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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和張兆和

  葉聖陶說: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這四個才女就是後來大家熟知的張家四姐妹,四姐妹的名氣大不是因為她們是名門之後(張家姐妹的曾祖是淮軍將領,兩廣總督張樹聲,曾代李鴻章署理直隸總督,加太子太保銜)。主要因為她們的才華和美德。之後四姐妹分別嫁給了著名崑曲演員顧傳玠、語言學家周有光、文學家沈從文和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與宋氏三姐妹共同構成了一個民國的傳奇。

   幾乎所有喜歡文學的人都喜歡沈從文,幾乎所有喜歡沈從文的都對他和張家三小姐的愛情故事充滿了羨慕。他說「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我應當為自己慶幸。」這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就是張家四姐妹之一的張兆和。 他們的愛情故事也因為胡適、巴金等名人的參與而成為一個傳奇。 1929年8月,沈從文受聘到中國公學任教,其時,張兆和是他的學生,在中國公學裡,張兆和曾奪得女子全能第一名,她聰明可愛,單純任性。被廣大男生稱為「黑鳳」、「黑牡丹」,有著眾多的追求者,她把他們編成了「青蛙一號、二號、三號.......」(少女的可愛、燦爛、天真和嬌憨一覽無餘)。作為張允和老師的沈從文也漸漸為之傾倒,對她也展開了愛情攻勢。當時二姐張允和曾取笑說沈從文大約只能排為「癩蛤蟆第十三號」。沈從文是內斂的,有些木訥的,在外表上他無法吸引年輕的張允和,而她的才華也不為張允和所熟知。所以沈從文只能以自己擅長的方式——寫信去表達愛。儘管張兆和一封都沒回,可沈從文依然固執的寫著,在對愛情的追求上,他顯出他那股湘西人特有的執拗。年輕的張兆和,對於愛情一無所知,她的心理是複雜的,她不知道自己愛不愛沈從文,也不知道沈從文有多愛自己。在猶豫遲疑中,她採取了一種保守的態度,既沒有把沈從文的書信撕掉,也不給沈從文回信,始終保持著沉默,這沉默在張允和這裡不知道要保持多久,這等待的痛苦在沈從文那裡也不知道要持續多久。直到有一天,學校突然傳起說沈從文因追求不到張兆和要自殺的風言風語。張兆和情急之下,不得不打破保持已久的沉默,拿著沈從文給她的全部情書去找校長理論,而那個校長就是大名鼎鼎的胡適。張兆和把信拿給胡適看,胡適非常欣賞沈從文的才華,去中國公學教書也是胡適聘請的,在胡適的眼裡,他們倆一個才子一個佳人,堪稱絕配,於是他對張兆和說:「他非常頑固地愛你」。兆和馬上回他一句:「我很頑固地不愛他」。胡適沒有理張兆和的話,自顧說:「我也是安徽人,我跟你爸爸說說,做個媒」。兆和連忙說:「不要去講,這個老師好像不應該這樣」。胡適似乎是調侃,卻也是認真的,這讓作為學生的張兆和很被動,只能繼續沉默。有了胡適的支持,沈從文繼續他馬拉松式的情書寫作,時間在過去,沈從文的居住地也在不斷變化,從上海到北京,又到青島。不變的是他不斷寫給張兆和的信。沈從文的信並不是一味鋪張濃烈感情,他只是娓娓道來,但從平淡的文字中,分明有一種炙熱而堅韌的愛意。在1931年6月的一封信中,他以做張兆和的奴隸為已任。他說,多數人願意匍匐在君王的腳下做奴隸,但他只願做張兆和的奴隸,他還說,莆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他的生命等於莆葦,愛張兆和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他在信里這樣寫到:「望到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麼遠,我日里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你不會像帝皇,一個月亮可不是這樣的,一個月亮不拘聽到任何人讚美,不拘這讚美如何不得體,如何不恰當,它不拒絕這些從心中湧出的吶喊,你是我的月亮,你能聽一個並不十分聰明的人,用各樣聲音,各樣言語,向你說出各樣的感想,而這感想卻因為你的存在,如一個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里而起的,我求你,以後許可我做我要做的事,凡是我向你說什麼時,你都能當我是一個比較愚蠢而還不討厭的人」。

1932年夏天,張兆和大學畢業回到了蘇州的老家,也在這個夏天,沈從文帶著巴金建議買的禮物--一大包西方文學名著,從青島趕到蘇州去張兆和,到了張家後,卻只有張允和在家,沈從文只得擇日再來。張兆和回去後,允和讓妹妹大大方方地把沈從文請到家裡來,兆和終於鼓起勇氣回請了沈從文。回到青島後,沈從文心潮澎湃,立即給二姐允和寫信,托她詢問張父對婚事的態度。他在信里寫道:「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個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張兆和的父親開明地答:「兒女婚事,他們自理」。於是兩姐妹便一同去郵局給沈從文發電報。允和擬好的電報是:「山東青島大學沈從文允」,兆和的則是:「沈從文鄉下人喝杯甜酒吧」,但郵局沒有收她的,而收下了允和的。與沈從文訂婚之後,沒有任何人的陪同,張兆和一個人來到青島,由沈介紹在青島大學圖書館工作,正式開始了和沈從文的戀愛生活。1933年9月9日,沈從文與張兆和在當時的北平中央公園宣布結婚,但並沒有舉行任何儀式。新居是北平西城達子營的一個小院子,主婚人是張允和。

  和張兆和在一起的戀愛激情極大的影響了他的傳說,小說《三三》(1931)寫一個鄉間小女子朦朧的初戀,小女子名叫三三。三三是否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三,小說並未見交代,自然這個奇怪的名字只能從張兆和的排行來解釋。可以作為補充論據的是,婚後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許多書信都稱她為「三三」。《邊城》中的翠翠,皮膚「黑黑」,《長河》中的夭夭是「黑而俏」,都是取自張兆和。《燥》(1931)中的懋力深戀著一個有著「黑黑的臉,黑黑的眉毛,黑黑的眼睛」的女子.,這個形象無疑也是取自張兆和。

  他是如此的愛著張兆和,他們相依相伴走完了一生,這無疑是一個完美的愛情故事,如果沒有高青子的出現。 有一句流行的話這樣說:「我可以拒絕一切,除了誘惑」。這句話的潛台詞也可以這樣解釋,我絕不會出軌,除非誘惑我的那個人出現。在1935年不準確的那一天之前,沈從文從未想過出軌,也從想過會出軌,因為他深愛著張兆和。那一天,沈從文有事去拜訪住在北京西山的北洋政府總理熊希齡,這位總理與沈從文是同鄉,還有點轉彎抹角的親戚關係。那天熊希齡不在家,他的家庭教師接待了沈從文,這位家庭教師就是高青子,可以肯定,沈從文和高青子第一次見面就談了文藝,而且相談甚歡,而只有這一次的交往,還不足以在他們之間產生巨大的磁場讓他們繼續交往下去。一種熟悉而親切的交往還需要一個催化劑,一個月後,這個催化劑到了,這一天,沈從文又來到西山別墅,這次熊希齡自然在,但是和沈從文談了一會,卻又有事又先走了,臨走安排高青子陪沈從文吃午飯。於是他們有了第二次的接觸,而從接觸的第一眼開始,以後的出軌似乎都已成了定數。這一天,高青子穿一件綠底的起小黃花的綢緞夾衫,腳上是一對淺粉色鞋子,最重要的是,在她的衣袖口,拼貼了一塊淡淡的紫。在沈從文的小說《第四》中,他這樣描寫他筆下的女主角:「優美的在淺紫色衣包裹下面畫出的苗條柔軟的曲線。」無聲處,沈從文被高青子打動了,對於高青子來說,這是向自己喜歡的人示愛,對於沈從文來說,他渴望一個紅顏知己,也喜歡一個融合了自己筆下畫意的女孩子。

  之後,沈從文和高青子的聯繫就密切了以來,但還處於一個很朦朧的狀態。處於愛情的彷徨和痛苦中的高青子將心緒都化作了小說,發表在沈從文主編的《國聞周報》上,這些小說後來收錄在她的一本叫《虹霓集》的書里,包括《紫》、《黃》、《黑》、《白》、《灰》等。其時的張兆和對於高青子一無所知,直到有一天在沈從文的書桌上看到那篇小說《紫》,《紫》從八妹的角度來敘述哥哥與兩個女子的感情糾葛。哥哥有未婚妻珊,卻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邂逅並愛上了一個名字叫璇青、愛穿紫衣、有著「西班牙風情」的美麗女子。哥哥在兩個女子間徘徊,一個即將訂婚且相愛,另一個是紅顏知己,互相吸引,激情與剋制,逃避與痴情……以張兆和的慧智,一讀之下就一目了然,珊就是自己,另一個璇青,分明就是女作家自己——高青子。沈從文回去後,在張兆和的詢問之下,如實的說了他和高青子的交往以及他心裡的真實感受,希望張兆和能夠理解,可作為一個感情經歷簡單的、涉世不深的女子,張兆和是不可能理解的。一氣之下,張兆和就賭氣回到了蘇州老家。為此,沈從文每天給妻子寫一封長信,勸她回來,可張兆和始終不能理解,也不原諒。

  在沈從文,他覺得自己是無辜的,或是無錯的,或者翻了知錯就改的小錯,在張兆和,他是犯了不可饒恕的滔天大罪。於是沈從文便陷入無限絕望了。沈從文究竟是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的情感究竟是怎樣的呢。在中國近代史上更加出名的林徽因似乎告訴了我們一些答案。 當絕望中的沈從文來到梁思成家,向林徽因傾訴他的煩惱時,看著痛苦不堪的沈從文:林徽因首先說:「接到你的信,理智上,我雖然同情你所告訴我你的苦痛(情緒的緊張),在情感上我都很羨慕你那麼積極那麼熱烈,那麼豐富的情緒,至少此刻同我的比,我的顯然蕭條頹廢消極無用。你的是在情感的尖銳上奔進!……你希望抓住理性的自己,或許找個聰明的人幫忙你整理一下你的苦惱或是『橫溢的情感』,設法把它安排妥帖一點,你竟找到我來,我懂得的,我也常常被同種的糾紛弄得左不是右不是,生活掀在波瀾里盲目地同危險周旋,累得我既為旁人焦灼,又為自己操心,又同情於自己又很不願意寬恕放任自己。……」

  沈從文說:「我不能想像我這種感覺同我對妻子的愛有什麼衝突,當我愛慕與關心某個女性時,我就這樣做了,我可以愛這麼多的人與事,我就是這樣的人。」——這樣的話,在很多人眼裡一定是無恥了,而這樣的無恥觀念在民國,另外一個名人也表達過,他就是令一位民國才女張愛玲又愛又恨的胡蘭成。對於這樣情感的沈從文,林徽因並不厭惡,卻反而喜歡,她說說:「過去我從沒想到過,像他那樣一個人,生活和成長的道路如此不同,竟然會有我如此熟悉的感情,也被在別的景況下我所熟知的同樣的問題所困擾。」 林徽因對自己的朋友這樣形容當時的沈從文:「這個安靜、善解人意、多情又堅毅的人,一位小說家,又是如此一個天才,他使自己陷入這樣一個情感糾葛,像任何一個初出茅廬的小青年一樣,對這種事陷入絕望。他的詩人氣質造了他的反,使他對生活和其中的衝突茫然不知所措,這使我想起了雪萊,也回想起志摩與他世俗的苦痛與拼搏。可我又禁不住覺得好玩。他那天早晨竟是那麼的迷人和討人歡喜。而我坐在那裡,又老又疲備地跟他談,罵他,勸他,和他討論生活及其曲折,人類的天性、其動人之處和其中的悲劇、理想和現實!」——林徽因無疑是喜歡沈從文的,他安靜、善解人意,他是那麼迷人和討人歡喜,他讓她想起徐志摩,想起徐志摩,她一定是無限感傷的吧,出於責任感和自我保護她選擇的路,讓她變老,讓她言不由衷的罵著喜歡的沈從文,讓她離開自己心愛的徐志摩。

  林徽因在1936年2月27日給沈從文的信中寫道:「我認為最愉快的事都是一閃亮的、在一段較短的時間內進入神奇的——如同兩個人透澈的了解:一句話打到你的心裡使你理智和感情全覺到一萬萬分滿足;如同相愛,在一個時候里,你同你自身以外另一個人互相以彼此存在為極端的幸福;如同戀愛,在那時那刻眼所見,耳所聽,心所觸無所不是美麗,情感如詩歌自然地流動如花香那樣不知其所以。這些種種都是一生不可多得的瑰寶世界上沒有多少人有那機會,且沒有多少人有那種天賦的敏感和柔情來嘗味那經驗,所以就有那種機會也無用。……在夫婦中間為著相愛糾紛自然痛苦,不過那種痛苦也是夾著極端豐富的幸福在內的。冷漠不關心的夫婦結合才是真正的悲劇。」——林徽因很理解沈從文的感受,理解沈從文和高青子之間的感情,因為這樣的感情她也經歷過,而且這樣的感情是極其難得或者轉瞬即逝的,很多人一輩子沒遇見過,即使渴望了一生,也沒有遇見過,而她和沈從文遇見過了,又有什麼可以怪罪的呢。可嫁給這樣的人就必然要隨時承受此類的痛苦,所以她不會嫁給徐志摩,而寧願放棄那詩劇般的愛情,寧願快的變老。固然林徽因的選擇看起來比張兆和理智的多,但是情在心裡,有多痛,只有自己知道。 在徐志摩殉難後的一個多月,她勇敢的說出了心中的肺腑之言:「我的教育是舊的,我變不出什麼新的人來,我只要對得起人———爹娘、丈夫(一個愛我的人,待我極好的人——梁思成)、兒子、家族等等,後來更要對得起另一個愛我的人。我自己有時的心,我的性情便弄得十分為難。前幾年不管對得起他不,倒容易———現在結果,也許我誰都沒有對得起,您看多冤!」。 在徐志摩逝世四周年的時候,林徽因寫道:「去年今日我意外的由浙南路過你的家鄉(浙江海寧硤石鎮),在昏沉的夜色里我獨立火車門外,凝望著那幽黯的站台,默默的回憶許多不相連續的過往殘片,直到生和死間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車似的蜿蜒一串疑問在蒼茫間賓士。我想起你的: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裡奔,過山,過水,過……如果那時候我的眼淚曾不自主的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會原諒我的。你應當相信我不會向悲哀投降,什麼時候我都相信倔強的忠於生的,即使人生如你底下所說: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的累贅!

  沈從文對張兆和的愛是什麼樣子的呢 建國後,沈從文回過一次家,這次回家的文章結成了《湘行書簡》,裡面藏著許多對張兆和的情話,在那情話里,沈從文稱呼只有張兆和才能體會的名字——三三 三三:我今天離開你一個禮拜了。日子在旅行人看來真不快,因為這一禮拜來,我不為車子所苦,不為寒冷所苦,不為飲食馬虎所苦,可是想你可太苦了。 三三:為了只想同你說話,我便鑽進被蓋中去,閉著眼睛。你瞧,這小船多好!你聽,水聲多幽雅!你聽,船那麼軋軋響著,它在說話!它說:「兩個人儘管說笑,不必擔心那掌舵人。他的職務在看水,他忙著」。船真軋軋的響著。可是我如今同誰說去?我不高興! 三三:我現在方知道分離可不是年青人的好玩藝兒。你只瞧,如今還只是四分之一的別離,已經當不住了,還有廿天,這廿天怎麼辦?!我以為我是個受得了寂寞的人,現在方明白我們自從在一處後,我就變成一個不能夠同你離開的人了…… 三三:想起你我就忍受不了目前的一切了。 三三:我現在還想起許多次得罪你的地方,我的眼睛是濕的,模糊了的。我覺得很對不起你。我的人,倘若這世界我在你身邊,你會明白我如何愛你!想起你種種好處,我自己便軟弱了。我先前不是說過嗎:「你生了我的氣時,我便特別知道我如何愛你。」現在你並不生我的氣,現在你一定也正想著遠遠的一個人。我眼淚濕濕的想著你一切的過去! 三三:我想起你中公(中國公學)時的一切,我記起我當年的夢,但我料不到的是你會那麼愛我!讓我們兩個永遠那麼要好吧。我回來時,再不會使你生氣面壁了。我在船上學得了反省,認清楚了自己種種的錯處。只有你,方那麼懂我並且原諒我。 三三:我有了你,我相信這一生還會寫得出許多更好的文章!有了愛,有了幸福,分給別人些愛與幸福,便自然而然會寫得出好文章的。對於這些文章我不覺得驕傲,因為等於全是你的。沒有你,也就沒有這些文章了。有了你在我心上,我不拘做什麼皆不嚇怕了。你還料不到你給了我多少力氣和多少勇氣。同時你這個人也還不很知道我如何愛你的。想到這裡我有點小小不平。 三三:想起我們那麼好,我真得輕輕的嘆息,我幸福得很,有了你,我什麼都不缺少了。   我只是歡喜為你寫信,我真是這樣一個沒出息的人…… 三三:我真想凡是有人問到你,就答覆他們「在口袋裡! 三三:我心中盡喊著你,有上萬句話,有無數的字眼兒,一大堆微笑,一大堆吻,皆為你而儲蓄在心上!我到家中見到一切人時,我一定因為想念著你,問答之間將有些痴話使人不能理解。也許別人問我:「你在北平好!」我會說:「我的三三臉黑黑的,所以北平也很好!

  1969年初冬,沈從文作為反動文人要下放改造的前夕,此時的張兆和已經被下放到湖北咸寧挑糞種田。張允和去看沈從文。一個人生活的沈從文屋裡一片狼藉,亂糟糟的東西,簡直無處下腳。閑聊了幾句後,張允和要走了。沈從文突然說:「莫走,二姐,你看!」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裡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的對張允和說:「這是三姐(張兆和)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張允和說:「我能看看嗎?」沈從文把信放下來,又像給我又像不給我,把信放在胸前溫了一下,並沒有給她。張允和正覺得有些好笑。 沈從文忽然說:「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接著吸溜吸溜地哭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像一個小孩子哭得又傷心又快樂。(不是像,就是孩子吧,正所謂大家有赤子之心。有些人一輩子長不大,他們是這個世界真正的主人,因為他們活的天真而真實,對所有,保持所有的真誠和自然,包括情感,沒有絲毫的隱瞞和欺騙,沒有絲毫狡詐和手段)。

  現實中的沈從文性格不是剛烈、果斷的那一種,並且他深愛著張兆和。他情感上受高青子吸引,但理智把他堅定地留在張兆和身邊,沒有導致家庭破裂,但給沈從文這一時期的創作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從和高青子交往開始,沈從文理智和感情的鬥爭就沒有停止過,被張兆和發現之前,他和高青子是朦朧的互相愛慕,被張兆和發現之後,理智漸漸佔了上風,這互相愛慕被暫時冰凍。1937年7月,抗日戰爭爆發。沈從文被迫離開北京到達昆明,在西南聯大教書。而高青子這時也到了昆明,在西南聯大圖書館任職這樣,兩人的交往已經點燃,又重新燃燒起來,這次是情感佔了上風,而複雜的情感中,內疚無疑也是一部分,畢竟高青子作為第三者,在那個時代,承受的壓力也非常大。他當時的作品《看虹錄》無疑就是他當時情感歷程的佐證。他在小說里這樣說:「火爐邊柔和燈光中,是能生長一切的,尤其是那個名為感情或愛情的東西……一年余以來努力的退避,在十分鐘內即證明等於精力白費......我真業已放棄了一切可由常識來應付的種種,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種感情漩渦里去。」可是沈從文和高青子的關係並沒有一直維持下去。與長久的婚姻比起來,短暫的婚外戀要脆弱的多。當情感退潮,理性不但回到了沈從文身上,也回到了高青子身上,她也選擇了退出沈從文的生活,大約在1942年。理智強姦了情感,自然有許多的苦痛,對於這種苦痛,沈從文這樣寫道:「因為明白這事得有個終結,就裝作為了友誼的完美……帶有一點悲傷,一種出於勉強的充滿痛苦的笑……就到別一地方去了。走時的神氣,和事前心情的煩亂,竟與她在某一時寫的一個故事完全相同。」里沈從文提到的故事就是高青子寫的《紫》,在那篇小說的結尾,璇青像流星匆匆划過天空,不知所終......可見高青子早就預感到他們的結局,正如徐志摩對林徽因說的那句:我是天空的一片雲......也正是有著如此的聰慧,高青子才贏得了才子的青睞。

  理智回歸後,沈從文將他的反思帶到了創作中,1946年,沈從文為紀念結婚十三年而創作同名小說《主婦》。小說的男主人公是一個作家,他希望寫一篇作品,以作為結婚的紀念。夜色已很深,妻子心疼他的身體,不斷來催促休息。他在感動中枯坐了一夜,終於一無所獲。這時他不由幻想:「可有一種奇蹟,我能不必熬夜,從從容容完成五本十本書,而這些書既能平衡我對於生命所抱的幻念,不至於相反帶我到瘋狂中?對於主婦,又能從書中得到一種滿足,以為系由她的鼓勵督促下產生?」他為這平衡理性與情感矛盾的念頭髮狂,在天明時一人向滇池走去。他想到了自殺以掙脫矛盾,但理智告訴他:「我得回家」,於是他回到了家裡;但當他感動於妻子素樸美麗的微笑中時,他的心卻彷彿仍聽到遠方有「呼喚招邀聲」。他意識到,自己的矛盾並未解決,新的誘惑一旦出現,他又會振翅而飛。出於對主婦和全家的責任,他選擇了一種庸常的生活,並且從這種庸常的生活中有了新的收穫:他「發現了節制的美麗」,「忠誠的美麗」,「勇氣與明智的美麗」,重新找回了「尊嚴和驕傲」,「平衡感和安全感」,這篇小說沈從文是寫給妻子的懺悔書,他的態度十分誠懇:「和自己的弱點而戰,我戰爭了十年。」

  應該看到,沈從文與張兆和的婚戀,無論風和日麗,還是狂風驟雨,對他的創作影響非常大,並且這種影響總是正面的。逃離也吧,歸依也罷,沈從文總能將這種內在的生命能量化作一篇篇精美的作品。沈從文從張兆和受惠之大,無論怎樣評價都不過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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