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中國文化一定是雜交的結果(4)
榮格通過閱讀中國道教文獻來掌握鍊金術的秘密,並以此為原型刺激物,探尋神秘學裡的心理原型,這種跨界和跨文化的思維,西方人能有,我們為什麼不能有呢?
共識網:如果按照拉康的理論,您的工作就是想從符號界返回到想像界,這個工作應該非常難吧。
朱大可:很難,我們現在只是做了一個初步的東西,做的是很粗略的工作,但也已經非常累了,素材太多了,也很容易出紕漏。但我自己的態度是不怕出錯。要敢於出錯,因為不出錯這個工作就沒法做了,只有上帝能寫出無錯的文本,只要是人寫的文本,就一定會有錯,有錯沒有關係啊,聽取意見,然後反覆修改。目前看來雖然沒有出現硬傷,但還是會被人質疑,比如考據不夠嚴密,證據不夠充分、論證方法有問題之類。但隨著新的考古學發現,這些將會不斷被補充、調整和完善。例如,在這本書寫完之後,又冒出了一系列新證據,進一步證明波斯帝國是秦帝國的政治/文化制度的原型。所以,我認為這應該是一個開放的文本,它拒絕閉合。以前我們出的書經常是自我閉合的,出完拉倒,第一版就是終結版。我跟東方出版社達成一個口頭協議,這本書可以一直修改下去,不斷出修訂版,許劍秋總編很認同這種想法。我想,等到這本書出到第十版的時候,可能就會變得比較完善了。另外,我的理論是一張大網,中間的無數個洞,要由年輕一代的學人來填補。它本質上是一個開放的公共平台。
我最欣賞的「宗教」是「墨教」
共識網:您是否認可這種說法,即儒教是把神給世俗化了,而基督教是把人給神化了。
朱大可:這說對了一半。儒教是把神世俗化,但基督教卻不是把人變成神,而是把眾神變成唯一神。把人神化的是中國的道教,它主張人通過「修鍊」達到永生,也就是成為神仙。「仙」這個字,一半是人,一半是山,指的是遠離世俗、住在深山裡的那些有神通的隱士。另一方面,中國人把神祇說成自己的祖先,也就是一些凡人。中國人自商周兩朝就有祖先崇拜,而從司馬遷的《史記》,更加理性地建構祖先崇拜,在學術上完善了這個體制,以此樹立「天子」的權力合法性。為了證明合法性來自從祖先繼承來的神聖血統,所以司馬遷把彼此沒有關係的神祇,垂直地編在一起,把他們說成是父子相承的關係,一個生一個,形成某種漫長的血緣鏈。那些安排不進去的神就被捨棄掉了。這就徹底瓦解了中國神話,令這方面的研究變得困難重重。
共識網:在這些宗教里,您比較喜歡哪一個?
朱大可:我不太喜歡儒教,因為儒教的所講的自由是建立在其他人不自由的基礎上的,「三綱」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強調人的管制與服從關係,是一種不平等契約。孔子認為這種結構才是國家穩定和個人成功的基礎。這使很多當代中國人對成功、民主的理解產生偏差。「我的成功是建立在你不成功的基礎之上的,我的民主是建立在你不民主的基礎之上的」。從這個意義上說,馬雲也未必是一個成功者。以前出過一本書叫《自私的基因》,作者道金斯從生物學的角度上論證,「自私的」人為了使基因傳播下去,跟其他人實現合作、共贏,最後反而表現出無私的品格。而傳統儒家卻是相反的例證。
佛教呢,中華文化引進佛教是為了解決對死亡的恐懼。中國人在春秋戰國時期是不畏懼死亡的,從伍子胥的故事可以看出。伍子胥被通緝,在逃亡的路上,擺渡的舟子、指路的漁夫和樵夫幫助他,但為了怕消息走失,就投河自盡了。春秋戰國時期的這種為陌生人赴死的故事非常多。但是從兩晉南北朝之後,由於連年戰爭和黑暗政治,朝不保夕,人們開始畏懼死亡和熱愛生命。那個時候妄議朝政就會招來殺身之禍,所以大家都不談啦,所以就出現了竹林七賢,躲在竹林裡面去喝酒縱慾,煉丹和熬藥,為的就是享樂和延長生命。但道教的煉丹術成功的很少,所以就引進了佛教,南朝四百八十寺,非常興盛的樣子。佛教以生死輪迴西方極樂世界的模式,消解了中國人對死亡的恐懼。
說到死亡呢,很多宗教里都有關於死神的敘事,它是一種陰鬱的符號。中國神話里原本是有一位死神的,但因為中國人對「死」的恐懼和忌諱,以為喊「死神」的名諱,就把他招來了,於是把「死神」的稱呼給改了,改成「冥」,其實就是死神,這個神後來在中國神話體系里消失了。直到佛教進入中國,外來的「閻魔王」這個角色才填補了死神的空缺。
在中國本土的範圍里,最值得關注的學說是「墨教」,也就是「墨學」。經過考證,墨子可能是一個拉比,或者是拉比的後裔,他的學說,跟古希伯來教有密切關係。墨家倡導博愛、平等,和平、節儉,這些跟儒家很不相同。儒家的「仁」只愛自己認識的人,同時它的「三綱」,還進一步強調等級關係,因此墨家和儒家在價值觀上是對立的。春秋時期,墨子曾經擔任宋國大夫,可能受這個影響,宋襄公是信奉墨家的。他是一個著名的和平主義者,同時非常講究誠信,他跟楚國打仗,大臣勸他趁敵軍渡河的時候去偷襲,他不肯,敵軍上岸之後還沒穩住陣腳,勸他這時候打,他還是不肯,最後就只能落得大敗的下場。毛澤東曾經嘲笑他「蠢豬式的仁義道德」。當然,墨家的信念,是信奉「兵法」、「厚黑術」和「計謀學」的流氓主義所無法理解的。這個飽受嘲笑的學說,正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瑰寶,可以拿來跟人類共同價值進行無縫對接。
共識網:後來,這些傳統文化中的「宗教」都斷裂了。
朱大可:新文化運動口號是「打倒孔家店」,魯迅在《狂人日記》中全盤否定儒學,說它「吃人」,這是很嚴厲的批評,它意味著包括儒教在內的中國歷史傳統,在20世紀中國大陸的死亡。傳統文化徹底崩潰,西方現代倫理也沒有進入,這種價值虛無,為20世紀流氓主義的發育和生長,提供了最大的空間。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在方向上完全是相反的。新文化運動倡導全盤西化。五四運動則教會中國人排外,也就是在所謂「愛國」的正義名義下,可以施行各種形式的暴力——打人,砸人財物,甚至縱火焚燒人家的房子,這些行為模式都源於五四運動,它後來成為文革的重要樣板。反思文革,就必須同時反思五四運動。它們是同一條線上的事物。
現在的儒學熱和國學熱,又走到另外一個極端,把一大堆垃圾當寶貝供奉起來,有的地方政府大肆倡導「二十四孝」,提倡變態的「孝道行為」,成為一個文化笑話。正如袁偉時先生所說,當下流行的所謂「儒學」和「國學」,對外排斥西方先進文化、對內排除「思想異己」、對上諂媚、對下裝神弄鬼。這樣的「傳統」,只能把中國人推回到舊帝國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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