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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宜諾斯艾利斯,天堂瞬間傾頹|到處走走

我們所來到的是一個被稱為世界盡頭的國度,博爾赫斯筆下有如平面的城市,以中國上海為對蹠點,時差11小時,季節恰好相反,兩點之間的距離兩萬公里,等於地球半圓周長,即是說,以中國為坐標,這是此生所能去到的最遠的地方。

每念及此,阿根廷人天生的憂鬱與世界盡頭的孤獨感覺,彷彿都有理可循。無論是那首堪比國歌的《阿根廷別為我哭泣》還是舉世聞名的探戈舞曲《一步之遙》,種種腔調總有一種觸而不及的悲傷。它曾有萬種輝煌,最終歸於寂寞,留下一城的舊時璀璨和建築無聲。

文|李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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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阿姆斯特丹開往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航班幾乎全是阿根廷人,我們幾張中國面孔被他們包裹,顯得非常格格不入。阿根廷人有著一望即知的面部表情和身體特徵:他們高大、長臉,眼窩深陷且下垂,嘴角緊抿,發色不是很漂亮的純栗色,就是一種近似於枯草的金黃色。有人高大肥胖,有人纖瘦美麗,雖然還是白種人,但已經帶有一些拉美的特徵,這在枯草色的頭髮上尤為明顯——拉美給人最深的印象就是那種特徵混雜的、色調轉向晦暗的感覺。

坐在計程車上看凌晨五點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樓宇沉沉涌動,黑黢黢一片,整座城市都沉浸在一種濕漉漉的夜戲感覺中。我們的司機是一個光頭男人,他很安靜,若你不問,他便不會多說,只是穿過一個又一個空無一人的街區,直到車驟然停在一間凹進去的小屋前。

那是我們之後一個半月的家,坐落於接近城市邊緣地區一條荒僻街道的、志願者組織Mensajeros de La Paz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總部Casa del Mundo。我們來到這裡,履行六個星期的志願者義務,幫助阿根廷的老人和兒童,同時獲得居住在這裡的權利。

後來才發現,抵達時的這一場雨,幾乎綿延了一個星期。這本就是一個寄予破舊之感的城市,在陰暗天空和濕冷雨幕之下,這種近似霧霾的感覺一度讓我感到絕望。

位於Caballito區Andrade358號的志願者宿舍2

我們所來到的是一個被稱為世界盡頭的國度,博爾赫斯筆下有如平面的城市,以中國上海為對蹠點,時差11小時,季節恰好相反,兩點之間的距離兩萬公里,等於地球半圓周長,即是說,以中國為坐標,這是此生所能去到的最遠的地方。

關於它冗長的名字,有過這樣的解釋:16世紀初,遠道而來的西班牙探險船隊駛入拉普拉塔河口,只見陽光普照、綠野千里,空氣清新,一名船員不禁高呼:「布宜諾斯艾利斯!」(西班牙語「多新鮮的空氣啊!」)這一感嘆日後成了在這裡所建城市的名稱。

在那些晴朗的日子裡,我看見它的天空藍得沉鬱純粹,像被一把鋒利刀子深深切開那樣深邃,沒有一絲雲,沒有一點雜質玷污。而且一旦失卻了雲,天空就顯得無限高遠,樓宇之上的藍似乎能到達宇宙,這座城市裸露在地球南端,帶著世界上最長的名字和港口城市特有的海風與憂鬱,似乎孤立於這個星球的其他繁華都市之外。

集市外年輕人練習滑板的場所

聖德爾摩的古董集市一派舊時風情

每念及此,阿根廷人天生的憂鬱與世界盡頭的孤獨感覺,彷彿都有理可循。無論是那首堪比國歌的《阿根廷別為我哭泣》還是舉世聞名的探戈舞曲《一步之遙》,種種腔調總有一種觸而不及的悲傷。它曾有萬種輝煌,最終歸於寂寞,留下一城的舊時璀璨和建築無聲。

之前就有所耳聞,這個國家的移民大多來自西班牙和義大利。這兩個歐洲最自由不羈的國度,將浪漫與熱情帶到了這片南美末端的土地,也讓它原封不動地繼承了南歐的懶散與動蕩。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夜晚,到處是熙熙攘攘的餐館、劇院、探戈舞蹈俱樂部。這裡的銀行可以理直氣壯地十一點開門、三點關門,市中心的抗議與遊行也成家常便飯。

拉美人有一套他們獨有的生活方式,除了入鄉隨俗別無他法。我漸漸開始習慣啜飲苦苦的馬黛茶,向烤肉上撒粗鹽而不是蘸醬,下午三點用午餐,夜間九點用晚餐,不論見到何人都先緊緊擁抱親吻臉頰,彷彿已經熟悉多年。搭公交時小心翼翼地辨認簡陋的站牌,等人時使用拉美時間晚到半小時,擠地鐵時輕快地吐出一串「借過」,透過交錯的地下網路抵達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盛名在外的阿根廷烤肉,食用時佐以粗鹽

Lima地鐵站外夜景

那樣奇妙的感受,像是身在異鄉,又像是某一刻,遠行的旅人終於回到了故鄉。

1899年8月,阿根廷最偉大的文學家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出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市中心Tucúman 街840號的一棟兩層房子里。他的父親是一位心理學教授,母親萊奧諾拉精通英文和西班牙文。

如今這裡是一座高樓,張貼著房地產的廣告。100年前,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天空還沒有被高樓和電線切割,到處是獨棟的別墅,房子有漂亮的窗戶和雕花的鐵欄杆。那是博爾赫斯詩集《布宜諾斯艾利斯激情》里的布宜諾斯艾利斯。

五月廣場外聚會的年輕人,背後是阿根廷隨處可見的彩色塗鴉

時至今日,愛上這座世界盡頭的城市依然輕而易舉。只需要五月廣場光風霽月的一眼,看天空廣闊,涼風習習,光影交錯,總統府玫瑰宮在陽光下有如玫瑰初綻,青銅色的聖馬丁塑像閃閃發光,遠處有低矮花園與高大棕櫚樹,噴泉的水珠幻化出模糊的彩虹。廣場上肥碩的灰鴿處處皆是,它們一點不怕人,只會在它們願意的時候忽然拍打翅膀,撲稜稜一大群低低掠過你頭頂。

科隆大劇院被暮色染就一身溫柔的玫瑰色

科隆大劇院外夜景

沿著風光壯麗的七九大道一路向前,最中心處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地標白色方尖碑,附近有莊嚴氣派的科隆大劇院,寬闊長街燈火通明。若論海港風情,有馬德羅港口油畫般的橋樑與船隻,夜間更有風情萬種的探戈表演。由歌劇院改造而成的雅典人書店堪稱世界最美,雷科萊塔的貴族公墓靜穆空靈有似幻覺,白色的天主教堂隨處皆是,優美婉轉,直指藍天,落下長長的陰影。

坐落在聖塔菲大道的雅典人書店名列世界最美書店之一,敞亮堂皇的大廳里無數璀璨的小燈點綴出圓弧狀的輪廓,原先劇院座椅和包廂處如今被一排排嶄新的散發著油墨芬芳的書替代

停靠在馬德羅港口供人參觀的舊時軍艦

馬德羅港口附近、因橋身酷似一隻倒立的白色高跟鞋而得名的女人橋

雷科萊塔貴族墓地又稱布宜諾斯艾利斯國家公墓,迄今為止,這座佔地10英畝的陵墓中安息著約7000個阿根廷社會歷代精英,阿根廷的名門望族大都在這裡購買墓室

雷科萊塔的貴族墓地里天使林立,如同一座大理石所砌的天堂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各色高貴美麗的教堂比比皆是

只有從一些細節處你能看出這座城市已然沒落,譬如舊時建築大多奪目,卻拿不出一兩座標誌性的現代建築;道路坑坑窪窪,公交大多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樣,商店裡幾乎找不到先進的工業製品;工資不低,然而物價更高,美國來的牌子尤其昂貴。

至於拉博卡(La Boca),探戈的發源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傳說里最危險也最風情的一部分,我們造訪的那一天卻是雨水如注;就像一個被遺棄的傷心之地,所有色彩都不過是用來掩飾傾頹。街上零散幾個行人,電線上掛著一串一串的壞掉的彩燈,破落的籃球場空無一人,只用街頭塗鴉的字體寫著碩大的El Rey de La Boca(拉博卡之王)。賣紀念品的地方後院里擺了兩匹色彩鮮艷造型乖巧的木馬,在雨中靜靜矗立,暗黑的雨幕下有詭異的美感。

拉博卡販賣旅遊紀念品的商鋪

賣紀念品的地方後院里擺了兩匹色彩鮮艷造型乖巧的木馬,在雨中靜靜矗立,暗黑的雨幕下有詭異的美感

那麼殘酷的美麗,似乎只適合電影,適合一個幾分鐘的沉默的長鏡頭,彼此無言,只在雨水沖刷掉色彩的時候抬起雨傘,相視一笑。

整個布宜諾斯艾利斯被嚴整分明地分為兩種所在,如雷科萊塔(Recoleta)類的富人區建築精美,街景如畫,居民衣著挺括、風度翩翩,依稀可見當年古典歐洲的流風遺韻;而弗洛雷斯(Flores)這般的平民甚至貧民區,大多是破舊的、色彩斑駁的平房,街上行人稀少,有也大多裹著油膩外套,神色黯淡;前者確然對得起南美巴黎的稱號,後者卻是實實在在的拉美了。

我們的住所就在平民區與貧民區的交界處,乘公交十來分鐘的路程便是弗洛雷斯的志願中心,平時充當住在附近的老人的活動中心,周六開展輔導孩子功課的活動。

志願者組織Mensajeros de La Paz在弗洛雷斯區的活動中心

我始終忘不了弗洛雷斯的中心裡那種腐朽的味道,尤其是從鮮活的空氣和陽光里走進去,瞬間進入一個陰暗、無望的世界,一群老人無所事事地圍坐在一起打發生命里最後的時光,是一種非常平靜的觸目驚心。我們這些從世界各地來的志願者,陪他們聊天、打牌、做遊戲、逛景點、聽講座、分發下午茶、協助一個又一個簡陋的活動,但總體來說,並沒有什麼具體的事情可干。

從前我相信,老年生活大多單調脆弱,然而這裡似乎並非如此。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老人們打扮入時,行動緩慢卻並不喜歡別人攙扶,很多年紀很大的老太太妝容依然一絲不苟,給人的感覺是,直到暮年,還是足以將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參加慈善只是因為他們寂寞。

我還記得這裡一個叫ómar的老人,眉宇之間有當年叱吒馬上的高喬民族的風流瀟洒,我和他聊得頗為投緣。他說他從未結婚,但是有兩個孩子,雖然和孩子們住在一起,但是關係並不好。當我問到誰來照顧的問題時,他很無所謂地笑著說,我自己照顧我自己啊。

另一個染成玫紅頭髮的Susana,總是化著濃重的黑眼圈和紫色唇膏,在一群白髮蒼蒼的老人中非常顯眼。陪老人喝咖啡的時候,我和她分到了一桌,作為下午茶的牛角包上得慢了一些,她就皺著眉,不悅地抱怨說,她不喜歡等待,然而事實是,她依然在中心裡日復一日地枯坐著消磨時光。

弗洛雷斯活動中心

也許比起孩子,這些形形色色的老人讓我更清晰地看到這個國家的過去與現今;可以想見曾經有過繁盛的光景,也有不少值得言說的過往,只是都掩藏在平靜的外表之下——風雲過後,陽光雨露依舊,只是少了當年那一抹靈動飛揚的動人神采。

我們的到來,使這個志願者組織里第一次有了中國人的足跡。我發現,正如許多中國人無法輕易說出阿根廷的首都,中國對於阿根廷人來說,也總是一個模糊的、異國情調的名詞。我在這裡總是被問到各種奇怪的問題,比如中國人到底吃不吃狗,熟人見面怎樣問好,我們為什麼沒有兄弟姐妹,等等。當我在一個類似國際文化節的場合里,滿懷驕傲地告訴他們,中國有著超過四千年的歷史,一位老人問我:四千年經過了那麼多朝代,後面的人們是怎樣分清書上的記載是屬於哪個朝代的?

很顯然,連國家歷史博物館都單薄得一個小時可以逛完的阿根廷人,腦海中並沒有可以綿延四千年的歷史的概念。

阿根廷國家歷史博物館入口

阿根廷歷史博物館武器展覽

但兩者依然有相似之處,比如同樣盛極而衰的沉重歷史,人間天堂的瞬間傾頹。

1536年,一位叫佩德羅·德門多薩的人在一個叫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地方建立了小型定居點,這就是阿根廷的開始。起初,土地里沒有真金白銀的阿根廷,經濟潛力一直得不到西班牙的重視,直到殖民者發現這裡有著得天獨厚的養牛條件。

畜牧業使得阿根廷繁榮起來,越來越多的歐洲人來到這裡。19世紀初,阿根廷人擊退了英國人的入侵,隨後又試圖向宗主國西班牙宣戰,以謀求獨立。1816年,阿根廷正式通過了《獨立宣言》,十幾年後建立了聯邦制共和國。

獨立後的阿根廷依靠畜牧業和豐富的資源,在短短的二十幾年裡成為美洲最強大的國家。從1870年到1910年,阿根廷的人口增加了五倍,公路里程從500公里增長到31000公里,遠超美國,布宜諾斯艾利斯成為南美洲最繁華的港口之一。在歐洲的許多城市,當人們形容某人腰纏萬貫時,常說「他像阿根廷人一樣富有」;1913年,阿根廷的人均收入為3797美元,比法囯和德囯還高。

然而好景不長,阿根廷經濟過分依賴畜牧業,以致其工業非常薄弱,工業革命時又未能及時進行產業轉型,從19世紀80年代開始,這個強國開始衰落。再加上獨裁暴政下的社會動蕩,沒有穩定的政治環境,政府對經濟干預過多,史無前例的債務危機加劇了經濟衰敗,阿根廷的經濟陷入了多年的萎靡不振和徘徊之中。

從某種程度上說,阿根廷是當今世界由富變成「窮」的典型,阿根廷也成了「垂死掙扎的、沒落的資本主義國家」的代名詞。這個輝煌一時的國家,儘管如今依然保持著高收入,但早在上世紀60年代便不再是發達國家。在南美洲,阿根廷是歐洲移民最集中的地方,曾經世上最富有的國度之一,擁有最便宜的牛肉與紅酒,今天卻身背沉重的債務,經濟不見起色。

也許這才是阿根廷人骨子裡的傲慢、憂鬱、不甘的淵藪所在。

那天因為一個陪老人參觀景點的志願活動,登上了博洛羅宮殿(Palacio Borolo),一座義大利風格、以《神曲》理念建造的建築。我們從最底層的地獄出發,途經人間,到達最高的天堂那一層,俯瞰布宜諾斯艾利斯全市的風光。

博洛羅宮殿

這是我第一次乘坐老式電梯,進入一間古色古香的木質電梯,需要開關兩次鐵柵欄,上升時,可以清晰地看見繩索和掠過的樓層模樣,聽見機器運轉古老的齒輪聲音,有如霍格華茲的經典鏡頭。我記得,從人間到天堂的電梯,小得只能並肩站下兩個人,還有一段冗長的螺旋狀的樓梯,一次只能容一人通過。

我陪伴的那個老人叫Raúl,架一副眼鏡,目光之間顯得懷疑和不信任,一隻腿有些跛,身體總是控制不住的有節奏地顫抖,卻執意乘電梯再走樓梯去頂端看看。

眼前布市的全貌,並非不美,只是缺少最顯眼的地標。遠遠的能夠看到馬德羅港口(Puerto Madero)藍色的海岸線,安靜地橫亘在天際,形成一道溫柔的弧線,向東的海面是烏拉圭的首都蒙德維地亞(Montevideo),某個方向坐落著綠色穹頂的國會大廈。房屋中鮮有摩登建築,都是舊的、歐式的樓宇,單看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合起來才動人,尤其是站在白色塔樓上凝望著藍色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一眼望到港口,川流不息的車船,風吹得圍巾上下翻飛,無休無止。

從塔樓上遠遠可眺見國會大廈標誌性的綠色穹頂

那一瞬間,你彷彿能夠理解它曾經是無數人夢裡的天堂。

我問Raúl,藍色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港口,你看見了嗎。他點頭,眼鏡鏡片很乾凈,眼神卻不清晰,望著可能更遠的地方,點頭重複那個詞,港口,港口。

然後他伸出手,讓我攙扶,從狹窄的樓梯和電梯走下天堂,走回塵世的布宜諾斯艾利斯。

沒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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