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中的「副小姐」
內容提要 《紅樓夢》中的「副小姐」是奴僕群體中一個十分特殊的群體,她們不僅比其它奴僕經濟待遇好,地位尊貴,還享有一定的權力,在賈府中處於半主半奴的社會地位。由於她們身份的雙重性也決定了她們思想的矛盾性和行為的複雜性。「副小姐」對主子在經濟和政治上有依附性,又因為她們所依附主子的身份、地位、性格的不同,形成了不同的性格。「副小姐」這一群像的塑造在《紅樓夢》中具有深刻的悲劇意義。關鍵詞 《紅樓夢》;副小姐;半主半奴;悲劇在封建社會,統治階級「蓄奴」之風盛行,許多貴族府第都蓄有大量奴僕。這些奴僕,部分用于田庄的農業生產,而另一部分則從事家內的服務性勞動,以滿足統治者奢靡生活的需要。其中個別奴僕由於受到主子的賞識,還可以擔任一些管理家務的工作,如料理錢財、管理奴婢等。這些人往往具有雙重身份,一方面是主子的奴才,一方面在他們名下又有人數不等的小奴才供他們使喚,這種奴才的身份地位用《紅樓夢》中的一個稱呼「二層主子」來概括是再恰當和形象不過的。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紅樓夢》即描寫刻畫了許多的「二層主子」典型,其中的「副小姐」群像就是很值得我們關注的對象。大家知道,在賈府眾多老少主子的名下,都有數量不等、等級不同的丫環供其役使,其中都有一兩個大丫環主事,如賈母房裡的鴛鴦,寶玉房裡的襲人、晴雯,王熙鳳房裡的平兒,迎春房裡的司棋,探春房裡的侍書,惜春房裡的入畫,王夫人房裡先是金釧兒,後是玉釧兒和彩雲,也包括黛玉的紫鵑,寶釵的鶯兒等等。這些大丫環不僅經濟待遇好,地位高,還有一定的權力。各房的丫頭都由這些大丫環分級管理,她們可差遣小丫頭幹活,也可代主子發號施令,在眾仆眼中,大丫環們儼然是「二層主子」,被僕婦婆子們又羨慕又嫉妒地稱為「副小姐」。在《紅樓夢》中,「副小姐」這一特殊群體顯然並不僅僅是她們主子的附庸,作者在她們身上也投注了大量筆墨和心血,她們也一樣活躍在大觀園的舞台上,和黛玉、寶釵等為代表的金陵十二釵們共同演繹了「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悲劇。一、《紅樓夢》中的「副小姐」現象《紅樓夢》中的奴僕,不僅幹活分工明確而且還有森嚴的等級。在大觀園裡,數老婆子和僕婦們的地位最低,她們只負責漿洗一類的粗活。第58回小丫頭們罵芳官乾娘:「我們到的地方兒,有你到的一半,還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小丫頭雖然比老婆子高一層,但在服侍的天地里,仍有許多她們「到不去的地方」。「所謂"到得去』、"到不去』乃是指幹活的粗細以及與主子的接觸的遠近疏密而言。」[1]小丫頭們只能幹些「喂雀、澆花、生爐子」的事,「遞茶遞水」、「拿東拿西」這些能接近主子的「眼見的事」只有大丫環才有資格做。而隨身服侍的大丫環們端茶倒水、拿東拿西還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她們掌管著主人的衣服頭面,四季穿戴,饑渴寒暑。迎春的累金絲鳳不在家,問司棋便知;寶玉出門,襲人要打點穿什麼戴什麼;黛玉串親戚,紫鵑派雪雁去送手爐,主子們一刻也離不開她們。大丫環不僅工作體面,經濟待遇也遠高於小丫頭和婆子們,並且管理著她們。大丫頭吩咐就等於是傳主子的令,她們可以代替主子懲罰小丫頭和媳婦婆子們,所以在大觀園中,這群大丫環們,儼然成為一個「副小姐」的陣營。(一)「副小姐」的待遇好關於丫頭們的經濟待遇,據鳳姐說,頭等大丫頭的月錢是一兩銀子(襲人以「准姨娘」的身份領二兩銀子)。周錫山先生曾替我們算過這筆帳:「清代《履園叢話》記乾隆年間江南最富庶的無錫帶,田價每畝不過七至八兩,上者十餘兩。大丫頭的收入每年可買江南好地一畝。」[2]應該說這些大丫環的收入是不薄的。如襲人,因為家裡窮得沒飯吃,老子娘幾乎要餓死了才被賣進賈府當奴才,但自做了賈母、寶玉的大丫環後,家裡不久「又整理得家成業就,復了元氣。」晴雯的月錢自然比不得襲人,但她死後「剩的衣裳簪環,約有三四百金之數」。其他大丫環的積儲也可想而知。大丫環所拿月錢是她們的凈收入,她們的日常衣食住行皆由賈府負擔,生病的醫療費、節日和主人一起看戲、玩風箏等的消費也是主人出的。不僅如此,主人一高興還會賜給她們衣服或飯菜,意外增加勞動時也會給她們「加班費」。如寶玉生病後,賈母給丫頭們分賜辛苦錢,佳惠向小紅抱怨沒分到,給大丫頭們吞光了。再來看大丫頭們的衣食住行。林黛玉剛到賈府,觀察到幾個「三等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三等僕婦都如此,那麼大丫頭就更加體面了。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看到「遍身綾羅,插金戴銀,花容月貌」的平兒,便誤以為是鳳姐,差點要稱姑奶奶。而鴛鴦,寶玉見到的是「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這些當然只是平日里的家常裝束,特殊場合她們的服飾則更加風光體面。如襲人要回家探母,「頭上戴幾枝金釵珠釧」,「身上穿著桃紅百子刻絲鼠襖子,蔥綠盤金彩綉綿裙,外面穿著青緞灰鼠褂。」如此的打扮,哪裡像一個奴婢。但鳳姐看了仍覺得不夠風光,命平兒將自己的兩件褂子送給襲人。這也無怪乎襲人跟家裡人說「吃穿和主子一樣」了。在吃的方面,大丫頭的飯食也有很高水準,並且她們在正餐外還可以自己加菜,讓廚房開小灶。如書中就寫到晴雯派春燕到廚房點蘆蒿和司棋叫蓮花兒去點碗雞蛋,她們對吃非常挑剔,蘆蒿要「少擱油才好」,雞蛋要「燉得嫩嫩的」,連廚房的柳嫂子都說:「就是這樣尊貴」。這些大丫頭們對吃的高要求,成為廚娘非常難侍候的一族。柳嫂子抱怨說:「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也罷了。吃膩了腸子,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麼麵筋,醬蘿蔔炸兒,敢自倒換口味!」以至於廚娘「不用伺候頭層主子,只預備二層主子了」。至於住,大丫環為親侍丫環,與主子相鄰而住,當然是好房子。大丫環的出行,不是乘車,便是坐轎,不僅舒服而且威風體面。(二)「副小姐」的地位高,身份尊貴《紅樓夢》里的大丫環都是下層家庭出身的女孩子,但一旦她們當上親侍大丫環,便是眾仆眼中高高在上的「副小姐」。那些地位低下的奴僕們,見了她們是口口聲聲「姑娘」地喊著;那些富貴尊榮的青年主子們,對她們也是「姐姐」長「姐姐」短。史湘雲來到榮府,還給襲人、鴛鴦、金釧和平兒送戒指。而賈府對這些「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下眾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樣尊重的。」賈母當然帶頭做榜樣,對她們尊重,並且經常表揚她們的優點和出眾的才華。鴛鴦是賈母的貼身丫環,在賈府女奴中是地位最高的。不僅一般奴僕「見是她來,便站立待她過去」,連賈府的爺們奶奶,有時也要陪笑臉求她。第44回,王熙鳳過生日,鴛鴦過來勸酒,當時鳳姐已被灌了幾杯,向鴛鴦求饒。可是當鴛鴦撒下兩句回頭要走時,鳳姐趕緊把她拉住,一飲而下。看來王熙鳳這位管家奶奶也要給足鴛鴦面子。平兒是管家奶奶的管家丫頭,婆子媳婦們對她都非常殷勤、客氣。平兒生日,鳳姐不僅放她一天假,連賈府的公子小姐們也一樣為其慶祝生日。賈芸來到寶玉房中,也知道襲人在寶玉房中「與別個不同」,見她端了茶來,他竟不敢勞動襲人大駕,連忙站來說:「姐姐怎麼替我倒起茶來。我來到叔叔這裡,又不是客,讓我自己倒罷。」而在32回跳井死了的金釧兒,她生前的地位也可通過死後的待遇得以證明:王夫人「吩咐請眾僧人念經超度」。「奴才死了,主子為其請僧超度,此舉可謂空前絕後,金釧兒之地位如何,不言自明」。[3]王夫人自己也說,金釧兒「雖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三)「副小姐」享有一定特權在眾多的奴僕中,大丫環無疑屬於高級的丫環,對低層的丫頭婆子,她們有相當大的支配權力,一個不如意,小丫頭和婆子們就得「吃不了兜著走」。如紫鵑可讓雪雁給黛玉送手爐。在寶玉房中,襲人可支配眾人幹活,鳳姐要寶玉的小丫頭小紅,寶玉不在家,襲人可作主「打發」了小紅。晴雯也常行使大丫環的權利,對小丫頭常是把「攆出去」掛在嘴上。廚房不給司棋做菜,司棋帶領小丫頭來廚房興師問罪,並按她的吩咐打砸東西,這些小丫頭只能俯首聽命。當然,「副小姐」跟隨的主子不同,她們享有的特權也不同。鴛鴦是賈府最高統治者的貼身丫環,如果說賈母是賈府這個金字塔的塔尖,那麼鴛鴦便是層層階階眾仆的塔尖。第40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更顯示了鴛鴦在賈府中的地位,暗示了她可代賈母「行令」的特權。鴛鴦不僅管著老太太的生活起居,還打理著老太太的金銀財物。賈璉因籌措不出賈府的浩大開支,還求鴛鴦把賈母房裡的金銀傢伙「偷著運出一箱來,暫押數千兩銀子」。平兒是賈府管家婆的得力助手,她比一般的管家奴僕還有更多更大的權力,可以獨立決斷許多事。第59回,春燕被她的母親打了,跑到怡紅院向大丫環求救,麝月教訓了老婆子,又叫小丫頭去求救平兒,小丫頭一回來就下達平兒命令:「既這樣,且攆他出去,告訴林大娘在角門外打她四十板子就行了。」鳳姐抱病之時,也都是平兒在替鳳姐行事,她與「敏探春」、「識寶釵」等人共同組成「大觀園臨時管理委員會」,幫助協理賈府,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二、賈府對「副小姐」的政策大丫環和其他小丫環本是一樣出身卑微的奴婢,可一旦主子們給予她們較好的待遇、尊貴的地位,讓她們坐享一定特權時,她們便有了「副小姐」的光環。那麼,賈府的主子們為什麼要這樣「優待」這些奴婢?這顯然主要是因為賈府的主子們對這些親侍的大丫環有依賴性,丫環尤其是大丫環是主子們衣食住行每時每刻不能缺少的服務者,主子們離開她們便無法舒服地享受生活。李紈不就說,老太太沒了鴛鴦會「連飯也吃不下」,寶玉房裡要是沒個襲人,也不知道打量到什麼田地嗎?而鳳姐沒了平兒這把鑰匙又如何了得?正因為賈府的主子們離不開這些大丫環,所以賈府便採取一些特殊的政策讓這群「副小姐們」乖乖地為他們服務。首先,在物質上,賈府對「副小姐」們極力籠絡,令其甘於盡忠。前面我們提到「副小姐」的吃穿用度極其奢華,生活水平與主子很接近,而賈府讓這些大丫環們吃好、穿好,給她們套上「副小姐」光環的目的就是要她們無條件地盡忠。襲人在寶玉被打後在王夫人面前的一番言論得到了王夫人的信任,王夫人立刻把襲人的月錢由一兩增加到二兩,並給襲人送衣送菜。這不僅要襲人更好地服侍寶玉,也要襲人成為她安插在寶玉身邊的「心耳神意」。這些「副小姐」們在賈府里所享受到的是令小丫頭和婆子們望塵莫及的生活,所以平兒所說的「各屋大小人等都作起反來」的自然是那些「不得志」的小丫頭和婆子們,「副小姐」哪個不是樂為奴,安為婢的?她們樂意坐著「副小姐」這個高級奴才的位子,即使能夠「贖身」出去也不願離開,一旦有過錯,寧願挨打挨罵也不願被「攆出去」。襲人因為家裡要贖她,竟說至死也不回去,還哭鬧了一回。晴雯聽到寶玉賭氣要攆她,她說「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個門」,還有金釧、司棋,被攆時她們苦苦哀求,她們寧願被打被罵也不願離開賈府。賈府如一個「牢坑」(齡官語)般地吞噬了這些丫環婢女的自由和青春,但副小姐們卻不願離開,「這並不是她們覺悟低,而是因為出了賈府這個"牢坑』,必然還要掉進另一個"牢坑』。」[4]而賈府的統治者提供給「副小姐」們的是一個「花柳繁華」的環境,給她們主子般的「吃穿用度」,那麼相比之下,賈府就是一個好一點的「牢坑」了。其次,在精神上,賈府的統治者對「副小姐」們採取「奴化教育」。在封建社會,主奴的名分和綱紀森嚴。清雍正皇帝就明確指出:「主僕之分等於冠履:上下之辨,關乎紀綱。」並進而認為「主僕之分一定,則終身不能更易。在本身及妻子仰其衣食,賴其生養,固宜有不忍背負之心。」①賈府用封建「主尊奴卑」的等級觀念來代替客觀是非的標準。按統治者的邏輯,主子有錯,是奴才的教唆;主子出狀況了,是奴才服侍不好。所以寶玉黛玉一吵架驚動了賈母,賈母便罵襲人、紫鵑為什麼不好好服侍;寶玉和金釧調笑幾句,王夫人便罵金釧兒是「下作的小娼婦」,認為寶玉「好好的爺們」是叫金釧兒教壞了。而她抄檢大觀園,趕走了怡紅院里的晴雯等人,也是怕這些「狐狸精」勾引壞了寶玉。統治者正是用「主尊奴卑」的等級觀念灌輸到「副小姐」以及各種丫頭的思想中,在她們的心靈上刻下深深的烙印,使許多丫環在不知不覺中喪失了獨立的人格意識和尊嚴感。不僅如此,在進行奴化教育的同時,封建統治者還企圖打造出一批忠誠的奴僕形象,以作為統治者的「正面教材」和眾仆學習的榜樣,進一步宣傳他們的「奴化理論」。統治者極力向奴婢推行仁、義、禮、智、信思想而又特別注重其中的忠義精神。奴才就得向主子效忠,主子死了,奴才如果跟隨主子而死,便被統治者提高到「義僕」、「忠僕」的最高境界。秦可卿死了,她的貼身丫環瑞珠也「觸柱而亡」,這一舉動令寧府合族人「都稱嘆」不絕,賈珍極其隆重的「以孫女之禮殮葬,一併停靈於會芳園中之登仙閣」。(據許多資料分析,瑞珠當是因為撞破了秦可卿和賈珍的醜事,自知難逃一死而自殺的。)賈母死後,鴛鴦深知難逃賈赦惡掌,也只有一死。而賈政對她的死卻稱「不枉老太太疼她一場」,並「買棺盛殮」跟著老太太的靈送出,以此「全了她的心志」。賈府統治者對她們不得不死的舉動毫無悲傷之意,而是讚不絕口,認為她們為主人而死,死得其所。統治者「在這些奴婢的身上都貼上了"標籤』,這標籤就是屬於三綱五常範疇中的"忠、孝、節、義』。也就是說,這些被表彰的奴婢到頭來都成了封建統治者的宣傳品。」[5]最後,賈府對奴婢人身的絕對控制。一方面,奴婢被統治者定格為物化的人,她們沒有任何人身自由。另一方面,她們又必須無條件地服從主人,如稍有反抗,或小有過失,則常常被施加各種毒刑。在《紅樓夢》中,丫環如同物品,需要時花銀子買人,不需要時隨便處置。薛蟠為買香菱還犯了人命官司,可夏金桂過門後把香菱視為「肉中刺,眼中釘」,調唆薛蟠鬧得雞飛狗跳,家無寧日。薛姨媽在一怒之下竟要賣了香菱,她說「叫個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以「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後在寶釵的勸阻下才罷休。王夫人「開恩」把彩霞放出去,實是因為她多病不堪驅使之故。但出去之後,彩霞還給來旺的兒子霸佔成親。丫頭到了年齡,賈府主子可決定由丫頭配小廝,生下的子女即為「家生子」,代代相傳,永遠也擺脫不了為奴的命運。在賈府統治者眼中,奴婢的配合僅僅是可以生出小奴婢的意義,至於奴婢自身的感情,根本不用考慮。相比其他奴婢的歸宿,賈府的「副小姐」們除了「配小子」、「賣出去」之外,似乎還有一條更具誘惑性的出路,就是當上公子的「通房丫頭」或小姐出閣時的「陪房丫頭」,前者如寶玉身邊的襲人,後者如寶釵的鶯兒。當然也有人堅決抵制這條路,如「不要命」的司棋和「不嫁人」的鴛鴦。但副小姐即使當上「通房丫頭」或「陪房丫頭」也改變不了「奴」的身份,她們依舊沒有人身自由,仍然要服侍主子,聽從主子的吩咐。而這時她們的主子也由原來的一個增加到兩個——男主子和女主子,這意味著她們將要受到兩個人的奴役,可見這也不是一條好的出路。在對奴婢的人身管制方面,賈府雖聲稱「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但書中寫到的主子對奴才的各種懲罰卻是層出不窮:打嘴巴、戳簪子,跪磁瓦、烙鐵燙、打板子、抽鞭子、塞馬糞等等,主子對奴才的人身處置有極端的特權。奴婢雖然沒有公開被殺害,但所受百般折磨、凌辱,許多奴婢年紀輕輕的就被迫走上死路,「副小姐」也不例外。金釧跳井、晴雯被逐而亡、瑞珠觸柱、司棋撞牆、鴛鴦懸樑等悲劇,都是賈府的男女主子直接或間接造成的,但主子們不用負任何責任,最多只是花幾兩銀子,賞幾套衣服或送一副好棺材便心安理得,繼續過著他們醉生夢死的奢靡生活。三、「副小姐」與主子的複雜關係《紅樓夢》中的「副小姐」,在經濟上,她們沒有任何謀生手段,只能靠替主子勞動吃飯;在政治上,她們除了家人或親戚外,幾乎沒有其他任何社會關係,長期在賈府中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賈府的主子需要她們,並在物質上籠絡、精神上奴化、人身上控制,才對她們委以重任,所以「副小姐」對主子有絕對的依附性。一方面,主子的身份地位不同,「副小姐」的身份地位也不同。例如鴛鴦,正像大人物所使用的普通物品也會變得無比珍貴一樣,由於她服侍的主子在賈府中至高無上,鴛鴦在丫環中的地位也顯得最高。平兒過生日之時,賈府管家賴、林及上中下三等家人都來拜壽送禮,與其說是真的因為平兒做事周全人緣好,還不如說是迫於鳳姐之威和對這個當家大丫頭的懼怕和恭維。春燕娘不就說過:「憑你哪個平姑娘來也憑個理……」可一聽說是「二奶奶屋裡的平姑娘」就不同了,平兒是管家婆王熙鳳的大丫頭,如眾人所說,平兒一翻臉就可讓她「吃不了兜著走」。晴雯和司棋同樣派小丫頭點菜,廚房的柳嫂自然也懂得看人下菜,晴雯是寶玉房中的大丫頭,自然要照顧周到,於是忙問:「肉炒雞炒」,做好了還派人送過去。而司棋的主子是庶出並且懦弱的「二木頭」迎春,柳嫂不僅不給做雞蛋,反發了一通牢騷,而且「前兒要吃豆腐」,她還敢「弄了些餿的」。可見,副小姐是依附著主子而生的「二層主子」,主子地位高低也決定了「二層主子」的不同待遇。另一方面,如果失去主子的保護膜,副小姐便是純粹的奴才。鴛鴦抗婚雖然得到了賈母的支持,但賈母一死,鴛鴦的護身屏障便消失了。她所抗拒的對象是無惡不作的賈赦,賈母在時,賈赦礙於鴛鴦為母婢不敢亂來,而賈母一死,鴛鴦便難逃賈赦的手心,只能一死。司棋一旦被趕出大觀園,也不再是「副小姐」,「往日姑娘護著」,才能任她「作耗」,而離開了主子的保護,「若不聽話」周瑞家的就「打得」。正因為「副小姐」對主子有依附性,主子的身份地位決定了她們的身份地位,主子的命運也決定她們的命運,榮辱與共,所以「副小姐」們必須維護主子的利益,一切從主子出發。書中寫襲人「亦有些痴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伏侍寶玉,心中眼中只有一個寶玉。」寶玉性情乖僻,不喜仕途經濟,不喜讀書,襲人本可對寶玉千依百順,但襲人卻常常逆其意「勸諫」寶玉。寶玉是賈府未來的接班人,賈府的榮辱興衰自然也繫於寶玉身上。作為一個奴婢,襲人的心思自然沒有如此「偉大」,她所考慮的是小主子寶玉的榮耀能帶給他身邊副主子的她更多的光環,更何況她還有跟著寶玉一輩子併當上「姨娘」的長遠打算。平兒是精強狠辣的管家婆王熙鳳的得力助手,「她的身份、地位又決定了她不能不參加"助紂為虐』。」[6]平兒對鳳姐可謂「一味忠心赤膽伏侍」,鳳姐放高利貸,平兒雖不贊同,卻幫她遮掩得天衣無縫,連油鍋里的錢也要撈出來花的賈璉也被瞞過去。鳳姐抱病,探春理家之時,平兒不離須臾,見機行事,處處維護鳳姐的利益,使「正要拿她奶奶出氣去」的探春「沒了主意」。賈璉偷娶尤二姐的事,鳳姐一直蒙在鼓裡,而第一個把這件事告訴鳳姐的是平兒。「她可以為賈璉隱瞞拈花惹草的偷情證據卻不能對鳳姐隱瞞賈璉偷娶二房的背叛行為,因為這對鳳姐的地位構成了威脅」[7]平兒對尤二姐的解釋是:「我原是一片痴心,聽見你在外頭,豈有不告訴他的」。這所謂的「痴心」,就是對鳳姐地位的維護,而對鳳姐地位的維護其實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地位和利益。儘管後來她看到鳳姐對尤二姐的種種虐待和殘害,心裡十分後悔,曾暗中多次幫過尤二姐,但一旦遭到鳳姐的斥責,便只好作罷。張畢來在《漫說紅樓》中論證大觀園內一般大丫環們的分化時指出:「由於階級本性使然,對於主子奢侈生活以及種種罪行是看不慣的,甚至抱著反感。但是,實際生活需要所規定,她們又往往跟著主子走,她們替主子辦事,也就替主子著想,為主子辯護。」[8]「副小姐」們在經濟和政治上對主子有依附性,也因她們所依附主子身份、地位、性格的不同而形成各自不同的性格,並和主子產生了複雜的關係。這裡僅以平兒、司棋、紫鵑、晴雯、侍書等幾個為典型,來闡述她們的性格及她們與主子之間的關係。(一)互補型:平兒與鳳姐鳳姐與平兒的性格迥然不同,但這對主僕一「辣」一「平」又相互補充,相輔相成。鳳姐與平兒都是有「才」之人。鳳姐是榮國府的管家婆,她雷厲風行,處處爭強好勝。「協理寧國府」,王熙鳳受任於危難之際,鳳姐在接任這項棘手的工作時,並不是勉為其難而是樂意相就,因為她「素日最喜攬事辦」,上任後,她馬上有針對性地進行整頓,調度,很快取得了成效,獲得了眾人的讚賞。可見鳳姐不僅有才而且爭強好勝,喜歡顯示她的才幹。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平兒在能力上絕不下於鳳姐,在「判冤決獄平兒行權」中,她既明斷是非,處事公平又慮事周全,考慮到多方面的利害和影響。平兒有才,但她從不恃才邀功,她自覺地如影隨形跟著鳳姐,成為「奶奶的一把總鑰匙。」不僅如此,她還時刻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勸鳳姐「得放手時且放手」。鳳姐一向一意孤行,但她卻能聽得進平兒的話,也許正如她自己所說的,只有平兒「這蹄子」才能「降服」她吧。在對待下人上,王熙鳳永遠是一副火辣辣的架式,動不動就是跪瓦磚、打板子、攆出去,在她的強權之下,奴才們平時似乎也能風平浪靜。但鳳姐一病,「各屋裡大小人等都做起反來」,這難道不是鳳姐的「辣」「使人含恨抱怨」?平兒並非反對嚴治奴僕的懶散偷盜,賭博酗酒,而是對奴婢們的小錯小過抱寬容態度,認為給他們一些教育或輕度處罰就夠了。平兒「得饒人處且饒人」的處事原則在一定程度上幫鳳姐治理榮國府穩定了人心,也穩定了大局。「鳳姐之所以能在殺機四伏,危機重重的賈府長袖善舞,如魚得水,與平兒的得力輔助是分不開的。如果沒有平兒,鳳姐一定會遭更多人的怨恨,惹更多的麻煩。」[9]所以李紈說:「鳳丫頭就是個楚霸王,也得這兩隻膀子好舉千斤鼎。」(二)截然相反型:司棋與迎春迎春和司棋這對主僕,性格截然相反,一個懦弱,一個剛烈,一個逆來順受,任人擺布,一個敢於反抗,追求自由的愛情。這兩個人似乎是格格不入的。迎春的諢名為「二木頭」,「一向溫柔沉默,觀之可親,」自幼「玩笑之事,並不介意」,雖然是庶出,也不介意別人怎麼看。正是迎春這樣懦弱的「好性兒」,她的奶媽才敢偷了她的攢珠累絲金鳳去典當,柱兒媳婦這樣的下人也才敢說主子反使了她們的銀子。這連小丫頭都看不過了,迎春卻認為「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而當探春等人為迎春抱不平時,迎春也還是一副「局外人」的姿態,竟說出「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的話來。由於迎春這個「懦小姐」在書中的許多場合多為「群眾演員」,這樣一來,迎春的首席大丫頭司棋似乎也沒什麼顯示自己個性的機會。但作者著力寫到司棋的四、五處,卻用濃縮的筆墨塑造了一個性格剛烈、卓有主見,有情有義的少女的光彩形象。司棋正式出場便是一場大鬧廚房的風波,這件事可以看出司棋的性格:一個是個性張揚,想到做到,做事不記後果;二是負氣使性,容不得別人欺負。這與迎春的懦弱隱忍,惟恐惹是生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麼,身處「二木頭」之下,司棋何以有如此之大的脾氣和膽量?這是因為迎春雖名為小姐,身屬大房,但她生性懦弱不管事,實際已成為大觀園的「弱勢群體」。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副小姐」的司棋必須強硬起來,才能在上上下下「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面眼」的賈府中立足。當然這與司棋的外婆王善保家的尚得寵於邢夫人,司棋的後台很硬也有關係。在婚姻愛情上,迎春這樣的大家閨秀自然擺脫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命運,更悲哀的是迎春的婚姻只不過是為了給父親賈赦抵債,她被父親准折「賣」給了驕奢淫蕩的「中山狼」孫紹祖。她雖也不相信她的「命不好」,但也只能逆來順受,一年內便被折磨而死。司棋作為一個女奴,卻公然蔑視封建禮法,敢於追求愛情,她和表哥潘又安的「自由戀愛」被封建統治階級視為洪水猛獸,傷風敗俗,引起賈府高層的震怒和抄檢大觀園的「保潔運動」。最後,司棋竟以一死捍衛了自己的愛情。曹雪芹把這樣剛烈的司棋安排在「扎十針都不知噯呦一聲」的迎春身邊,產生了「於無聲處響驚雷」的效果。(三)相互影響型:晴雯和寶玉、紫鵑和黛玉晴雯與寶玉,紫鵑與黛玉,這兩組人物在身份上是主僕關係,但在精神上又升華為平等的「朋友」、「知己」。正因為如此,紫鵑敢派黛玉的不是,而寶玉「一天不挨他(晴雯)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襲人語)這兩組人物在長期的相處中既相互理解又相互影響。撕紙扇,補雀裘,反抄檢,夭風流,晴雯在《紅樓夢》里的情節大致如此,顯示了她容不得半點虛偽做作和陽奉陰違,嘻、笑、怒、罵,表裡如一,率性自然,毫不拘泥做作的性格。在「撕紙扇」中,我們看到的是她的任性;在「補雀裘」中,我們看到的是她的熱忱;在「反抄檢」中,我們看到的是她的勇敢,這些都是由她的「真」爆發出來的。晴雯身上的「真」在某種程度上也影響了寶玉性格的發展,同時寶玉對晴雯的肯定、理解和支持也使晴雯更加充分地表現了她性格中最率真自然的一面。晴雯跌了扇子,受到寶玉的指責,晴雯敢於頂撞寶玉,一方面是她的本性使然,另一方面是她想爭取到寶玉的尊重,最後晴雯以「撕扇」取得了勝利,換回自己的尊嚴,也贏得了寶玉的尊重,二人找到了契合點。在34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中,賈寶玉被打後記掛著黛玉,他支開了襲人再讓晴雯去給黛玉送舊手帕。可見寶玉是視晴雯為知己的,只有晴雯才能擔此重任。在抄檢大觀園時,晴雯首當其衝,她至始至終都表現出鐵錚錚的傲骨,沒有一絲妥協。「正是這樣的品性,使她既是大觀園女兒世界毀滅過程中一個最特殊的犧牲品,也是以自身的殉難將寶玉推向一個新的靈魂高度的人。」[10]紫鵑和黛玉的關係也超越了主僕的界線,她們兩人結成了姐妹般的感情,用紫鵑的話來說:「一時一刻,我們兩個分不開。」紫鵑對黛玉,不只傾心盡心照顧,伏侍她,而且在寶黛關係的調解和推動上也起著不小的作用。在黛玉與寶玉發生口角時,紫鵑既以寶玉對黛玉的一片真心勸慰黛玉,又委婉地批評了黛玉的小心眼。而在「情辭試莽玉」中,這個「慧紫鵑」編織了一番思慮周密、有情有理的謊言,把寶玉唬得「急痛迷心」、「死了大半個人」,在賈府引起一場軒然大波。紫鵑這一試試出了黛玉在寶玉心目中無可動搖的地位,這是紫鵑「一片真心為姑娘」所導演的一場大戲,對寶黛關係的發展有很大的推動作用。紫鵑不斷鼓勵黛玉拿出勇氣實現自己的愛情,並且勸她不要對賈府的人抱多少夢想,趁老太太還在「早拿主意要緊」。紫鵑對黛玉的幫助和勸導其實是在不斷將黛玉往叛逆的道路上拉,對一個封建時代的貴族小姐來說,婚姻大事怎能自己拿主意呢?雖然紫鵑對黛玉的勸誡「只不過叫你(黛玉)心裡留神,並沒叫你(黛玉)去為非作歹」。但在封建禮教中,「心裡留神」已經是一種越禮的行為了。紫鵑的話深深地打動了黛玉,引起了她內心的矛盾鬥爭和痛楚,竟讓她「直泣了一夜」。而紫鵑善良、真誠、樸實的性格也是在和黛玉朝夕相處中形成的。賈府等級的森嚴,封建禮教的虛偽,黛玉高潔的人品以及寶黛之間的純潔愛情無不牽動著紫鵑的心,使她滋生了一種樸素的人生價值觀。在她的思想中,自由婚姻是最可貴的,她認為「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而當她親眼見證了黛玉為追求自由的愛情淚盡而亡,她對人生也有了更深刻更透徹的體悟。最終,她選擇了遠離塵世,遁入空門。她的出家並非自己的遭遇所致,而是她從黛玉的一生中體會到命運無常,更無從去掌握自己的命運,對現實、對人生已經「心死」。(四)陪襯型:侍書與探春在曹雪芹的筆下,有個性情乖僻、叛逆的寶玉就有個率真任性的「勇晴雯」,有個「心較比干多一竅」的黛玉便有個善良的「慧紫鵑」,有個「英豪闊大」的史湘雲便有個不識陰陽、語笑如痴的翠縷,有個「隨分從時」的薛寶釵就有個善解人意,嬌憨婉轉的黃鶯兒,而有個「政治家」風度的賈探春,就有個語言鋒利,口齒伶俐的侍書……侍書在書中出現的場面不多,幾乎沒有摻入大觀園的各種矛盾。「三春」的三個大丫環,司棋、侍書、入畫,所用筆墨雖不多,但性格明顯不同。迎春的丫環司棋為了要吃碗雞蛋大鬧廚房,惜春的大丫環入畫為了偷存哥哥的銀物竟致獲罪。探春的丫環侍書卻從沒發生過什麼毛病,這不能不說是和主人的調教與管理有關。另外,主人對丫環的態度也不同,司棋被攆向迎春求情,迎春認為「事關風化」,如果她還「十分說情」,豈不連她也完了。入畫在抄檢時被搜出私藏物品,這本是關係不大的事情,連鳳姐、尤氏都認為是可饒恕的。但「口冷心冷心狠意狠」的惜春卻非要攆走入畫不可。探春就不同,她不僅調教丫環甚嚴,在抄檢大觀園時,她還大義凜然保護自己的丫頭,她認為「凡丫頭的所有東西我都知道」、「一針一線她們也沒收藏」,所以只許鳳姐搜她自己的東西卻不準搜她丫頭的東西。王善保家的自恃是邢夫人的陪房,小瞧了探春這朵「庶出」的「玫瑰花」,竟上前翻探春的衣裳,想滅一滅探春的威風。探春大怒,立刻揚手給王善保家的一記耳光,並痛罵她「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在這裡,探春的鋒芒畢露,敢作敢為的性格凸現了出來。而在這一幕中,侍書雖然只是一個小配角,但她的語言鋒利一點也不遜色她的主子。當王善保家討了個沒意思,賭氣說:「我明兒回了太太,返回老娘家去罷。這個老命還要他做什麼!」侍書站出來說:「你如果回老娘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只怕你捨不得去!你去了,叫誰討主子的好兒,調唆著考察姑娘,折磨我們呢?」侍書在關鍵時刻,出語響應探春,配合得非常默契,而且語言鋒利,連鳳姐都說:「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四、「副小姐」的本質「副小姐」雖然屬於《紅樓夢》中特殊的一族,她們性格上也千差萬別,但透過現象看本質,這一群像仍有其很大的共同性,即她們都處於半主半奴的生存狀態:一方面她們直接服侍主子,接受主子的統治;另一方面她們也接受眾仆的服侍並管理著眾多的奴僕。這種身份的雙重性決定了她們思想的矛盾性,她們思想中或多或少地沾染了封建統治階級的習性,存在一定的等級觀念。而另一方面,奴僕的身份又讓她們能夠體諒下層奴僕的處境,表現出憐弱惜貧的美德。同時,半主半奴行事的複雜性,在她們身上也得到了很好的表現,她們的行為處事既要討得主子的信任、歡心又要讓眾仆心服口服,所以她們必須居中守正,若有一點差失,便容易成為眾矢之的。(一)身份的雙重性賈府的丫環有兩種來源,一種是「家生」的,即古代所謂的「奴產子」,她們是幾代為奴之人,如鴛鴦、小紅;一種是買來的,她們尚有贖身的機會,是「半自由」之身,如襲人,晴雯。不管是哪一種來源,一旦她們憑著出眾的美貌和才華給主子們看中,當上親侍大丫環,似乎便搖身一變成為「副小姐」。她們「吃穿和主子一樣」,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地位尊貴,還享有特權,儼然一副主子的派頭,這已如上文所述。但「副小姐」、「二層主子」只不過是統治階級因一時所需給予她們的光環,不管她們處在多麼體面的地位,她們最終還是擺脫不了奴才的身份。榮國府總管賴大,已經有了不小的家業,有一個雖比不上大觀園但也很精緻的花園,賴大的兒子還「放出去」做了州縣官,但他家的身份,仍是榮府的家奴。至於這些親侍大丫環們,表面風光體面,如同半個主子,「可是他們一遇風浪,就如同雨打落花,風吹敗絮一般,或流落,或慘死,毫無保障。統治者常把她們看成"調唆』、"鼓搗』與興風作浪的"狐狸精』,而那些依仗主子勢力的奴才們把她們看作可恨又不敢惹的"副小姐』」[11]統治者可給她們套上「副小姐」的光環,當然也可隨時摘掉她們「副小姐」的光環。歸根到底,就是因為她們「身為下賤」,她們奴才的的身份在封建等級社會裡是鐵定的事實,無法改變也無法跨越。入畫從小就服侍惜春,但在抄檢大觀園時,惜春的絕情令人吃驚。入畫跪著向惜春求情,惜春竟然逼著入畫出去,還說出了「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這樣的話。迎春這個「二木頭」,當司棋被害求她說情時,她「連一句話也沒有」,難怪司棋說她「姑娘好狠心!」對於金釧的死,薛寶釵說,「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這和那個聾婆子和寶玉說的「有什麼不了的事?……太太又賞了衣服,又賞了銀子,怎麼不了事!」簡直如出一轍。而晴雯更可悲,她被王夫人一口咬定為「狐狸精」,不僅病中就被逐出大觀園,王夫人還命人把她死後的屍首燒掉。我們再來看鴛鴦、平兒和襲人。這三個人,一個是賈府最高統治者賈母的「一把活拐杖」,一個是賈府管家婆王熙鳳的一把「總鑰匙」,一個是賈府未來接班人寶玉的「首席」大丫環,她們都處於「重點崗位」上。但這並沒有改變她們的奴婢地位,她們依然要按一個丫頭的身份說話行事,小心翼翼地侍候主子,一有疏忽,就要受到一個奴婢所受的懲罰。第30回,因開門遲了,襲人挨了寶玉的「窩心腳」,這一腳自然是踢錯了,但襲人被踢得口吐鮮血也不敢聲張,連寶玉叫人去拿葯也連忙制止,怕「鬧」出去惹人說她「輕狂」。「襲人所以要這樣做,雖然也是怕自己落個"不好』;然而,她所處的丫頭身份和地位,也不容許她不這樣做。」[12]平兒雖然可以和鳳姐一桌子吃飯,但仍得「屈一膝於炕沿上,半身猶立於炕下」,鳳姐吃完飯,還得「伏侍漱口畢」。在「變生不測鳳姐潑醋」的事件中,無辜的平兒夾在賈璉和鳳姐之間,兩頭遭打,備受凌辱。雖然大家都知道平兒受了委屈,連賈母也命鳳姐給平兒賠不是。可平兒還得忙給鳳姐磕頭,說「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氣,是我該死。」賈赦要討鴛鴦當小老婆,賈母「氣得渾身打戰」,而她的「氣」,只是認為賈赦要「算計」她,弄開了鴛鴦,好「擺弄」她。因為鴛鴦可是她的活拐杖,一旦離開賈母就要「飯也吃不下」的女奴。她對邢夫人說「留下他伏侍我幾年,就和他(賈赦)日夜伏侍我盡了孝一般」,所以賈母力保鴛鴦,只不過因為鴛鴦服侍得好。「正是在賈母這種不能失去活拐杖的自私心理下,鴛鴦才得到了"保護』。」[13](二)思想的矛盾性「副小姐」這種半主半奴的特殊身份也造成了她們在思想上的矛盾性。首先,賈府的丫環有三六九等之分,這種等級的存在,就使處於不同等級的丫環們存在不同的心理意識。那些親侍大丫環,「她們每天都在和賈府的主子們接觸,服侍他們,主子們對丫頭的懲罰,主子們的生活習性,她們每天無不耳濡目染。因此,她們的思想、行為,必然要或多或少地沾染上沒落的封建統治階級的行為。」[14]大丫環們往往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她們對自己「親侍」主子的職責有一種榮耀的心理,一方面可以對小丫環頤指氣使,一方面又不能讓其它等級的丫環來分享。正因為如此,小紅不過給寶玉遞了一杯茶,就遭到大丫環秋紋、碧痕的嚴厲責問,並罵她:「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襲人潛意識中也有著強烈的等級觀念。在主子面前,她當然是甘認奴才的身份的,如第21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中,寶玉對襲人說:「你在這裡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希罕。有哪個福氣,沒有哪個道理。縱坐了,也沒甚趣。」所謂的「道理」就是襲人的奴才身份,這是無法跨越的等級。在這裡,襲人是有自覺意識的。但在小丫頭面前,襲人卻又表現出「頭兒」的意識。第30回,寶玉誤踢襲人,心裡十分過意不去。而襲人是這樣解嘲的:「我是個起頭的人,也不論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該從我起」。第77回,晴雯被逐,寶玉見院子裏海棠枯萎,認為這是應在晴雯上的先兆,襲人聽了說:「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他總好,也越不過我的次序去!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這兩個例中「起頭的人」,「我的次序」就是襲人在丫環中的「頭兒意識」。「縱然這兩個是晦氣的例子,但因為體現著等級,她就要佔著,容不得他人覬覦。」[15]晴雯似乎是反對封建等級制度的,她曾說:「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可是她的許多言行又都表現了她的等級觀念。她自認為她們比小丫頭、老婆子「高貴」些,有「吹湯」的資格,她訓斥小紅「不服我說」,麝月讓她放鏡套,她說「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晴雯還常以大丫頭的身份打罵責罰小丫頭,對於偷東西的墜兒,她先是把她騙到跟前,用簪子在墜兒臉上亂戳,並且一定要把墜兒立即攆走。在此,我們不僅想到第44回鳳姐對一個小丫頭也是用簪子朝她臉上亂戳,可見,晴雯身上也沾染著統治階級虐待奴僕的壞作風。「晴雯所反對的,也正是她所奉行的;她想摘掉套在身上的枷鎖,卻又給別人套上了同樣的枷鎖。」[16]「半主」的身份使這些副小姐們在思想上存在著與小丫頭界限分明的等級觀念,並且在一定程度上沾上封建主子們的壞習性。但這並不是說她們成了統治者的幫凶。在她們身上,更多地體現了勞動階級所特有的善良、樸實的天性,她們能夠切身體諒奴僕們的處境,對和她們處於同級或低級的奴僕,表現了惜貧憐弱的美德。鴛鴦「心也公道」,還「倒常替人說好話兒,還倒不依勢欺人的」(李紈語)她對與自己處於同一奴婢地位的人懷有深厚的同情。司棋和情人在園中幽會被她撞見了,嚇得「懨懨成病」,而她「反過意不去」,連忙去安慰司棋,說決不去上報「獻勤兒」,又向司棋起誓:「我告訴一個人,立刻現死現報。」平兒作為鳳姐的心腹,大權在握,但她從不像那些惹是生非的悍婦那樣作威作福、仗勢欺人。她總是設身處地為下人著想,力所能及地為下人排憂解難。在對待奴僕的糾紛上,她認為「得饒人處且饒人」,常常勸鳳姐「得放手時須放手」。第65回興兒是這樣評價平兒的:「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她倒背著我們常作些好事。小的們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只求求她去就完了。」襲人則是「出了名兒的賢人」,金釧兒之死引起襲人同氣之悲,「不覺落下淚來」;春燕的娘鬧事差點被攆,一跟襲人求饒,襲人「早又心軟了」;晴雯被逐,襲人暗中把晴雯的東西捎給她,還把自己攢下的錢也給了她。對於前來投靠賈府的窮親戚劉姥姥,鴛鴦,平兒都表現出憐貧惜弱的美德,兩人不僅給劉姥姥送衣送物,還要劉姥姥「不嫌棄」,講出「咱們都是自己人,我才這樣」的話。第61回,丫頭彩雲偷茉莉粉,引起一場不小的風波,牽連了五兒等人。事發後,寶玉替丫頭承擔過失,平兒、襲人都極力為丫環們打掩護。平兒、襲人一方面投鼠忌器,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方面也是她們不願看到彩雲、五兒等人被打被逐。這是她們自身階級帶給她們的優秀品質,和王熙鳳這種不分青紅皂白便命令將五兒「打板子」、「或賣或配人」的主子們有著本質的區別。(三)行為的複雜性「副小姐」是主子的奴僕,又是奴僕的「二層主子」,她們是連接著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的紐帶。「副小姐」的位子自然是風光體面,但要勝任這一重點崗位卻並不容易。忠於職守,這是對奴才的最基本要求。「副小姐」們作為各房丫頭的「頭兒」,自然得給小丫頭們做好榜樣。看鴛鴦、平兒、襲人、司棋、紫鵑、侍書、入畫……哪一個不是小心翼翼、無微不至地服侍著主子的生活起居。但這還遠遠不夠,一個成功的「副小姐」,不僅要討得上頭挑剔主子們的歡心和信任,又要讓下面競爭激烈的眾仆心服口服。不然,她們可能會被主子們「淘汰」,也可能被眾仆們「排擠」。這就是「副小姐」行為的千艱萬難,她們每走一步都可以說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司棋大鬧了廚房,發了一回主子脾氣,大大地顯示了「副小姐」的威風,但這只不過討得更多人嫌罷了。晴雯「掐枝要強」,對丫頭婆子也苛刻,這些人平時是敢怒不敢言,可一旦有了抄檢大觀園的機會,不僅王善保家的,那些「和園中不睦」的人,也就「隨機趁便」告了狀,晴雯被趕走後,這些人都非常得意,認為「把這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凈些」。這也是晴雯被趕的一個原因。當然,在「副小姐」群中,能在主子與奴才的夾縫中活得遊刃有餘的也不乏其人。先說鴛鴦,她給賈府主子們的印象是極好的。這是因為鴛鴦一則了解賈母「凡百的脾氣性格」,會說話,能在各種場合下討老太太的歡心,像喝酒打牌等等。二是她還「投主子們的緣法」,無論王夫人、鳳姐,「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沒有不信的」。而在奴僕當中,正是因為鴛鴦的「不仗勢欺人」,所以奴僕們對她也格外的尊敬。在賈府的主子、奴才中,鴛鴦可以說是一個人敬人愛的人。再說襲人,她性格溫柔和順,對上恭敬有加,忠心耿耿,對姐妹們和睦相待,對寶玉更是百般呵護體貼,上上下下無不稱其好處。「沉重知大禮」,「行事大方,心地老實」,「模樣兒自然不用說,他的那一種行事大方,說話見人和氣裡頭帶著剛硬要強,這個實在難得。」王夫人甚至說她比寶玉都強十倍。襲人能在主子中獲得如此高的評價,一是以諂媚、溫柔體貼來討好寶玉,二是她懂得揣摩掌權主子的心理,時時「勸諫」寶玉「讀書」和不要在姐妹中廝鬧,獲得了王夫人的信任。而眾仆對她也是心服口服,她們都是「襲人拿下馬的」,即使「小丫頭頑皮有不服別人的,也沒有聽說過不服襲人的」。佳惠跟小紅抱怨賞錢給大丫頭們吞了,心裡很不服氣,但對襲人,她也認為「哪怕她得十分兒,也不惱她,原該的。」此外,平兒的為人處事也能四處逢源,八面玲瓏,在主子和奴才之間做得妥貼周全。五、「副小姐」的美學價值和悲劇意蘊《紅樓夢》中關於「副小姐」形象的成功描寫有著多方面的價值和意義,這是毋庸質疑的,限於篇幅,我們這裡僅略談一下其中的美學價值和悲劇意蘊。先說其美學上的意義。金聖嘆最早在《金批西廂》中提出「烘雲托月之法」:「欲畫月也,月不可畫,因而畫雲。畫雲者,意不在於雲也……合之因不可得而合,而分之乃決不可得而分乎!」「副小姐」形象與「金陵十二釵」的關係,正如雲和月,相輔相成。如許多評論家所認為的「襲為釵副,晴為黛副」,就是很好的明證。而有時副小姐和主角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如上面提到的司棋和迎春。當然這雲和月的關係也並非一成不變的,「副小姐」在全書中雖處於配角地位,但在有些章節中卻當上了主角,甚至讓主角為她們當配角。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寫襲人對寶玉的勸諫著力表現了襲人的溫柔和順以及她對寶玉的「心機」;「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寫晴雯與寶玉的衝突卻突出了晴雯的率真任性、追求平等的性恪。「這種"主僕顛倒』的描寫,從另一角度表現作者藝術手段之高超和此書藝術成就的不同凡響。」[17]在充分反映作者的悲劇觀上,「副小姐」群像也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其中所蘊涵的悲劇意蘊與她們的主子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紅樓夢》中的「副小姐」是主子們從丫環群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得力助手,她們是丫環群中的佼佼者。用寶釵的話來說,她們都是「百個裡頭挑不出一個來,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處。」論模樣,晴雯「生得太好了」,好得讓許多人嫉妒,平兒是「極清俊的上等女孩」,金釧兒讓寶玉一見就「有些戀戀不捨」,襲人「模樣兒自然不用說的」……個個都是花容月貌。論性情,賢襲人是溫柔和順,俏平兒是寬厚和善,勇晴雯是率性自然,慧紫鵑是聰慧善良,烈司棋是有情有義,巧鶯兒是善解人意……各人都有各人的好處。論才能,鴛鴦行事做人「一概齊全」,是「一個可靠的人」,平兒「判冤決獄」明辨是非,襲人把怡紅院的一切事務都打理得井井有條,晴雯會補「連裁縫綉匠並作女工」都不會補的「雀金裘」,黃金鶯會「巧結梅花絡」……各有千秋。在她們身上,體現了作者近乎完美的人格理想——美、才、善、忠,她們雖只能位居「金陵十二釵」的又副冊,但仍是作者極力歌贊的「上等女孩」。副小姐能在競爭激烈的眾仆中脫穎而出,絕不是機緣湊巧,而是她們有真才實貌。而幾經淘汰,幾經篩選,這其間她們經歷了怎樣殘酷的角逐付出了怎樣的辛苦可想而知。但登上「副小姐」之位,坐享主子般的榮華富貴,她們仍然擺脫不了「身為下賤」的事實。身為奴才,她們的命運完全掌控在封建主子的手裡,在「忽喇喇大廈將傾」的賈府中,她們更無法逃脫悲劇的結局:鴛鴦懸樑,襲人出嫁優伶,紫鵑出家,晴雯冤死,司棋撞牆……因此,「副小姐」的才貌越出眾,她們的悲劇性就越強烈。同時,「副小姐」身份的雙重性使她們的悲劇命運也有雙重代表性。一方面,由於主子的命運決定「副小姐」的命運,「副小姐」的悲劇可以說是主子悲劇的縮影;另一方面,「副小姐」的階級身份仍是奴才,她們的命運也反映了封建社會下層人民的普遍命運。——————————①《清大內檔案·起居註冊》轉引自褚贛生《奴婢史》[M]. 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P181參考文獻[1]曾揚華.末世悲歌紅樓夢[M].汕頭:汕頭大學出版社,1997.241[2][17]周錫山.紅樓夢的奴婢世界[M].太原:北嶽文藝出版社,2006. 199,4.[3]馬珏坪.非玉非石的悲劇人生----論鴛鴦、平兒、金釧兒、襲人[J] .紅樓夢學刊,1997,(2):288[4][12][13]蔣和森.紅樓夢論稿[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49,333,343.[5]褚贛生.奴婢史[M].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 182.[6] 李希凡.紅樓夢藝術世界[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292.[7][9]方明光,於麗莎.紅樓女兒花[M].寧夏人民出版社,2006.238,236.[8]張畢來. 漫說紅樓[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175.[10]丁武光.百態人間紅樓夢[M].成都: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06.91.[11]王崑崙.紅樓夢人物論[M].北京:三聯書店,1985.173.[14]石亞明.傳神寫照,百態千姿----試比較紅樓夢中幾個丫環的形象[J].六盤水師專學報,1991,(3):29[15]徐乃為.紅樓三論[M].北京:中華書局,2005.230.[16]馮志國,鄧容.試論晴雯性格的多重組合[J].大慶社會科學報,1993,(9):33.原載:《紅樓夢學刊》2007年第六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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