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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隱 名作鑒賞

  李商隱(約811一859)①,號玉溪生,又號樊南生。原籍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縣),自其祖輩起,移居鄭州滎陽。他的先祖是李唐王室旁支,然而自其高祖以來家境已衰落,祖輩幾代歷官均不過縣令。其父李嗣先任縣令,後為使府幕僚,攜家在浙江東、西道輾轉謀生,最後客死他鄉。  李商隱不到十歲時,父親去世。他隨母還鄉,過著清貧的生活。「五歲誦經書,七歲弄筆硯」,他跟從一位精通五經和小學的堂叔讀經習文。十六歲便因擅長古文而得名。大和三年(829)移家洛陽,結識白居易、令狐楚等前輩。令狐楚欣賞他的文才,讓他與其子令狐陶等交遊,並親自授以今體(駢儷)章奏之學,而且「歲給資裝,令隨計上都」。後又聘其入幕為巡官,曾先後隨往鄆州、太原等地。在這幾年中,李商隱一面積極應試,一面努力學習駢文,在科舉上雖一再失敗,但在寫作上則完成了由散向駢的轉變。此後他很少再寫散文。大和六年(832)令狐楚調任京職,商隱離太原返鄉,曾入王屋山學道二、三年。這對其思想和創作產生一定影響。開成二年(837)又赴科場,令狐陶也為之延譽並推薦,商隱得中進士。  及第後,他一度赴興元(今陝西漢中),入令狐楚幕。楚死,入涇原節度使王茂元幕,不久娶其女為妻。當時朝中「牛李黨爭」尖銳,令狐屬牛黨,王茂元被人視為李黨。商隱是令狐門人,卻與王氏結親,引起令狐陶等人不滿,被攻擊為「背恩」、「無行」。次年他應博學宏詞科考試,先已錄取,吏部報中書省複審時被刷落,理由是「此人不堪」,可能即與此有關。  開成四年(839),李商隱出仕秘書省,為校書郎,不久調弘農尉,因觸忤上司,怒而辭職。  會昌二年(842),他再應書判拔萃科試,被授秘書省正字,但很快因母喪去職。服喪期滿,重入秘書省。不久唐武宗死。宣宗即位,牛黨得勢,李黨紛紛被貶逐。李商隱放棄京職,隨李黨鄭亞遠赴桂海,任掌書記之職,結束了「十年京師寒且餓」的生活。  李商隱最後十二、三年,全部在唐宣宗大中年間度過。他三次離家遠遊去做幕僚:大中元年、二年(847、848)在桂林鄭亞幕;三年至五年(849—851)春,在徐州盧弘止幕;五年冬至十年(851--856),在梓州(今四川三台縣)柳仲郢幕。三位府主對他都很器重,官職品級也逐步升遷,但始終只被視作一個文牘之才。其間也曾在長安任京兆府掾曹、太學博士等,為時均不久。  大中十年(856)他隨柳仲郢離開梓州回到長安,不久被薦為鹽鐵推官,出巡江東。在這次遊歷中,他寫了一些以七言律、絕為主體的無題詩和詠史詩,形成他創作活動的最後一個高潮。  大中十二年(858),李商隱因病退職還鄉。這年歲尾或下年年初,寂寞地在鄭州逝世,享年不足五十。  李商隱生前曾自編《樊南四六甲集》和《乙集》各二十卷,後皆散佚。後人搜集其遺文(包括駢、散、賦各體)並加箋注,其中清人馮浩《樊南文集詳註》、錢振倫《樊南文集補編》較詳。李商隱的詩,據《新唐書·藝文志》記載,原為三卷。原本早已佚失,現存六百首左右,是後人陸續搜求而得。從宋代開始就有人為李商隱詩作注,但早期注本均已佚失。現存的箋解評點本以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出版標點本下簡稱馮《注》)和今人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出版。下簡稱劉、余《集解》)最為詳盡賅博。此外還有葉蔥奇《李商隱詩集疏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李商隱尚有雜著數種,其中除《雜纂》片斷地保留於《說郛》外,其餘均已佚失。  ①關於李商隱的生年有三說:清馮浩《玉溪生年譜》(下簡稱馮《譜》)定為元和八年(813);清錢振倫《玉溪生年譜訂誤》定為元和六年(811);近人張采田《玉溪生年譜會箋》(下簡稱張《箋》)定為元和七年(812)。今人董乃斌《李商隱生年為元和六年說》(載《文學遺產增刊》第十四輯)認為錢說最為可信。  初食筍呈座中  嫩籜香苞初出林①,於陵論價貴如金②。皇都陸海應無數③,忍剪凌雲一寸心④。  ①嫩籜:鮮嫩的筍殼。香苞:藏於苞中之嫩筍。②於陵:漢縣名,唐時為長山縣(今山東鄒平縣東南),《元和郡縣誌》卷十一《淄州》:「淄州長山縣,本漢於陵地。」③皇都:指京城長安。陸海:大片竹林。《漢書·地理志》:「秦地有鄠杜竹林,南山檀柘,號稱陸海,為九州膏腴。」④凌雲寸心:謂嫩筍一寸,而有凌雲之志。此雙關語,以嫩筍喻少年。  此詩借「食筍」以寓少年壯志未酬之感慨。前兩句感謝主人對自己的器重,後兩句暗諷朝廷不愛惜人才。前後對比,以筍喻人,「凌雲寸心」之意可謂新穎。但食人之筍而雲「忍剪」,有失蘊藉。張《箋》曰:「詩無可徵實……必幕游未第時也。」馮浩據「於陵」推測為文宗大和八年作於兗海崔戎幕中。李商隱於大和六年(832)赴京應舉不第,八年(834)三月,從表叔崔戎為兗海觀察使,辟商隱為掌書記。然崔戎五月到兗,六月病故,在兗不足月,且五、六月間,已非「嫩籜香苞初出林」之時,故兗作可疑。劉、余《集解》認為也許是「少年時代客游洛下等地時,於某顯宦席上所賦。……自比『嫩籜香苞』亦弱冠少年口吻。」  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①  竹塢無塵水檻清②,相思迢遞隔重城③。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①駱氏亭:不詳何處。崔雍、崔袞:兄弟倆,崔戎之子,是作者的從表兄弟,當時大約尚未入仕。商隱可能年長於彼,故直呼其名。②竹塢:竹園。水檻:臨水的亭榭。③迢遞:遙遠。重城:高城。一說指長安。宋玉《九辯》:「豈不鬱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霜飛晚:時令己入深秋。  馮浩《年譜》編此詩於大和九年(835),時商隱尚未及第。作者寄宿在一位駱姓人家的園林里,因思念兩位友人而寫了這首詩。詩寫懷友之情,借景寓情,篇幅雖短小,但深秋景色,卻歷歷如畫。「留得枯荷聽雨聲」是名句,含蓄地寫因思念朋友而難以成眠,靜靜地聽著雨打枯荷之聲。紀昀《玉溪生詩說》:「分明自己無聊,卻就枯荷雨聲渲出,極有餘味。若說破雨夜不眠,轉盡於言下矣。」劉、余《集解》云:「懷友之情,固可意得,其身世蕭條寂寞之感,亦自寓於言外。」  夕陽樓  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自註:「在滎陽,是所知今遂寧蕭侍郎牧滎陽日作者」。滎陽:在今河南省城皋縣西南一帶。是:指夕陽樓。所知:所熟悉的人。蕭侍郎,名澣。《舊唐書·文宗紀》:「大和七年(833)三月,以給事中蕭澣為鄭州刺史,入為刑部侍郎。九年六月,貶遂州司馬。」《地理志》:「遂州遂寧郡,屬劍南東道。」蕭澣貶遂州司馬,不久病逝,商隱作有《哭遂州蕭侍郎二十四韻》。  此詩大約作於大和九年(835)秋。據自注可知,蕭正在遂州。夕陽樓是蕭在鄭州做刺史時所建。商隱昔曾投靠蕭澣,有知遇之誼,故稱「所知」。商隱此時當在滎陽,聞知交遠謫,而獨上夕陽樓,撫今追昔,乃有孤鴻零落,前程未卜之嘆。故雖有花明柳暗之景,卻無秋高氣爽之情,唯覺愁情繞天。詩以孤鴻喻人,然所喻何人?前人解說不同。或雲自喻,或雲喻蕭。胡世焱曰:「身世方自悠悠,而問孤鴻所向,不幾於悲乎?『自』字宜玩味,我自如此,何問鴻為?感慨深矣。」紀昀曰:「借孤鴻對寫,映出自己,吞吐有致,但不免有做作態,覺不十分深厚耳。」劉、余《集解》云:「三四巧於言情,不直言己之身世如悠悠孤鴻,而謂方將同情孤鴻之遠去,忽悟己之身世亦復如彼。是憐人者正須被憐,而竟不自知其可憐,亦無人復憐之也。運思固極婉曲,言情亦極凄惋,然渾樸之氣亦因之而斫削。紀評雖稍苛,然眼力自非張氏之一味吹捧者可比。」  安定城樓①  迢遞高城百尺樓②,綠楊枝外盡汀州③。賈生年少虛垂涕④,王粲春來更遠遊⑤。  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⑥。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⑦。  ①此詩馮《譜》、張《箋》俱編入文宗開成三年(838)。商隱於開成三年應博學宏詞科不中,乃回涇原節度使王茂元幕府,府治在關內道涇州(今甘肅省涇川縣北,參《舊唐書·地理志》)。王茂元於大和九年(835)節度涇原,至開成四年猶在涇原。因唐之涇原在隋代為安定郡,故此詩依舊習稱「安定城樓」。②迢遞:此形容樓高而且連續綿延。謝朓《隨王鼓吹曲》:「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③汀洲:汀指水邊之地,洲是水中之洲渚。此句寫登樓所見。④賈生:指西漢人賈誼。《史記·賈生傳》:「賈生……年少,頗通諸子百家之書。文帝召以為博士……一歲中至太中大夫。」又《漢書·賈誼傳》載:賈誼認為「時事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太息者六。」因此「數上書陳政事,多所欲匡建」。但文帝並未採納他的建議。後來他嘔血而亡,年僅33歲。商隱此時27歲,以賈生自比。⑤王粲:東漢末年人,建安七子之一。《三國志·魏書·王粲傳》載:王粲年輕時曾流寓荊州,依附劉表,但並不得志。他曾於春日作《登樓賦》,其中有句云:「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商隱此以寄人籬下的王粲自比。⑥永憶兩句:《史記·貨殖列傳》:春秋時范蠡輔佐越王勾踐滅吳後,乘扁舟歸隱五湖。商隱用此事,說自己總想著年老時歸隱江湖,但必須等到把治理國家的事業完成,功成名就之後才行。⑦不知二句:鵷雛是古代傳說中一種像鳳凰的鳥。《莊子·秋水》:「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雛。……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商隱以莊子和鵷雛自比,說自己有高遠的心志,並非汲汲於官位利祿之輩,但讒佞之徒卻以小人之心度之。  李商隱的七律中,這首詩寫得較有氣魄,表現了青年時期的高遠抱負和奮發精神。他雖仕途受阻,並遭到一些人的讒傷,但並不氣餒,反而鄙視和嘲笑讒佞的小人。詩中多用典故,這是他作詩的特色,但此詩流暢明快。《蔡寬夫詩話》載:「王荊公晚年這次喜義山詩,以為唐人知學老杜而得其藩籬者,唯義山一人而已。每誦其……『永憶……扁舟』……之類,雖老杜無以過也。」《李義山詩集輯評》引朱彝尊曰:「通首皆失意語,而結句尤顯然。……第六句尤奇,後人豈但不能作,且不能解。」紀昀曰:「刺同侶猜忌之作。」《昭昧詹言》:「此詩脈理清,句格似杜。玩末句,似幕中有忌間之者。然用事穢雜,與前不相稱。」  馬嵬二首(其二)①  海外徒聞更九州②,他生未卜此生休③。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④。  此日六軍同駐馬⑤,當時七夕笑牽牛⑥。如何四季為天子⑦,不及盧家有莫愁⑧?  ①馬嵬:《通志》:「馬嵬坡,在西安府興平縣二十五里。」《舊唐書·楊貴妃傳》:「安祿山叛,潼關失守,從幸至馬嵬。禁軍大將陳玄禮密啟太子誅國忠父子,既而四軍不散,曰『賊本尚在』。指貴妃也。帝不獲已,與貴妃訣,遂縊死於佛室,時年三十八。」②海外句:此用白居易《長恨歌》「忽聞海外有仙山」意,指楊貴妃死後居住在海外仙山上,雖然聽到了唐王朝恢復九州的消息,但人神相隔,已經不能再與玄宗團聚了。此詩原註:鄒衍云:「九州之外,復有九州。」《史記·鄒衍傳》:「中國者,於天下八十一分居其一分。中國名曰赤縣神州。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所謂九州也。於是有裨海環之,一區中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其外。」③他生句:陳鴻《長恨歌傳》:唐玄宗與楊貴妃曾於七夕夜半,「密相誓心,願世世為夫婦,執手各嗚咽。」但來世如何尚不可知,而此生的夫妻已經完結了。④空聞兩句:追述玄宗逃蜀時的情景。虎旅:指跟隨玄宗入蜀的禁軍。宵柝:夜間報更的刁斗。雞人:皇宮中報時的衛士。漢代制度,宮中不得畜雞,衛士候於朱雀門外,傳雞唱。籌:計時的用具。⑤六軍同駐馬:參注1。白居易《長恨歌》:「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⑥當時句:當年李、楊在長生殿盟誓恩愛,朝朝暮暮,而天上的牛郎織女一年只能相會一個夜晚。⑦四紀:四十八年。古人以十二年為一紀。玄宗實在位四十五年。⑧盧家莫愁:相傳古代洛陽女子。南朝樂府歌辭《河東之水歌》:「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採桑南陌頭,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此以平民女子莫愁婚嫁生活的幸福與帝、妃的愛情悲劇對比。  此詩乃詠史之作。劉、余《集解》約係為涇原王幕之作。李、楊舊事至此已歷八十載,人們談笑之,詠嘆之,而立意或因人而異。商隱之前,有白氏《長恨歌》,陳氏《長恨歌傳》等名篇。舊注多以此詩為「諷刺唐玄宗」之作。實乃皮相之論。商隱此詩,意在感慨人生無常,富貴難安。這是人類生存中的兩個重要命題,即便貴為天子,亦難避免。所謂無常,一是無常態,二是難預料,三是難抗拒。這是永遠困惑著人類的生命主題,因而也是文學的永恆話題。此詩第一首隻有四句:「冀馬燕犀動地來,自埋紅粉自成灰。君王若道能傾國,玉輦何由過馬嵬?」就是講命運之難以抗拒,面對不期然而然的命運,君王也常常無可奈何。至於為什麼會發生變故?那實在是歷史學家和政治家更應關注的事情。北宋人范溫《潛溪詩眼》稱此詩「深穩健麗」,曰:「『海外……休』,語既親切高雅,故不用愁怨墜淚等字,而聞者為之深悲。『空聞……曉籌』,如親扈明皇,寫出當時物色意味也。『此日……牽牛』,益奇。義山詩後人但稱其巧麗,至與溫庭筠齊名,蓋俗學只見其皮膚,其高情遠意皆不識也。」此詩每聯皆以對比手法出之,而全詩則總括於有情人與無情世事的對比之中,從而凸現人生無常之意。  無題①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②。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③。  隔座送鉤春酒暖④,分曹射覆蠟燈紅⑤。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⑥。  ①無題:作者對所寫的內容有所隱諱,不願或不便標題。②畫樓:有彩畫裝飾的樓。桂堂:用香木構築的廳堂。③靈犀:古人把犀牛角中心有一條白紋貫通的叫作「通天犀」,看作是神靈奇異之物。④送鉤:《漢武故事》:「鉤弋夫人少時手拳,帝披其手,得一玉鉤,手得展。故因為藏鉤之戲。」後人效之,成為酒宴席上一種酒令,藏鉤於手中,令人猜,不中飲酒。⑤分曹:分組。射覆:猜測藏在器皿下的東西,猜不中者飲酒。⑥蘭台:即秘書省。《舊唐書·職官志》:「秘書省,龍朔初改為蘭台」。轉蓬:一種草,蓬生如圓球狀,秋後乾枯,被風吹離根部,隨風飄走。  以「無題」為詩題,是李商隱的創造。此詩向來解釋紛歧,或曰言情,或雲托意君臣之難遇。即以言情而論,亦難知其屬情者為何人。劉、余《集解》云:「此二首顯為賦體,而非比興寓言之作。……所述殆為作者親身經歷之事情。而非託事寓懷,借美人以喻君子之寓言。……此二章之實寫宴飲場面,具體交代『我』之仕履行跡……首章系追憶昨夜所參預之一次貴家後堂宴會。星晨好風,渲染良夜氣氛;畫樓西畔桂堂東,盛宴良會之所。身無一聯,謂彼此身雖不能相親相接,效彩鳳之雙飛,心則固如靈犀一線,相通相應。腹聯送鉤射覆,酒暖燈紅,正寫盛宴熱鬧情景,而觥籌交錯之間,雙方目成心會之情可想。……末聯則謂晨鼓催人,不得久留其間,走馬應官,赴職蘭台之際,不禁有身如轉蓬之嘆也。『聽鼓應官』與下首『一夜』相應,蓋昨夜之宴,竟徹夜達曉矣。……二詩作於義山任職秘省期間,則開成四年春、會昌二年春、六年春似均有可能,頗難定編。馮系開成四年初入秘省時,張系會昌二年重官秘省時,均無確據。視首章末聯以『走馬蘭台』為轉蓬不定之生活,似帶身世沉淪孤孑之感,與《偶成轉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我時憔悴在書閣,卧枕芸香春夜闌。明年赴辟下昭桂東郊痛哭辭兄弟』等句情調彷彿,或作於會昌六年春。然終乏確證。姑依張箋暫系會昌二年春。」  附此詩之第二首:  聞道閶門萼綠華,昔年相望抵天涯。豈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吳王苑內花。  此二詩雖不能確繫於某年,但必是商隱在長安秘書省時所作。商隱已娶王氏,而詩中戀情非為王氏而發,則必為婚外戀情無疑。從詩中描寫的生活內容看來,其所愛幕者,當為貴家女子,但只能暗通情意。三、四句是名句,也是這首詩的重心。  瑤池  瑤池阿母綺窗開①,黃竹歌聲動地哀②。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③?  ①瑤池阿母:《穆天子傳》卷三:「天子賓於西王母,天子觴西王母於瑤池之上。西王母為天子謠曰:『白雲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天子答之曰:『予歸東土,和治諸夏。萬民平均,吾顧見汝。比及三年,將復而野。』」《武帝內傳》稱王母為「玄都阿母」。②黃竹歌聲:《穆天子傳》卷五:「日中大寒,北風雨雪,有凍人。天子作詩三章以哀民曰:『我徂黃竹,□員閟寒』云云。」③八駿:傳說周穆王有八匹駿馬,可日行三萬里。《列子》、《穆天子傳》等記載不一。  此詩諷刺求仙之虛妄。首句寫西王母倚窗佇望,候穆王而不至。次句借黃竹歌聲暗示穆王已死。三四句則寫西王母因穆王不來而心生疑問。斥神仙而以神仙(王母)的口氣寫出,句句對比,以見長生之虛妄,求仙之荒誕。《李義山詩集箋注》引程夢星曰:「此追嘆武宗之崩也。武宗好仙,又好遊獵,又寵王才人。此詩熔鑄其事而出之,只用穆王一事,足概武宗三端。用思最深,措辭最巧。」  夢澤①  夢澤悲風動白茅②,楚王葬盡滿城嬌③。未知歌舞能多少?虛減宮廚為細腰。  ①夢澤:楚地有雲、夢二澤,雲澤在江北,夢澤在江南,即今洞庭湖一帶。②悲風動白茅:一說為秋季。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一說為春夏之交,白茅花開之季。白茅:《左傳》杜註:「茅,菁茅也。束茅而灌之以酒,為縮酒。」周時楚國每年向周天子進貢包茅,以供祭祀時濾酒用。商隱過楚地,故言楚物。又白茅亦象徵女性。《詩·召南·野有死麕》:「白茅純束,有女如玉。」③楚王:楚靈王,是春秋時代著名的荒淫無道之君。《墨子》:「楚靈王好細腰,其臣皆三飯為節。」《韓非子·二柄》:「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後漢書·馬廖傳》:「傳曰: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此詩馮《譜》編於大中二年(848)秋商隱離桂北歸途經洞庭湖一帶時所作。劉、余《集解》定為大中元年(847)春夏之交赴桂途經洞庭所作。詩之意旨,舊說以為借諷刺楚靈王荒淫無道而警誡當世。然劉、余《集解》之說更深一層:「詩中所慨所諷者,為瀰漫於當時楚國宮廷上下之『細腰』風。此風固倡自『好細腰』之楚靈王,然詩人用筆之重點則不在『好細腰』者,而在為『細腰』而減宮廚者。而於後者,又非僅諷其迎合邀寵,乃諷其身陷悲劇而不自知,為人戕害而不自知,自我戕害而不自知。……愚蠢而麻木。……作者於此競為細腰之現象中所發掘者,乃一種自願而盲目地走向墳墓之悲劇。」  晚睛  深居俯夾城①,春去夏猶清②。天意憐幽草③,人間重晚晴。  並添高閣迥④,微注小窗明⑤。越鳥巢干後,歸飛體更輕⑥。  ①深居:此謂幽居。且居處較高,可俯視城池。夾城:一說是兩重城牆,中間有通道。一說是瓮城,即大城門外的月城,用以增強城池的防衛功能。②剛入初夏,尚未炎熱,仍然感到清爽。③幽草:此有自喻之意。並:更。迥:遠。⑤微注句:寫夕陽照進小窗。⑥越鳥句:桂林屬百越之地,故稱其鳥為越鳥。這兩句寫天睛後,鳥巢乾燥,鳥的羽毛也幹了,歸飛的體態更加輕盈。  這首詩大約寫於唐宣宗大中元年(847)的初夏,作者任桂管觀察使鄭亞的慕僚,剛到桂林不久,在一個雨後初晴的傍晚,登樓賞景,乃以此詩記一時之觀感。詩的情調比較輕鬆樂觀。「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是名句,情景渾融,既寫出大自然的詩意美,又深含生活感受和人生哲理,而出語自然天成,寫景寄興妙在有意無意之間。《網師園唐詩箋》云:「玉溪詠物,妙能體貼,時有佳句,在可解不可解之間。風人比興之意,純自意匠經營中得來。」  夜意  簾垂幕半卷,枕冷被猶香。如何為相憶,魂夢過瀟湘?  劉、余《集解》:「詩有『魂夢過瀟湘』語,當是大中元年(847)居桂幕時憶內之作。一、二寫深夜夢醒,枕冷人杳,似聞余香之況。三四系感念之辭,謂對方奈何以相思之故,夢魂竟不憚萬里,遠涉瀟湘,與我相會於夢中也。構思頗似杜甫《夢李白》『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過楚宮①  巫峽迢迢舊楚宮,至今雲雨暗丹楓。微生盡戀人間樂②,只有襄王憶夢中。  ①《寰宇記》:「楚宮在巫山縣北二百步,在陽台古城內,即襄王所游之地。」杜甫《詠懷古迹》(其二)「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之楚宮亦指此。②微生:普通人生。  義山詩常涉人生哲理,並與人生情感體驗融匯。此詩《唐詩品彙》引謝枋得曰:「高唐雲雨本是說夢,古今皆以為實事。此詩譏襄王之愚,前人未道破。」姚培謙《李義山詩集箋注》云:「反喚妙絕。微生哪一個不在夢中,卻要笑襄王憶夢耶?請思『只有』二字,還是喚醒襄王?還是喚醒眾生?」劉、余《集解》:「此詩感情內涵,實較複雜。人間之樂與雲雨之夢,似代表現實與理想兩種不同境界。仕宦婚姻之順遂,家室人倫之樂趣,皆常人所經營所依戀者。然徒有此則人生不免卑瑣。故作者乃刻意追求更美好之人生理想。而此種理想境界又正如雲雨夢思,虛幻恍惚,難以尋求,且並追求理想之高情遠意,亦不為世所理解。人間之樂,亦因己之堅持理想而不能享有。是則理想之境,現實之樂,兩皆落空,此實理想主義者之莫大悲劇。『微生盡戀人間樂』,於『人間樂』固有所不足,然其中又寓有並此亦不能享受之悲哀;『只有襄王憶夢中』,於己之獨持理想固含自負,然又不免透出孤孑與自傷。屈原《離騷》:『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義山此詩,實祖屈子之意而融鑄自身獨特生活體驗與思想性格。屈原堅信其人生理想,義山則既嚮往又深感其虛幻,表現為幻滅中之追求。至於『民生各有所樂』,則並屈原亦未否定。故以為義山於『人間樂』有所不足則可,以為即是庸俗之代稱,則似未切。就全詩論,自傷之情固多於自負。詩有『丹楓』語,……似是自夔州首途所經。」另《楚宮二首》「暮雨自歸山峭峭,秋河不動夜厭厭」句,亦可知楚宮諸作在秋季。  楚吟①  山上離宮宮上樓②,樓前宮畔暮江流。楚天長短黃昏雨③,宋玉無愁亦自愁④。  ①此詩當與前首為同時先後之作。②山上離宮即前篇所寫之楚宮。③長短:無論長短。即今言「總之」。④宋玉《九辯》:「余萎約而悲愁。」詩人以宋玉自況,感慨身世之悲。張《會箋》云:「此亦荊楚感遇之作。」義山又有《宋玉》詩云:「何事荊台百萬家,唯教宋玉擅才華?」義山每以宋玉自比,皆自負才華而感慨不遇之意。劉、余《集解》云:「作者所感本非一事。身世沉淪,仕宦坎坷,東西路塞,茫茫無之,值此楚天暮雨,江流渺渺,不覺觸緒紛來,悲涼無限。」  驕兒詩  袞師我驕兒,美秀乃無匹①。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②。  四歲知姓名,眼不視梨栗③。交朋頗窺觀,謂是丹穴物④。  前朝尚器貌,流品方第一⑤。不然神仙姿,不爾燕鶴骨⑥。  安得此相謂?欲慰衰朽質。青春妍和月,朋戲渾甥侄⑦。  繞堂復穿林,沸若金鼎溢。門有長者來,造次請先出⑧。  客前問所須,含意不吐實⑨。歸來學客面,○敗秉爺笏。  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⑩。豪鷹毛崱屴,猛馬氣佶傈。  截得青篔簹,騎走恣唐突⑾。忽復學參軍,按聲喚蒼鶻⑿。  又復紗燈旁,稽首禮夜佛⒀。仰鞭罥蛛網,俯首飲花蜜⒁。  欲爭蛺蝶輕,未謝柳絮疾⒂。階前逢阿姊,六甲頗輸失⒃。  凝走弄香奩,拔脫金屈戍⒄。抱持多反側,威怒不可律。  曲躬牽窗網,衉唾拭琴漆⒅。有時看臨書,挺立不動膝⒆。  古錦請裁衣,玉軸亦欲乞⒇。請爺書春勝,春勝宜春日21。  芭蕉斜卷箋,辛夷低過筆22。爺昔好讀書,懇苦自著述。  憔悴欲四十,無肉畏蚤虱。兒慎勿學爺,讀書求甲乙23。  穰苴司馬法,張良黃石術24。便為帝王師,不假更纖悉25。  況今西與北,羌戎正狂悖。誅赦兩末成,將養如痼疾26。  兒當速長大,探雛入虎窟27。當為萬戶侯,勿守一經帙28!  ①袞師:作者的兒子的名字,大約生於會昌六年(846),此時約四歲。驕兒:寵愛的男孩。無匹:無比。②文葆:包裹嬰兒有的繡花小被。葆同褓。周晬:周歲。知六七:知道六、七的數目。③這句說他和一般兒童不一樣,不熱心於食物。這裡反用了陶潛《責子》詩:「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之意。④窺觀:從旁暗自觀察。丹穴物:指風凰。《山海經》丹穴山上有鳳凰。這裡比喻袞師。⑤前朝:指魏晉南北朝。方:比。此言魏晉南北朝人很看重儀錶風度。如果袞師生在當時,定會評比為第一流。⑥不然、不爾:類似「要麼是……要麼是……」燕鶴骨:貴人相。以上六句是客人們的讚美話。以下兩句自謙。⑦妍和月:溫暖的季節。渾甥侄:輩份亂了。⑧造次:匆忙間不顧禮節。⑨問所須:問他想要什麼。⑩歸來四句:送客後,袞師衝進門來,拿起父親的笏板,模仿客人的面相。不是嘲笑客人長得像張飛那樣黑,就是打趣客人像鄧艾一樣口吃。⑾崱屴:高聳。佶傈:健壯。篔簹:竹子。這四句寫他有時學雄鷹,有時學駿馬,有時折根竹子當馬騎。唐突:橫衝直撞。⑿參軍、蒼鵠:唐代參軍戲中的主角和配角。⒀稽首:叩拜。⒁罥:掛。⒂爭:比。謝:讓。⒃六甲:一種棋類遊戲。這兩句說他纏著姐姐玩六甲,但總輸。⒄凝走:硬是跑過去。金屈戍:梳妝匣上的銅扣環。⒅抱持四句:別人抱他離開,他掙扎反抗。大人發火他也不怕。用力拉住窗子,用唾沫去擦琴上的漆。⒆臨書:臨摹書法。商隱能書法,字體似《黃庭經》。⒇古錦兩句:寫他喜歡書卷。見到古錦就請求允許他裁剪書衣。看到卷書用的玉軸也要索討。21、爺:父親。此對著兒子自稱。春勝:古時在立春這一天,士大夫家裡剪綵綢作成小幡,上寫「宜春」二字,掛在花枝上,叫作春勝。22、這兩句說斜卷著的箋紙像未展開的芭蕉葉。低低遞過來的筆像未開放的辛夷花。辛夷花又名木筆花,含苞未放時形似毛筆頭。以上八句寫袞師喜歡文字書籍。23、甲乙:唐朝科舉制度,錄取進士分為甲、乙兩第,明經科則分甲乙丙丁四等。24、穰苴司馬法:穰苴是春秋時齊國的名將,喜歡研究兵法。因他曾任大司馬,通稱為司馬穰苴。齊威王命人整理古代司馬兵法,把穰苴兵法也附在其中,稱為司馬穰苴兵法,簡稱司馬法(參《史記·司馬穰苴列傳》)。張良黃石術:《史記·留侯世家》載:張良年輕時曾在下邳橋上遇到一位老人(即黃石公),送他一部《太公兵法》,並且對他說:「你讀了這部書,便可以作帝王之師了」。25、假:依靠,憑藉。纖悉:細微,這裡指繁瑣的儒家經書及其注釋。26、羌戎:指党項、回紇及吐蕃貴族。這四句說西北異族作亂,征討或安撫都無效果,就像人生了病,久難治癒。27、雛:此指小老虎。這句暗用漢代名將班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意,希望袞師長大為國安邊。28、一經帙:經即儒家的經典。帙:書衣。  這首詩寫於大中三年(849),是為自己的兒子袞師寫的。詩中描繪出一個天真活潑、聰明靈巧的兒童形象。這恰與詩人「憔悴欲四十,無肉畏蚤虱」的貧寒形成鮮明的對照。他十分擔心兒子將來會重複自己的遭遇,因而希望他學兵法,長大為國安邊,不要死啃經書,弄得一事無成。詩的大部分篇幅寫兒子,愜意、自豪之情溢於筆端;寫自己篇幅雖不多,但感慨彌深,自嘲自怨,深寓懷才不遇之悲憤。然而說到國事,又流露出真誠而深切的擔憂。此詩主要用敘事筆法,細節描寫饒有情趣,生動逼真。  杜司勛①  高樓風雨感斯文②,短翼差池不及群③。刻意傷春復傷別④,人間唯有杜司勛。  ①杜司勛:即杜牧,曾於大中二年(848)三月入朝為司勛員外郎、史館修撰(見《樊川集》中《上周相公啟》及《宋州寧陵縣記》)。②《詩·鄭風·風雨》:「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抒寫風雨懷人之情。此借意以懷杜牧,並以風雨迷茫之景象徵時局之昏暗。斯文:此文。即第三句所謂「刻意傷春復傷別」之作。王羲之《蘭亭集序》:「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③《詩·邶風·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此謂自己翅短力微,不能與眾鳥群飛比翼。此自謙才短,又自傷不能奮飛遠舉。④刻意:有意為之,此指別有寄託。  此詩作於大中三年(849)春,時義山方從桂林鄭亞幕府歸京,暫為京兆府掾曹。《偶成轉韻》詩自敘其時處境:「歸來寂寞靈台下,著破藍衫出無馬。天官補吏府中趨,玉骨瘦來無一把。」劉、余《集解》:「此乃高樓風雨之時適讀杜牧詩文,深有會心,別有寄慨之作。杜牧素以才略自負,喜議兵論政,指陳利病,而時值衰世,國運日頹,仕途偃蹇,抱負不遂。其憂國傷時之慨,困頓失意之感,不特發之於《感懷》、《郡齋獨酌》等直接抒懷議論之作,亦每寄寓於傷春傷別、深情節纏綿之作中。當時讀者,或有徒賞其風流綺靡,而忽其『刻意傷春又傷別』之真旨者,故義山特藉此以發明之。『傷春』『傷別』,諸家均未得其本義,實則義山已於一二句中自作註解矣。『高樓風雨』,正昏暗時局之象徵。因『高樓風雨』而彌有感於斯文,已明示其詩文多憂國傷時之感,此即所謂『傷春』。……『傷別』,亦非單純指尋常言別,而兼包慨嘆『短翼差池』,壯志不遂。」  商隱認為:「刻意」寫作「傷春傷別」之作,寄託深遠者,當時唯杜牧一人。而知杜牧之詩者,唯己可當。二人乃當時才俊,然皆浮沉下僚,懷才不遇,可謂窮途知己。商隱為杜牧作詩共兩首,另一首是七律《贈司勛杜十三員外》,茲錄於下參讀:  杜牧司勛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前身應是梁江總,名總還曾字總持。  心鐵已從干鏌利,鬢絲休嘆雪霜垂。漢江遠吊西江水,羊祜韋丹盡有碑。  流鶯  流鶯漂蕩復參差①,渡陌臨流不自持②。巧囀豈能無本意?良晨未必有佳期。  風朝露夜陰晴里,萬戶千門開閉時③。曾苦傷春不忍聽,鳳城何處有花枝④。  參差:不整齊。此寫鶯飛之狀態。不自持:不能自主。雖遇良晨,但未必有好的機遇。③《漢書·郊祀志》:「作建章宮,度為千門萬戶。」《漢書·東方朔傳》:「起建章宮,左鳳闕,右神明,號千門萬戶。」此聯寫京華鶯聲,無論風露陰晴、門戶開閉,皆漂蕩啼囀不已。④鳳城:此指京城長安。馮注引趙次公注杜詩:「弄玉吹簫,鳳降其城,因號丹鳳城。其後曰京師之盛曰鳳城」。此言鳳城雖有花枝,而流鶯難以借寓,故有傷春之苦吟,而令人不忍卒聽。  張《會箋》系此詩為大中三年(849)春長安之作。此詩乃苦悶之詞,寫自己仕途窮困,漂泊無定所,懷才不遇知音,心意無人理解。全詩詠物抒情,借流鶯自喻,寄託身世之感。清陸昆曾《李義山詩解》云:「此作者自傷漂蕩,無所歸依,特托流鶯以發嘆耳。渡陌臨流,喻己之東川、嶺表,身不由己也。」此詩風格輕倩流美,情思深婉。張《會箋》曰:「含思宛轉,獨絕今古。」  哭劉蕡①  上帝深宮閉九閽②,巫咸不下問銜冤③。黃陵別後春濤隔④,湓浦書來秋雨翻⑤。  只有安仁能作誄,何曾宋玉解招魂⑥?平生風義兼師友⑦,不敢同君哭寢門⑧。  ①劉蕡,字去華,昌平(今北京昌平縣)人。唐敬宗寶應二年(826)進士。文宗大和二年(828)舉賢良方正,對策痛論宦官專權,危害國家,勸皇帝誅滅奸宦,改革朝政。考官讚賞他的文章,卻因懼怕宦官,不敢錄取。令狐楚在興元,牛僧儒在襄陽,都召用他為從事。後得授秘書郎。因宦官誣陷,被貶為柳州司戶參軍。此詩為劉蕡病故,商隱初聞惡耗而作。然劉之卒年,史無明載。馮譜定在會昌二年(842),劉、余《集解》則定在大中三年(849)秋。此依後說。②九閽:九重宮門。《離騷》:「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宋玉《九辯》:「君之門以九重。」③此言帝宮深遙。巫咸:傳說中天帝的使者巫陽。《甘泉賦》:「選巫咸兮叫九閽,開天庭兮延群神。」此言朝廷不派人來了解劉蕡的冤枉。④黃陵:《哭劉司戶蕡》「去年相送地,春雪滿黃陵」。黃陵:在今湖南湘陰縣北。《水經注》:「湘水又北經黃陵亭西,又合黃陵水口。其水上承太湖,湖水西流,逕二妃廟南,世謂之黃陵廟。」《方輿勝覽》:「廟在潭州湘陰縣北九十里。」《通典》:「岳州湘陰縣有地名黃陵,即二妃所葬之地。」春濤隔:言去年黃陵別後,方歷一載。時商隱在長安,與蕡所處之地遙隔大江,故云「春濤隔」。⑤湓浦:指江州。《廬山記》:「江州有青盆山,故其城曰湓城,浦曰湓浦。」劉蕡可能卒於此地。書:此指訃書。從江州傳來劉蕡的死訊,正是秋雨降落之時。⑥安仁:西晉潘安的字,他長於寫作哀誄文。《楚辭》有《招魂》篇,王逸認為是「宋玉憐屈原魂魄放佚,厥命將落,故作《招魂》。」此二句以安仁、宋玉自喻,說自己只能寫作詩文以致哀悼,而無法使死者復生。⑦風義:風骨氣節。此謂以交情而論,我們是朋友;但以風骨氣節而論,我則敬之為師。⑧寢門:內室的門。《禮記·檀弓上》載:孔子說:「師,吾哭諸寢;朋友,吾哭諸寢門之外。」即師重於友之意。商隱敬重劉蕡的為人,所以說不敢自居於朋友之列而在寢門以外哭吊他。  此詩沉痛動人,既傷悼朋友,又為之鳴冤,深情而正義。同時所作傷悼劉蕡的詩共四首。另附三首如次:  哭劉司戶蕡  路有論冤謫,言皆在中興。空聞遷賈誼,不待相孫弘。  江闊唯回首,天高但撫膺。去年相送地,春雪滿黃陵。  哭劉司戶二首  離居星歲易,失望死生分。酒瓮凝余桂,書籤冷舊芸。  江風吹雁急,山木帶蟬曛。一叫千回首,天高不為聞。  有美扶皇運,無誰薦直言。已為秦逐客,復作楚冤魂。  湓浦應分派,荊江有會源。並將添恨淚,一灑問乾坤。  偶成轉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  沛國東風吹大澤,蒲青柳碧春一色①。我來不見隆準人,瀝酒空餘廟中客②。  征東同舍鴛與鸞,酒酣勸我懸征鞍③。藍山寶肆不可入,玉中仍是青琅軒④。  武威將軍使中俠,少年箭道驚楊葉⑤。戰功高後數文章,憐我秋齋夢蝴蝶⑥。  詰旦天門傳奏章,高車大馬來煌煌⑦。路逢鄒枚不暇揖,臘月大雪過大粱⑧。  憶昔公為會昌宰,我時入謁虛懷待⑨。眾中賞我賦《高唐》,回看屈宋由年輩⑩。  公事武皇為鐵冠,歷廳請我相所難⑾。我時憔悴在書閣,卧枕芸香春夜闌⑿。  明年赴辟下昭桂,東郊慟哭辭兄弟⒀。韓公堆上跋馬時,回望秦川樹如薺⒁。  依稀南指陽台雲,鯉魚食鉤猿失群⒂。湘妃廟下已春盡,虞帝城前初日曛⒃。  謝游橋上澄江館⒄,下望山城如一彈。鷓鴣聲苦曉驚眠,朱槿花嬌晚相伴。  頃之失職辭南風,破帆壞槳荊江中⒅。斬蛟破璧不無意,平生自許非匆匆⒆。  歸來寂寞靈台下,著破藍衫出無馬⒇。天官補吏府中趨,玉骨瘦來無一把21。  手封狴牢屯制囚,直廳印鎖黃昏愁22。平明赤帖使修表,上賀嫖姚收賊州23。  舊山萬仞青霞外,望見扶桑出東海24。愛君憂國去未能,白道青鬆了然在25。  此時聞有燕昭台,挺身東望心眼開26。且吟王粲從軍樂,不賦淵明歸去來27。  彭門十萬皆雄勇,首戴公恩若山重28。廷評日下握靈蛇,書記眠時吞彩鳳29。  之子夫君鄭與裴,何甥謝舅當世才30。青袍白簡風流極,碧沼紅蓮傾倒開31。  我生粗疏不足數,粱父哀吟鴝鵒舞32。橫行闊視倚公憐,狂來筆力如牛弩33。  借酒祝公千萬年,吾徒禮分常周旋34。收旗卧鼓相天子,相門出相光青史35。  ①沛國:即沛郡(在今江蘇徐州一帶),東漢時稱沛國。漢高祖劉邦是沛縣(今江蘇沛縣)人,在此地起兵,稱沛公。他年少時有一次乘醉夜行大澤中,拔劍斬殺攔路的大蛇。統一天下後,他曾回到故鄉,召父老子弟共飲,唱《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兩句寫自己在春天來到了徐州。②隆準人:指劉邦。《漢書·高帝紀》說他「隆準而龍顏」。隆準:高鼻子。瀝酒:即濾酒。廟中客:作者自指。廟是高祖廟。③征東:漢代設有徵東將軍。這裡借指坐鎮徐州的武寧軍節度使盧弘止。同舍:指幕府同僚。鴛與鸞:鴛鴦和鸞鳳。此以喻同舍,讚美他們才高品潔。懸征鞍:把馬鞍掛起,不再前行。意謂勸他留在此地。④藍山:藍田山的簡稱,在今陝西藍田縣,是著名的產玉之地。寶肆:出售珍寶的鋪子。琅玕:似玉的美石。這兩句讚美盧弘止幕府里人才很多,如同玉山寶肆,而自謙是一塊青石頭,豈敢摻雜其中。⑤武威將軍:指盧弘止,使:節度使。俠:形容性格豪爽,有俠肝義膽。箭道驚楊葉:《戰國策》載:楚國有神射手養由基,「去楊葉百步射之,百發百中」。唐代人多用穿楊比喻在科舉考試中得手。這句讚美盧年少即中進士。此句讚美盧既有戰功,又長於文章。數:數一數二之意。一說數文章指善於鑒別文章,選拔文士。⑥秋齋夢蝴蝶:《莊子·齊物論》:「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此以莊周自喻,言懷才而困頓。幸得盧賞識並延請到幕府任職。⑦詰旦:明早。天門:皇宮之門。傳奏章:指盧在給皇帝的奏章中請求批准商隱入幕府。高車句:言盧派車馬迎接商隱去徐州上任。⑧鄒、枚:鄒陽和枚乘,都是西漢著名的文人,曾為梁孝王的賓客,住在粱園。這裡借指汴梁一帶的文士。大梁:即汴州(今河南開封市)。這兩句寫應聘赴盧幕,急於趕路,途經大梁時都來不及逗留。⑨公:對盧弘止的尊稱。會昌宰:會昌是昭應縣的舊名,即今陝西臨潼縣。宰:縣令。盧弘止在大和八年(834)曾任昭應縣令。以下回憶舊事及與盧弘止的交誼。虛懷待:以謙虛的胸懷待人。⑩《高唐》:戰國時楚人宋玉作《高唐賦》,此借指自己的詩賦作品。回看句:說盧認為商隱之才可上比屈原與宋玉。⑾武皇:指唐武宗李炎。鐵冠:御史的代稱。古代御史戴的官帽用鐵作帽骨。歷廳:穿過廳堂。相所難:幫助解決疑難問題。⑿憔悴:指失意。書閣:即秘閣,秘書省,古代皇家藏書之地。芸香:一種香草,古人藏書,常用它來驅蟲。闌:盡。⒀辟:徵聘。昭、桂:昭州(今廣西平樂縣)、桂州(今桂林市)。此言大中元年(847)作者應聘入桂管觀察使鄭亞幕。兄弟:指作者之弟李羲叟,這一年剛中進士,正在長安,故到東郊送別商隱。⒁韓公堆:驛站名,在陝西藍田縣南。跋馬:勒馬迴轉。秦川:關中平原,此指長安一帶。薺:薺菜。⒂陽台云:宋玉《高唐賦》序云:「昔先王嘗游高唐,夢見一婦人,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這四句寫離家赴桂,一路上心情不好,就像鯉魚吞鉤,猿猴失群一樣痛苦孤獨。⒃湘妃廟:娥皇和女英的廟,在湖南湘陰縣北。虞帝城,在桂林。桂林東北有虞山,下有舜祠。曛:炎熱。商隱夏四月到桂,氣候已經有些熱了。⒄謝游橋、澄江館:一說在桂林,一說在長沙。謝指何人?其說亦不一。馮浩認為是謝靈運,他居廣州時可能曾游桂林。一說認為是謝朓,他可能也到過桂林。又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有名句「澄江靜如練」,澄江館之名或緣於此。⒅頃之:不久。失職:失去職務。大中二年二月鄭亞被貶為循州刺史,商隱只好去職北歸。荊江:指長江自湖北枝江到湖南城陵磯一段。⒆斬蛟破璧:晉張華《博物志》載:傳說古時有個名叫澹臺子羽的人,帶著價值干金的玉璧渡河,遇大風浪,兩條蛟龍纏繞著船,不能前行。他左手持璧,右手揮劍,殺死了蛟龍。過河之後,三次投璧入河,河神三次跳出水面,把璧送還治他。他毀璧而去。平生句:言自己夙有雄心大志,並非一時衝動。⒇靈台:即司天台,古代設在首都的天文台。漢代第五頡作諫議大夫時,家無田產房宅,寄居在靈台中(見《後漢書·第五倫傳》注引)。作者以之自比。藍衫:青袍。唐代規定八、九品的官穿青袍。商隱回長安後,任周至縣尉,級別低,是正九品下階,所以穿青袍。21、天官:即吏部。補吏:補選官吏。22、狴牢:監獄。傳說龍生九子,其一名狴犴,古代在牢門上畫它的形狀。屯:聚集。制囚:皇帝詔令扣押的犯人。直廳:在府廳值夜班。印鎖:鎖門。23、赤帖:寫賀表的紅紙。嫖姚:西漢霍去病,曾任嫖姚都尉。此借指當時打退吐蕃侵擾的有功將領。收賊州:《舊唐書》:「大中三年(849)正月,吐蕃宰相論恐熱以秦、原、安樂三州及石門等七關軍民歸國。詔靈武節度使朱叔明、邠寧節度使張景緒等各出兵應接。」24、舊山:指作者故鄉懷州附近的王屋山,這是當時的道教聖地。商隱少年時曾在此求仙學道。扶桑:神話中的海上神樹,是太陽棲息的地方。25、去未能:想離職歸隱但還不能。白道:白石砌的山路。26、燕昭台:戰國時燕昭王建黃金台以招納人才。此喻盧弘止出鎮徐州,求賢如渴。挺身東望:當時作者在長安供職,徐州在東。27、王粲從軍樂:漢末,王粲在荊州避亂,依附劉表,很不得志,後來投歸曹操,作《從軍詩》:「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淵明歸去來:陶淵明作《歸去來辭》,表示辭官歸隱之志。此言欣然願往盧幕,故不言歸隱。28、彭門:徐州古名彭城。此句以下贊盧弘止,寫在盧幕事。先言盧帶兵十萬,得到部下擁戴。29、廷評:即大理評事官。唐代的幕府官常帶有「試大理評事」的官銜。握靈蛇:古代傳說有一靈蛇,含珠以報隋侯相救之恩。曹植《與楊德祖書》:「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比喻掌握了高超的文章秘訣。書記:指節度使幕府中的掌書記。吞彩鳳:傳說晉人羅含有一次夢見一隻五彩鳳鳥飛進他的嘴裡,從此文思日新。這兩句讚美盧幕的文職幕僚。30、之子、夫君:《詩經·周南·桃夭》:「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夫君:《楚辭·九歌·雲中君》:「望夫君兮未來。」這裡借指美好的人。何甥:指東晉的何無忌。他是名將劉牢之的外甥,很象他的舅舅,驍勇善戰。謝舅:東晉的謝安。他是著名的宰相,曾籌畫淝水之戰。羊曇是他的外甥,很受他器重。這兩句稱讚作者贈詩的四位同事。鄭、斐、何、謝是他們四人的姓。31、青袍白簡:幕府官的級別低,按規定是穿青袍,拿竹木笏板的。碧沼紅蓮:南齊的王儉任吏部長官時,用庾杲之(又名景行)作長史。蕭○寫信給王儉說:「景行泛綠水,依芙蓉,何其麗也。」。這裡作者用「碧沼紅蓮」來比喻盧弘止幕府中的同事。傾倒開:開得十分美麗,令人為之傾倒。32、梁父哀吟:《梁父》是漢代樂府歌曲名,聲調悲涼。諸葛亮隱居南陽時,愛唱《梁父吟》。鴝鵒舞:東晉宰相王導聘請謝尚作幕僚,見面時,王導說:「聽說你會跳鴝鵒舞,大家想看一看。」謝尚於是當場起舞,旁若無人。此以諸葛亮和謝尚比況自己。33、倚公憐:全靠盧弘止愛惜人才。牛駑:牛駑是用牛筋為弦、牛角為裝飾做成的駑。這裡藉以形容文筆雄健有力。34周旋:緊緊跟隨之意。收旗卧鼓:指凱旋歸朝。35、相:輔佐。相門出相:范陽盧氏在唐代是世家大族,好幾代出過宰相。作者以此祝願盧弘止將來能當上宰相。  大中四年(850)春天,作者到徐州作武寧軍節度使盧弘止的幕僚,擔任判官職務,寫了這首七言古詩,贈給幕府中的四位同事。詩中主要是敘述他和盧弘止之間的交往情誼以及回憶自己過去的生活。詩人懷才不遇,仕途坎坷,渴望干一番事業,卻到處碰壁,為此憤憤不平,但並不灰心氣餒,依然自負、自信。全詩共七十二句,每四句一換韻。結尾兩句一換韻,且一平一仄,使音節變得急促。作者善於選擇優美的意象來表現生活,概括力強。情感奔放激昂,筆力雄健有力,揮灑自如。詩中用典故雖多,但只要弄清楚這些典故後,就會覺得這首長詩寫得既富有文采,又很豪邁,而且一氣呵成,奔放流暢,正可謂「狂來筆力如牛駑」。李商隱的短詩多有名作,而這首詩又顯出他駕馭長篇巨制的才華。  西亭  此夜西亭月正圓,疏簾相伴宿風煙。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鶴從來不得眠。  此為悼念亡妻之作。西亭:洛陽崇讓宅是王茂元舊居,有東亭、西亭。據此知詩當作於洛陽。馮《譜》大中五年(851):「商隱妻王氏卒於是年」。劉、余《集解》:「王氏卒於春末夏初。其赴梓在秋冬之交。……義山赴梓前曾至洛中,……料理瑣事然後遠赴劍外」。劉、余定此詩為此次在洛(大中五年秋)所作。此詩風格在義山詩中較特殊,紀昀《玉溪生詩說》云:「此又病於直而淺。」紀說可商,直而淺未必是病。此詩不用典故,而喪妻之後的孤獨凄涼之情,可想可感,是真情流露之作。張《箋》云:「悼亡所作,情深一往。」  杜工部蜀中離席①  人生何處不離群②?世路干戈惜暫分。雪嶺未歸天外使③,松州猶駐殿前軍④。  座中醉客延醒客⑤,江上晴雲雜雨雲。美酒成都堪送老⑥,當壚仍是卓文君⑦。  ①杜工部:杜甫。這首詩模仿杜詩風格而以「蜀中離席」為題。張《箋》云:「細味詩意,是西川推獄時。」商隱自大中五年冬至十年(851—856)在梓州(治所在今四川三台縣)柳仲郢幕。依張《箋》,此詩大約是大中六年春自西川推獄歸東川時作。②離群:《禮記·檀弓》:「吾離群而索居,亦已久矣。」③雪嶺:即大雪山,一名蓬婆山,主峰名貢嘎山,在今四川西部康定縣境內,其支脈綿延於四川西部,稱為大雪山脈。唐時為唐與吐蕃邊境。杜甫《歲暮》:「煙塵犯雪嶺,鼓角動江城。」又《嚴公廳宴同詠蜀道畫圖得空字》:「劍閣星橋北,松州雪嶺東。」天外使:唐朝往來吐蕃的使者。④松州:唐設松州都督府,屬劍南道,治下所轄地面頗廣,治所在今四川省阿壩藏族自治州內。因西鄰吐蕃國,是唐朝西南邊塞,故長有軍隊駐守。殿前軍:本指禁衛軍,此借指戍守西南邊陲的唐朝軍隊。宋《蔡寬夫詩話》載:王安石晚年極喜歡這兩句詩,稱「雖老杜無以過。」⑤座中句:暗用《楚辭·漁父》屈原曰:「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此言自己憂國傷亂,卻懷才不遇,只能哺糟啜醨,醉生夢死。此聯似用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句法。⑥美酒句:杜甫《江畔獨步尋花》:「應須美酒送生涯」。此抒寫飲酒消磨歲月,老大無成之感慨。⑦《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如與文君俱之臨邛,盡賣車騎,買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壚。」杜甫《琴台》詩:「茂陵多病後,尚愛卓文君。酒肆人間世,琴台日暮雲。」  此詩擬杜,既得其詩法,又得其精神。詩中深寓憂時傷亂之感。次句「世路干戈」,點明當時戰亂不已之時勢。當時唐王朝與西邊之党項、吐蕃國關係緊張,常有戰事,故次聯有「天外使」、「殿前軍」之說。前四句重在憂國,後四句則自傷不遇。第五句以屈子自比,可見其自負而又自傷。後兩句引司馬相如自比,亦無奈之辭。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鈔序列》云:「善學少陵七言律者,終唐之世,唯李義山一人。」  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此詩作於巴蜀無疑,然所寄之「君」究系何人?則其說不一。《萬首唐人絕句》題作《夜雨寄內》。馮註:「語淺情深,是寄內也。然集中寄內詩皆不明標題,當仍作『寄北』。」因商隱妻卒於大中二年春夏之交,故馮《譜》張《箋》均以為商隱曾於大中二年(848)有一次短期的巴蜀之游,期間作此詩寄給北地的妻子。然岑仲勉《玉溪生年譜會箋平質》力辨所謂巴蜀之游並不存在。劉、余《集解》亦指巴蜀之游為虛謬。又楊柳《如何確解李商隱詩》一文認為此詩應是大中二年商隱自桂林柳幕北歸途中淹留荊、巴時所作,時間為夏秋之交。劉、余《集解》辯駁曰:「唐人詩中巴山多泛指今四川境內之山……未必具體指大巴山或巴東縣南之巴山。」「此詩情味,顯系長期留滯,歸期無日之況,與客途稍作羈留者有別。……當是梓幕思歸寄酬京華友人之作,確年不可考,約在梓幕後期。」這首詩作於一個秋雨之夜,文字較平易,但語氣親切自然,迴環往複,感情深摯綿邈,十分動人。且情景相生,凡景語皆為情語,厚重蘊藉,意遠韻長。《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引李夢陽曰:「唐詩如貴介公子,風流閑雅,觀此信然。」《玉溪生詩意》曰:「即景見情,清空微妙,玉溪集中第一流也」。《唐人萬首絕句評選》:「婉轉纏綿,蕩漾生姿。」  柳  曾逐東風拂舞筵,樂游春苑斷腸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帶斜陽又帶蟬。  張相《詩詞曲語辭彙釋》:「斷腸猶雲銷魂。」此詩詠柳,前兩句言春日繁華,後兩句則言秋日蕭條。盛衰之間,乃見時光如流,生命匆促之意。客觀的對比是無情的,但人對物候和生命變化的敏感,則是富含情韻的。而在自然與人生之比照中,品味生命過程的價值和意義,則使作品具有獨特的哲理意味。這是義山詩中一個常見的特點,而前人並未重視。  憶梅  定定住天涯①,依依向物華。寒梅最堪恨②,長作去年花。  ①定定:唐時俗語,類今之「牢牢」。天涯:此指梓州。②寒梅:早梅,多於嚴冬開放。作者作此詩時已值春季,故云「憶梅」。恨:悵恨,遺憾。  此詠梅而寓意之作。寒梅早秀而不逢春,以喻人之早秀而不逢時。「定定住天涯」句即有無限人生感喟。商隱大半生奔走飄泊,常為天涯遊子,故曰「定定」,無奈而自傷。「最堪恨」者,並非寒梅,而是命運。寒梅開過,一歲又盡,而自己仍浪跡天涯,故有難言之恨。錢鍾書云:「人之非去年人,即在言外,含蓄耐味」(《管錐編》1484—1485頁)。  天涯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  此詩馮《譜》編於大中九年(855),時商隱在梓州柳仲郢幕。張《箋》編在大中五年(851),時商隱在徐州盧弘止幕,並云:「『春日天涯』,點時點地。『日又斜』,府主又卒也。『最高花』,所指顯然。馮編梓幕,大誤。」劉、余《集解》云:「義山詩中,『天涯』一語,或指桂州,或指梓州。此詩就詩中所抒寫之感情論,似作於梓幕較為合理。」馮《注》引楊致軒語:「意極悲,語極艷。」屈復《玉溪生詩意》:「不必有所指,不必無所指,言外只覺有一種深情。」此詩寫天涯淪落,又值春殘日暮,人有情而鳥無意,傷春傷時又自傷身世。「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句,比之杜甫「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句,更為美艷而沉痛,激越而悲涼。張《箋》落實「最高花」乃指盧弘止,並以「日又斜」喻盧之亡故,似過於執著於本事。  籌筆驛①  猿鳥猶疑畏簡書,風雲長為護儲胥②。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③。  管樂有才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④?他年錦里經祠廟,《梁甫吟》成恨有餘⑤。  ①籌筆驛:舊址在今四川省廣元縣北。《方輿勝覽》:「籌筆驛在綿州綿谷縣北九十九里,蜀諸葛武侯出師,嘗駐軍籌劃於此。」②猿鳥:-作「魚鳥」。簡書:古人在竹簡上寫字,稱為簡書。此指諸葛亮軍中的文書。儲胥:軍營。這兩句說諸葛亮軍令嚴明,連他駐地附近的猿、鳥都心懷敬畏。而風雲長聚,似乎仍在護衛著諸葛亮的軍營。《山滿樓箋注唐詩七言律》稱此二句「寫得諸葛武侯生氣奕奕。」③上將:指諸葛亮。徒:空,白白地。降王:指蜀後主劉禪降魏。傳車:古時驛站備用的長途運載車輛。景元四年(263),魏大將鄧艾伐蜀,劉禪投降,全家東遷到魏都洛陽。這兩句深為諸葛亮惋惜。④管樂句:管仲是春秋時齊相,輔佐齊桓公成為春秋五霸之一。樂毅是戰國時燕國的統帥,曾大敗齊師。《三國志·蜀志》:「諸葛亮自比於管仲、樂毅,時人莫之許也。唯博陵崔州平、穎川徐庶與亮友善,謂為信然。」不忝:無愧,不遜色。關張無命:關羽守荊州,被孫權所殺。張飛被部下張達范強謀害。無命:不能長壽。這兩句說諸葛亮確有管、樂之才,無奈關、張命短,不能輔助他,他孤掌難鳴。《潛溪詩眼》稱此二句「屬對親切,又自有議論,他人亦不能及也。」⑤他年:此言往年,指大中五年(851)到成都,曾作《武侯廟古柏》詩,有句云:「玉壘經綸遠,金刀曆數終。誰將《出師表》,一問為昭融?」。錦里:錦城,故址在成都,諸葛武侯祠所在地。《梁甫吟》:《三國志·蜀志》載:「亮躬耕壠畝,好為《梁父吟》。」《梁父吟》本屬輓歌,悲涼慷慨。此詩所謂《梁父吟》,乃指自己所作《武侯廟古柏》詩。恨有餘:詩人弔古傷今,不僅感嘆武侯懷曠世奇才卻難成功業,而且深為自己懷才不遇而感傷。  張《箋》定此詩於大中九年(855),作者隨東川節度使柳仲郢還朝,途中經過蜀地的籌筆驛,寫了這首詠懷古迹詩。詩中對諸葛亮表示崇敬,並為他未能實現統一中國的志願而深感遺憾。以往論者多將此詩與杜甫《蜀相》相提。此詩之藝術成就確可比肩《蜀相》,皆融抒情、寫景、敘事、議論為一體之作。但以內容而論,此詩實則更近於杜甫《詠懷古迹》第五首(詩附於次),史論味道很濃,於抑揚頓挫中突出諸葛亮「才命相妨」之悲劇。這也是古代士人文學中一個永恆的生命主題。《瀛奎律髓匯評》:何焯:「議論固高,尤當觀其抑揚頓挫處,使人一唱三嘆,轉有餘味。」紀昀:「起二句斗然抬起,三四句斗然抹倒,然後以五句解首聯,六句解次聯,此真殺活在手之本領,筆筆有龍跳虎卧之勢。」許印芳:「沉鬱頓挫,意境寬然有餘,義山學杜,此真得其骨髓矣。」  附杜甫《詠懷古迹》(其五):  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宵一羽毛。  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  重過聖女祠①  白石岩扉碧蘚滋②,上清淪謫得歸遲③。一春夢雨常飄瓦④,盡日靈風不滿旗⑤。  萼綠華來無定所⑥,杜蘭香去未移時⑦。玉郎會此通仙籍⑧,憶向天階問紫芝⑨。  ①聖女祠:《水經·漾水注》「武都秦岡山,懸崖之側,列壁之上,有神像,若圖指狀婦人之容,其形上赤下白,世名之曰『聖女神』。」武都,在今甘肅省武都縣,是唐代由陝西到西川的要道。商隱開成二年(837)冬自興元回長安時途經這裡,曾作《聖女祠》詩。據張《箋》,大中十年(856)商隱隨柳仲郢自梓州還朝重過此地,故題「重過」。②白石岩扉:指聖女祠的門。碧蘚滋:江淹《張司空華離情》:「閨草含碧滋。」③上清:道教傳說中神仙家的最高天界。《靈寶本元經》:「四人天外曰三清境,玉清、太清、上清,亦名三天。」淪謫得歸遲:謂神仙被貶謫到人間,遲遲未歸。此喻自己多年蹉跎於下僚。④夢雨:屈原《九歌》「東風飄兮神靈雨。」王若虛《滹南詩話》引蕭閑語:「蓋雨之至細若有若無者謂之夢。」⑤靈風句:神靈之風。《雲笈七籤》:「靈風揚音,綠霞吐津。」陶弘景《真誥》:「右英王夫人歌:『阿母延軒觀,朗嘯躡靈風。』」《漢書·郊祀志》:「畫旗樹太乙壇上,名靈旗。」不滿旗:謂靈風輕微,不能把旗全部吹展。⑥萼綠華:仙女名。陶弘景《真誥·運象》:「萼綠華者,自雲是南山人,不知是何山也。女子年可二十上下,青衣,顏色絕整。以昇平三年十一月十日夜降於羊權家,自此往來,一月輒六過,來與權屍解藥。」⑦杜蘭香:仙女名。《墉城仙錄》:「杜蘭香者,有漁父於湘江之岸見啼聲,四顧無人,唯一二歲女子,漁父憐而舉之。十餘歲,天姿奇偉,靈顏姝瑩,天人也。忽有青童自空下,集其家,攜女去,歸升天。謂漁父曰:『我仙女也,有過,謫人間,今去矣。』其後降於洞庭包山張碩家。」《搜神記》:「漢時有杜蘭香者,自稱南康人氏,以建業四年春數詣張碩,言本為君作妻,情無曠遠,以年命未合,其小乖,太歲東方卯當還求君。《晉書·曹毗傳》:「桂陽張碩為神女杜蘭香所降,毗以二詩嘲之,並續《蘭香》歌詩十篇。」曹毗《神女杜蘭香傳》:「杜蘭香自云:『家昔在青草湖,風溺,大小盡沒。香年三歲,西王母接而養之於崑崙之山,於今千歲矣。』」《太平御覽》引《杜蘭香別傳》:「香降張碩,既成婚,香便去,絕不來。年余,碩忽見香乘車山際,碩不勝悲喜,香亦有悅色。言語頃時,碩欲登其車,其婢舉手排碩,凝然山立。碩復於車前上車,奴攘臂排之,碩於是遂退。」⑧玉郎:神仙名。《金根經》:「青宮之內北殿上有仙格,格有學仙簿錄,及玄名年月深淺,金簡玉札,有十萬篇,領仙玉郎所掌也。」馮注引《登真隱訣》:「三清九宮並有僚屬,其高總稱曰道君,次真人、真公、真卿,其中有御史、玉郎,諸小輩官位甚多。」此引玉郎何指?或雲自喻;或雲喻柳仲郢,時柳奉調將為吏部待郎,執掌官吏銓選。⑨憶:此言想往、期望。天階:宮殿前的台階。問:求取。紫芝:《茅君內傳》:「句曲山有神芝五種,其三色紫,形如葵葉,光明洞徹,服之拜為龍虎仙君。」此喻指朝中之官職。  此詩歷來解說紛紜。程夢星曰:「聖女祠集中凡三見,皆刺當時女道士者」(《李義山詩集箋注》)。他認為此詩是諷刺當時女道士偷情之事。汪辟疆曰:「此義山借聖女以寄慨身世之詩也。前半寫聖女祠,後半寫重過。……次句『淪謫得歸遲』,即為全篇寄慨主旨,亦明說自傷身世之意。然首句言『岩扉碧蘚滋』,則淪謫久矣。三四寄慨半生壯志,全付夢中,蹭蹬功名,終難美滿,而常飄不滿,即見其意。至於僕僕道途,數更府主,則去來無定,所由致嘆於仙蹤之飄忽也。亦緊扣重過。結則回憶開成二年經過其地,正令狐綯助己登第之年。當時自謂平步青雲,上清同證。今則全付夢中,寧堪回首乎?全篇皆以仙真語出之,空靈幽渺,寄託遙深。而結二句打開說,與上文之上清淪謫,春夢靈風,混茫承接,精細無倫。大家換筆之妙,一至於此。」劉、余《集解》云:「諸家之說,大要不出二途:一曰托聖女以詠女冠,一曰托聖女以自寓。實則聖女、女冠與作者,乃三位而一體者。明賦聖女,實詠女冠,而作者『淪謫歸遲』之情即藉此以傳焉。首聯謂聖女上清淪謫,至今猶遲遲未歸天上,……次聯正面描繪渲染聖女祠環境氣氛,表現聖女淪謫遲歸之寂寥落寞、無所依託。二句托景言情,寓意在有意無意之間,最耐尋味。腹聯以萼綠華、杜蘭香之『來無定所』、『去未移時』反襯聖女之『淪謫歸遲』,此蓋作者面對夢雨靈風包圍中寂寥之聖女祠所生之聯翩浮想,而不覺已身處其境,化身為聖女矣。故尾聯即自然以聖女之身份口吻抒慨,謂處此淪謫不歸之寂寥境遇,時望能有職掌仙籍之玉郎與己相會於此,助之重登仙籍,以便於天階摘取紫芝。……詩人與觀中某一由京城流落至此之女冠夙或相識,且對其身世遭遇頗抱同情。此番重過,道觀寥落,唯其人依然寂守於此,目睹對方淪落不歸之境遇,彌感己身世之沉淪,故借『重過』而一抒『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也。」  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一座盡驚。他日余方追吟「連宵待坐  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風,因成二絕寄酬,兼呈畏之員外①  十歲裁詩走馬成②,冷灰殘燭動離情③。桐花萬里丹山路④,雛鳳清於老鳳聲⑤。  ①韓冬郎:韓偓,浮名冬郎,是李商隱的連襟韓瞻的兒子,是晚唐小有名氣的詩人,有《翰林集》一卷,《香奩集》三卷。「連宵待坐徘徊久」是殘句,原詩已佚。老成:指冬郎雖年少,但詩風老練成熟。杜甫《敬贈鄭諫議十韻》:「毫髮無遺憾,波瀾獨老成。」他日追吟:大中五年(851)李商隱將赴梓州柳幕,離長安時,韓偓父子為之餞行,偓曾作詩相送,其詩有「連宵……」句。至大中十年,李回長安,因作二首絕句追答。畏之:韓瞻的字。②十歲:大中五年,韓偓十歲。裁詩:作詩。走馬成:言其作詩文思敏捷,走馬之間即可成章。《世說新語·文學》:「桓宣武北征,袁虎時從,被責免官。會須露布文,喚袁倚馬前令作。手不輟筆,俄得七紙,殊可觀。東亭在側,極嘆其才。」李白《與韓荊州書》:「雖日試萬言,倚馬可待。」③冷灰句:當是當時餞別宴席上的情景。④桐花句:《詩·大雅·卷阿》:「鳳皇鳴矣,於彼高崗。梧桐生矣,於彼朝陽。」《山海經·南山經》:「丹穴之山……丹水出焉……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凰。」《史記·貨殖傳》:「巴蜀寡婦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數世」。⑤雛鳳句:此戲謔韓瞻,並贊其子韓偓的詩才。《晉書·陸雲傳》:「陸雲幼時,吳尚書廣陵閔鴻見而奇之,曰:『此兒若非龍駒,當是鳳雛。』」又杜甫有「清新庾開府」,「庾信文章老更成」詩句,商隱此言「清」、「老」,當即此意。在商隱赴梓幕後不久,韓瞻亦出任果州刺史,韓偓必隨行,所以這裡說丹山路上,有『雛鳳』『老鳳』之聲。  此詩誇獎晚輩,桐花二句設想新奇,筆意超妙。既見義山詩之華美婉麗,又具杜詩之沉鬱。  齊宮詞①  永壽兵來夜不扃,金蓮無複印中庭②。梁台歌管三更罷③,猶自風搖九子鈴④。  ①張《箋》編此詩於大中十一年(857)時商隱任鹽鐵推官,游江東,至白下。憑弔齊、梁舊事,有感於兩朝皆務浮華享樂,於紙醉金迷、輕歌曼舞之間,興衰代續,乃有此作。②永壽句:《南史·齊廢帝東昏侯紀》:「齊廢帝東昏侯寶捲起芳樂、芳德、仙華、大興、含德、清曜、安壽等殿,又別為潘妃起神仙、永壽、玉壽三殿。……蕭衍師至,王珍國、張稷應之,夜開雲龍門,勒兵入殿。是夜,帝在含德殿,吹笙歌,作《女兒子》。卧未熟,聞兵入,趨出北戶,……直後張齊斬首送蕭衍。」同書又載:「又鑿金為蓮華以貼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華也。』」此以永壽宮代指齊宮,言寶卷寵潘妃及亡國之事。夜不扃:夜裡未關宮門(因有內應)。③梁台:晉、宋間稱朝廷禁省為台。梁台即蕭梁宮禁之地,故址在今南京玄武湖畔。④九子鈴:同上書又載:「莊嚴寺有九子鈴,外國寺佛面有光相,禪靈寺塔諸寶珥,皆剝取以施潘妃殿飾。」  這是一首詠史詩,但妙在只敘事而不議論。永壽殿閣,金蓮女色,梁台歌舞的奢華享樂中,演繹著興衰更替的歷史故事,那風中搖曳的九子鈴,見證過一代代王朝的悲歡榮辱,物是人非!劉、余《集解》云:「九子鈴既齊廢帝荒淫昏憒之標誌,亦其荒淫亡國之見證;既梁台新主荒淫相繼之標誌,亦其重蹈復轍之預兆。」歷史是漫長而且複雜的,但詩人只「就微物點出,令人思而得之」,「倍覺唱嘆有情」。李商隱是一位常懷憂國之心的詩人,此詩詠史之意未必不在諷今。前人多有認為此詩諷唐敬宗者,不無道理。杜牧《阿房宮賦》云:「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九子鈴之鑒,深意或正在此。「猶」字耐人尋味。此詩含蓄蘊藉,與《賈生》詩之直言議論風格不同,下附其詩供參讀: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詠史  北湖南埭水漫漫①,一片降旗百尺竿②。三百年間同曉夢,鐘山何處有龍蟠③?  ①北湖:南京玄武湖。《金陵志》:「南埭,水上閘也。」北湖南埭,統指玄武湖,是南朝操練水軍的場所,也是帝王游宴之處。此言水漫漫,意謂昔日之水軍、帝王皆不復存在,唯湖水漫漫矣。②一片降旗:劉禹錫《金陵懷古》:「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乃指東吳孫皓降晉。③南京為六朝故都,三百年間,王朝更替,降旗屢樹,非但孫吳一回。龍蟠:徐爰《釋問》:「建康東北十里,有鐘山,舊名金山,後更號蔣山。諸葛亮以為鐘山龍盤,即蔣山也。張勃《吳錄》:「劉備曾使諸葛亮至京,因睹秣陵山阜,乃嘆曰:『鐘山龍盤,石頭虎踞,帝王之宅也。」  此詠六朝興廢更替之作。首句即言六代繁華已去,唯流水漫漫,一派蕭條冷寂。與劉禹錫「潮打空城寂寞回」意同。以下三句闡發國家興亡在於人事,而不在山川形勝之理。與劉禹錫《金陵懷古》「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意同。劉、余《集解》云:「層層作勢,逼出末句,道破而不說盡,雄直之中自含頓挫之致。」  隋宮①  乘興南遊不戒嚴②,九重誰省諫書函③?春風舉國裁宮錦④,半作障泥半作帆⑤。  ①張《箋》編此詩於大中十一年(857),時商隱因柳仲郢推薦,任鹽鐵推官,游江東。隋宮:隋煬帝楊廣建造的行宮。《輿地紀勝》:「淮南東路,揚州江都宮,煬帝於江都郡置宮,號江都宮。」《嘉慶一統志》:「江蘇省揚州府古迹:臨江宮在江都縣南二十里,隋大業七年,煬帝升釣台臨揚子津,大燕百僚,尋建臨江宮於此。顯福宮在甘泉縣東北,隋城外離宮。……江都宮在甘泉縣西七里,故廣陵城內。中有成象殿,水精殿及流珠堂,皆隋煬帝建。……十宮在甘泉縣北五里,隋煬帝建。《寰宇記》:十宮在江都縣北五里,長阜苑內,依林傍澗,高跨岡阜,隨城形置焉。曰歸雁、迴流、九里、松林、楓林、大雷、小雷、春草、九華、光汾。」②乘興句:《晉書·輿服志》:「凡車駕親戎,中外戒嚴。」此言不戒嚴,意謂煬帝驕橫無忌,毫無戒備。③九重:指皇帝居住的深宮。省:明察,懂得。諫書函:給皇帝的諫書。《隋書·煬帝紀》載:隋煬帝巡遊,大臣上表勸諫者皆斬之,遂無人敢諫。大業十四年(618),在行宮裡被其部下宇文化及所殺。④宮錦:供皇家使用的高級錦緞。⑤障泥:馬韉,墊在馬鞍的下面,兩邊下垂至馬蹬,用來擋泥土。《隋書·食貨志》:「大業元年,造龍舟,鳳榻、黃龍、赤艦、樓船、篾舫……幸江都……舳艫相接,二百餘里。」  此詩諷詠隋煬帝奢侈嬉遊之事。首二句寫煬帝任興恣游,肆行無忌,且濫殺忠諫之士,遂伏下殺身之禍。次二句取裁錦一事寫其耗費之巨,將一人與舉國、宮錦與障泥和船帆對比,突出煬帝之驕奢淫逸。然而全詩無一議論之語,於風華流美的敘述之中,暗寓深沉之慮,令人鑒古事而思興亡。  隋宮  紫泉宮殿鎖煙霞①,欲取蕪城作帝家②。玉璽不緣歸日角③,錦帆應是到天涯④。  於今腐草無螢火⑤,終古垂楊有暮鴉⑥。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⑦?  ①紫泉:即紫淵,因唐高祖名李淵,為避諱而改。司馬相如《上林賦》描寫皇帝的上林苑「丹水亘其南,紫淵徑其北」。此用紫泉宮殿代指隋朝京都長安的宮殿。鎖煙霞:空有煙雲繚繞。②蕪城:即廣陵(今揚州)。鮑照有《蕪城賦》寫廣陵。二句意謂隋煬帝將長安的宮殿閑置起來,又到揚州大建行宮。《隋書·煬帝紀》:「大業元年三月,發河南諸郡男女百餘萬開通濟渠,……八月,上御龍舟幸江都。」③玉璽:皇帝的玉印。日角:《舊唐書·唐儉傳》:「高祖乃召入,密訪時事,儉曰:『明公日角龍庭,李氏又在圖牒,天下屬望』。」《後漢書·光武紀》注引鄭玄《尚書中候注》:「日角,謂庭中骨起狀如日。」朱建平《相書》:「額有龍犀入發,左角日,右角月,王天下。」劉孝標《辨命論》:「龍犀日角,帝王之表。」此古代讖緯家恭維皇帝之語。④錦帆:《開河記》:「帝自洛陽遷駕大梁,詔江淮諸州造大船五百隻,……龍舟既成,泛江沿淮而下,……時舳艫相繼,連接千里,自大梁至淮口,聯綿不絕。錦帆過處,香聞百里。」何焯評此句云:「著此一聯,直說出狂王抵死不悟,方見江都之禍,非偶然不幸,後半諷刺更有力。」這兩句說,如果不是李淵奪取了隋朝的政權,楊廣的船大概會游到天邊去了吧。⑤腐草無螢火:《禮記·月令》:「腐草為螢」。古人以為螢火蟲是腐草變化出來的。《隋書·煬帝紀》:「大業十二年,上於景華宮徵求螢火,得數斛,夜出遊山放之,光遍岩谷。」這句採取誇張的手法,說煬帝已把螢火蟲搜光了。⑥垂楊:《開河記》:「詔民間有柳一株賞一縑,百姓爭獻之。又令親種,帝自種一株,群臣次第種栽畢,帝御筆寫賜垂楊柳姓楊,曰楊柳也。」這句說隋亡後,隋堤上只有楊柳依舊,暮鴉哀鳴。⑦陳後主:即南朝陳的亡國之君陳叔寶,他曾作《玉樹後庭花》曲詞。《隋遺錄》卷上載:煬帝在江都曾夢見和前朝皇帝陳叔寶相遇,暢飲甚歡,席間曾請陳的寵妃張麗華表演《玉樹後庭花》舞蹈。這兩句說,楊廣如果死後有知,在地下和陳叔寶重逢,大概不好再提《玉樹後庭花》之事了吧?張《箋》云:「結以冷刺作收,含蓄不盡。」  胡以梅曰:「按詩情乃憑弔凄涼之事,而用事取物卻一片華潤。」商隱詠史,多用此法,以繁華奢侈之事,言興亡衰敗之理,發世事無常之嘆。  風雨①  凄涼《寶劍篇》②,羈泊欲窮年③。黃葉仍風雨④,青樓自管弦⑤。  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⑥。心斷新豐酒⑦,消愁斗幾千⑧?  ①此詩張《箋》編於大中十一年(857),云:「『新知遭薄俗』謂鄭亞李回輩;『舊好隔良緣』謂子直(令狐綯)不能久居京師,翻使窮年羈泊。自斷此生已無郭震、馬周之奇遇,詩之所以嘆也。味其意致,似在游江東時。②《寶劍篇》:張說《郭代公行狀》:「公少倜儻,廓落有大志,十八擢進士第,判入高等,授梓州通泉尉。則天聞其名,驛徵引見,令錄舊文,上《古劍篇》,覽而喜之。」郭忠恕《汗簡》云:「《郭元振文集序》:『昔於故鄴城下得異劍,上有古文四字云:請俟薛燭。因作《古劍歌》。』」按《古劍歌》借古劍塵埋寓懷才不遇之意,有句云:「何言中路遭棄捐?零落飄淪古獄邊。雖復塵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衝天。」杜甫《過郭代公故宅》:「高詠《寶劍篇》,神交付冥漠。」商隱此引郭元振事,自嘆懷才不遇。③羈泊欲窮年:盧思道《為高僕射與司馬消難書》:「羈泊水鄉,無乃窮悴。」庾信《哀江南賦》:「下亭飄泊,高橋羈旅。」窮年:終生。④黃葉句:自喻飄零如風雨中的黃葉。⑤青樓:富貴人家。⑥新知兩句:馮註:「新知謂婚於王氏,舊好指令狐。遭薄俗者,世風澆薄,乃有朋黨之分,而怒及我矣。」⑦心斷句:《舊唐書·馬周傳》:「西遊長安,宿於新豐逆旅,主人唯供諸商販,而不顧待周。遂命酒一斗八升,悠然獨酌。主人深異之。至京師,舍於中郎將常何之家……為何陳便宜二十餘事,令奏之,事皆合旨……太宗即日召之……與語甚悅,令直門下省,六年,授監察御史。」此引馬周事,自嘆生不逢時,已無知遇之望。⑧銷愁句:《漢書·東方朔傳》:「銷憂者莫若酒。」又曹植《名都篇》:「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又王維《少年行》:「新豐美酒斗十千。」  姚培謙《李義山詩集箋注》:「凄涼羈泊,以得意人相形,愈益難堪。風雨自風雨,管弦自管弦,宜愁人之腸斷也。夫新知既日薄,而舊好且終睽,此時雖十千買酒,也消此愁不得,遑論新豐價值哉?」劉、余《集解》:「此詩首尾用典,貼切自然,畫出才士書劍飄零,英俊沉淪風貌。末聯尤不露痕迹。  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①。庄生曉夢迷蝴蝶②,望帝春心托杜鵑③。  滄海月明珠有淚④,藍田日暖玉生煙⑤。此情可待⑥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枉然。  ①朱註:《周禮·樂器圖》:「雅瑟二十三弦,頌瑟二十五弦,飾以寶玉者曰寶瑟,繪文如錦者曰錦瑟。」《漢書·郊祀志上》:「秦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古瑟大小不等,弦數亦不同。義山《回中牡丹為雨所敗》詩有「錦瑟驚弦破夢頻」;《七月二十八日夜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後夢作》詩有「雨打湘靈五十弦」。無端:沒來由,無緣無故。此隱隱有悲傷之感,乃全詩之情感基調。歷代解義山詩者,多以此詩為晚年之作。商隱享年不足五十,故此借「五十弦」起興,暗喻生平,引發以下「一弦一柱」之思憶。②庄生句:《莊子·齊物論》:「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商隱此引莊周夢蝶故事,以言人生如夢,往事如煙之意。③望帝句:《華陽國志·蜀志》:「杜宇稱帝,號曰望帝。……其相開明,決玉壘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堯舜禪授之義,遂禪位於開明。帝升西山隱焉。時適二月,子鵑鳥鳴,故蜀人悲子鵑鳥鳴也。」子鵑即杜鵑,又名子規。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一九《杜鵑》詩注引《成都記》:「望帝死,其魂化為鳥,名曰杜鵑,亦曰子規。」④滄海句:《博物志》:「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績織,其眼泣則能出珠。」《新唐書·狄仁傑傳》:「仁傑舉明經,調汴州參軍,為吏誣訴黜陟,使閆立本如訊,異其才,謝曰:『仲尼稱觀過知仁,君可謂滄海遺珠矣。」⑤藍田句:《元和郡縣誌》:「關內道京兆府藍田縣:藍田山,一名玉山,在縣東二十八里。」《文選》陸機《文賦》:「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困學紀聞》卷十八:司空表聖云:「戴容州謂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李義山玉生煙之句蓋本於此。」⑥可待:豈待,何待。  此詩是義山詩之代表作,然頗難解說。宋劉攽《貢父詩話》云:「《錦瑟》詩,人莫曉其意,或謂是令狐楚家青衣也。」《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二引黃朝英《緗素雜記》曰:「義山《錦瑟》詩云……山谷道人讀此詩,殊不解其意,後以問東坡。東坡云:『此出《古今樂志》,云:錦瑟之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聲也適、怨、清、和。』案李詩『庄生……』,適也;『望帝……』,怨也;『滄海……』,清也;『藍田……』,和也。一篇之中,曲盡其意。史稱其瑰邁奇古,信然。」元好問《論詩絕句》云:「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以上詠「青衣」(艷情)說乃小說家言;詠錦瑟說頗得宋人贊同。明人胡應麟於此二說皆疑之。其後說者紛紜,大抵有「自傷生平」(清何焯、汪師韓、薛雪、宋翔鳳)說、「悼亡」(清朱鶴齡、朱彝尊、何焯、馮浩、程夢星、姚培謙、近人張采田、孟森等)說、「政治寄託」(清杜詔,近人張采田、岑仲勉等)說、「詩序」(清何焯、王應奎、)說、「寄託不明」(清屈復、近人梁啟超)說、「自寓創作」(錢鍾書)說等。其中持「悼亡」或「自傷」說者較多。然「悼亡」實際上也是「自傷」的內涵之一,故「自傷」說似更圓通。茲引劉、余《集解》以備參讀:「自傷身世之說,較為切實合理。……首聯謂見此五十弦之錦瑟,聞其弦弦所發之悲音,不禁悵然而憶己之華年往事。……頷腹二聯,即承『思華年』而寫回憶中之華年往事,……『庄生』句系狀瑟聲之如夢似幻,令人迷惘,用意在『夢』字『迷』字。而此種境界亦即以象徵詩人身世之如夢似幻,惘然若迷。……『望帝』句系寫瑟聲之凄迷哀怨,如泣鵑啼血,著意在『春心』字、『托』字。『春心』本指愛情之嚮往追求,常用以喻指對理想之追求。……『望帝』句殆謂己之壯心雄圖及傷時憂國、感傷身世之情均托之哀怨凄斷之詩歌,如望帝之化鵑以自抒哀怨也。杜鵑即作者之詩魂。……『滄海』句寫瑟聲之清寥悲苦……正含滄海遺珠之意。……『藍田』句似寫瑟聲之縹緲朦朧……或以喻己所嚮往追求者,皆望之若有,近之則無。……要之,頷、腹二聯並非具體敘述其華年往事,而系借瑟聲之迷幻、哀怨、清寥、縹緲以概括抒寫其華年所歷之種種人生遭際、人生境界、人生感受。……末聯含義明白……謂上述失意哀傷情事豈待今日追憶方不勝悵恨,即在當時亦惘然若失矣。  無題  重幃深下莫愁堂①,卧後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原是夢②,小姑居處本無郎③。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④?直道相思了無益⑤,未妨惆悵是清狂⑥。  ①莫愁:梁武帝《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十五嫁作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鬱金蘇合香。」又《舊唐書·音樂志》:「石城在竟陵。……《莫愁樂》出於《石城樂》。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因有此歌。」又《樂府詩集》卷四八《清商曲辭·莫愁樂》:「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以上乃兩莫愁,一在洛陽,一在石城(今湖北鍾祥縣)。此借莫愁代指深閨幽居之女子。首二句言獨處寂寞情景。陳永正曰:「『細細』二字下得極佳,把慢慢地推移的時間和蠶食著心靈的痛苦都表現出來了。」②神女:即宋玉《高唐賦》所言巫山神女。③小姑:朱鶴齡《李義山詩集箋注》引:古樂府《青溪小姑曲》:「開門白水,側近橋樑。小姑所居,獨處無郎。」吳均《續齊諧記》:「會稽趙文韶,宋元嘉為東宮扶侍,廨在青溪中橋。秋夜步月,忽有青衣詣門相問,須臾女郎至,年可十八九許,容色絕妙,顧青衣取箜篌鼓之,留連宴寢。將旦,別去,以金簪遺文韶。明日,於青溪廟中得之,乃知昨所見,青溪女神也。」頷聯回憶往昔,一切相知遇合皆如夢如幻,終成虛無。④頸聯言菱枝本已柔弱,而風波竟毫不顧惜,肆意摧殘;桂葉芬芳內蘊,但月露卻不予滋潤。此言生命雖美好卻無助,不僅無助,反受摧殘。商隱《深宮》詩有「狂飈不惜蘿陰薄,清露偏知桂葉濃」句,出句與「風波」句同,對句與「月露」句反,皆可參讀。⑤直:假設語。張相《詩詞曲語辭彙釋》:直,與即使等詞相當,假定之辭。了無益:一點作用也沒有。⑥清狂:放逸不羈、痴情不悟之意。《漢書·昌邑王傳》:「清狂不惠」。註:「凡狂者,陰陽脈盡濁。今此人不狂似狂者,故言清狂也。」杜甫詩「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此二句言即使相思無益,亦不妨終抱痴情。  王夫之稱此詩為「艷情別調」(《唐詩評選》)。此詩表面是寫一個深閨獨處的女子月夜無眠,自傷幽獨,徒然相思,實則藉以抒發身世遭遇之感。此義山詩中的一個重要主題。其筆意空靈,多概括語而少具體事,比興寄託,意在言外。首聯「卧後清宵細細長」即點明幽獨寂寞、感傷無助之意。頷聯與《重過聖女祠》「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相彷彿,而人生虛幻,如夢如煙之感更為明顯。頸聯側重寫生平遭際之坎坷不幸,然「風波」、「月露」所指含蓄,不易捉摸。尾聯言人生既已無奈,不妨且自清狂。商隱詩多有此感傷無奈之情懷,如《春日寄懷》:  世間榮落重逡巡,我獨邱園坐四春。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  青袍似草年年定,白髮如絲日日新。欲逐風波千萬里,未知何路到龍津?  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①,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③,青鳥殷勤為探看④。  ①《顏氏家訓》:「別易會難」。②《樂府詩集·西曲歌·作蠶絲》:「春蠶不應老,晝夜常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③蓬山:傳說中的蓬萊仙山。《列子·湯問》:「渤海之東有五山,五曰蓬萊。」④青鳥:傳說中西王母的神鳥。《漢武故事》:「七月七日,忽有青鳥飛集殿前。東方朔曰:『此西王母欲來。』有頃,王母至,三青鳥俠侍王母旁。」  這首詩寫作年代不明,有說作於開成三年(838)婚王氏之前。就內容而言,吳、馮、張、汪諸家皆以為寓意令狐氏之作。或謂進士方及第後,調弘農尉時,寓意君王之作。然皆屬猜度而無實證。從明顯描寫的內容看,似是一首愛情詩。首句言相見難得,離別難堪。二句以百花無力象徵為離別相思之情所困擾,情緒低落。三、四句是膾炙人口的名句,是全詩的重心,言相愛之深切凝重,生死相以。五、六句設想像被懷念的女子的生活情景,暗含離人相思,心心相印之意,並示關切、珍重之意。結尾說相距本不遠,但既難相見,又難通音信,希望能有人代為傳遞信息,帶去問候。如此解說,則這場戀愛必是難有成果的苦戀。另一種可能是:此詩並無本事,只是作者抒寫一種經過概括、提純的生活體驗,或者是愛情體驗,或者是友情體驗,或者兼而有之。如此,則是托男女之情而寓意人生。總之,此詩乃義山詩中最為傳誦的名篇,綿緲深沉而不晦澀,華麗而又自然,情懷凄苦而不失優美。  無題(四首選二)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綉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此《無題》四首之作年難考。有人猜測大約作於開成三年(838)婚於王氏之前,所思戀者當為大家閨秀。  第一首寫天涯遊子相思情懷。首句寫夢幻之虛無飄渺。次句言夢醒之際的孤獨。三句寫夢中因遠別而悲啼,四句寫急於寫信,不待墨濃。五六句言孤燈獨宿的情景。獨自一人面對綉著金色翡翠鳥和芙蓉花的帷帳錦被,思念意中之人。《楚辭·招魂》:「翡翠珠被。」鮑照《擬行路難》:「七彩芙蓉之羽帳。」七句用漢武帝求仙故事以喻所求之難得。漢武帝信神仙方士之說,東出海訪蓬萊仙山,終未得。八句寫自己與所思之阻隔難通,遠甚於武帝之於蓬山。此詩以倒敘起,先寫夢醒、次述夢中,複寫夢後,虛虛實實,如真如幻,層層揭示理想與現實、虛幻的完美與真切的殘缺之間巨大的反差。可與白居易《花非花》詩參讀。  第二首調換了抒情主人公,寫幽閨女子的殷殷戀情。前四句寫她居住之處,可知是富貴人家的女子。颯颯東風,款款荷塘,輕雷細雨,皆起興之筆,渲染幽閨情調,哀艷氛圍。《楚辭·九歌》:「風颯颯兮木蕭蕭。」司馬相如《長門賦》:「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金蟾嚙鎖:鼻鈕如金蟾形的香爐。此喻難以開啟。玉虎:轆轤。絲:汲水的井繩。何焯評云:「三句言外之不能入,四句言內之不能出。防閑亦可謂密矣。」賈氏句:用賈充女和韓壽的故事。《世說新語·惑溺》:「韓壽美姿容,賈充辟以為掾。每聚會,賈女於青瑣中看,見壽,悅之。恆懷存想,發於吟詠。後婢往壽家,具述如此,並言女光麗。壽聞之心動,遂請婢潛修音問,及期往宿。壽矯捷絕人,逾牆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覺女盛自拂拭,說暢有異於常。後會諸吏,聞壽有奇香之氣,是外國所貢,一箸人則歷月不歇。充計武帝唯賜己及陳騫,余家無此香,疑壽與女通……乃取女左右婢考問,即以狀對。充秘之,以女妻壽。」此商隱以韓壽自喻,以賈女喻所戀之人。宓妃句:用洛神與曹植故事。曹植《洛神賦序》:「黃初三年,余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李善註:「宓妃,宓羲氏之女,溺洛水為神。」「魏東阿王(曹植)漢末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操)回,與五官中郎將(丕)。植殊不平,晝思夜想,廢寢與食。黃初中入朝,帝示植甄后玉縷金帶枕。植見之,不覺泣。時已為郭后讒死。帝意亦尋悟,因令太子留宴飲,仍以枕齎植。植還度轘轅,少許,將息洛水上,思甄后。忽見女子來,自云:『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時從嫁,前與五官中郎將,今與君王。』遂用薦枕席,歡情交集。又云:『豈常辭能,俱為郭后以糠塞口,今被發羞將此形貌重睹君王爾。』言訖,遂不復見所在。遣人獻珠於王,王答以玉佩,悲喜不能自勝,遂作《感甄賦》。後明帝見之,改為《洛神賦》。」此以曹植自喻,而以甄氏喻所戀之女。二句皆言才子佳人之相互愛慕。春心:愛慕之心。灰:猶滅,無望。此言賈氏窺簾、宓妃薦枕之事,於己則為虛無,因此告誡自己不要讓春心像春花那樣開放,多一寸相思,就多一寸失望、傷心和苦惱。這是正話反說,實則言春心刻骨,揮之不去。  商隱之無題詩,歷來有「艷情」及「寄託」等諸多解說。此《無題》四首亦有說寓意令狐者,有說艷情者。皆乏本事可證。然詩之能指雖多,讀者固可見仁見智,而文本之所指,則不出追求與幻滅兩端,此義山詩之常談。義山特長於風華美艷、百寶流蘇之中,寓凄涼深切、銘心刻骨之思。  有感  非關宋玉有微辭,卻是襄王夢覺遲。一自《高唐》賦成後,楚天雲雨盡堪疑。  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序》:「登徒子短宋玉曰:『玉為人體貌閑麗,口多微詞。又性好色,願王勿與出入後宮。』玉曰:體貌閑麗,所受於天也。口多微詞,所學於師也。至於好色,臣無有也。」微詞:委宛地諷刺之詞。襄王夢:宋玉《神女賦序》:「楚襄王與宋玉游於雲夢之浦,使玉賦高唐之事。其夜王寢,果夢與神女遇,其狀甚麗,……寤不自識,罔兮不樂,悵然失志。」  此詩馮譜編於大中六年(852),紀昀以為:「義山深於諷刺,必有以詩賈怨者,故有此辨。蓋為似有寓意而實無所指者作解也。」此詩大意是:宋玉和我是否常有微詞並不是問題的關鍵,沉迷者是否省悟才是最重要的。宋玉和我的作品的確時有諷刺,但也並非全是「微詞」。  離亭賦得折楊柳二首  暫憑尊酒送無憀①,莫損愁眉與細腰②。人世死前唯有別,春風爭擬惜長條。  含煙惹霧每依依,萬緒千條拂落暉。為報行人休折盡,半留相送半迎歸。  ①無憀:即無聊。②愁眉、細腰:皆指柳樹枝條。此擬物為人,言勿折柳條,惜人惜別者亦當惜物。春風尚知惜柳,人亦知惜別,故依依之柳豈可折損?  程夢星云:「此二首留別女校書也。」馮注云:「就詩論詩,已妙入神矣。深窺之,必為艷體傷別之作。」紀昀評第二首曰:「情致自深,翻題殊妙。」何焯評「人世」句曰:「驚心動魄,一字千金。」張采田評第一首曰:「驚心動魄,真千古之名篇。」沈祖芬《唐人七絕詩淺釋》云:「第一首先是用暗喻的方式教人莫折,然後轉到明明白白地說出非折不可,把話說得斬釘截鐵,充滿悲觀情調。但第二首又再來一個大翻騰,認為要折也只能折一半,把話說得宛轉纏綿,富有樂觀氣息。於文為針鋒相對,於情為絕處逢生。情之曲折深刻,文之騰挪變化,真使人驚嘆。而這種兩詩用意一正一反,一悲一樂互相針對的寫法,實從贈答體演化而來。」按沈評所謂「樂觀」,或欠妥。然商隱詩的確善於對比,富於變化。  第一首借言惜柳而寫足惜別之意;第二首又以退為進,宛言楊柳依依送別,亦依依盼歸。人生固難免離別,然有別自盼有歸,有離自望有合,故楊柳依依亦自然有此二用。商隱詩之巧思,實在是緣於他對人生的深思和敏悟。善解人生、巧解人生者方有妙語佳句。  霜月①  初聞征雁已無蟬,百尺樓高水接天②。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③。  ①霜月:《禮記·月令》:「孟秋之月寒蟬鳴,仲秋之月鴻雁來,季秋之月霜始降。」②初聞兩句:陶淵明《己酉歲九月九日》:「哀蟬無留響,征雁鳴雲宵。」《晉書·樂志》:「淮南王,自言尊,百尺高樓與天連。」按:「水接天」之水,一說指霜月之光,即俗言月華如水。則此句乃言秋空明凈,月色澄清。③青女兩句:《淮南子·天文訓》:「至秋三月,地氣不藏,乃收其殺,百蟲蜇伏,靜居閉戶,青女乃出,以降霜雪。」高誘註:「青女,天神,青腰玉女,主霜雪也。」素娥:謝庄《月賦》:「集素娥於後庭。」李周翰註:「常娥竊葯奔月,……月色白,故云素娥。」嬋娟:左思《吳都賦》:「檀葯嬋娟,玉潤碧蘚。」呂向註:「檀葯嬋娟皆美貌。」斗嬋娟即比美。  此詩作年無考。馮《注》以為艷情詩。僅從文本看,詩寫深秋月夜景色,然不作靜態描寫,而借神話傳說宛言月夜冷艷之美。首句以物候變化說明霜冷長天,深秋已至。次句言月華澄明,天穹高迥。三四句寫超凡神女,爭美競妍。詩以想像為主,意境清幽空靈,冷艷絕俗。頗可說明義山詩之唯美傾向。  淚  永巷長年怨羅綺①,離情終日思風波。湘江竹上痕無限②,峴首碑前灑幾多③。  人去紫台秋入塞④,兵殘楚帳夜聞歌⑤。朝來灞水橋邊問⑥,未抵青袍送玉珂⑦。  ①永巷:《三輔黃圖》:「永巷,宮中長巷,幽閉宮女之有罪者。漢武帝時改為掖庭,置獄焉。」《史記·呂后本紀》:「乃令永巷囚戚夫人。」②湘江竹痕:指斑竹故事。李衎《竹譜詳錄》卷六:「淚竹生全湘九疑山中……《述異記》云:『舜南巡,葬於蒼梧,堯二女娥皇、女英淚下沾竹,文悉為之斑。』一名湘妃竹。」③峴首碑:《晉書》:「羊祜卒,百姓於峴山建碑。望其碑者莫不流涕。」④人去紫台:紫台,即紫宮、宮闕。此用王昭君故事。杜甫《詠懷古迹五首》之三:「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⑤兵殘句:《史記·項羽本紀》:「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乃大驚曰:『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佤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⑥灞水橋:灞水是渭河支流,源出藍田縣東秦嶺北麓,流經長安東,入渭河。灞橋在長安市東灞水上,是出入長安的要路之一,唐人常以此為餞行之地。⑦青袍:青袍寒士。玉珂:珂是馬鞍上的玉石類飾物,此代指達官貴人。《西京雜記》「長安盛飾鞍馬,皆白蜃為珂。」《玉篇》:「珂,石次玉也,亦瑪瑙潔白如玉者。」此言寒士送貴胄,寒士自然很難堪。  此詩以淚為主題,專言人世悲傷灑淚之事,八句言七事,前六句分別言:失寵、憶遠、感逝、懷德、悲秋、傷敗(朱彝尊批註語)等典故,七八句寫青袍寒士送玉珂貴胄。「未抵」二字乃全詩關鍵,意謂前六句所述古之傷心淚,皆不及青袍送玉珂之淚感傷深重。程《箋》云:「此篇全用興體,至截處一點正義便住。……八句凡七種淚,只結句一淚為切膚之痛。首句長門宮怨之淚,次句黯然送別之淚,三句自傷孀獨之淚,四句有懷睛德之淚,五句身陷異域之淚,六句國破強兵之淚。淚至於此,可謂盡矣,極矣,無以加矣。然而坎坷失職之傷心,較之更有甚焉。故欲問灞水橋邊,凡落拓青袍者餞送顯達,其刺心刺骨之淚,竟非以上六等之淚所可抵敵也。」陳永正《李商隱詩選》(三聯書店香港分店出版)云:「末兩句點出全詩主題。作者把身世之感融進詩中,表現地位低微的讀書人的精神痛苦。義山是個卑官,經常要送迎貴客,……此外對令狐陶低聲下氣,懇切陳情,還是被冷遇,被排斥。這種強烈的屈辱感,好比牙齒被打折了,還得和血吞在肚裡,不能作聲。……前六句是正面詠淚,用了六個有關淚的傷心典故,以襯托出末句。而末句所寫的卻是流不出的淚,那是滴在心靈的創口上的苦澀的淚啊!」  李商隱詩用典較多,此詩可謂代表之一。北宋前期詩壇有「西昆體」,刻意學李商隱,其代表人物楊億、錢惟演、劉筠曾專效此《淚》詩,各作《淚》二首,句句盡用前代感傷涕泣之典故。  嫦娥①  雲母屏風燭影深②,長河漸落曉星沉③。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④。  ①嫦娥:古代神話中的月中仙女。《淮南子·覽冥訓》:「羿請不死之葯於西王母,恆娥竊以奔月。」恆又作姮。②雲母屏風:嵌著雲母石的屏風。此言嫦娥在月宮居室中獨處,夜晚,唯燭影和屏風相伴。③長河句:銀河逐漸向西傾斜,曉星也將隱沒,又一個孤獨的夜過去了。④碧海:《十洲記》:「扶桑在東海之東岸,岸直,陸行登岸一萬里,東復有碧海,海闊狹浩汗,與東海等,水既不咸苦,正作碧色。」  此篇諷刺信神仙而求長生者。以嫦娥為例,說她偷吃不死之葯成仙以後,在月宮裡永遠品味著孤獨寂寞的滋味。詩人在諷刺虛妄的同時,提出了一個重要的生命哲學問題: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麼?由這一問題牽連而出的問題是:人應該怎樣生活?長壽甚至長生的目的是什麼?在愛和長生不老之間,現實的人應該選擇什麼?作者顯然並不贊成嫦娥那樣犧牲現世的生活而換取長生不老。他認為那樣孤獨寂寞的長生,實際上正是對生命的折磨和摧殘。與其如此,還不如人間兒女們那樣有悲歡地熱愛、有聚散地執著更有意義。  這首詩的藝術技巧也很成熟。全詩旨在揭示人生哲理,但完全不用概念化的語言,而是講述一個動人的故事,啟發人們去思考。  前人於此詩有自傷不遇、懷人、悼亡、諷女冠等諸說。劉、余《集解》云:「悼亡說最不可通。……而自傷、懷人與女冠三說,雖似不相涉,實可相通。……推想嫦娥心理,實已暗透作者自身處境與心境。嫦娥竊葯奔月,遠離塵囂,高居瓊樓玉宇,雖極高潔清靜,然夜夜碧海青天,清冷寂寥之情固難排遣;此與女冠之學道慕仙,追求清真而又不耐孤孑,與詩人之蔑棄庸俗,嚮往高潔而陷於身心孤寂之境均極相似,連類而及,原頗自然。故嫦娥、女冠、詩人,實三位而一體,境類而心通。」  為有  為有雲屏①無限嬌,鳳城②寒盡怕春宵。無端嫁得金龜婿③,辜負香衾事早朝。  ①雲屏:雕飾著雲母圖案的屏風,古代皇家或富貴人家所用。②鳳城:此指京城。③無端:沒來由。金龜婿:佩帶金龜(即作官)的丈夫。《新唐書·車服志》:「天授二年,改佩魚皆為龜,其後三品以上龜袋飾以金。」  此詩明寫閨怨,抒情主人公是一位富家女子。她嫁得意中人,夫妻恩愛,因而在雲屏深處嬌嗔繾綣,春宵苦短。偏偏丈夫要早起上朝,於是引起她「無端」的抱怨,「辜負香衾」的悵恨。王昌齡《閨怨》詩寫閨中少婦「悔教夫婿覓封侯」,商隱此詩與之同類。然而王詩輕快幽默,樂觀活潑;此詩則認真地將夫妻斯守與事早朝對立起來,以無情寫多情,以多情怨無情。對比之中,實則上提示了人類生活中兩個常見的困惑:愛情與功名有時難以兼顧;願望與現實常常悖拗不諧。而這兩種困惑,李商隱都長期未能倖免。在他的生命體驗中,苦澀多於甜蜜,感傷多於快樂,所以他的詩中,自然沉重多於輕鬆,嚴肅多於幽默。  此詩前人未確切編年。有人推測此詩約作於會昌六年(846)至大中五年(851)之間,即李德裕罷相後,商隱妻王氏去世之前(參上海辭書出版社《唐詩鑒賞辭典》)。  樂游原①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②。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樂游原:在長安城南,地勢較高。《長安志》:「昇平坊東北隅,漢樂游廟。」注云:「漢宣帝所立,因樂游苑為名。在高原上,余址尚有。……其地居京城之最高,四望寬敞。京城之內,俯視指掌。每正月晦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京城士女咸就此登賞祓禊。」向晚:傍晚。意不適:情緒不好。  美的幻滅是李商隱詩的一個重要主題。這位唯美且感傷型的詩人極善於體會歷史、社會、人生中美好事物的幻滅,從而感傷世事之多變,生命之無常。他的詩常常不是因某一具體事件而發,而是抒寫一種生存意識,生命感覺。此時他因心情欠佳而到樂游原上散步,任思緒馳騁在心靈的時空中。或許「百感茫茫,一時交集」,既「悲身世」,又「憂時事」(紀昀語),故有夕陽黃昏之嘆。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序列》云:「《樂游原》詩消息甚大,為絕句中所未有。」朱彝尊曰:「言值唐家衰晚也。」馮《注》引《詩話類編》云:「憂唐之衰。」又引楊守智語:「遲暮之感,沉淪之悲,觸緒紛來。」善寫反差,是商隱詩歌藝術的特長之一,他往往在詩中運強烈的反差造成一種驚心動魄的藝術效果。他或許並未明確地想到唐祚將終,或許也無意訴說個人生命之難久。但他肯定十分敏感而且明晰地意識到宇宙人生中常有激動人心的美和令人無限感傷的幻滅。從他詩中常常詠嘆美而難得、美而難久這兩個永恆的生命主題來看,他在此詩中一定是在有意識地確認一種生命哲學。  程夢星《李義山詩集箋注》曰:「此詩當作於會昌四(844)、五年間,時義山去河陽退居太原,往來京師,過樂游原而作是詩,蓋為武宗憂也。武宗英敏特達,略似漢宣,其任德裕為相,克澤潞,取太原,在唐季世可謂有為,故曰『夕陽無限好』也。而內寵王才人,外築望仙台,封道士劉玄靜為學士,用其術以致身病不復自惜。識者知其不永,故義山憂之,以為『近黃昏』也。」此說過於鑿實,然亦可參。  花下醉  尋芳不覺醉流霞,倚樹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後,更持紅燭賞殘花。  義山詩往往風情萬種,唯美是求。馮《注》曰:「最有韻,亦復最無聊。」紀昀曰:「情致有餘,格律未足。」馮位《秋窗隨筆》稱此詩「有雅人深致。」林昌彝《射鷹樓詩話》云:「此方是愛花極致,能從寂寞中識之也。天下愛才慕色者果能如是耶?」張《箋》云:「含思宛轉,措語沉著,晚唐七絕,少有媲者,真集中佳唱也。」劉、余《集解》:「『醉流霞』雙關,既醉於酒,亦醉於艷若流霞之花。……而『持紅燭賞殘花』,更將愛花、惜花之心理推至高潮。情致之曲折,風格之渾成,均義山所獨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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