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千種風情千古風流
(一)武夷山水的溫潤之子 年年春風剪楊柳,歲歲日月映古今。 在歷史的瀚海中徜徉,難免泥沙俱下,魚龍混雜,但總會有明麗的浪花閃亮我們的眼睛,總會有光彩的人物激蕩我們的心靈,總會有新鮮的收穫充實我們的珍愛。 目光在宋朝歲月中流連,靈魂在兩宋風情中蕩滌,精神在宋時戰火中厲練,就無法躲開柳永和柳永的身前事與身後名。 千種風情撲面而來,千古風流蕩氣迴腸。 柳永是永遠屬於武夷山的。 武夷山與柳永珠聯璧和,相得益彰。 暮春三月,我初訪武夷山,為的是賞名山秀水,潤祥雲柔霧,拜理學名家,觀柳永風采。在雲霧繚繞中登天游峰,在麗日靈光下漂九曲溪,在酥雨浸潤里探武夷精舍。置身人間仙境,彷彿時空交錯,眼前的綠水青山和歷史的濃雲沉霧時遠時近,忽清忽濁,讓游者的腳步並不輕鬆。 丹山碧水的武夷山以明麗的自然風光、美妙的神話傳說、渾厚的歷史文化、耀眼的名人大家而譽滿九洲,馳名中外。武夷人柳永獨具一格,位列其中,名副其實。 彷彿不經意間,我一下就撞進了柳永的世界,約略是因為腦海中對柳永的記憶和思索明顯多於屬於武夷山的其它。 我曾經想探尋柳永的故居,當得知時過千年之後,柳氏老宅已蕩然無存時,心情自然沉重。山還在,水還流,人早去,樓已毀,青煙化作浮雲,世情凝成惆悵。好在有了一個紀念館,這倒成了唯一可至的尋覓之處。 柳永紀念館遙對著丹霞峻拔、蒼松環簇、氣勢磅礴的幔亭峰,座落在高可觸雲、四壁陡峭、屹然聳立的大王峰腳下。這裡位處武夷山的第一峰,九曲溪的第一溪,讓人頻發居高思危之心、逝者如斯之情。 走進紀念館,遊人竟是極少,多的是微風搖樹、細雨滴葉的聲音,這正宜於孤身探幽,獨步靜寂。庭院精巧,錯落有致,長廊悠悠,芳草凄凄,丹峰擁翠,修竹扶疏。館前聳立的柳永全身塑像神采飛揚,眉宇間才情俱顯,面對雙峰,持卷凝思,為仙而吟。館內門廳照壁正面高懸毛澤東手書的巨幅柳永佳詞《望海潮》,背面為柳永名詞《雨霖鈴》的詞意石雕畫。館內東、西、後廂房內,有柳永生平館、柳詞書畫館和當代名家所賦的文詞。 柳永是現今武夷山市上梅鄉白水村人,原名三變,字景庄,又字耆卿。因排行第七,故又名為柳七。柳永少有俊才,為人風雅,巧工詞章,年輕時曾有「金鵝峰下一枝筆」之稱。 除了散見於他人著作中的詞作外,可以據史可查或是口口相傳的,大約只有這些。歷史是客觀的、公正的,只是由人寫成,堆積成渾厚的典籍,難免不失偏頗。正史中找不到柳永,野史的記載也是支離破碎,掛一漏萬,我們甚至無從得知柳永的相對確切的生辰年月。這就不單單是柳永的悲哀了,更是歷史的悲哀,也是史觀的缺憾。 武夷山人名家輩出、名人備至。南宋著名學者胡安國、抗金名將劉子羽也出生在這裡。集理學之大成者朱熹在這裡生活、著書、講學長達五十年,也算得上是武夷山人了。李商隱、楊時、范仲淹、陸遊、辛棄疾、徐霞客、戚繼光等歷代名人在這裡留下了百家千篇讚美武夷山的詞文歌賦。柳永與武夷山更是不可或缺,人因山而靈性迸發,山因人而名聲再揚。 歷史的遺忘和遺忘歷史絕不能相提並論。為數眾多的人的大腦、眼睛、嘴巴和雙手是勤勞而又公正的。無論是與柳永同時代的人,還是時越千年的世世代代的人,都無一例外地將他看得出、記得下、說出來、寫進去,這才有了不只留下精美詞章的柳永,也才有了有血有肉、有愛有怨的柳永。 忘不了柳永的首先是當今的武夷山人。故居灰飛煙滅,故土依然沉厚。風是和風,樹是綠樹,山是青山,水是碧水,人是親人。遊子走千里,根在故土中;風箏入雲端,線在情懷裡。故人將念想記在心裡,又將敬仰和柔情凝成可供來客叩訪的紀念館,這就是柳永的福氣了,也是遊客的造化。 (二)武夷之子的少年情懷 人都有七情六慾,柳永自是概莫能外。人都是慢慢長大的,柳永也是一歲一年。人都是三十而立,柳永也不是空待三十。 柳永也一定是童年無邪,少年天真,青年率直。 柳永少年時對詞的青睞和愛好伴其一生,使其盛享文名。 南唐滅於北宋後,柳永降生在南唐降臣柳宜之家。柳宜身為降臣,對舊主李煜念念不忘,默誦其詞,對新皇趙匡胤膽戰心驚,懼怕萬分,自此便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受父影響,柳永的性格多顯其柔軟的一面;得父所惠,柳永對詞的興趣和貢獻也源於其博學精思與經世致用。 有一次柳永見父親心無旁逸,凝神默誦,淚流滿面,就輕聲細語地問父親,這句有長短、似詩非詩、平仄無律、比詩順口的究竟是什麼。 難得笑上眉梢的父親給懂事而又細心的兒子講了詞。第一次接觸詞的柳永因為父親的眼淚、真情與憂鬱,將詞記在心裡,這一記就是一生的付出。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眼淚是心血的凝結。波瀾壯闊的詞的激流,發源於一雙無助的眼睛,啟航在一顆稚嫩的心靈,最初的淺溪卻都是哀怨的眼淚,千迴百轉,晶瑩剔透。 父親柳宜被皇帝派去治理水災後,柳永一直跟隨母親讀詩誦詞,得到啟蒙,後來又和兩個哥哥師從尹先生。在尹先生的點撥下,他在詞曲上的興趣和天賦展露無遺,在填詞度曲上不久就小有名氣。才子風度,少年情懷,入得紅樓,佳人青睞,收入雖然微薄,心理定然寬慰。 此時的柳永春風得意,無憂無慮。然而,命運之神沒有將他遺忘,無盡的磨難才剛剛開始。 神的化身就是范仲淹。父親柳宜和范仲淹是摯友。范仲淹慧眼識才,十分欣賞柳永金玉般的稟賦。然而,一個自在少年的詞作,有的只是至美至柔,沾的是青樓習氣,浸的是胭脂粉水,眼界是三尺樓閣,命題是寸步生活。范仲淹沒有對柳永失望,更沒能放棄改造的嘗試,已是軍政要人的他將柳永帶出了他少年時代一直廝守的小圈子和眷戀的小氛圍。 這正是大家的風範。指點一個人,沿著一條路走下去,踏出輝煌的征程,到達閃亮的頂點。沒有范仲淹,柳永可能只是一個宮廷詞人或者是一個青樓詞者。 范仲淹沒有把柳永送到京城,而是讓他隨軍西出邊塞。從風光旖麗、柔情似水、佳人如雲的江南,向著風雨如晦、霜冷劍寒、戰事不斷的西北挺進,正如冷水淬刀,恰似點石成金,這樣大的人生跨度,如此硬的哲人手筆,必然會有曠世的風采和驚人的收穫。 這是柳永人生真正的第一課。從金馬玉堂、風花雪月、美景華庭的享樂中,徑直來到邊塞經歷荒無人煙、風霜寒暑、千里赤地的洗禮,使他真切感受到了戰火紛紛、民不聊生、水深火熱,也使他深切地感悟到了國家的意義、百姓的疾苦和生命的真諦。 邊塞成了柳永人生第一課的課堂,導師是范仲淹,授課的還有邊民與邊防軍,內容涉及國家、百姓與邊事,入眼的是民怨沸騰、戰火遍野,入耳的是殺聲陣陣、戰鼓咚咚,這都讓柳永靈魂震動,熱血激蕩。 真金火中得,美玉啄中來。柳永的第一課不久就有了合格的答卷。在邊塞將軍狄青的營帳里,他寫下了此生第一首壯懷激烈的詞作《踏莎行》,傾情讚頌志在戍邊、浴血奮戰的無畏將士: 謀臣樣樽俎,飛雲驟雨,三軍共戮力番兒未去!天時地利與人和,西酋誰敢輕相覷。鼐鼐樓台,草迷煙渚。飛鴻驚對擎天柱!雄風高唱大風歌,昇平歌舞添情趣。 這闋詞成為邊塞軍歌,唱遍軍中,士氣大增。 這恐怕是柳永始料不及的。已經填詞度曲無數的他,夢寄青樓,情依煙花,從來都是軟聲細語,輕歌曼舞,數人纖纖碎步,長袖搖搖微飄,喚醒的是有情男女,驚起的是水中鴛鴦。現在卻是萬人同口唱一曲,千裡邊塞起風雲,這不能不讓他驚喜不已。 境界飛升、眼界高闊的柳永已經找到了人生第一個支點。 (三)科舉之途的悲慘境遇 人的痛苦大多在於無法改變所謂的命運,人的快樂大多來自適應既定命運的安排。熟讀經史子集的柳永才華橫溢,厲練情場疆場的柳永胸襟高遠。奔波仕途之路成了他唯一的選擇,拚搏科舉考試只能是唯一的途徑。 心比天高的柳永在宋真宗天禧元年時赴京城趕考,自以為金榜題名似探囊取物,將有作為如水到渠成。然而,這次卻名落孫山,他不在乎,淡然一笑,只在詞中說:「富貴豈由人,時會高志須酬。」人生不短,有時可待。誰知等了五年,再開科又是榜上無名。腸斷壓不住牢騷,他寫了這首著名的《鶴衝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 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依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樣的牢騷不會害人,只會害己,又讓被辱罵的人有了口實和把柄。柳永說我有才即使不做官也無所謂,照樣可以瀟洒。如此牢騷悶在肚裡爛掉也就罷了,偏偏他要說出來,又恰恰是用他最拿手的詞來表達,絢麗多彩的詞句和柔美動人的音律早已征服了所有歌者的心。好歌者傾情演繹,好事者挖空心思,這就由不得他了。柳永的這首牢騷詞最後傳到了宮中,惹得宋仁宗大光其火。 在京城逗留三年的柳永第三次應試,只等皇帝圈點放榜,對老帳記憶猶新的宋仁宗說:「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最終又是功虧一簣。 宋仁宗容不得柳永的牢騷和張狂,加上遊走在皇帝身邊的御用文人的挾嫌報復,直向廟堂之高的柳永,掉頭轉向民間,徑直扎到底層。皇帝少了一個艷詞作者,宮女少了一個麗曲譜手,百姓多了一個自己的詞人,妓女有了一個體己的情人。 是好是壞,歷史沒有評說,都在世世代代的人的心裡。 用淚水擦拭靈魂,以思想蕩滌世俗。來自民間,生活在底層,又成了柳永唯一的選擇。 風華正茂的柳永以風流倜儻的形象站立在百姓生活的第一線。與京城的高貴瀟洒揖別,潛身聚心融入市井繁華,才子風度重新找回,少年情懷依舊浪漫。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皇帝不養爺,自有養爺人。出入花街柳巷,沉緬秦樓楚館,落泊文人成了知己,煙花女子成了體己,民間創作成了主流,賣詞為生成了主業。 被宋朝統治階級所重視和提倡的仍然是駢體文賦與五言七言詩,文人多將精力投入詩與文的寫作,將詞看作「詩餘」,拒其入大雅之堂。有文載蘇東坡「先生以文章餘事作詩,溢而作詞」。辛棄疾也會作詩,詩不及詞,有文評其「稼軒胸中古今,止用資為詞,非不能詩,不事此耳」。詞供歌妓演唱,類似酒宴上的行令,被稱作小令。道德是一家之言,喜好卻因人而異。士大夫官顯名貴,卻可以畜養家妓,也可以在朋僚歡宴上讓歌妓舞女伴酒助興,酒酣心動,信手塗鴉,從櫻桃小口中似珠玉般吐出,字正腔圓;自長袖善舞里如天仙般迴轉,儀態萬方。歐陽修家有美妙歌妓八九姝,蘇東坡有歌女舞妓數人,韓琦家有樂女二十餘人,只有柳永被推到了道德的審判台上。柳永慕名誠拜執政大臣晏殊,晏殊不愧是慧眼識才之人。柳永說自己與晏相公一樣作曲,晏殊極不寬容,多有鄙視,直言自己不曾寫過柳永所表達的艷情,也沒有柳詞的眾口傳遍之惡。誤功名成就了填詞,填詞更誤了功名,只留下詞名。 詞與歌妓相伴而生,依賴生存。沒有詞,歌妓將口不能張,失聲於色;沒有歌妓,詞也無法落地生根,開花結果。彈淚唱曲的歌妓是成就詞走向輝煌的另一支力量。古代將歌妓、樂妓和舞妓並稱女樂,遊走在宮廷與官宦之家,成為豪華的裝飾品和腐化的玩樂術。時至唐宋,歌妓多數都有超群的修養、超常的技藝和超凡的美貌,長於吟詩作詞,自由表情達意,不少文人雅士都與她們有凄婉纏綿的愛情故事,流傳出感人至深的青樓佳話。但早已銘刻在各色人等內心深處和骨子裡頭的倫理與道德,永遠將歌妓釘在了萬劫不復的恥辱柱上。 柳永卻是離經叛道、敢作敢為的,他與歌妓們有著水乳交融般的依戀與交往。在精神世界裡,柳永同情她們的遭遇,習趣融洽;在藝術世界裡,精通音律的他為她們創作了不計其數的絕妙之詞;在物質世界裡,他與她們相依為命,聊以度日。在柳永的眼中,歌妓並不是輕浮淺薄的女子,為這些學識與主見俱備、品格與志趣高雅、嚮往與憧憬美好的女子寄情與疾呼,正是良心發現與為善之舉,多的是情與愛,少的是肉與欲。 這一下就是十七年的時間。在歌舞淫糜中消魂爍骨,沒能讓他筋柔骨酥;在青樓夢好里依紅偎翠,沒能使他留戀忘返。這也就是柳永,成為不可多得的例外。多少人一夜銷魂而爛掉一生,身陷情場而終生不拔。許多妓女因唱柳永的詞而紅透京城,又是妓女最終成全了柳永,使他活下來,沒有浪跡江湖、歸隱山水,讓一個斷然無法立足的人成長為一個讓人無法忘卻並使歷史閃爍光輝的詞人。 眾妓女對柳永的喜愛實在是無以復加。在風月場上遊盪,沒有一個是用情專一者,柳永也免不了朝秦暮楚。但他內心深處把她們看作是人,被崇拜者沒有將崇拜者視作低人一等者。見上一面,叫聲名字,寫首唱詞,都會讓她們喜不自禁,幸福無比。肯定有不少人或長或短地贏得過柳永的心,從中得到了名分和利益,其中的感激之情不言自明。作為吃青春飯的弱勢群體,妓女們「不願穿綾羅,願依柳七哥;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得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面」,這確乎是一個奇特的現象。世態炎涼,人情淡薄,懷才不遇,命運多艱。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自然樂相識。柳永面對市井雜巷、勾欄瓦舍,識其疾苦,哀其不幸,慰其歡情,多了一份同情、尊重與欣賞。柳永窮困潦倒,斷難千金買笑,只有快意的人生和滿腹的才華可供揮灑。從某種意義上講,與其說是柳永供養著妓女,不如說是妓女奉養著柳永。與大庭廣眾之下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石榴裙下衣冠禽獸、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相比,柳永當然會得到更多的理解和喜愛。野史和後人如此寬容柳永,眾多煙花女子功不可沒。 痴情人有《迎春樂》:「近來憔悴人驚怪/為別後、相思煞/我前生、負你愁煩債/便苦恁難開解/良夜永、牽情無計奈/錦被裡、余香猶在/怎得依前燈下/恣意憐嬌態。」一首《西江月》,三個知己女:「調笑師師最慣/香香暗地情多/冬冬與我煞脾和/獨自窩盤二個/「管」字下邊無分/「閉」字加點如何?/權將「好」字自停那/「奸」字中間著我。」這自然被視為無聊之作,是為了博取妓女們的歡心,迎合小市民的俗趣。這自然也被昨夜盡情銷魂、今晨剛出青樓的王侯將相、名人雅士所不屑一顧,做起來可以堂而皇之地斯文掃地,說起來必須冠冕堂皇地附庸風雅,當然與柳永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在這方面,我們實在沒有理由過多地責備柳永。作為封建文人,從政不通而寄情山水的只有李白與陶淵明,為政不順而專司文心的只有蘇軾與白居易,柳永是得意盡歡、失意歡盡的人,況且後人也無法改造前人。誠然,歷史的足跡延伸到北宋開國後的數代,堆積其中的是太多的風情、太重的濃艷、太厚的淫猥。五代十國亂中求生、以樂為本;隋朝登峰造極、短命如催;唐朝空繁虛華、推波助瀾。歷史的悲劇沒有驚醒宋朝的夢中人,歷史的香風卻熏染了趙氏天子,歷史的淫雨浸潤了大宋王朝的文官武將。寫點艷詞,喝點花酒,心陷情場,身依風月,早已不是三教九流的專利,登堂入室的王侯將相更是樂此不疲。晏殊父子一唱一和,後世的周邦彥與宋徽宗因李師師而明鋪暗蓋、爭風吃醋,五花八門之事數不勝數。就連極受後人崇敬的歐陽修、蘇軾等宗師顯官,五彩繽紛之事與含情脈脈之句也是不枚勝舉。 柳永一生以生命求風情,用靈魂譜華章,作為封建社會的文人詞者,這已屬難能可貴。想時下文人,多有以靈魂生活、用身體寫作者。讀《紅樓夢》只記住了怡紅院,看《金瓶梅》只記得西門慶,上過黃色網站,看過幾張爛牒,盡搜離奇情節,獵奇陰暗角落,面對潔白的稿紙和柔和的熒屏,沉緬於痴攀巫山、姿行雲雨,誤將支流作主流,吸毒、嫖娼、一夜情紛至沓來,頹廢、鬱悶、多角戀雜然相陳。將所寫人物少時對性的無知當作看點,將個人臆想與體驗作為賣點,肆意放大涉性的第一次,隨意塗抹初潮與初夜,將蒼蠅、臭蟲等堆砌在作品中,以經血與精液為粘合劑,將文學殿堂妝扮得烏煙瘴氣,把詩詞歌賦演繹成亂七八糟。用身體寫作就是透支卑劣生命,以骯髒作墨就是出賣卑賤的靈魂。更有不少的影視之作,用高倍放大鏡張揚黑暗,用視覺衝擊波宣洩濫情,以灰暗的心理選美,以取樂的方式速配,對空長著一雙眼睛從來不讀好書的「影視愛好者」更是大飽眼福、消磨時光。這些人都是一件好事也做不成的人,不做壞事,他們就無法活著。與風流卻不下流的柳永相比,全是些下流卻不風流的貨色。 (四)有愛之人的無可奈何 與同代同朝的文人名士相比,柳永自是獨具風流的,這與時勢不同、環境迥異息息相關。柳永所處的時代正當北宋開國三代,國家統一,盛世太平,經濟復興,文化繁榮。汴京城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都市,新興市民階層迅速形成,都市通俗文藝快速發展。市井沃土奼紫嫣紅,都市文化日新月異。一日千里的文化呼喚自己的領頭人,柳永眾望所歸擔當此任。土壤是肥沃的,優良的種籽不會隨風而至。愈挫愈剛的柳永沒有象許多人那樣歸隱,既沒有像大隱者那樣隱於朝堂,又沒有像中隱者那樣隱於鬧市,也沒有像小隱者那樣隱於山野。以新我的形象遊走在市井之間的柳永,成長為一棵綠意昂然的茁壯之樹。 柳永只快意於直抒胸臆,不違心做應景文章,這就比不得周邦彥。柳永離世後四年,周邦彥出生。年方二十八歲的他寫了一篇《汴都賦》,先得宋神宗欣賞,開始了仕宦生涯;後得宋哲宗召對,使誦前賦;又得宋徽宗喜歡,覽表稱善,真可謂一賦得三朝之眷,一文得數進之階。周邦彥生活在北宋的鼎盛時期,適值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鼓舞,班白之老不識干戈。故而他的詞中沒有絲毫的金戈鐵馬之聲,有的只是蒼白無力的長吁短嘆。周邦彥與名妓李師師多有往來,又傳說其與宋徽宗爭風吃醋。有《少年游》可以佐證:「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雪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柳永只快意於浪跡風月,不甘願歷經磨難,這又比不得姜夔。一生未仕,以布衣終老的姜夔,嘯傲於江南湖山之間,寂寞於江湖游士生活,死在西湖時,同樣貧不能殯,靠友人資助落葬於錢塘門外。作為南宋的婉約派詞宗,姜詞講究格律,音節諧美,鍊字琢句,用典詠物,將江西詩風的清勁瘦硬揉進婉約纏綿的詞風中,形成了獨特的風格。一個貧困疲憊的流浪者,一份凄婉低沉的悠情;一個襟懷灑落的名士,一份洒然忘我的超脫。難以排遣的愛情之憶,動人心弦的摯友之情,終難釋懷的國事之憂,無限悵惘的世情之傷……都將「野雲孤飛,去留無跡」的清空風格揮灑到淋漓盡致。 站在明處的名人永遠是躲在暗處的小人死盯的對象,緊盯胸懷坦蕩、光明磊落者的,也不乏招搖撞騙於光天化日之下的所謂德高望重的正人君子。 柳永幾次多災多難,幾近死裡逃生。 這首先來自於獨掌芸芸眾生、萬千子民生殺大權的皇帝。備受皇權壓制,難得施展才華的柳永,因為皇帝對柳妻的垂青,竟然淪落到家庭和婚姻蒙羞加恥的進步。這恐怕是柳永最難以承受的巨大災難。 金國使者請求宋朝皇帝贈送巨幅的西湖山水圖,柳永的詞和米芾的畫當之無愧地入選。一首《望海潮》,西湖美景盡收眼底,詞人征服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也征服了遠在北國的金主。宋人羅大經的《鶴林玉露》記載:「此詞流播,金主亮聞歌,欣然有慕於『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揚鞭渡江之志。」另有傳說他派遣畫工混入使者隊伍中,偷偷摸摸地臨摹了杭州的湖山勝景帶回金朝。有揮鞭渡江之志的金主完顏亮在畫幅上題詩:「萬里車書一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側,立馬吳山第一峰!」 這就是柳永不可推卸的「罪過」了。 一曲《望海潮》,夫妻同唱人間天堂,妻子征服了神魂顛倒的皇帝。對於柳永,這簡直就是沒有任何答案的難題! 家道中落,結髮妻子倩娘因小產離他而去。在她的遺物中有一本《樂章集》,收集了柳永曆年所寫的詞。題序是:「外子耆卿,工於詞,常有佳句,振蕩人心,余女紅之餘則悉覓之,而志鴻爪,亦敝帚自珍耳!夫耆卿之作,散失者多,韓之詞,傳之則少,且溫韓之詞,香艷見長,憂時傷世則無,而余夫所作雖多綺語,卻含義深沉,如『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之句,不知者謂其冶艷,知之者則知為渠於詞壇之心力……」柳永如此幸運,能與知己朝夕相處!柳永何其凄慘,竟與倩娘生死兩界。悲發心底、哀不自勝的柳永,拔出了狄青贈給他的佩劍,朝著胸口刺去,欲隨芳魂一同歸去…… 倩娘的死是柳永生命中的最痛,也是他後來「遊戲青樓,直把群妓當倩娘」的浪子生活的直接原因。直到他又遇到了謝玉英,那個令他重新專一如初的女人,他才又找回自己。 一言九鼎的皇帝執意橫刀奪柳永之愛,柳永斷然拒絕這無恥之行。愛女人更愛妻子的柳永,又一次被成全為頂天立地的偉丈夫。 皇帝碰上了軟釘子,天子丟不下硬面子。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打殺柳永,易如反掌。讓皇帝心滿意足地獲得喜愛的美人,讓天子心平氣和地下得穩當的台階,自有人爭先恐後,不遺餘力。當著太平宰相、寫著柔美艷詞的晏殊與一幫心懷鬼胎、心狠手辣的人陷害柳永的時候,宋仁宗樂得順水推舟,將柳永下獄治罪。晏殊作詞頗得人望,羅織罪名卻是手段欠佳。竟然說什麼柳永的《望海潮》故意渲染江南風物,誘使金兵南侵,中間必有好處,罪魁禍首非他莫屬,罪惡滔天不死不行。 但求一死的柳永最終活了下來,知情達禮的太后救了他。悲劇的舞台已搭成空中樓閣,沉重的帷幕早已分列兩邊,猙獰的劊子手已舉起了鬼頭刀,柳永從鬼門關僥倖逃脫。 (五)有心之人以命填詞 有一種執著叫期待,有一種快樂叫苦難。柳永的一生就是在期待中堅守執著,在苦難中尋找快樂。 4 7歲時,柳永才考得一個小官。真宗、仁宗兩朝四次大考,共取士9 1 6 人,絕大多數人都順利為官,青雲直上,但歷史早已將他們忘得乾乾淨淨,只有柳永至今還閃現在歷史的天空。 或許後人不免責怪柳永胸無大志,不象歐陽修、蘇東坡那樣志在治國,不象李清照、辛棄疾那樣悲情憂國,也不象陸遊、劉克莊那樣詩心寄國,但珍藏於靈魂深處的向善的人性與悲憫的情懷,同樣使柳永的形象有血有肉、情感備至。柳永在范仲淹等人的影響下,眼睛一直在社會的最底層流連。軍人的奉獻曾經使他熱血沸騰,鹽工的悲慘又使他萬分同情。一度瀟洒的柳永給我們展示出了悲天憫人的心境和悵惘凝重的詞賦,沉重得令後人和歷史無法自持,難以承受。 苦難總是如影隨形,永無休止地纏著柳永。仁宗派人毒殺,玉英成了替死的羔羊。艱難活著的柳永,只能使身心的痛苦變得無以復加,除了酒中求趣和詞中求慰,柳永一無所有。 心下有愧的仁宗良心發現,賜了五十一歲的柳永一個祿微位卑的小官。柳永無法拒絕,時而棄官遠遊,時而復職度日。朋友遍天下,名聲震九州,柳永沒有停下他的腳步。身臨采石磯,憑弔李白墓,眼前事恰如前朝非;登臨岳陽樓,懷念范仲淹,恍若隔世淚如雨;泛舟洞庭湖,祭奠汩羅江,屈原之涕如在眼前。 哀怨寓悲情,憤怒出華章。苦難磨礪出靈魂,眼淚凝結成珍珠。歌妓生活苦中作樂,城市風光心曠神怡,羈旅愁苦凄涼婉轉。柳永是詞的世界的中流砥柱。在詞的形式上,他把過去只有幾十字的短令發展到百多字的長調。在詞的內容上,他把詞從官詞解放出來,大膽引進了市民生活、市民情感、市民語言,歌唱市民和讓市民歌唱自己。在詞的藝術上,他發展了鋪敘手法,基本上不用比興,硬是靠敘述的白描的功夫創造出前所未有的意境。比如傳世名作《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隅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柳永最大的貢獻是將只供貴族士大夫歌筵舞席消遣的詞平民化,使其深入下層文人和市井之間,並在全國廣為流行。沒有柳永,宋詞文化根本不可能與唐詩相媲美,秀峰雖多,難成巨擎。後來在操詞度曲上盛名如歐陽修、蘇東坡、周美成、李幼安、辛稼軒、陸放翁、姜白石、劉克莊等人,無不是站在柳永的肩頭,只是使詞更具豪放、更兼格律、更加通俗化而已。蘇東坡的豪放、周邦彥的格律、李清照的通俗,都可以在柳永的詞中找到出處。退一步講,後世人可以另當別論,但作為同代人的蘇軾,既是詩詞大家,又是文壇領袖。蘇軾的前期作品自不必說,直到完成《江城子?密州出獵》之後,他才謹慎地說了一句:「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自是一家」從來都是為文者追求的目標,作為開拓者的柳永對詞的影響卻是根深蒂固、無法撼動的。打著「奉旨填詞狀元──柳三變」皇牌的柳永,並沒有做皇帝給定和喜歡的題目,否則,就不會有「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的文化奇景。 生前的凄涼必然會導致離世時的悲慘。只因為道貌岸然者所不容,不名一文的柳永的喪事幸得由眾妓女操辦,才算入土為安。陽春白雪擔心污其貞節,正統史籍將其拒之門外,只有下里巴人深情默念並代代相傳,野史雜記視其貢獻而摘簡錄要。 柳永「葬資競無所出」,是妓女們集資安葬了他。此後,每逢清明,都有歌妓舞妓載酒爻飲於柳永墓前,祭奠這位詞人,時人謂之「吊柳會」,也叫「上風流冢」。不是參加「吊柳會」、「上風流冢」者,不敢到樂游原上踏青,並約定成俗。直到宋高宗南渡之後,這種風俗才中斷。後人有詩題柳永墓云: 樂游原上妓如雲,盡上風流柳七墳。 可笑紛紛縉紳輩,憐才不及眾紅裙。 (六)空前絕後的青史之名 充盈著悲歡離合的舞台終於拉上帷幕,所有的煎熬與磨難終於偃旗息鼓。對於柳永來說,生前事就無法自主,身後名更由別人主宰。 然而,歷史是公正的,歷史不會忘記。 一曲《雨霖鈴》,曉風殘月,深寓千種風情;一曲《鳳棲梧》,舊曲新聲,情寄心上之人。近代國學大師王國維將其「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千古名句作為古今成大事和做大學問者必經的三種境界之二,有烘雲托月之效。偏愛豪放又不廢婉約的偉人毛澤東, 閱讀並批畫柳永的《樂章集》就有《卜運算元》、《八聲甘州》、《少年游》等49首,手書的《望海潮》,剛柔相濟,雲捲雲舒,成為傳世書法名作。 柳永是北宋盛世的棄兒,這幾近殘無人道。柳永又是歷代歷世的寵兒,這卻是萬幸之幸。 好古而慕詞者,自會對柳永之作愛不釋手。即使在互聯網發達至今、無孔不入的時下,以一種非常的生存狀態掛在網上的人,也對柳永給予了無盡的關注,其中定然大多是年輕人。少男少女初解風情,史籍浩繁不忘柳永;紅男綠女詞海拾貝,句美曲高和者甚眾。有關柳永的文章汗牛充棟,異彩紛呈;涉及柳永的話題熱鬧非凡,趣味橫生。這確乎是始料不及的。 歷史的缺撼就是這樣被一點點地彌補起來的。雖然長路漫漫,但始終沒有停下這溫情的腳步…… 再吟《雨霖鈴》,悵然生悠情。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藹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哪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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