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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文選

蘇軾文選

【赤壁賦】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氵斥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尊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後赤壁賦】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餚,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似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

於是攜酒與魚,復游於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

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翩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悟。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後杞菊賦(並敘)】

.天隨生自言常食杞菊。及夏五月,枝葉老硬,氣味苦澀,猶食不已。因作賦以自廣。始余嘗疑之,以為士不遇,窮約可也,至於飢餓嚼嚙草木,則過矣。而余仁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貧,衣食之奉,殆不如昔者。及移守膠西,意且一飽,而齋廚索然,不堪其憂。日與通守劉君廷式,循古城廢圃,求杞菊食之,捫腹而笑。然後知天隨之言,可信不繆。作《後杞菊賦》以自嘲,且解之雲。

「吁嗟先生,誰使汝坐堂上稱太守?前賓客之造請,後掾屬之趨走。朝衙達午,夕坐過酉。曾杯酒之不設,攬草木以誑口。對案顰蹙,舉箸噎嘔。昔陰將軍設麥飯與蔥葉,井丹推去而不嗅。怪先生之眷眷,豈故山之無有?」

先生聽然而笑曰:「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為富?何者為美?何者為陋?或糠核而瓠肥,或梁肉而墨瘦。何侯方丈,庾郎三九。較豐約於夢寐,卒同歸於一朽。吾方以杞為糧,以菊為糗。春食苗,夏食葉,秋食花實而冬食根,庶幾乎西河、南陽之壽。」

【洞庭春色賦(並引)】

.安定郡王以黃柑釀酒,名之曰洞庭春色,其猶子德麟得之以餉余,戲作賦曰:

吾聞橘中之樂,不減商山。豈霜余之不食,而四老人者遊戲於其間?悟此世之泡幻,藏千里於一斑。舉棗葉之有餘,納芥子其何艱。宜賢王之達觀,寄逸想於人寰。裊裊兮春風,泛天宇兮清閑。吹洞庭之白浪,漲北渚之蒼灣。攜佳人而往游,勒霧鬢與風鬟。命黃頭之千奴,卷震澤而與俱還。糅以二米之禾,藉以三脊之菅。忽雲蒸而冰解,旋珠零而涕潸。翠勺銀罌,紫絡青綸。隨屬車之鴟夷,款木門之銅鐶。分帝觴之餘瀝,幸公子之破慳。我洗盞而起嘗,散腰足之痺頑。盡三江於一吸,吞魚龍之神奸。醉夢紛紜,始如髦蠻。鼓巴山之桂楫,扣林屋之瓊關。卧松風之瑟縮,揭春溜之淙潺。追范蠡於渺茫,吊夫差之煢鰥。屬此觴於西子,洗亡國之愁顏。驚羅襪之塵飛,失舞袖之弓彎。覺而賦之,以授公子曰:「烏乎噫嘻,吾言誇矣,公子其為我刪之。」

【黠鼠賦】

蘇子夜坐,有鼠方嚙。拊床而止之,既止復作。使童子燭之,有橐中空。嘐嘐聱聱,聲在橐中。曰:「噫,此鼠之見閉而不得去者也。」發而視之,寂無所有。舉燭而索,中有死鼠。童子驚曰:「是方嚙也,而遽死耶?向為何聲,豈其鬼耶?」覆而出之,墮地乃走,雖有敏者,莫措其手。蘇子嘆曰:「異哉,是鼠之黠也。閉於橐中,橐堅而不可穴也。故不嚙而嚙,以聲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脫也。吾聞有生,莫智於人。擾龍、伐蛟,登龜、狩麟,役萬物而君之,卒見使於一鼠,墮此蟲之計中,驚脫兔於處女。烏在其為智也?」坐而假寐,私念其故。若有告余者曰:「汝為多學而識之,望道而未見也。不一於汝,而二於物,故一鼠之嚙而為之變也。人能碎千金之璧而不能無失聲於破釜;能搏猛虎,不能無變色於蜂蠆,此不一之患也。言出於汝,而忘之耶?」余俯而笑,仰而覺。使童子執筆,記余之怍。

【喜雨亭記】

亭以雨名,誌喜也。古者有喜,則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書;漢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孫勝狄,以名其子。喜之大小不齊,其示不忘一也。

余至扶風之明年,始治官舍,為亭於堂之北,而鑿池其南,引流種樹,以為休息之所。是歲之春,雨麥於岐山之陽,其佔為有年。既而彌月不雨,民方以為憂。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與慶於庭,商賈相與歌於市,農夫相與抃於野,憂者以樂,病者以愈,而吾亭適成。

於是舉酒於亭上,以屬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無麥。」「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則無禾。」無麥無禾,歲且荐饑,獄訟繁興,而盜益滋熾,則吾與二三子,雖欲優遊以樂於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遺斯民,始旱而賜之以雨,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遊而樂於此亭者,皆雨之賜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從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為襦。使天而雨玉,飢者不得以為粟。一雨三日,繄誰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然。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為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中和勝相院記】

佛之道難成,言之使人悲酸愁苦。其始學之,皆入山林,踐荊棘蛇虺,袒裸雪霜。或刲割屠膾,燔燒烹煮,以肉飼虎豹鳥烏蚊蚋,無所不至。茹苦含辛,更百千萬億年而後成。其不能此者,猶棄絕骨肉,衣麻布,食草木之實,晝日力作,以給薪水糞除,暮夜持膏火薰香,事其師如生。務苦瘠其身,自身口意莫不有禁,其略十,其詳無數。終身念之,寢食見之,如是,僅可以稱沙門比丘。雖名為不耕而食,然其勞苦卑辱,則過於農工遠矣。計其利害,非僥倖小民之所樂,今何其棄家毀服壞毛髮者之多也!意亦有所便歟?

寒耕暑耘,官又召而役作之,凡民之所患苦者,我皆免焉。吾師之所謂戒者,為愚夫未達者設也,若我何用是為。剟其患,專取其利,不如是而已,又愛其名。治其荒唐之說,攝衣升坐,問答自若,謂之長老。吾嘗究其語矣,大抵務為不可知,設械以應敵,匿形以備敗,窘則推墮滉漾中,不可捕捉,如是而已矣。吾游四方,見輒反覆折困之,度其所從遁,而逆閉其塗。往往面頸發赤,然業已為是道,勢不得以惡聲相反,則笑曰:「是外道魔人也。」吾之於僧,慢侮不信如此。今寶月大師惟簡,乃以其所居院之本末,求吾文為記,豈不謬哉!

然吾昔者始游成都,見文雅大師惟度,器宇落落可愛,渾厚人也。能言唐末、五代事傳記所不載者,因是與之游,甚熟。惟簡則其同門友也。其為人,精敏過人,事佛齊眾,謹嚴如官府。二僧皆吾之所愛,而此院又有唐僖宗皇帝像,及其從官文武七十五人。其奔走失國與其所以將亡而不遂滅者,既足以感慨太息,而畫又皆精妙冠世,有足稱者,故強為記之。

【錢塘六井記】

潮水避錢塘而東擊西陵,所從來遠矣。沮洳斥鹵,化為桑麻之區,而久乃為城邑聚落,凡今州之平陸,皆江之故地。其水苦惡,惟負山鑿井,乃得甘泉,而所及不廣。唐宰相李公長源始作六井,引西湖水以足民用。其後刺史白公樂天治湖浚井,刻石湖上,至於今賴之。始長源六井,其最大者,在清湖中,為相國井,其西為西井,少西而北為金牛池,又北而西、附城為方井,為白龜池,又北而東至錢塘縣治之南為小方井。而金牛之廢久矣。嘉祐中,太守沈公文通又於六井之南,絕河而東至美俗坊為南井。出涌金門,並湖而北,有水閘三,注以石溝貫城而東者,南井、相國、方井之所從出也。若西井,則相國之派別者也。而白龜池、小方井,皆為匿溝湖底,無所用閘。此六井之大略也。

熙寧五年秋,太守陳公述古始至,問民之所病。皆曰:「六井不治,民不給於水。南井溝庳而井高,水行地中,率常不應。」公曰:「嘻,甚矣,吾在此,可使民求水而不得乎!」乃命僧仲文、子圭辦其事。仲文、子圭又引其徒如正、思坦以自助,凡出力以官者二十餘人。於是發溝易甃,完緝罅漏,而相國之水大至,坎滿溢流,南注於河,千艘更載,瞬息百斛。以方井為近於濁惡而遷之少西,不能五步,而得其故基。父老驚曰:「此古方井也。民李甲遷之於此,六十年矣。」疏涌金池為上中下,使浣衣浴馬不及於上池。而列二閘於門外,其一赴池而決之河,其一納之石檻,比竹為五管以出之,並河而東,絕三橋以入於石溝,注於南井。水之所從來高,則南井常厭水矣。凡為水閘四,皆垣牆扃鐍以護之。

明年春,六井畢修,而歲適大旱,自江淮至浙右井皆竭,民至以罌缶貯水相餉如酒醴。而錢塘之民肩足所任,舟楫所及,南出龍山,北至長河鹽官海上,皆以飲牛馬,給沐浴。方是時,汲者皆誦佛以祝公。余以為水者,人之所甚急,而旱至於井竭,非歲之所常有也。以其不常有,而忽其所甚急,此天下之通患也,豈獨水哉?故詳其語以告後之人,使雖至於久遠廢壞而猶有考也。

【大悲閣記】

羊豕以為羞,五味以為和,秫稻以為酒,曲糵以作之,天下之所同也。其材同,其水火之齊均,其寒暖燥濕之候一也,而二人為之,則美惡不齊。豈其所以美者,不可以數取歟?然古之為方者,未嘗遺數也。能者即數以得妙,不能者循數以得其略。其出一也,有能有不能,而精粗見焉。人見其二也,則求精於數外,而棄跡以遂妙,曰:我知酒食之所以美也。而略其分齊,舍其度數,以為不在是也,而一以意造,則其不為人之所嘔棄者寡矣。

今吾學者之病亦然。天文、地理、音樂、律歷、宮廟、服器、冠昏、喪紀之法,《春秋》之所去取,禮之所可,刑之所禁,歷代之所以廢興,與其人之賢不肖,此學者之所宜儘力也。曰:是皆不足學,學其不可載於書而傳於口者。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已。」古之學者,其所亡與其所能,皆可以一二數而日月見也。如今世之學,其所亡者果何物,而所能者果何事歟?孔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由是觀之,廢學而徒思者,孔子之所禁,而今世之所尚也。

豈惟吾學者,至於為佛者亦然。齋戒持律,講誦其書,而崇飾塔廟,此佛之所以日夜教人者也。而其徒或者以為齋戒持律不如無心,講誦其書不如無言,崇飾塔廟不如無為。其中無心,其口無言,其身無為,則飽食而嬉而已,是為大以欺佛者也。

杭州鹽官安國寺僧居則,自九歲出家,十年而得惡疾且死,自誓於佛,願持律終身,且造千手眼觀世音像,而誦其名千萬遍。已而力不給,則縮衣節口三十餘年,銖積寸累,以迄於成。其高九仞,為大屋四重以居之。而求文以為記。

余嘗以斯言告東南之士矣,蓋僅有從者。獨喜則之勤苦從事於有為,篤志守節,老而不衰,異夫為大以欺佛者,故為記之,且以風吾黨之士雲。

【超然台記】

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瑋麗者也。餔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夫所為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彼游於物之內,而不游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斗,又烏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牆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於是治其園圃,潔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為苟完之計。而園之北,因城以為台者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盧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桓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吊其不終。台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余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蔬,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游乎!

方是時,余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見余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於物之外也。

象犀珠玉怪珍之物,有悅於人之耳目,而不適於用。金石草木絲麻五穀六材,有適於用,而用之則弊,取之則竭。悅於人之耳目而適於用,用之而不弊,取之而不竭,賢不肖之所得,各因其才,仁智之所見,各隨其分,才分不同,而求無不獲者,惟書乎!

自孔子聖人,其學必始於觀書。當是時,惟周之柱下史聃為多書。韓宣子適魯,然後見《易象》與《魯春秋》。季札聘於上國,然後得聞《詩》之風、雅、頌。而楚獨有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士之生於是時,得見《六經》者蓋無幾,其學可謂難矣。而皆習於禮樂,深於道德,非後世君子所及。自秦、漢以來,作者益眾,紙與字畫日趨於簡便,而書益多,世莫不有,然學者益以苟簡,何哉?余猶及見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時,欲求《史記》、《漢書》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書,日夜誦讀,惟恐不及。近歲市人轉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學者之於書,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詞學術,當倍蓰於昔人,而後生科舉之士,皆束書不觀,游談無根,此又何也?

余友李公擇,少時讀書於盧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擇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為李氏山房。藏書凡九千餘卷。公擇既已涉其流,探其源,采剝其華實,而咀嚼其膏味,以為己有,發於文詞,見於行事,以聞名於當世矣。而書固自如也,未嘗少損。將以遺來者,供其無窮之求,而各足其才分之所當得。是以不藏於家,而藏於其所故居之僧舍,此仁者之心也。

余既衰且病,無所用於世,惟得數年之間盡讀其所未見之書,而盧山固所願游而不得者,蓋將老焉。盡發公擇之藏,拾其餘棄以自補,庶有益乎?而公擇求余文以為記,乃為一言,使來者知昔之君子見書之難,而今之學者有書而不讀為可惜也。

【放鶴亭記】

熙寧十年秋,彭城大水,雲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遷於故居之東,東山之麓。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然如大環,獨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適當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於雲表,暮則傃東山而歸。故名之曰放鶴亭。

郡守蘇軾,時從賓客僚吏往見山人,飲酒於斯亭而樂之,揖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面之君,未可與易也。《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詩》曰:『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蓋其為物,清遠閑放,超然於塵垢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無損者。然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周公作《酒誥》,衛武公作《抑》戒,以為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南面之君,雖清遠閑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而山林遁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為害,而況於鶴乎?由此觀之,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鶴招鶴之歌曰:

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翻然斂翼,婉將集兮,忽何所見,矯然而復擊。獨終日於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餘以汝飽。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元豐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記

【黃州安國寺記】

元豐二年十二月,余自吳興守得罪,上不忍誅,以為黃州團練副使,使思過而自新焉。其明年二月,至黃。舍館粗定,衣食稍給,閉門卻掃,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觸類而求之,有不可勝悔者。於是,喟然嘆曰:「道不足以御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後必復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國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凈,染污自落,表裡翛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旦往而暮還者,五年於此矣。

寺僧曰繼連,為僧首七年,得賜衣。又七年,當賜號,欲謝去,其徒與父老相率留之。連笑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卒謝去。余是以愧其人。七年,余將有臨汝之行。連曰:「寺未有記。」具石請記之。余不得辭。

寺立於偽唐保大二年,始名護國,嘉祐八年,賜今名。堂宇齋閤,連皆易新之,嚴麗深穩,悅可人意,至者忘歸。歲正月,男女萬人會庭中,飲食作樂,且祠瘟神,江淮舊俗也。

四月六日,汝州團練副使眉山蘇軾記。

【石鐘山記】

《水經》云:「彭蠡之口,有石鐘山焉。」酈元以為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鐘。是說也,人常疑之。今以鐘磬置水中,雖大風浪,不能鳴也,而況石乎!至唐李渤始訪其遺蹤,得雙石於潭上,扣而聆之,南聲函胡,北音清越,桴止響騰,餘韻徐歇,自以為得之矣。然是說也,余尤疑之。石之鏗然有聲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獨以鐘鳴,何哉?

元豐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齊安舟行適臨汝,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觀所謂石鍾者。寺僧使小童持斧,於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硿硿焉,余固笑而不信也。至其夜月明,獨與邁乘小舟至絕壁下,大石側立千仞,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棲鶻,聞人聲亦驚起,磔磔雲霄間。又有若老人欬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鸛鶴也。」余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於水上,噌吰如鐘鼓不絕,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則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淺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為此也。舟回至兩山間,將入港口,有大石當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與風水相吞吐,有窾坎鏜鞳之聲,與向之噌吰者相應,如樂作焉。因笑謂邁曰:「汝識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無射也。窾坎鏜鞳者,魏庄獻子之歌鐘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酈元之所見聞,殆與余同,而言之不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為得其實。余是以記之,蓋嘆酈元之簡,而笑李渤之陋也。

【李太白碑陰記】

李太白,狂士也,又嘗失節於永王璘,此豈濟世之人哉。而畢文簡公以王佐期之,不亦過乎!曰:士固有大言而無實,虛名不適於用者,然不可以此料天下士。士以氣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爭事之,而太白使脫靴殿上,固已氣蓋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權幸以取容,其肯從君於昏乎!夏侯湛贊東方生云:「開濟明豁,包含宏大。陵轢卿相,嘲哂豪傑。籠罩靡前,跆籍貴勢。出不休顯,賤不憂戚。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雄節邁倫,高氣蓋世。可謂拔乎其萃,遊方之外者也。」吾於太白亦云。太白之從永王璘,當由迫脅。不然,璘之狂肆寢陋,雖庸人知其必敗也。太白識郭子儀之為人傑,而不能知璘之無成,此理之必不然者也。吾不可以不辯。

○記過合浦

余自海康適合浦,連日大雨,橋樑大壞,水無津涯。自興廉村凈行院下乘小舟至官寨,聞自此西皆漲水,無復橋船,或勸乘並蜑海即白石。是日六月晦,無月,碇宿大海中。天水相接,星河滿天,起坐四顧太息:「吾何數乘此險也!已濟徐聞,復厄於此乎?」稚子過在旁鼾睡,呼不應。所撰《書》、《易》、《論語》皆以自隨,而世未有別本。撫之而嘆曰:「天未欲使從是也,吾輩必濟!」已而果然。七月四日合浦記,時元符三年也。

○逸人游浙東

到杭州一游龍井,謁辨才遺像,仍持密雲團為獻龍井。孤山下有石室,室前有六一泉,白而甘,當往一酌。湖上壽院竹極偉,其傍智果院有參寥泉及新泉,皆甘冷異常,當時往一酌,仍尋參寥子妙總師之遺迹,見穎沙彌亦當致意。靈隱寺後高峰塔一上五里,上有僧不下三十餘年矣,不知今在否?亦可一往。

○記承天寺夜遊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

○游沙湖

黃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亦曰螺師店,予買田其間。因往相田得疾,聞麻橋人龐安常善醫而聾,遂往求療。安常雖聾,而穎悟絕人,以紙畫字,書不數字,輒深了人意。余戲之曰:「余以手為口,君以眼為耳,皆一時異人也。」疾愈,與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蘄水郭門外二里許,有王逸少洗筆泉,水極甘,下臨蘭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是日劇飲而歸。

○記游松江

吾昔自杭移高密,與楊元素同舟,而陳令舉、張子野皆從余過李公擇於湖,遂與劉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詞聞於天下,作定風波令,其略云:「見說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傍有老人星。」坐客歡甚,有醉倒者,此樂未嘗忘也。今七年耳,子野、孝叔、令舉皆為異物,而松江橋亭,今歲七月九日海風架潮,平地丈余,盪盡無復孑遺矣。追思曩時,真一夢耳。元豐四年十二月十二日,黃州臨皋亭夜坐書。

○游白水書付過

紹聖元年十月十二日,與幼子過游白水佛跡院,浴於湯池,熱甚,其源殆可熟物。循山而東,少北,有懸水百仞,山八九折,折處輒為潭,深者磓石五丈,不得其所止。雪濺雷怒,可喜可畏。水厓有巨人跡數十,所謂佛跡也。暮歸倒行,觀山燒火,甚俯仰,度數谷。至江山月出,擊汰中流,掬弄珠璧。到家二鼓,復與過飲酒,食余甘煮菜,顧影頹然,不復甚寐,書以付過。東坡翁。

○記游廬山

仆初入廬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見,殆應接不暇,遂發意不欲作詩。已而見山中僧俗,皆云:「蘇子瞻來矣!」不覺作一絕云:「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游。可怪深山裡,人人識故侯。」既自哂前言之謬,又復作兩絕云:「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又云:「自昔憶清賞,初游杳靄間。如今不是夢,真箇是廬山」。是日有以陳令舉《廬山記》見寄者,且行且讀,見其中雲徐凝、李白之詩,不覺失笑。旋入門先寺,主僧求詩,因作一絕云:「帝遣銀河一泒垂,古來惟有謫仙辭。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往來山南地十餘日,以為勝絕不可勝談,擇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陝橋,故作此二詩。最後與總老同游西林,又作一絕云:「橫看成嶺側成峰,到處看山了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仆廬山詩盡於此矣。

○記游松風亭

余嘗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麼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甚麼時也不妨熟歇。

○儋耳夜書

己卯上元,余在儋耳,有老書生數人來過,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城西,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揉,屠酤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熟寢,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釣者,未必得大魚也。

○憶王子立

仆在徐州,王子立、子敏皆館於官舍,而蜀人張師厚來過,二王方年少,吹洞簫飲酒杏花下。明年,余謫黃州,對月獨飲,嘗有詩云:「去年花落在徐州,對月酣歌美清夜。今日黃州見花發,小院閉門風露下。」蓋憶與二王飲時也。張師厚久已死,今年子立復為古人,哀哉!

○黎子

吾故人黎錞,字希聲,治《春秋》有家法,歐陽文忠公喜之。然為人質木遲緩,劉貢父戲之為「黎子」,以謂指其德,不知果木中真有是也。一日聯騎出,聞市人有唱是果鬻之者,大笑,幾落馬。今吾謫海南,所居有此,霜實累累,然二君皆入鬼錄。坐念故友之風味,豈復可見!劉固不泯於世者,黎亦能文守道不苟隨者也。

○記劉原父語

昔為鳳翔幕,過長安,見劉原父,留吾劇飲數日。酒酣,謂吾曰:「昔陳季弼告陳元龍曰:『聞遠近之論,謂明府驕而自矜。』元龍曰:『夫閨門雍穆,有德有行,吾敬陳元方兄弟;淵清玉潔,有禮有法,吾敬華子魚;清修疾惡,有識有義,吾敬趙元達;博聞強記,奇逸卓犖,吾敬孔文舉;雄姿傑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劉玄德。所敬如此,何驕之有?餘子瑣瑣,亦安足錄哉!』」因仰天太息。此亦原父之雅趣也。吾後在黃州,作詩云:「平生我亦輕餘子,晚歲誰人念此翁?」蓋記原父語也。原父既沒久矣,尚有貢父在,每與語,今復死矣,何時復見此俊傑人乎?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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