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和壇記》的西夏譯本

[田野調查與研究]《孔子和壇記》的西夏譯本作者:聶鴻音

《民族研究》 2008年 第03期

《孔子和壇記》是中古時期在我國西北地區產生的一部道家俗文學著作。其漢文原本已佚,唯西夏譯本尚存。前人已經發現該書的敘述線索套用了《莊子·漁父》,本文則進一步指出其漢文原本的撰成時間應在唐代中葉以後,內容為佛、道兩家思想的雜糅,且作者的文化水平不高,這是唐宋西夏時代佛教與道教世俗化的反映。文章最後利用西夏譯本對相應的漢文底本進行了構擬,希望能為西夏學和古代河西俗文學的研究提供基礎資料。關鍵詞:西夏 翻譯 道教 俗文學 莊子上世紀30年代,聶歷山從科茲洛夫所獲的黑水城文獻中發現了一部用西夏文寫成的俗文學作品,題為《孔子和壇記》,記錄的是孔子、子路和一位「老人」之間的問答,老人用道家思想批評了儒家的主張,最終使孔子折服。聶歷山正確地指出了這部書並不是西夏人自撰,而是從某部現成的漢文著作譯成西夏文的,只不過相應的漢文原本沒能保存到今天。從那以後,學界再沒有得到有關這部著作的任何消息,直到2000年,克恰諾夫才公布全書的照片並進行了詳細的研究。他在研究中進一步發現,《孔子和壇記》套用了《莊子·漁父》的敘事線索,兩者間有一些相似的情節和思想內涵。本文的目的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略作補證,希望能為西夏學和古代河西俗文學的研究提供基礎資料。一據克恰諾夫介紹,《孔子和壇記》1909年出土於內蒙古額濟納旗的黑水城遺址,今藏俄羅斯科學院東方研究所聖彼得堡分所寫本部,編號HHS.№3781。全書一卷,為蝴蝶裝寫本,首缺,現存部分凡72個半葉,紙幅7.5×13.5厘米,無邊欄,每半葉5行,行8至10字不等。西夏字為楷體,前後兩部分並非一人所抄,後一人書法不佳。原件保存不善,入藏後雖經修復,但有幾葉的殘字難以復原。卷尾最後一行的日期已經缺損,克恰諾夫據現存的幾個字將書的抄寫年代考為西夏元德四年(1122),可以信從。這本書的卷尾保留有完整的書題,西夏字寫作「孔子和壇記」,對應的漢字是「孔子和壇記」。聶歷山和克恰諾夫都把其中的「和」譯成了「和解」(HpHMHpeHHH),給人的感覺是孔子和老人在學術主張上的矛盾得到了調和,這恐怕與書的主旨略有不符。《莊子·漁父》開篇說:孔子游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成玄英疏:壇,澤中之高處也。其處多杏,謂之杏壇也。琴者,和也,可以和心養性,故奏之。顯然,「和」在這裡指的是琴,所以西夏書題的實際意思應該是「孔子琴壇記」,也就是記錄了孔子在杏壇上彈琴時所發生的事情。在考證《孔子和壇記》漢文原本的成書年代時,克恰諾夫注意到書中提到了楚國詩人屈原,他由此認為漢文原本的出現時間應該晚於屈原在世的公元前3世紀,有可能是漢朝初年(前206-220)。在我看來,克恰諾夫顯然把《孔子和壇記》漢文原本的成書時間定得過早,這大概是因為他在研究中利用的主要是《莊子》的俄譯本而非漢文古書,而事實上西夏譯本里已經為我們提供了一些線索,如果將這些線索與古籍中的相應記載對比一下,就可以看出其漢文原本的成書時間不會早於唐代。《孔子和壇記》中的老人大致相當於《莊子》里的漁父,只是先後以遊方道士和漁父兩個不同的身份出現,孔子後來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奧秘,書的第60至61葉上說:孔子深悟老人之變化而謂人不知這話的句法有些費解,我把它譯作「孔子深悟老人之變化而謂人不知」,意思是說老人變化了形象,自以為孔子不知道,但孔子卻是明白的。由於漢代以前沒有出現過《莊子》的注本,所以老人反覆變化形象的傳說最有可能來自唐成玄英的《莊子·漁父》疏:漁父,越相范蠡也;輔佐越王勾踐,平吳事訖,乃乘扁舟,游三江五湖,變易姓名,號曰漁父,即屈原所逢者也。既而汛海至齊,號日鴟夷子;至魯,號曰白圭先生;至陶,號日朱公。晦跡韜光,隨時變化,仍遺大夫種書雲。成玄英的解釋儘管令人感到多少有些荒誕,但如果這正是老人「變化」的典故出處,那麼就可以估計《孔子和壇記》的成書時間必然晚於成玄英在世的公元7世紀中葉。更晚一些的線索來自《孔子和壇記》西夏譯本的第23至24葉,那裡記錄了老人對「一切非禮所定」的闡發,其中說道:鶴不浴自白,烏不染自黑。蛛不教自成網,而燕不招自來。這幾句話可以譯作「鶴不浴自白,烏不染自黑。蛛不教自成網,而燕不招自來。」相應的漢文見於明徐元太《喻林》卷17引《陰符經注》:鳥不染而自黑,鶴不,浴而自白,蛛不教而成網,燕不招而自來。儘管《喻林》成書很晚,而且在常見的《陰符經》古注本里並沒有相應的內容,但我仍然相信這四句話的嚴整對應一定意味著它們有著共同的來源。我們知道,《陰符經注》一般認為是唐代李筌偽托黃帝之名的杜撰,@假如《喻林》所引的那幾句話確實來自《陰符經》的某個中古注本,那麼就可以初步證明《孔予和壇記》的成書時間必然晚於李筌在世的公元8世紀中葉。相同性質的證據還有《孔子和壇記》第48葉上對孔子形象的描述:身長九尺,腰懸寶劍,垂手過膝西夏文譯成漢語可以是「身長九尺,腰懸寶劍,垂手過膝」。我們知道,「腰懸寶劍」並不是孑L子的實際做派,事實上不但現有的文獻都不強調孔子持劍,而且《孔子家語》卷2里還有一段話可以證明他是反對持劍的:子路戎服見於孔子,拔劍而舞之,曰:「古之君子以劍自衛乎」孔子曰:「古之君子忠以為質,仁以為衛,不出環堵之室,而知千里之外。有不善則以忠化之,侵暴則以仁固之。何持劍乎?」歷史上最著名的孔子佩劍形象見於唐代大畫家吳道子的「孔子行教像」,這幅名畫在曲阜孔廟裡以石刻的形式保存到了今天,估計古時曾有眾多摹本廣為流傳。如果認為《孔子和壇記》中的孔子形象正是唐人心目中那種佩劍的樣子,那麼就同樣可以估計該書的寫成時間必然晚於吳道子在世的公元8世紀中葉。至此我們可以相信,《孔子和壇記》的漢文原本應該不會產生於漢代初年,而一定是唐代以後的作品。二克恰諾夫明確地告訴我們,儘管《孔子和壇記》和《莊子·漁父》在故事線索上的相似點可以一望而知,但二者之間卻幾乎沒有完全對等的語句。下面看兩個勉強可以形成對應的例子,第一例見第18至19葉:「爾師曾統國乎?曾佐君乎?」子路曰:「不曾。」[老人謂子路曰:「爾師曾統國乎?曾佐君乎?」子路曰:「不曾。」]對應《莊子·漁父》:問曰:「有土之君與?」子貢曰:「非也。」「侯王之佐與?」子貢曰:「非也。」《孔子和壇記》在這裡把《莊子》的問答簡化了,同時又把「子貢」換成了「子路」。另一例見第22至23葉:強怒不威,強親成疏,強哭不袁,強笑不和。……真威不怒,真親不疏,真哭不笑,真笑不哀。[強怒不威,強親成疏,強哭不袁,強笑不和。……真威不怒,真親不疏,真哭不笑,真笑不哀。]對應《莊子·漁父》: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想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莊子》的本意是強調發自內心的真情比外表裝出的神態重要,可是《孔子和壇記》的作者卻完全沒有理解其實際含義,不但把原文妄改成了四言四句,而且把內容也整得面目全非了。就像殘唐五代時期的眾多敦煌俗文學作品那樣,《孔子和壇記》並不致力於傳統經典的詮釋,而是借經典之名以行現世說教之實。我們知道,《莊子》在不少章節都提到了孔子師徒,其中不乏針鋒相對的論辯,但作者一般都給了孔子以足夠的尊重,只是在《盜跖》和《漁父》兩篇里,孔子才成了被調侃的對象,而這種調侃恐怕也並非出自純粹的惡意,因為其中對孔子某些尷尬境況的描述並不見得比《論語》過分。事實上除去極短的時間外,古代王朝對儒、釋、道三家並沒有明顯抑此揚彼的政策,儒、釋兩家也未見有主動排擠道家的重大舉措,相比之下,反而是道家的氣度顯得有些狹小。傳說出自西晉王浮之手的《老子化胡經》首開道教貶抑佛教的先河,而與此相應,《孔子和壇記》顯然也是唐代以後民間道士貶抑儒學的產物,這種唯我道家獨尊的傳統觀念歷經宋元,到近代一直延續不衰。然而,《孔子和壇記》在批評孔子的主張時並沒有援引《莊子》、《列子》等道家經典著作,而是更多地使用了唐代以後中原乃至西北地區流行的俗語,例如「獺依時自祭天,雁依時自至,魚藏於水,鳥棲於木」之類。其中對某些俗語的使用也並非來自經典訓詁,而是多少加入了一些非正統的理解。例如從經學的眼光看,「獺依時自祭天」的說法恐怕應該改作「獺依時自祭魚」,典出《禮記·月令》「獺祭魚」,鄭註:「此時魚肥美,獺將食之,先以祭也。」「獺祭」本來說的是每年正月間冰河開凍,水獺會把捕到的魚一條條整齊地擺到岸上,看起來就像用魚來祭祀一樣,未見得跟祭天有什麼關係。在中國歷史上,教派之間的相互菲薄和譏諷大都不集中於宗教上層,而僅僅是被下層從業者津津樂道的事情。這些下層從業者一般都不具有很高的文化水平,不少人甚至連本教門的基本經典都不熟悉,只是懷有某種幼稚的宗教熱忱而已。《孔子和壇記》漢文原本的作者恐怕就是這樣一位缺乏傳統文化素養的普通道士,因此我們在他的著作中體會不到《莊子》裡面那種縱橫宇宙的博大胸懷,也體會不到莊子本人那種細緻入微的睿智目光。莊子是個厭世的哲人,但哲人厭世的前提是對宇宙人間的大徹大悟,而俗人厭世則不過是在歷經塵世挫折之後的自我沉淪。毫無疑問,《孔子和壇記》漢文原本的作者屬於後一種人,他似乎並沒有讀過《莊子》全書,至少是連讀懂字面都沒能做到。例如在第58至59葉上老人對孔子有這樣一句教導:任公子一釣六魚,如何不貪?考任公子釣魚事出自《莊子·外物》: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牿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鈞,期年不得魚。巳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餡,沒而下騖。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自製河以東,蒼梧巳靶,莫不厭若魚者。《莊子》在這裡只是說任公子釣到了一條作為海神化身的大魚,並沒有加以絲毫褒貶,而《孔子和壇記》卻認為這是他貪心的表現,尤其讓人啼笑皆非的是,書中竟說任公子釣到了「六魚」——「六」顯然是漢字「大」的形訛。《孔子和壇記》的重點在於批評孔子對「禮」的尊崇以及為「禮」而奔波的生活態度,可是作者在闡發時並沒有體現出對《莊子·漁父》中「法天貴真」這一抽象觀念的把握,而是充斥著對寂靜修行這一具體行為的褒揚,某些地方甚至還帶上了佛家的味道。例如孔子追尋老人來到河邊,聽到老人唱了一首歌,歌中竟然使用了欲樂和貪嗔這類佛經獨有的術語。此外,在第28葉和第32葉上還兩次出現了飛蛾投火的比喻,我們知道,這個比喻最初也只是在佛經里才有,例如元魏般若流支譯《正法念處經》卷30:如飛蛾投火,不見燒害苦。欲樂亦如是,痴人不覺知。若人著欲樂,常為欲所燒。如蛾投燈火,慾火過於此。進一步還可以看出,非但這幾個詞語,老人唱的整首歌在形式和內容上都明顯受到了佛偈的影響。這些可令我們作推斷說,《孔子和壇記》所宣揚的並不純粹是道家的哲學思想,而是雜糅了佛道兩家的「出世」觀念。這種觀念在唐宋西夏時代的佛教和道教信徒中都很盛行,應該看作是佛教和道教世俗化的必然反映。最後,我們根據西夏譯文對《孔子和壇記》的漢文原本試做構擬,構擬本的語言不一定與西夏字逐一對應。當然,鑒於當前任何人在翻譯西夏文時都不能達到完全自如的程度,所以我們的構擬也歡迎來自各領域學者的校正。……交白,東採行道遲遲,言若大儒,煢煢趨壇。子路見老人遠來,謂其欲過孔子面前,擾其弦歌,乃徐徐前逆之,欲老人他往。行近則見道旁有樹,樹下一大石,老人坐其上,獨自歌之,獨自舞之,旁若無人。子路至於樹側,望老人拜手稽首,曰:「老父高年皓首,出遊既無子孫相隨,又無柱杖之用,奈何去家獨行郊野,煢煢而來此耶?爾欲何往?吾師孔子於南方近處鼓琴,爾欲驚擾乎?今老父緣何不聽諫言,止其樂歌而獨歸耶?」老人聞言,倚於樹,默然瞑目,一時若元所聞。子路亢聲,老人乃驚,遂瞠目,望子路拱手曰:「將軍喏!將軍喏!」子路聞言變色,怒謂老人曰:「昔再三相問不答,此刻方舉首,出言不恭,是為戲人。不知我乃文人,頗學禮數耶?謂將軍喏者何?」老人聞言,俯首竊笑,謂子路曰:「此言差矣。我聞『將軍』二字者,人豈皆可得而稱之?孝順於家,忠貞於君,通曉兵法,冒死征戰,能知勝負,治理國家,有如此謀略。則謂之將軍,得將軍之名。今爾子路身體勇健,聲音剛強,言語風雨磅礴,面如悖逆之色,如此自矜,豈為文人?既見爾言,則爾師亦實不明大道也。吾常見南方文人,不為如此行止。」子路聞之南方別有文人,不知老人誑語,乃前行,敬問南方文人行止何如。老人曰:「待吾聊為言之。」老人曰:「南方之學士,舉止平靜,言詞成句,心懷敬畏,行正自謙。不弄權於上,不侵凌於下,不矜不盜,不以強凌弱,不以智欺愚。復思學業,巧語若拙,不慚衣食粗鄙,惟有多學寡行。思之不虛,言行以真。忠孝謂之珍寶,不需金銀;禮信謂之堅強,不遜鎧甲。臨危不易色,處亂不變心。獨處不謂幽深,豈敢忘憂?諷誦經文,身體潔白如玉。行止光輝,其臭如蘭,敬頌聖人,謂之人中寶。如此君子者,是為知書。汝奈何欺我,自謂文人?故老夫誑語南方有文人。」子路乃慚。老人又謂子路曰:「不知爾師何許人?行何禮義?有何德法?」子路因老人所問,近前贊孔子德行,謂老人曰:「吾師孔子,依禮勘定詩賦格言,讀書講學,以正文武、律法、君臣、父子、長幼之節,以明祭祀天地之法。引三千人游厲諸國,始創禮儀,天下盛傳。此者,吾師之德行也。」老人謂子路曰:「爾師曾統國乎?曾佐君乎?」子路曰:「不曾。」老人怫然不悅,謂子路曰:「爾師何所為耶?吾聞之,古時人皆忠孝,君行德而庶民治。庶民無德於君,故君不稱國之樂,亦不言國之安。律法寬舒,君行公平,百姓萬物皆因本性而生,寶谷成熟,不知君威。端坐而民心和合,是以不知其因己之威力。後世君王變其禮法而治人,則堅甲征戰以平定天下,故災難始而爭戰生矣。汝不知吾輩有四患,故當識之:強怒不威,強親成疏,強哭不哀,強筻不和。此何也?皆生於己身,非禮之所定。真威不怒,真親不疏,真哭不笑,真笑不哀。月滿則虧,日中則移,池沼水濁,虛空風起,鶴不浴自白,烏不染自黑,蛛不教自成網,而燕不招自來,獺依時自祭天,雁依時自至,魚藏於水,鳥棲於木,此自定之禮也。吾聞之,人持真修身,則福神自來護持。不實不真,焉能教導於人?今子路汝之師者,不能入於絕聖棄智,隱身不壞也。先王之禮無虛實,不須踵武。捨棄煩惱,諸行不絕不斷,修行聖道。求禮義者,時時苦心勞形,如此教人者,若擊鼓之聲不歸。孔子先後遇厄,困苦可解。孔子之行,吾見其非也。」徑自離去。子路隨之往,聞老人歌:「傾心竭力者……多言多事者傷身。如為蟲豸,自身捨棄,如飛蛾投火,自身滅亡。孔子之行無所用,孔子之禮不當執。凈於泉源,水濱……居住。」老人歌畢,遂去。子路聞歌聲愀然,復前行試問,而失其言,乃慚而歸,立侍孔子。子路內心不樂,孔子知之。……孔子鼓琴畢,置琴於幾,前問子路曰:「因何不樂?」 子路近前曰:「初,汝鼓琴正酣,一老人著長衫短祥……行道遲遲,如有瘋癲,獨自歌之,獨自舞之,旁若無人。吾恐其傷害夫子,禮之而欲使其去往他方。……復言誑語而傷人。雖不誹謗文業,然出言詆毀夫子,謂夫子若飛蛾投火。因此不樂,再無他言。」孔子曰:「彼老人別有何道理?復謂我何?悉以告我,吾願聞之。」子路——依老人道來,一著其歌。孔子怒謂子路曰:「吾今與爾智慧聰明不等,子路曾遇仙人。子路!汝為人樸鄙,一無深義。吾言先祖之語,諸弟子或拒或擇,俱弗聽。」子路近前,曰:「未知先祖何如?請復言之。」孔子曰:「先祖曰,齒堅易折,舌柔得存。敵戰之際,時進時退。誇子路剛勇,難以指教。既遇仙人,奈何作剛強之語?子路!汝懸利劍於腰間……不能蔽其身,假令鋒刀利劍遍身,亦不能免其災禍。彼老人何往?吾其往求之。」子路曰:「彼已去四五里之遙,求之可及。」孔子遂下壇,不及著履,與子路求之。至四五里之遙,一無所見。孔子失聲之際,子路曰:「聞一聲,與先老人音聲俱同。」孔子與子路往至歌聲來處,見水畔一船,船內一老人,蓑衣草笠而引船,獨自歌之。孔子行近岸邊,聞歌聲,愀然佇立良久,不覺淚下,從者見之,亦莫不垂淚。老人歌曰:「悲夫悲夫,愚人恿人。生於欲樂,死於貪嗔。卧時有夢,不成睡眠。舉目皆覺名色,移步即觸色聲。愛欲以纏縛,貪吝而死生,迴轉四大皆空。飲食肥甘,無益於本。美女不是真善,金玉不足愛惜,生命不足勞苦。真身可滅,美色可衰,肉身可棄,情極倦怠。利害不思量,善惡不分離。人心彌高,道路艱難。光陰倏忽,晷漏不待。君不見地下墓穴中,悉是精巧勇健逍遙娛樂人,一旦而成灰。往昔富貴者,令皆成糞土。其人不在,徒留虛名。如何不修善?如何不心悔?不忘閑靜,諸物如螢火,威儀盡喪。厭死者奈何不離死?愛生者奈何不修生?大道不遠,在於人身,行止勿離法度,往來不喪真實。天不老,地修習,我自知。天上無憂,隨意遊樂,所用無不齊備,不須日月,自身有光,人世千年,以為一晝一夜。欲住此中,如往凈土水濱。」老人歌畢,復投橈,俄頃乃去。孔子後呼曰:「老人且住!老人且住!」老人乘船欲去,聞後方呼聲,回首視之,見一丈夫,身長九尺,腰懸寶劍,垂手過膝。老人亢聲問日:「何方丈夫?何方聖賢?亡國之臣耶?抑敗軍之將耶?欲假吾船求渡乎?抑來求食於我乎?浮生之間有何急難?何故至此?」孔子近前,謂老人曰:「吾姓孔名丘,十里之外有城,是吾家鄉。吾非假船,亦不求食。聞老人金玉之言,勸諫之語,中心乃明。願下立侍奉,聞真言一句,死亦足矣。」老人曰:「吾郊野水邊閑人耳,眼花背駝,移步豈知禮儀?有人相問,如愛忠言。吾聞此言多矣,而心弗愛也。」孔子知所聞老人言語深奧,乃近前為之三言兩語,以誘老人:「吾人微智短,少時行善,雖學文業,未知正道。常尋名色,不能分辨吉凶,尋得些許儀禮,豈可匹之仙人大道?吾意豈堪言之?今遇聖人,得達聖道。昔遊歷諸國,說王侯以齊家治國之策,倏忽皓首,一無所成。仔細思量,今已六十九歲有餘,惟願勤學。若今聞汝真言一句,死亦足矣。」老人曰:「往矣!往矣!吾郊野水邊漁人耳,乘舟船遊盪江海,揚帆前往山水之間。若問我,則盡知雲水源流之淺深,除枕月眠雲之外,汝之仁義禮智信俱不知。獨自歌之,斟酒於卮,獨自飲之,遊戲自在,安樂乎雲霧間。若我雖執釣絲,則非貪心不足者,雖執雁綸,其後亦求名色。任公子一釣六魚,如何不貪?許由不求名色,則焉用江邊洗耳?屈原不用奇服,則胡為自投水中?吾常哂之。吾羅冠不整者,勿之疑也。頭上為雲,頭下垂白,鬢角成雪,差可擬之愛凈之人。若汝學道以求悅,我無能為已。」孔子深悟老人之變化而謂人不知,意下不悅,近前復請,謂曰:「吾聞之:置珠于海,不可驟獲,道在於天,安可即得?此猶蕩漾水中而不明所之,故得其真實而諸禍生也。我勞苦贏瘦,亦不得而知。願聞道,敬惜善語。若聞少許真實,則終身有恃矣。」泣涕頓首。老人見孔子復請不已,乃笑謂孔子曰:「大道無形,清凈所修。在世昌盛,福祉眾多。失者,了也;得者,最難。爭如自戒,去其色慾?歸心則凈,身勤則足,心凈道得,身怠道失。一旦得道,不事說解,隨意變化,自在安行,不須世事。人之求道,與此不同,豈可譬之日光一瞬,騏驥一驅?日月光急,騏驥行驟,人心與此無異。往矣哉!往矣哉!何敢忘憂?捫心自問,心安則所為俱同,明嘹則所至皆道。人之求道,若水中月,水清月現,水濁月藏,心凈道得,心迷道失。心凈故得自在,逍遙無恐,與天地同壽,返老還童。坐前桑田成海,立觀滄海成田。求之外袁,尋之內心。」言畢,棄橈而去,顧謂孔子曰:「謹守此!謹守此!」孔子聞老人言德行之本、修身之根,遂恍然大悟,內心明嘹。執杖行道,至凈水濱,贊曰:「天地皆知,無所成之,詩賦合律,亦復如之。行不由道,上下求索,時未之至,天其知之。緣何忘觀寂靜,不修善道?緣何不凈吾身,而壽不永?緣何隨意安游,不求日月光輝?緣何不往自在遊樂,何為於此?緣何徒游諸國,引三千人?吾其往水上矣。仲由問津不答,奈何不收昔日書卷?我不能默然,而令能為仙人語矣。」孔子和壇記一卷終。責任編輯 華祖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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