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山」,新鄉愁
2016年09月08日
劉荒田 下午,坐在理髮室的皮椅子上,老師傅替我理髮。這活計,其簡捷僅次於侍候禿頭,以從業超過30年的精準手藝,五分鐘一定完工。而初履斯土之歲,頭髮濃密,前沿微卷如波浪,可不這麼衰頹……我這麼想著。旁邊的椅子坐下一位老太太,女理髮師替她圍上圍巾,開始工作。與斑白髮上的剪子一般活躍的,是她們的對話。 室內全是廣東台山人,老太太和兩位理髮師是同一個區,從口音判斷,他們的家鄉距離我的村莊約三十公里。她們絮絮叨叨的神侃,深深吸引住我。主題是返鄉。搭哪個航線,航班,從哪裡下機。離開機場,坐哪一班巴士回縣城。然後,是城裡住旅館還是徑直回家?村裡的老屋能不能住人;大山腳下的天氣,旺淡季機票價格的差異,乘機優惠,村裡的老人,小鎮的菜價;小墟邊沿的大榕樹在不在,童年每天吃出一口黑牙的山稔子可能採到,村後菜園旁邊的番石榴,果子像不像從前的甜……漫無邊際,我聽得熱淚湧出。老師傅莫名其妙,給我遞來紙巾。 教我激動的是永恆的鄉愁。我和他們一樣,都是「老金山」,移民年資動不動是「三十六陂煙水」。由於回鄉的方便與頻繁,「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的古典式,「洵此美而非無土」的非黑即白式;「遠隔天涯,關山難越」的無奈,「卻望并州是故鄉」的迫切,越來越遠。從前的鄉愁,以「有家歸不得」為前提,不論回不去的原因,關乎政治,經濟,還是面子,身體。 那麼,「越洋客機經濟艙里睡一覺就差不多到家」的現代遊子,「新鄉愁」是怎樣的呢?首先我得承認:它永遠存在,這是足以教人興奮的,這也是我聽鄉親談「回鄉」而淚奔的緣由。鄉愁在「老金山」心中,容或濃淡有別,他鄉久居的穩妥之感和它業已水乳交融;可是,只要是故國山水滋養的第一代,鄉愁是與生俱來的胎記,是頭上的星空;是「三月三」的烏芹藤包子,「七月七」的「過山香」,中秋的月餅,冬至的湯圓。 鄉愁使我們心裡踏實。它的有與無,差別是顯而易見的,且設想一個深夜,你獨自失路於異國街頭,而你終於搭上計程車,司機問你:「去哪裡?」你無言以對,為了無家。形而上地說,故鄉在靈魂回望中不變的焦點。即便在平日,如果話題里失去故鄉,失去「怎樣回去「,「回去以後做什麼」一類永不陳舊的內容,人將變得何等乏味!由此,思想失去滋養,精神缺了支撐。和沒有故國背景的人結交,即便友誼甜蜜,精神上也只及枝葉,缺「根」的相通。 「有家歸不得」時代的鄉愁,儘管不乏詩情,但囚徒般的渴望,久曠一般的激烈,與絕望同等的憂傷,多少帶著毒素,未必利於心理健康;那麼,來去自由時代的鄉愁,是從容的,優雅的,充滿欣慰。你還鄉,不是贖罪,不是索取或償還欠債。村路上,積聚於牛蹄窩裡的雨水,映照你一路老去的笑顏,祖先的墓地四周,迎春花一年年維持燦爛,你參與捐助的學校一片書聲。你發現,知青年代春種秋收的田野旁邊,田埂上沾晨露的小草,和異國住處後院的蒲公英一般溫柔。下榻於老屋,凌晨雞聲從遠處飄來,恍惚間,你忘記了木板床和鋼絲床的區別。 總之,當今的鄉愁,以雋永的甜取代苦澀的悲憤,更加宜人,更教我充滿「第一代」的自豪——唯我輩擁有豐沛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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