方的?九莉到底要不要向她的親戚朋友公開她和邵之雍那其實路人皆知的關係?齊澤克就這個主題在上海做過專門的演講:《被假設為相信的主體》,「分析了在意識形態建構中小寫的主體如何通過虛假/擬的新行動,『積極地』維持了結構的穩固,並在這樣的結構中維持著被主體自身發明的身份。」我在社科院四樓的一間教室里目睹了這個拳擊手一般的哲學家,劉擎友情翻譯,齊澤克那古希臘式的腦袋和鬈髮,令我意識到思考是一項全身運動。
實際上,《小團圓》中有關身份的近乎冷漠和冷嘲熱諷的描述——美婦人的子宮、長三堂子興的那種嬌嗔、像假的一樣的太尖的乳房、白馬額前充滿穢褻感的那一撮黑鬃毛、一根丟在解剖院瀝青道上的性器官、蛇鑽的窟窿蛇知道的調侃、關於摸黑送上山的暗示、撕走比爾斯萊《莎樂美》的插圖,不說「碰」要說「遇見」,不說「快樂」古時叫快活,要說「高興」;連說「高大」都會聯想到性器官的大小,一回是情,二回是例的說教,用馬桶抽掉的男胎,有著新刨的木頭的淡橙色,以及折斷過的子宮頸——基本都印證了此說,它是為社會處境、家庭關係、風尚習俗左右的身份的測試。
每個時代的作家都遭遇過類似問題吧。左還是右?吶喊還是流言?——「一種反線性的、捲曲內耗」,「以迴旋代替革命」(王德威)。插一句:古典時期的繪畫作品令我入迷,想入非非,遙想畫中人所處的環境、時代,以及具體而微的一切。畫面就足以令我震撼、沉溺,令我的想像將世界充滿,而無須線性的、連綿起伏的故事將世界展示給我,一個靜止的畫面,生命中的一瞬,把一切都概括了。我將其條分縷析,或者凝望,包含了未知的一切。非線性,這似乎正是世俗生活進入架上繪畫的標誌,想想那些集市、酒館、浴室或者海浪。前還是後?——「江山代易之際,以忠於先朝而恥仕新朝者。」隱還是顯?這既是邵之雍面臨的問題,也是一個因情而生的九莉的問題,更是張愛玲作品永久面對的問題,人們永遠覺得在她寫出的故事背後還有另一個版本。
假設我們要深入了解被好奇心創造的《小團圓》背後的故事,張愛玲在作品中反覆提及的「聲口」,是一個不錯的入口,這是一個類似電影院的入口,裡面黑乎乎的,那個即將放映的故事,甚至隱蔽在九莉內心活動的背後,我們可能從敘述者的態度,乃至小說主要人物的所操持的方言中——「她只聽信痛苦的語言,她的鄉音」,回到前述我們所說如今已經散佚的上海方言中的某些音節,那是她發聲器官的反射性行為,振動、摩擦、氣息通過,被壓扁、被裹挾、被某個方向的耳朵所收納,被一個極具女人緣的漢奸所收納,在此,重點不在於邵之雍是不是影射了哪位風雅之人,只是令讀者傾向於盛九莉那樣無奈地放棄這個男人。以《小團圓》看,他確實是一個卡薩諾瓦式的人物——探尋那個也許永遠也不會(不被)放映的故事。《小團圓》及其對它背後故事的猜測,形成了一種對立的互文性,你甚至可以從張愛玲的那些稍嫌淫穢的筆觸中,很奇怪的感覺到,糾纏撕扯的性關係會導致一種沒有快感的高潮。「有的男孩子跟女朋友出去過之後要去找妓女。」
很多人因《小團圓》某些部分的雜亂、露骨的描寫感到不安,張愛玲似乎對此早有預感,九莉曾經嘀咕道:「讓你到後台來,你就感到幻滅了?」
小團圓涉及的是一個「間諜」的日常生活,不是這個「間諜」作為身份掩護的家鄉生活,而是對其「間諜」身份充滿疑慮憂患的他鄉生活,「他鄉,他的鄉土,也是異鄉。」(233頁)而「鄉愁的極致,乃意義的黑洞。」(王德威)這從九莉成長的環境中不難發現:「她母親傳授給她的唯一本領,就是理箱子,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幾乎永遠是在理箱子,總是在整裝待發。」混亂嘈雜的生活,漂泊動蕩的時局,「沒對白可念,你只好不開口」的內省式寫作,忽隱忽現的情人,使九莉只能視此刻的生活是臨時的驛站,使她對迎來送往安之若素,使她將所有的期待合理化:「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而她想像身處異地的邵之雍那寄人籬下的生活,吃到嘴裡的菜全是濕抹布、脆紙張和厚橡皮的味道。實際上,和九莉一樣,我們後來知道,邵之雍一刻不得消停,把他身邊所有可以弄上床的人睡了一遍。
但是,容我贅言,這是迄今唯一讀來令我感覺心痛的故事,不是我的判斷,是我讀時的感覺。這是我唯一從頭至尾讀完的張愛玲小說,你可以將此理解為我此前對她的小說毫無感覺。但是這一次,我聽見了她說話的口音,那聲口,揭示了進入她的故事途徑,她和她的寫作背離的生活,因邵之雍的出現,重合在一起,彷彿傳主和捉刀人一同篡改了生平,那交織尾隨的聲部,使她永遠也無法孤立地看待自己,她無法將自己清理出來,彷彿賦格曲,或者她母親近乎偏執般裝好的皮箱,被重重地摔下也紋絲不亂。她背後的故事就鑲嵌在你讀到的文字之中,只是「像是鏤空紗,全是缺點組成的」。那就是她缺失的部分,被另一個人所定義,所掠奪,所銷蝕,它像「間諜」未完成的使命,所有的房門都被打開,鎖孔被破壞、磨損,真相已經不可復得。那失去的時間,只存在於追憶之中。因那「時移事往的感傷,我們回不去了的驚痛」,因那「越是看來家常熟悉的事物,越是產生悚然失常的感覺」,因那「張愛玲穿梭其間,出實入虛,寫真實本身的造作與權宜」。王德威認為:「因為那『被壓抑的現代性』,藉著無意義的回想、瑣碎的生活關照,真偽參差,歷史記憶才以重三疊四的形式來到我們面前。」
《小團圓》之所以在邵之雍出現之前顯得如此雜亂,也許和回溯中的九莉對日軍在香港和上海兩地的轟炸的複雜感受有關,這一感受既是關乎戰爭的普遍疑問,也是這一特殊戰爭對她的考試,她在回望中,不知如何定義因邵之雍而需重新定義的轟炸、避難,以及顛沛流離對日常生活的驚擾,其焦灼彷彿奴隸戰前對必然失敗的命運的預感。
《小團圓》開篇和結尾處關於等待的描寫,黎明前古羅馬戰場的恐怖寂靜,以及緊接著的那個「浴在晚唐的藍色月光中」的陽台,這兩處基於遙遠歷史的聯想,在整本小說中是極其罕見的。向古代和遠方乞靈,向黎明和暗夜乞靈,其含義基本就是聽天由命。因為接下來鬧鐘一響,遠遠近近隆隆而來的不是戰場的鼓聲,而是——抽水馬桶沖刷的聲音。開篇那一絲惆悵的感覺,隨著回憶的深入,完全陷入俗世的清理之中,晚唐的月光到了九莉和邵之雍在一個燈火管制的夜晚登上那個有著粗闊水泥欄杆的陽台時(首次出現陽台欄杆時,張愛玲形容為倒卧的墓碑),只是裹著一團青光的半個白月亮而已。
此處,考試並非是對人生選擇的比喻,它出現在夢中,只是九莉對未決處境的焦慮,那個像好萊塢電影一樣被反覆提及的弗洛伊德,是九莉的思想資源,是張愛玲的時代環境。對祖輩壓抑的「偽反抗」包含在主體的自我認同之中。其時九莉的處境近乎安妮·普魯一篇小說的中文譯名,「身居地獄但求杯水」。
這部未完成的《小團圓》,使我想到由邁克爾·伍德協助整理成書的薩義德未完成的遺作《論晚期風格》,阿多諾描述的那種「斷裂的景象」,特有的「不合時宜和反常」,「一種與成熟截然不同的突如其來的晚期」,產生了「一種特別具有諷刺意味的表現,完全超越了詞語和情景」。或者如作曲家貝多芬和演奏家古爾德,「藝術上的晚期不是作為和諧與解決的晚期,而是作為不妥協、艱難和無法解決之矛盾的晚期」,甚至「通過使自己脫離現場表演的世界而創造了自己的晚期形式,可以說,不妥協地直至身後,卻依然十分活躍」。在薩義德看來,晚期是「放逐的一種形式」,「是不和解」,並且「不接受文化上的和政治上的和局」。
我打算像薩義德引述阿多諾那樣,多引述一下。「人們會隨著年齡變得更聰明嗎?藝術家們在其事業的晚期階段會獲得作為年齡之結果的獨特的感知特質和形式嗎?」比如易卜生,他晚期的劇作,「使人想到一個憤怒的和心煩意亂的藝術家,對他來說,戲劇媒介(想想張愛玲那些被改編的戲劇、電視、電影吧)提供了一個更大焦慮的機會,無可挽回地損害了結局的可能性,使觀眾陷入了比以前更加困惑和疑慮的境地」。藝術家的晚期風格中甚至包含「一種蓄意的、非創造性的、反對性的創造性」。「這位仍然完全受到其媒介控制的藝術家,放棄了與那種已經確立的社會秩序進行交流。」「晚期藝術作品中的主觀性的力量,就在於那種乖戾的姿態。」「它那種插曲似的特徵,它那種對自身連貫性的明顯忽視。」「以及有點紛亂、經常是極其粗疏和重複的特點」,「一種學生似的、近乎笨拙的重複音。」「存在著過多的控制不住的素材」,「是一種哀傷的個性的方式」,阿多諾甚至認為,「在藝術史上,晚期作品都是災難性的」,「晚期作品的成熟,並不是人們在果實中發現的那種成熟,它們……不是豐滿的,而是起皺的,甚至是被蹂躪過的」,「因為它們的不可分解性和非綜合性的碎片性……既不是裝飾性的東西,也不是某種象徵性的東西」,「還包括這一理念:人們確實不可能完全超越晚期……或者使自己脫離晚期,而只可能深化晚期」,就像阿多諾自己那樣,「很少去設想和讀者間在理解上的共同性,他是遲鈍的,沒有記者特點,不可拆解,不可粗略瀏覽」。或者如克爾凱郭爾說過的,「在曾經裂開了一道可怕深淵的地方,如今延伸出一座鐵路橋,旅客們從橋上可以舒適地向下俯看那地獄。」而此時的藝術家,由於「過於老邁,必須帶著衰退的感受和記憶來面對死亡」。
最後,提請各位看官(這箇舊說法是特選的)留意散落在《小團圓》中的各類「小物件」吧:悲哀的小嗓子、乙字式小檯燈、發出濃烈香味的小廚房、水門汀小樓梯、小金十字架、磨破的小指骨節、大膽的小賤人、隔成一明兩暗的小房間、小地方的人、佔有性的小動作、小客人、小串水鑽穗子齊膝衫、小巧的鼻子、小樹林、小得很的沙蠅、門外的乳黃色小亭子、教授住的小洋樓、矮小俊秀的年輕人、小母雞似的主任太太、苦悶的小城生活、窒息的小圈子、歐洲許多小革命紛起的日期、瘦小蒼老的花匠、隨身帶的小包、裝著鐵柵的小窗戶、太平年月的小書記、珍珠蘭似的小白花、小同鄉、不沾地氣的小腳、大房的小公館、小黃臉婆、小人、神氣如小貓的九林、奶奶身上的小紅點(紅痣)、店裡的小老僕歐、小地毯上的小沙發椅、小公寓、裝零食的小鉛皮箱、嘔吐用的小臉盆、巧克力小屋、小醫院、小銅床、小油燈、擠滿茶具的小圓桌、小家庭的喜氣、額上的小花尖、九莉的小傑作、在溪邊顧盼的小獸、頭小的大鹿、小地方的大人物……
這份近乎無窮的清單,還包括那些並不以「小」冠名的「小物件」。作為一篇談論「間諜小說」的書評,還是讓它們留在書里,等待有興趣的人需要時再拿出來考證——這不是一個張愛玲式的修辭,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個挖掘過曹雪芹那待定墓地的人,那還是饒了張愛玲吧。作為常識,人們知道,真正的寓意在小說的上下文里,它只有在持續的閱讀中才會被你感知。如果你真的認同她,或者可以學學從小被母親訓練得一點好奇心都沒有的九莉,「不是她的信,連信封都不看」。雖然,「從前西方沒有沙發的時候,也通行在床上見客」。
我時常會想起張愛玲的另一部小說《紅玫瑰、白玫瑰》中的那個廣為流傳的比喻,衣服上的一點紅——污漬、污跡,這個關於污跡的比喻本身就是殘跡式的,或者你把它看成比較不含感情色彩的蹤跡式的,胸襟上的一點污漬,愛憐和嫌惡混合的呼應感受。張愛玲作品中這類商標式的世俗意見,以她一貫的無悲無喜的語調,引向世俗智慧的反面,毫無喜不自禁的欣悅,近似於虛無。王德威在《後遺民寫作》一書中寫道:「我們的批評者或將張愛玲神話,謂之為文化精神的演繹者,或將她異化,謂之為腐朽墮落的代言人。我們越急著賦予她一了百了的意義,反而暴露我們對意義本身無所安頓的焦慮,張愛玲成為我們投射慾望的能指,一個空洞的張看位置。」他進一步援引廖咸浩的分析,指陳張愛玲不妨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文化中的「小物件」——「指向主體存在前慾望無明和無名的真實。」他解釋說,「拉康視主體為一權宜結構,需經過召喚來形成的論述位置。 然而,此一召喚總難掩一個令人傷痛的、非理性和無意義所形成的污點。此一污點成為主體建構中揮之不去的『小物件』。」
我們正是因此為張愛玲召喚而來。
評論 只看樓主貝勒王爺
2009-09-04 09:23
15樓 評論 只看TA地道表達
2009-09-04 12:55
16樓對了,有「驚人的記憶力」,才有一個也不原諒的本錢!
評論 只看TA浮槎乘海月
2009-09-04 13:54
17樓。
評論 只看TA蘇抱琴
2009-09-04 17:49
18樓以前只感覺孫甘露的散文有霉氣,小說有屍氣,總之那所謂優雅的流水總共就是沒有半點活人氣,而且敘述的過程發散得厲害,完全是在聽一個奄奄一息或者哮喘病人的呼吸聲,讓人那個憋氣。沒有想到他的評論也是這樣一塊半死不死的死氣啊,一口氣不讓喘完,慢慢慢慢流向了別處——這就叫上海的優雅?
評論 只看TA林黑 樓主
2009-09-04 20:55
19樓竊以為孫甘露的評論還是吃功夫的,多少大寫字母啊。
他也真是分析,好像把書讀化了,挖出許多別人沒注意的細節,推翻和推進別人的先批,這對我很有啟發。他的堆砌固然討厭,卻也四面開花了。他不似朱大可的霸道,他是為小說服務,不是為自己服務,雖然「間諜」說也夠臭的。
作為成人,他渲染人家小說里的色情及污穢及牽強的性象徵,是要挑逗誰的荷爾蒙呢?
特別是這句:
不要把張愛玲的「再死一次」看成是對臧克家詩句的改寫。
正是眼界是鐵門檻的註解吧?
人皮下面露出了毛茸茸狼腳。
評論 只看樓主羅裙
2009-09-04 21:05
20樓問好:)
評論 只看TA殺蠹
2009-09-04 21:33
21樓孫甘露的這篇實在是磕巴。
做派不小,文字扭捏。
好文章的首要前提:說清楚,讓人知。其次是彩華,機巧。
白話文寫成這樣,和地域無關,和文字立心有關。
到底是要說事,還是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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