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我看《色,戒》(南方周末 2007-9-27)

龍應台:我看《色,戒》來源:

作者:龍應台  2007-09-27.h1 {FONT-WEIGHT: bold; TEXT-JUSTIFY: inter-ideograph; FONT-SIZE: 22pt; MARGIN: 17pt 0cm 16.5pt; LINE-HEIGHT: 240%; TEXT-ALIGN: justify}.h2 {FONT-WEIGHT: bold; TEXT-JUSTIFY: inter-ideograph; FONT-SIZE: 16pt; MARGIN: 13pt 0cm; LINE-HEIGHT: 173%; TEXT-ALIGN: justify}.h3 {FONT-WEIGHT: bold; TEXT-JUSTIFY: inter-ideograph; FONT-SIZE: 16pt; MARGIN: 13pt 0cm; LINE-HEIGHT: 173%; TEXT-ALIGN: justify}DIV.union {FONT-SIZE: 14px; LINE-HEIGHT: 18px}DIV.union TD {FONT-SIZE: 14px; LINE-HEIGHT: 18px}.h1 {FONT-WEIGHT: bold; TEXT-JUSTIFY: inter-ideograph; FONT-SIZE: 22pt; MARGIN: 17pt 0cm 16.5pt; LINE-HEIGHT: 240%; TEXT-ALIGN: justify}.h2 {FONT-WEIGHT: bold; TEXT-JUSTIFY: inter-ideograph; FONT-SIZE: 16pt; MARGIN: 13pt 0cm; LINE-HEIGHT: 173%; TEXT-ALIGN: justify}.h3 {FONT-WEIGHT: bold; TEXT-JUSTIFY: inter-ideograph; FONT-SIZE: 16pt; MARGIN: 13pt 0cm; LINE-HEIGHT: 173%; TEXT-ALIGN: justify}.union {FONT-SIZE: 14px; LINE-HEIGHT: 18px}.union TD {FONT-SIZE: 14px; LINE-HEIGHT: 18px}

易先生回來了,王佳芝永遠不會回到牌桌上  本版劇照由劇組提供,其餘為資料照片

「所有的尺寸都是真的,包括三輪車的牌照和牌照上面的號碼。」李安說。

如果張愛玲有「忠奸意識」,她大概也不會嫁給「漢奸文人」胡蘭成啊

《色,戒》,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寫鄭蘋如和丁默邨的故事

湯唯演的,是王佳芝和張愛玲的重疊

一、搶救歷史 「所有的尺寸都是真的,包括三輪車的牌照和牌照上面的號碼。」李安說。 我問的是,《色,戒》里老上海街景是如何拍出來的。他說,他的研究團隊下了很深的工夫,而上海製片廠也大手筆地重現了上海老街。 「建築材料呢?」 「也是真的。」 我已經覺得不可思議了,但是再追一句:「可是,街上兩排法國梧桐是真的嗎?」 「一棵一棵種下去的。」李安說。 他提醒我,第二次再看時,注意看易先生辦公室里那張桌子。民國時代的桌子,他找了很久,因為大陸已經沒有這樣的東西。桌上所有的文具,包括一隻杯子,都費了很大的工夫尋找。 「你有沒有注意到易先生辦公桌後側有一個很大的雕像?」 啊?沒有。 「是鍾馗。搞特務的都會放個鐘馗在辦公室里。」 李安並非只是在忠實於張愛玲的原著,他是在設法忠實於一段灰飛煙滅的歷史。易先生進出的門禁森嚴的後巷,還真的就是當年76號特務頭子之一李士群的住宅後巷。 香港又怎麼拍的?香港的老街根本拆光了,大學生坐電車那些看起來像中環德輔道的鏡頭,怎麼來的? 「那是檳城和怡保。那裡的街屋和老香港一樣,但是保留得很完整,只是馬來西亞的屋頂是斜的,所以要作些計算機處理。」 「那電車怎麼來的?」 「特別做的,真的電車。」 學生演戲的部分,是在香港大學陸佑堂裡頭拍的。1910年代的建築,立在山頭,仍舊風姿綽約。拍學生演戲的那一段,李安覺得全身起雞皮疙瘩,因為影片里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在台北國立藝專第一次演話劇時所經歷的:大學禮堂的舞台,純真年輕的學生,從演戲裡頭髮揮自己又找到自己的奇異經驗,演完以後大夥興奮地去吃宵夜,空空的街上下著小雨…… 李安在敘述,我看著他的眼睛,很大的眼睛,溫煦、誠懇,但是很深刻。這裡有好幾層的人生和故事交叉重疊了:20歲的李安和20歲的王佳芝、鄺裕民,過去的年輕演員李安和現在的年輕演員湯唯。從前和此刻,戲裡和戲外,劇本和人生,層層交織。 在尋找易先生的辦公桌時,浮現在李安腦里的是「小時候爸爸會用的那種桌子」。《色,戒》在尋找的,是爸爸的時代會看的電影,會哼的歌,會穿的衣服,會擺在書架上的書,還有民國的口音。一口京腔普通話的湯唯得上課改學南方的國語。梁朝偉、王力宏、湯唯上了三個月的課,要讀《未央歌》、《藍與黑》,要看尤敏主演的《星星月亮太陽》,要聽當時的流行音樂,要讀戴笠和胡蘭成的傳記和作品,要熟悉張愛玲作品裡的每一個字,要進入一個有縱深的、完整的歷史情境。 很深地「浸泡」在那個歷史情境里,李安說,拍到後來,幾乎有點被「附身」的感覺。「是張愛玲的作品找我,不是我找它。這段歷史,就是要被留下來。」 「可是他們這個年齡的人距離那個時代,太遙遠了。」似乎說得口都幹了,他喝了一口茶,繼續,「我們這一代還知道一點點,我們這一代不拍這電影,將來,就永遠不可能了。」 我看著李安。這是香港中環的四季酒店,接近晚上11點,我突然發現了《色,戒》是什麼。 它是李安個人的「搶救歷史」行動。也許是張愛玲小說里人性的矛盾吸引了他,也許是張愛玲離經叛道的價值觀觸動了他,也許是小說的電影筆法啟發了他,但是,真正拍起來,卻是一個非常個人的理由,使得他以「人類學家」的求證精神和「歷史學家」的精準態度去「落實」張愛玲的小說,把上世紀四零年代的民國史──包括它的精神面貌和物質生活,像拍紀錄片一樣寫實地紀錄下來。他非常自覺,這段民國史,在香港只是看不見的邊緣,在大陸早已湮沒沉埋,在台灣,逐漸被去除,被遺忘,被拋棄,如果他不做,這一段就可能永遠地沉沒。他在搶救一段他自己是其中一部分的式微的歷史。 「話劇團的部分在港大陸佑堂拍,你知道陸佑是什麼人嗎?」 他搖頭。 「你記得民國五十三年,有架飛機因為劫機在台中附近掉下來,死了五六十個人,很多電影圈的重要人物,裡面有個人叫陸運濤?」 「當然知道,」李安說,「他是電懋電影的創立人,《星星月亮太陽》就是他的。他那時先來花蓮,還有雷震跟趙雷,我那時九歲,還跟他們一起照相,印象很深刻。」 「陸佑,就是陸運濤的父親。」 啊……他不說話了,可是我們可能都在想一樣的事情:歷史的許多蛛絲馬跡,看似互不相關,卻會在你毫無準備的時候驀然浮現,彷彿它找到了你。張愛玲在1939年拎著一隻大皮箱來到港大校園,許地山是她的系主任。戰火開打時,她在陸佑堂的臨時醫院裡作學生看護,外表清純的女學生心裡深藏著一個人性X光照相機,喀嚓喀嚓拍下人世的荒蕪。二十幾歲的港大女生張愛玲,是否料到70年後在陸佑堂,有個李安試圖把她褪色的膠捲還原?二、性在絕望里 床戲演得那樣真實,那樣徹底,使我對兩位演員肅然起敬,但是,如果不是演員對導演有極度的信任,這樣沒有保留的演出是做不到的。李安是如何說服演員在這部電影里,激烈而直接的性是必要的呢? 我相信它的必要。 張愛玲的這篇「不好看」的小說,之所以驚世駭俗,主要是因為小說中違反世俗的黑白不分、忠奸不明的價值觀。一般的作者去處理女特工和漢奸的故事,難免要寫女特工的壯烈和漢奸的可惡。張愛玲的女特工卻因為私情而害了國事,張愛玲的漢奸,也不那麼明白地可惡,長得「蒼白清秀」,最貼近的描述,透露的倒有幾分可憐:「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不過有點悲哀。他的側影迎著檯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 更「嚴重」的是,女特工之所以動情,那情卻也不是一般浪漫小說里的純純的愛,而是,性愛。「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衝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征服一個男人通過他的胃,「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如果王佳芝背叛了她的同志,是由於她純純的愛,她還可能被世俗諒解甚至美化,但是,她卻是因為性的享受,而產生情,而背叛大義,這,才是真正的離經叛道,才是小說真正的強大張力所在。「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就權力的掌控而言,易先生是「獵人」,王佳芝是「獵物」;就肉體的釋放而言,王佳芝可能是「獵人」,易先生是「獵物」。 因為有如此濃烈的「色」,才會有危險而肅殺的「戒」。易先生把一枚「戒指」圈在王佳芝的手指上,究竟是易先生施「戒」於王,還是王是易先生的「戒」,恐怕是一個辯證關係、互為連環。「虎」和「倀」是什麼關係?「倀」和「娼」又是什麼關係?在小說里,性寫得隱晦,但是張愛玲彷彿給李安寫了導演指示:「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是一個寫在劇本旁邊的導演指示。導演完全看見了性愛在這齣戲里關鍵的地位,所有的戲劇矛盾和緊張,其實都源自這裡。 李安對性愛的拿捏,非常精準。頭一場床戲的暴虐或可被批評為缺乏創意,因為專家會指出,這種性的暴虐在納粹電影里常會出現,用來凸顯」權勢就是春藥「的主題。但是在其後的床戲中,兩人身體之極盡纏繞交揉而神情之極盡控制緊繃,充分呈現了兩人對自己、對命運的態度:易先生對戰事早有壞的預感,知道自己前途堪虞。王佳芝更是走在火燙的刀山上,命提在手裡。兩人的表情,有絕望的神色,性愛,是亡命之徒的惟一救贖也是最後一搏;加上一張床外面的世界是狼犬和手槍,暗殺和刑求,陰雨綿綿,「色」與「戒」在這裡做最尖銳的抵觸對峙,李安把戲劇的張力拉到接近斷裂邊緣。 張愛玲曾經深愛胡蘭成,胡蘭成曾經傷害張愛玲。張愛玲對於「漢奸」胡蘭成,有多麼深的愛和恨?不敢說,但是在《色,戒》里,王佳芝身上有那麼多張愛玲的影子,而易先生身上又無法不令人聯想胡蘭成。《色,戒》會讓張愛玲塗塗寫寫30年,最後寫出來,又是一個藏的比露的多得多的東西,太多的欲言又止,太多的語焉不詳,太複雜的情感,太曖昧的態度,從上世紀四零年代她剛出道就被指控為「漢奸文人」這段歷程來看,《色,戒》可能真是隱藏著最多張愛玲內心情感糾纏的一篇作品。 《色,戒》,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寫鄭蘋如和丁默邨的故事,實際上,那幽微暗色的心理世界,那愛與恨、「獵人與獵物」、「虎與倀」的關係,那「終極的佔有」,寫的哪裡是鄭蘋如和丁默邨呢?李安說,他讓梁朝偉揣摩易先生角色時,是讓他把丁默邨、李士群、胡蘭成、戴笠四個人的特質糅合在一起的。湯唯演的,是王佳芝和張愛玲的重疊。 性愛可以演出這樣一個藝術的深度,Bravo,李安。三、貪看湖上清風 電影的瞬間大眾魅力真的不是文學的慢火細燉可以比的。張愛玲的《色,戒》是一篇比較少人知道的短篇;如果不知史實背景,小說本身的隱晦粗描筆法更讓一般的讀者難以入門。李安的電影,卻像一顆來勢洶洶的大火球從天而落,邊落還邊星火四濺,嗤嗤作響,效果是,人人都在談《色,戒》,涼涼的小說也被人手人嘴磨蹭得熱了。 小說里的漢奸大壞蛋易先生,因為在小說里被處理得不夠「壞」,當年《色,戒》發表時還被評論家批判,覺得張愛玲是非不明、忠奸不分。當時讀了「域外人」對張愛玲的批評,我忍不住大笑。 胡蘭成不早就說過張愛玲的人格特質了嗎?在《民國女子》里,他這麼看23歲的她:「愛玲種種使我不習慣。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裡是沒有一個誇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又說,「愛玲對好人好東西非常苛刻,而對小人與普通的東西,亦不過是這點嚴格,她這真是平等。」 而且,張愛玲文學作品裡頭最讓人震撼、最深刻的部分,不正是她那極為特殊、極為罕見的「不悲天憫人」的酷眼? 如果張愛玲有一般人的「忠奸意識」,她大概也不會在23歲時,嫁給了赫赫有名的「漢奸文人」胡蘭成啊。 易先生在小說里不夠「壞」,除了張愛玲本身的認知價值和性格,除了她和胡蘭成的極深刻、極纏綿的愛情之外,我看見一個很少被人提及的角度,那就是:小說和電影之外,民國史裡頭的「易先生」,其實也不見得是個多「壞」的「壞人」。 易先生的「原型」丁默邨,1903年出生,因為陳立夫的舉薦而做了調查統計局第三處的處長,第三處後來撤銷,他就加入了汪精衛的政府,歷任要職。中日戰爭結束前夕,他是「偽浙江省省長」。1947年5月1日,丁默?被槍斃,罪名是「通謀敵國,圖謀反抗本國」,判決書里列出好多罪狀,包括「主使戕害軍統局地下工作人員及前江蘇高二法院庭長郁華、與參加中統局工作之鄭蘋如……」 這樣的一個「漢奸」履歷,他的死刑不是理所當然嗎? 不這麼簡單。 我在德國的雪夜裡翻讀南京市檔案館所保存成書的審訊漢奸筆錄、判決書、種種作為證據的信件、電報、便條等等,慢慢地看出一個故事的輪廓。塵封的史料所透露的真實人生如此曲折,幾乎有血肉模糊之感,其幽微傷痛諷刺殘酷完全不需要假借文學家之手。 在鄭蘋如因為刺殺丁默邨未遂而被秘密槍決之後一年,1941年,時任國民政府教育部長的陳立夫和丁默邨秘密取得了聯繫,對這位當年被他提拔過、如今為汪偽政權特務頭子的後輩「曉以大義」,指示他應該設法「脫離偽區」,如果不能「脫離偽區」,就當「伺機立功,協力抗戰」。陳立夫「策反」成功,往後的幾年,丁默邨表面上是傀儡政府的交通部長、福利部長,私底下,他為戴笠的軍統局架設電台、供給情報,與周佛海合作企圖暗殺當時的特務首腦之一李士群,並且配合戴笠的指示不斷營救被捕的重慶地下工作人員。 這些被營救的情報人員,在審判庭上,也都具函作證,丁默?和重慶政府的合作是毫無疑義的。而在日本戰敗以後,局勢混亂,重慶政府為了防止共產黨趁機坐大以及新軍閥崛起,又適時而有效地運用了丁默邨這個棋子。他被國府任命為「浙江省軍委員」,這一回,「浙江」前面沒有「偽」字了。 我讀到戴笠給「默邨吾兄」的手書,戴氏要求丁在混亂危險中「切實掌握所部,維持地方治安,嚴防奸匪擾亂,使中央部隊能安全接收」。而丁默邨也確實一一執行了重慶的指令。在中央部隊進入浙江之前,「奸匪」已經佔有浙西半片,是在丁默邨進行「剿匪」之後,中央部隊才穩穩地接收了浙江。 夜半讀史,我揉揉眼睛,困惑不已。 那麼這丁默邨等於是國民政府招降成功的一名降將,這名降將不曾回到「漢軍」中來披麾上陣,但他留在「曹營」暗中接應,做蘋果里的一條蟲,等於是國民政府植在敵營的間諜,其處境何等危險,其功勞何等重要。在戰爭中,隱藏的間諜所發揮的作用絕對不小於沙場浴血的戰士,不是嗎? 當重慶政府需要丁默邨的協助時,陳立夫和戴笠都曾對他提出保證:陳立夫應允丁可以「戴罪立功,應先有事實表現,然後代為轉呈委座,予以自首或自新」。戴笠則說得更明確:「弟可負責呈請委座予以保障也。」 好啦,那麼為什麼國民政府在勝利後就殺對它有功的「降將」和「間諜」呢?尤其在早已給予不殺的具體保證之後?問題出在「委座」——蔣介石嗎? 正在困惑時,陳立夫的回憶錄出版了。於是飛電請求朋友「火速寄《陳立夫回憶錄》來歐」。一周後書寄到,郵差從雪地里走來,鬍子上還黏著白花花的細雪。我從他手中接過書,一把拆了包裝,幾乎就在那微微的飄雪中讀了起來。 我竟然找到了答案。 《陳立夫回憶錄》第232頁:丁默邨本來可以不死的,但有一天他生病,在獄中保出去看醫生,從南京拘留所出來,順便遊覽玄武湖……這個消息被蔣委員長看到以後,蔣委員長很生氣地說:「生病怎還能游玄武湖呢?應予槍斃!」 丁默邨就被槍斃了。只因為他從獄中出來,貪看一點湖上清風,被一小報記者認出來,寫上了報。 啊,我不禁掩卷嘆息。難怪丁默邨的死刑判決書讀起來那麼地強詞奪理,對丁默邨所提出來為自己生命做辯護的種種白紙黑字的有力證據完全漠視。原來,判他死刑的,根本不是一個真正的法院,也不是一部真正的法。 在那樣的時代里,你對所謂「忠奸」難道不該留一點人性的空隙嗎,不管是易先生還是丁先生,是張愛玲還是胡蘭成?http://www.infzm.com/hot/hotcol/200709/t20070926_26882.htm色戒:戒多色少?來源:

作者:南方周末記者 袁 蕾 實習生 黃 婷 發自廣州  2007-09-13「集中天堂里所有的力量,都不足以保證每個人都高興。」 —評審團主席張藝謀試圖安撫一個對評審會決定持異議的記者

「中國文學講究隱晦的藝術表現,但電影是另一回事,它是影像工具。」李安回應倍受關注的《色,戒》的情色問題。

李 安

姜 文

念奴嬌姜文  雲飛風起,莫非是、五柳捎來消息?一代人來、一代去,太陽照常升起。浪子佳人,侯王將相,去得全無跡。青山嫵媚,只殘留幾台劇。  而今我輩狂歌,不要裝乖,不要吹牛逼。敢駕閑雲,捉野鶴,攜武陵人吹笛。我戀春光,春光誘我,誘我嘗仙色。風流如是,管他今夕何夕。

  威尼斯電影節頒獎之後,姜文給南方周末記者發來簡訊《念奴嬌》,這是他在頒獎後填的詞——他的《太陽照常升起》輸給了李安的《色,戒》。  姜文喜歡用詩詞進行表達,之前他曾將新片的票房比喻為「青山」:「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五柳」是陶淵明筆下一個安貧樂道、淡泊明志,精神不受物質世界困擾的讀書人——姜文和《太陽照常升起》本來是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的大熱門,姜文也在出征前辦過一個不小的酒會,引得好友王朔嘲笑:「怎麼搞得跟結婚似的,這事不大啊。」

電影節沒改變什麼  杜海濱也是威尼斯電影節的失利者,他的紀錄片《傘》入選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紀錄片單元,跟11部影片一起競爭,最後賈樟柯的紀錄片《無用》獲得了地平線單元獎項。  《傘》和《無用》看上去有些相似:一個是用「傘」,一個是用「服裝」,來表現底層中國人的生活現狀。  「馬克·穆勒是個中國通,他非常喜歡《傘》,因為他對中國問題非常清楚,尤其是中國農村現狀。」杜海濱說。  馬克·穆勒不僅是中國通,甚至是中國迷,去年的威尼斯電影節上穆勒曾經玩笑式地單膝跪地,對章子怡說:「歡迎皇后娘娘。」穆勒也是張元的電影《看上去很美》的製片人。  這是杜海濱第一次參加威尼斯電影節,也是馬克·穆勒最後一次擔任威尼斯電影節主席。  杜海濱並不在乎是否失利,「電影節不會改變什麼」,杜海濱說他的上一部紀錄片《鐵路沿線》,曾獲日本山形國際紀錄片電影節特別獎,也參加了柏林電影節的青年論壇單元。這一次,基本上他是來威尼斯看電影和交朋友的。  「紀錄片在很多影展並不受重視,這是一個寂寞的領域。」杜海濱在威尼斯得到的,顯然是貴賓級待遇,除了電影節主席陪同走紅地毯,他還被安排在記者會後,跟法國新浪潮老導演克勞德·夏布洛爾做一個簡短的聊天。  夏布洛爾此次展映的是新片《雙面嬌娃》,影片依舊是他擅長的懸疑風格——一個年輕女孩在一個年老作家和一個年輕富翁之間輾轉而引發的犯罪。夏布洛爾跟杜海濱聊得高興,轉身把伍迪·艾倫的派對請柬給了他。  杜琪峰、韋家輝的「驚喜電影」(最後時刻確認入選競賽單元的影片)《神探》是杜海濱看的第二部電影,「神探」是一個既可以說精神分裂,又可以說是有特異功能的警察。「看他的片子非常累,因為對白是粵語,很多地方聽不清楚,但是我依然能感受到他影片的激烈節奏。」  讓杜海濱最興奮的,是認識了李康生——台灣導演蔡明亮的御用演員。2003年李康生自己擔任導演,拍攝《不見》,此次攜新片《幫幫我愛神》角逐金獅獎。  《幫幫我愛神》圍繞三個台灣都市人展開:因金融風暴破產而吸毒的傑,被人強暴後做生命熱線義工的琪琪,在傑家樓下賣檳榔的小楦。  杜海濱非常欣賞這部影片:「李康生不僅繼承了蔡明亮的風格,還有更大膽的突破。他描述了台灣一個快要破產的人。這個人不停地把家裡一些值錢的東西拿去當鋪當掉,當他變賣完所有的家底後決定自殺,他關上門窗,打開煤氣,慢慢躺下,荒誕的是因為長期以來的窘迫,煤氣罐里早已不足的煤氣並不能使他一了百了。影片的結尾,無數過期失效的彩票從天而降,像雪花一樣飄下來,背景是穿越城市的快速路和亮著燈的居民樓。你可以清晰地感覺到生活在當下台灣社會中的人們虛無和壓抑的精神世界。」   映後杜海濱應邀參加了李康生、蔡明亮的派對,飯桌上他主動提出跟兩人合影,還如數家珍蔡明亮的每部影片,這讓蔡明亮十分高興——《幫幫我愛神》因大量正面全裸情慾鏡頭,以及過於沉悶的劇情,受到媒體質疑,甚至被調侃為「退場王」。  《哥倫布之謎》是杜海濱看的惟一一部非華語片,講述一個醫生和他妻子,試圖證明哥倫布是葡萄牙人的故事。導演是99歲的葡萄牙導演曼諾埃爾·德·奧利維拉,他1994年就獲得了威尼斯終身成就獎。  「一個老導演,從日常生活中看待歷史和空間變化,非常好,非常安靜,分段敘事的電影。那場觀眾滿場,老人拄著拐杖出來,觀眾起立,大概十多分鐘的掌聲,看那場電影你能感覺到人們對電影的那種宗教儀式的神聖感。」杜海濱說。

戒多色少  對於《太陽照常升起》,杜海濱喜歡姜文「不減當年的熱情」:「我喜歡電影的後半部分,姜文讓我多少感受到一些南斯拉夫導演庫斯圖裡卡影片的荒誕和誇張,那些段落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美國媒體對「太陽」的報道並不多,但出現的評論,都表達了對「太陽」的讚賞。  《好萊塢報道》(Hollywood Reporter)的里·本內特讚揚「太陽」是「一場視覺盛宴」。 《綜藝》(Variety)資深記者戴瑞克·艾力欣賞「太陽」透露的時代、政治氣息:「影片中的風景、愛情和歷史色彩多樣,依靠著個人對魔幻的畫面表現,表演的包容度以及對20世紀毛澤東時代精確的理解,演員加導演的姜文,試圖努力推動大陸電影遠離蒼白的藝術電影。」  杜海濱惟一沒有趕上的華語片是李安的《色,戒》——他趕到威尼斯,影片已經首映完畢,華語媒體對《色,戒》的讚美,更像是使用形容詞的比賽。  《色,戒》因為大膽的性愛鏡頭,在北美被定為NC-17,這意味著影片在美國成為了17歲以下觀眾不得觀看的「兒童不宜」片。  李安接受《紐約時報》記者訪問時,堅持情色場面是必要的:「這跟《卧虎藏龍》里的武打場面沒有區別,他們在這裡展示出人性。」  香港國際電影節藝術總監李焯桃,撰文對李安的「人性」給予了肯定:「平日極度壓抑行屍走肉的易先生,終可通過肉體原始的歡愉,找回一點真實存在的感覺。」  李焯桃不吝對《色,戒》的稱讚:「李安這回最大的突破,正是勇於探討極端處境下的人性,直視人生中性、暴力與死亡的真面目而不怕難堪。」他認為,張愛玲看那段孽緣,認為關鍵的是有沒有動真情,是十分女人的角度,「李安從男性的角度切入,明白性愛的本能動物性,對兩個長期活在恐懼和緊張之中的人有強烈的宣洩快感,但同時又引發新的壓力和焦慮」。  在華人世界看來,《色,戒》獲獎是:毫無懸念;對歐美媒體來說卻是:出人意料。  義大利《共和報》(La Repubblica)的評論不乏刻薄:「沒人想到李安的電影會獲獎,哪怕是小獎。」  《綜藝》的戴瑞克·艾力認為《色,戒》「戒多色少」,「除了有讓女性正面全裸的不好名聲外,電影劇情乾巴巴,沒有像《斷背山》和李安其他作品中,那種對情感的深度提煉。」  9月9日,路透社的報道《威尼斯電影節:讓人不解的選擇和發酸的評論》稱:「李安又拿到威尼斯大獎,驚奇的評論家們想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2005年他是一個廣受歡迎的贏家,但2007年不是。記者和評論家坐在媒體區,看著大屏幕上的典禮,當宣布李安獲得金獅獎時現場發出了噓聲,當好萊塢影星布拉德·皮特獲得最佳男演員時,這個噓聲更大。」  看上去只有《好萊塢報道》的評論比較正面:「李安的悲劇式的間諜故事,讓人想到的是士兵對戰爭的看法:長時間的讓人厭倦的生活在片刻極致的高度興奮中得到釋放。」  在路透社看來,參加金獅獎角逐的影片「沒有特別讓人喜歡的」,相比而言,法國導演阿布代勒·克西西的《種子和騾子》應該拿到金獅獎——有關在法國的阿拉伯移民家庭的日常生活和困境,影片此次獲得的是威尼斯評審團大獎。  評審團主席張藝謀沒有解釋為什麼將金獅獎授予《色,戒》,他在發布會上向媒體表示,「《色,戒》所有評委都很喜歡,我們認為它是最完美、最完整的電影。李安將多國資源很好地整合在一起,也是評委會青睞他的原因之一。」http://www.infzm.com/hot/hotpic/200709/t20070913_25709.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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