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紅樓夢》後四十回是曹雪芹所寫,張愛玲沒讀懂它的妙處

前面的話

張愛玲曾說人生有「三大恨」: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鰣魚多刺;三恨紅樓夢未完。

自《紅樓夢》問世以來,關於後四十回是否是曹雪芹本人所寫,就一直爭論不斷。

目前大陸較流行的觀點認為:只有前八十回的版本(以「庚辰本」為主)才更接近於曹雪芹的原著,擁有一百二十回的版本(以「程乙本」為主)的後四十回為高鶚續編,並非曹雪芹原作。

但白先勇卻說:除了曹雪芹,還有誰能把《紅樓夢》後四十回寫得這麼好?

在看理想推出的音頻節目《白先勇細說紅樓夢》中,白先勇也提出許多例證,闡述這個觀點。

所不同的是,白先勇並非紅學專家,也不是從考據出發來研究,而只是從一個小說家的視角,去欣賞、分析另一個天才小說家的名作。

白先生說: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之一,就是能讀到全本《紅樓夢》。

今天與你分享,白先勇在《細說紅樓夢》節目中,提到的關於《紅樓夢》後四十回是曹雪芹所寫的一些分析。

這些分析,不為考據,只為帶你以小說家的眼光,重新發現《紅樓夢》後四十回之美。

講述:白先勇

很多紅學家研究,說曹雪芹這本書後四十回不是他寫的,是高鶚續的。

但是現在越來越得到認可的一個理論是,後四十回曹雪芹早有了稿子,這稿子佚失了,後來程偉元他們又去一點一點收回來,可能有一些未定稿,是由高鶚修訂完成的。

我比較偏向這個理論,我覺得後四十回不可能是另外一個人寫的。

另外一個人寫的話,不可能做到:

第一,這個千頭萬緒處理得那麼好。

第二,人物的語氣筆調接得那麼順,哪個人該那時候講那話,能夠連貫。

第三,有幾回寫得那麼樣精彩,比如黛玉之死,我覺得那個感情應該是原來的作者寫的。

曹雪芹寫這本書,現在已經肯定有很深的自傳成分在裡頭,所以他寫起來等於是一本《追憶似水年華》,前面寫得興高采烈,後面寫得滿腔悲哀愁緒。

某一種了悟之後,他對人世間有那麼深刻的憐憫(compassion),如果是另外一個人,沒有實際經歷過像曹雪芹家裡的事情,後面四十回哪有可能跟他一樣,有那麼深層的感情在裡頭。尤其寶玉別離的那一段,就夠讓人心酸的了。

張愛玲極不喜歡後四十回,她曾說一生中最感遺憾的事就是曹雪芹寫《紅樓夢》只寫到八十回沒有寫完。

而我感到這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夠讀到程偉元和高鶚整理出來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紅樓夢》,這部震古爍今的文學經典巨作。

以下內容整理自《白先勇細說紅樓夢》講稿,列舉白先勇認為《紅樓夢》後四十回出自曹雪芹之手的三大理由,和若干例證。

註:下文中灰色字體為《紅樓夢》原文

1.

前八十回的千里伏筆

後四十回都那麼巧妙地收了回來

白先勇:七十回以前,《紅樓夢》鋪陳的節奏是緩慢的、往上堆的;過了七十多回以後,從大觀園自己抄家、晴雯死了以後,小說的整個步調(pace)越來越快,再往下一個接一個高潮。

前面等於把一個大網撒出去,千絲萬縷有各條線索,這個時候都要收網了。

所以後面四十回,很多人攻擊這樣那樣一大堆,我覺得那個線要逐一收攏就是了不得的功夫。

這後四十回很多層面都顧到了,一點都不差,不光是不差,有的地方其實寫得非常好。

例證1.

寶玉重回私塾

思念久未出現的秦鍾(八十一回)

八十一回的後半部「奉嚴詞兩番入家塾」,講賈政要寶玉重進私塾念書。

從前像賈家這種大家族,在賈府之外,他們還有很多叔叔伯伯,反正都姓賈,在那種宗法社會,要給子弟受教育,這種家族就開一個家塾,開學校,請老師,來教導這些子弟們。

寶玉第一次進私塾的時候,年紀還小,他之所以願意進去,其實有另外一個目的,他有一個好朋友秦鍾,是秦可卿的弟弟,跟他差不多年紀,長得很好,兩個人互相傾慕,有一段非常好的感情。

87版紅樓夢劇照 秦鍾

秦鍾除了是寶玉念書的伴侶,啟發他對男性的感情之外,還有很重要的象徵意義。

秦鍾——「情種」,《紅樓夢》非常微妙,意義一層一層,取個名字也不會隨隨便便。

在第五回里有幾個曲子,等於是《紅樓夢》的前奏曲(prelude),講他們整個的命運,一開頭的那個曲子〔紅樓夢引子〕:「開闢鴻蒙」,就是天地開的時候,「誰為情種」?

所以「情種」兩個字很要緊,秦鐘有他的意義。

秦鍾早夭,寶玉一直思念著他,我們說《紅樓夢》千里伏筆,秦鐘好早以前就死了,好多回都沒有講他了,偶爾提過一次,講柳湘蓮為他修墓,後來就不講了,到這個地方又出現了。

秦鐘不在以後,寶玉沒心思上學了。裝病,病了嘛!稀里呼嚕就不念了。

這麼久以後,賈政想起來,寶玉長大一點了,將來還是要去考科舉,這也是賈政對他最高的期望。考科舉就要念八股文,必須把他又趕回學校去,賈政還親自把寶玉送到私塾。

私塾里原本有一個老先生賈代儒,是賈家的一個親戚,學問大概很好,中過舉人之類的上不去了,淪落到教書先生。考上舉人後再考上進士,都是做官去了,弄到去教書糊口,那是文人的末路。

賈政送寶玉去了,就說:

「我今日自己送他來,因要求托一番。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到底要學個成人的舉業,才是終身立身成名之事。

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們混鬧,雖懂得幾句詩詞,也是胡謅亂道的;就是好了,也不過是風雲月露,與一生的正事毫無關涉。」

寫詩,當時是邪門歪道,不入正流,要寫八股文章。你跟前面對照,這是很大的諷刺。

賈政說,要考試,到底要以文章為主,你一點功夫都沒有,現在你不許作詩,多作八股文。

寶玉前面剛剛要學魏晉竹林七賢「放浪形骸之外」,這下子馬上又被抓來作八股文了,這是他最厭惡的東西。

這種諷刺(irony),曹雪芹不經意地這麼放下去,你要讀得很仔細才看得出來,跟他前面形成尖銳的對比。

寶玉有靈性,他的詩詞歌賦不錯,但是那時候作詩沒用,不像唐朝作詩可應考,詩作得好可以做大官,所以唐朝詩人多。

清朝就是四書為主,考經書,考八股文,把人的思想抓得緊緊的。

你看這個地方有意思:

代儒回身進來,看見寶玉在西南角靠窗戶擺著一張花梨小桌,右邊堆下兩套舊書,薄薄兒的一本文章,叫茗煙將紙墨筆硯都擱在抽屜里藏著。

代儒道:「寶玉,我聽見說你前兒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寶玉站起來道:「大好了。」

代儒道:「如今論起來,你可也該用功了。你父親望你成人懇切的很。你且把從前念過的書,打頭兒理一遍。

每日早起理書,理書就是溫習書,飯後寫字,晌午講書,念幾遍文章就是了。」寶玉答應了個「是」,回身坐下時,不免四面一看。

他幾年前在這邊私塾里念過書的,那時候他在裡面大鬧學堂,大打出手,這些小孩子互相吃醋嘛!

「見昔時金榮輩不見了幾個,那個金榮是其中頑童之一,又添了幾個小學生,都是些粗俗異常的。」

景物依舊,人事已非,都變了。下面出現一句:

忽然想起秦鍾來。

所以我講嘛,後四十回不是別人寫的,如果是高鶚寫的,我想,他顧不到這個地方,想不起這個東西的。在好多回以前,秦鍾跟寶玉的關係,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又出現了。

本來很乏味的這麼一章,回去私塾裡面,怎麼寫?又沒有任何戲劇性事件(drama),不好寫。

你寫寶玉回來,理理書就完了,那麼這回就糟糕了。

這一句話,把它提起來,你看,寶玉忽然想起秦鍾來:

如今沒有一個做得伴說句知心話兒的,心上凄然不樂,卻不敢作聲,只是悶著看書。

就這麼一句話,心情變了,想到過去死去的朋友,寶玉的心境越來越凄涼,所以他出家不是偶然的。

我們看小說要看這種地方,如果你放過了,就不曉得它的妙處和重要性。

寶玉回來念書講了半天,其實就是在等這一句,前面都營造好了,你以為他啰啰嗦嗦講了半天,等他畫龍點睛,嘣的出來一句,一下子,這一回就完整了。

所以他每一回是一個很完整的單元,這一回以思念起秦鍾作結。

有人說,我記得張愛玲講的吧,她說看完前八十回,到了八十一回天昏地暗。

這個地方張愛玲一定沒看懂,八十一回妙在這裡,把前面都扣住了,才往下走得了,如果他不寫這一段,不寫這麼一句話,前面會崩掉的,聯結不起來的。

這一回的確沒有什麼太重要的人物出現,也沒有什麼太重要的事情發生,就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他畫龍點睛一下,就把整本書扣住了。

例證2

賈母死後

鴛鴦自殺前,拿出了當年自己絞的頭髮(一百十一回)

賈母死後,鴛鴦哭了一場,想到「自己跟著老太太一輩子,身子也沒有著落」。

雖然當時這麼受寵,到底是個丫鬟,最後的結局不會太好,除非趁著主子在的時候選定了人嫁出去,要不然隨隨便便把她配給小子、配給傭人,也可能賈赦回來抓了去當小妾。

「如今大老爺雖不在家,大太太的這樣行為我也瞧不上。」

白先勇:瞧不起邢夫人,拿我當妾,休想!

「老爺是不管事的人,賈政不管事的,以後便亂世為王起來了,我們這些人不是要叫他們掇弄了么。誰收在屋子裡,誰配小子,我是受不得這樣折磨的,倒不如死了乾淨。」

白先勇:他們這麼隨便掇弄,我不受這個折磨。這鴛鴦本來很受寵,而且是很剛烈的一個人,她想倒不如死了乾淨些。

「但是一時怎麼樣的個死法呢?」

87版紅樓夢劇照 鴛鴦

一面想,一面走回老太太的套間屋內。剛跨進門,只見燈光慘淡,隱隱有個女人拿著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樣子。

白先勇:鬼魂又來了。

鴛鴦也不驚怕,心裡想道:「這一個是誰?和我的心事一樣,倒比我走在頭裡了。」

便問道:「你是誰?咱們兩個人是一樣的心,要死一塊兒死。」那個人也不答言。鴛鴦走到跟前一看,並不是這屋子的丫頭。仔細一看,覺得冷氣侵人時就不見了。

白先勇:鬼魂一下不見了。

鴛鴦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細細一想道:「哦,是了,這是東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

白先勇:這是秦氏。

他早死了的了,怎麼到這裡來?必是來叫我來了。他怎麼又上吊呢?」

白先勇:怎麼這個時候出現?怎麼又上吊了?是了,一定是教我法子來的。

鴛鴦這麼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來,一面哭,一面開了妝匣,取出那年絞的一綹頭髮,揣在懷裡。

鴛鴦那時候絞了一綹頭髮,她自己留著的。

如果有這麼一個續書者,思想這麼細緻,那他的才華絕不下於曹雪芹,可能還要超過他。

把人家的東西拿來續寫,把放出去的線索收回來,寫得這麼細緻、周到,這個時候還要讓大家想想鴛鴦絞發的那種剛烈勁兒,太周到了。

2.

後四十回

人物說話的口氣完全沒有變

白先勇:有些紅學家攻擊後四十迴文字不如前八十回豐富,我的看法不同。

他要寫賈府的衰,文字的 style 跟前面應該不太一樣。

前面是精雕細琢,慢慢地一步步累積起來,後面嘩啦啦地垮,整個速度動得快,文字的風格當然不同。

前面是奼紫嫣紅開遍,紅紅綠綠顏色非常豐富,那是盛的時候;衰了以後,當然繽紛的顏色沒有了,都是灰色、褐色、咖啡色,秋冬枯涸的顏色了。

但是在文字上有一點大家可以比較,人物的口氣沒變,這是最難的。

後面寶釵講話、薛姨媽講話,跟前面對得起來,雖然後面講的都是傷心的話,可是口氣還是一樣,這對小說的連貫性頂要緊的。

例證1

賈母向賈政提起要給寶玉娶親(八十四回)

重要的事情來了,寶玉要提親了。這也是這部小說的關鍵,到底寶玉最後娶的是誰?

對寶玉的婚事,繞來繞去慢慢寫,當然讀者知道最後選的是寶釵,但不直接寫,中間有很多過程。

賈府的人去探了元妃回來,元妃病中還問了寶玉,關心這個弟弟。賈母說,寶玉不錯,現在進步了。回來以後就跟賈政說,我在娘娘面前講了他的好話。

賈政總是對寶玉有偏見,就說,他哪裡像老太太講得那麼好。

老太太一聽就不高興了,我講的好好的,你又來潑我冷水。

賈母就講了,關於寶玉我還有件事跟你商量。原來老太太一直在盤算著的,她心中老早選定了寶釵,故意繞幾個圈來試探賈政。她說,寶玉現在漸漸大了,你應該留神給他聘下終身大事。

從前的貴族家庭,結婚是一個人天大的頭一宗大事,尤其是寶玉的婚姻,這一房擔起宗祧就他一個人了,寶玉的哥哥早逝嘛!所以他的婚姻在榮國府里非常重要。

賈母就講了,也別管遠近親戚窮的富的,姑娘的脾氣好、模樣好就行。賈母其實故意去試探賈政,看賈政怎麼說。這個賈政又跟他母親唱反調,他說:

「姑娘也要好,第一要他自己學好才好,不然不稂不莠的,反倒耽誤了人家的女孩兒,豈不可惜。」

意思是還早哩!書還沒念好就提這個。

賈母聽了這話當然不開心了,就說:

「論起來,現放著你們作父母的,那裡用我去張心。但只我想寶玉這孩子從小兒跟著我,未免多疼他一點兒,耽誤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

只是我看他那生來的模樣兒也還齊整,心性兒也還實在,未必一定是那種沒出息的,必至糟踏了人家的女孩兒。

也不知是我偏心,我看著橫豎比環兒略好些,不知你們看著怎麼樣。」

老太太乾脆講出來,我就是偏心,我看寶玉很好,你看怎麼樣?

賈政看老太太生氣了,趕緊陪笑,說老太太看人看得多,說他好,想來是不錯,我可能望他成人太急了,竟然「莫知其子之美」了。

賈母一聽,高興了一點,回頭瞅著邢夫人和王夫人笑道:

「想他那年輕的時候,那一種古怪脾氣,比寶玉還加一倍呢。直等娶了媳婦,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兒。

如今只抱怨寶玉,這會子我看寶玉比他還略體些人情兒呢。」

我覺得這個地方完全是賈母的口氣,跟前面完全一貫(consistent)。

寶玉被打的時候賈母對賈政講了一些話,跟這邊對照起來,口氣、態度,一切都很合。

【編者註:寶玉被打發生在三十三回。原文如下】:

正沒開交處,忽聽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一句話未了,只聽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幹凈了!」

賈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熱天,母親有何生氣親自走來?有話只該叫了兒子進去吩咐。」

賈母聽說,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厲聲說道:「你原來是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可憐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教我和誰說去!」

賈政聽這話不像,忙跪下含淚說道:「為兒的教訓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做兒的如何禁得起?」

賈母聽說,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就禁得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

我又要講了,要再找一個不同的作者來續這個,很難啊!這裡的賈母跟前面的賈母,完全沒有變。

大家看戲就曉得,一個角色演一演突然換一個人,怎麼看也不習慣,前後要一致很難的。

以賈母這幾句話,後面四十回跟前面八十回比較,完全是前面的口氣,若換了人寫,那也真高明。

例證2

寶玉丟玉

有人拿了假玉來邀功請賞(九十五回)

丟了玉的事情太大,只好向老太太報告了。

賈母一聽就說:「這是何等大事,你們怎麼會這樣瞞著我,還瞞著二老爺,不能光是自己園裡面找,要公布出去貼告示,如果哪個找到的話有大賞。」

果然一貼出去,就有人找來了,想發財嘛!弄了假玉去賈府邀功領賞。

大家歡天喜地以為找到了,拿給寶玉,寶玉看也不看,一丟,冷笑一聲。那塊玉是他胎裡面帶來的,當然他最知道,拿來的是假的。

賈璉他們就很生氣,居然有人敢來混、來騙,當然出去要找他算賬了。

賈母喝住道:「璉兒,拿了去給他,叫他去罷。那也是窮極了的人沒法兒了,所以見我們家有這樣事,他便想著賺幾個錢也是有的。

如今白白的花了錢弄了這個東西,又叫咱們認出來了。依著我不要難為他,把這玉還他,說不是我們的,賞給他幾兩銀子。

外頭的人知道了,才肯有信兒就送來呢,若是難為了這一個人,就有真的,人家也不敢拿來了。」

這就是賈母的做人處事,老太太的風格。這個地方,反映了賈母的那種寬容大度。

大家記不記得之前有一回(編者註:二十九回),賈母帶著王熙鳳等一家人,到自己的道觀去做法事,一進去的時候,有個剪蠟燭的小道士來不及躲這些女眷,嚇得到處跑,一下撞到王熙鳳,鳳姐迎頭就是一個耳光,小道士嚇得發抖。

賈母看了說:

「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的,那裡見的這個勢派。倘或唬著他,倒怪可憐見的,他老子娘豈不疼的慌?……給他些錢買果子吃,別叫人難為了他。」

賈母跟王熙鳳比起來,她是儒家宗法的領頭,坐在那個位子,有她的心胸、架式。

她不是一個普通老太太,最後抄家的時候,她帶領應付整個家族的危機,這個老太太平常好像只顧著享樂,一旦有事情,她能頂住能承擔的能耐就出來了。

我又要講了,後四十回的賈母,那個口氣、派頭,跟前面道觀里講那一番話,對比起來就是一個人,是一致的。

我覺得很多地方,後四十回跟前八十回,其實是連貫的。如果是另外一個人續寫的話,可能這種地方的感覺沒有那麼合拍,可能寫不出賈母這番話來的。

3.

只有曹雪芹能把黛玉之死和賈府抄家寫得這麼好

白先勇:不少人認為後四十迴文字功夫、藝術成就遠不如前八十回,這點我絕不敢苟同。

後四十回的文字風采、藝術價值絕對不輸前八十回,有幾處可能還有過之。

《紅樓夢》前大半部是寫賈府之盛,文字當然應該華麗,後四十回是寫賈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較蕭疏,這是應情節的需要,而非功力不逮。

其實後四十回寫得精彩異常的場景真還不少。

例證1

黛玉焚稿斷痴情,寶釵出閨成大禮

同時進行,兩相交錯(九十七回)

很重要的一回來了,大家要仔細看這一回,仔細看他的文字,仔細看他的布局,這邊是焚稿斷痴情,那邊是出閨成大禮。

寫黛玉之死,作者非常會安排,黛玉把自己的詩稿,還有寶玉的那兩塊手帕——那上面有她的淚和她的詩,那個詩等於是寫給寶玉的自己的心聲,也是情詩——一起焚燒掉。

燒詩稿,等於黛玉自焚,把自己燒掉了。

我說過,詩是黛玉的靈魂,她不留在世上,也不留給寶玉,她自己焚稿斷痴情,把自己的感情化為灰燼。

正在這同時,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他寫這個強烈的對照,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對比得非常好。

你想如果先寫黛玉死,然後再寫寶釵結婚,或是先寫寶釵結婚,後來黛玉死,都不對。

同時間,那邊樂鼓悠揚細細地奏,這邊正是快要斷氣的一刻,更顯出黛玉這個孤女的無助、可憐。

作者就是要讀者同情林黛玉,同情她孤苦無依、心碎片片,整個的斷情非常有力量,而且合情合理,寫得非常成功。

一本傑出的小說,一定有幾場非常有力量,可能是作者處心積慮安排、剪裁的。

其實從黛玉葬花開始,就一直在鋪排她最後的結局,這後四十回寫黛玉之死,的確是前面的設計,在這裡實現了,發揮了它的力量。

黛玉之死,一步一步安排很多徵兆,大家記得中秋夜她在聯詩的時候嗎?最後一句是「冷月葬詩魂」,點出了最後焚燒詩魂的結局。

晴雯死了,寶玉寫了《芙蓉誄》祭悼,無意間對她講一句:

「 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 」

注意,茜紗窗是黛玉住的瀟湘館的紗窗,祭晴雯變成了祭黛玉。到了聞秋聲撫琴的時候,「嘣」的那個君弦斷掉了,弦斷人亡。

這一連串下來,都在準備這一場,如果這一場接不上前面的鋪陳,那就失敗了,整部書就要大打折扣。

……

一邊在準備婚事,一邊病重得快要死了。

鴛鴦她揣測賈母對黛玉的心淡了一點,所以也就不大去報告了。從前賈母疼黛玉,大家都捧著她,現在賈母疼她的心少了一點,大家也就冷淡了,這就是世態炎涼,《紅樓夢》裡面的人情世故。

黛玉向來病著,自賈母起,直到姐妹們的下人,常來問候。今見賈府中上下人等都不過來,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睜開眼,只有紫鵑一人。自料萬無生理。

白先勇:她曉得自己必死無疑,已經被遺棄了嘛!

她當然不知道寶玉已經瘋傻,給她們蒙住了,她以為寶玉也隨著她們了,以為他變心了,所以她整個心死了,也放棄了自己,睜開眼睛只有紫鵑一個人,很痛心的幾句話說出來。

因扎掙著向紫鵑說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雖是老太太派你服侍我這幾年,我拿你就當作我的親妹妹。」

白先勇:叫她妹妹,這個時候沒有人在旁邊了,只有紫鵑還是真正地在關心、服侍她。

說到這裡,氣又接不上來。紫鵑聽了,一陣心酸,早哭得說不出話來。

遲了半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說道:「紫鵑妹妹,我躺著不受用,你扶起我來靠著坐坐才好。」

紫鵑道:「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來又要抖摟著了。」

黛玉聽了,閉上眼不言語了。一時又要起來。紫鵑沒法,只得同雪雁把他扶起,兩邊用軟枕靠住,自己卻倚在旁邊。

白先勇:掙扎著起來,做什麼?你看:

黛玉那裡坐得住,下身自覺硌的疼,狠命的撐著,叫過雪雁來道:「我的詩本子。」

說著又喘。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詩稿,因找來送到黛玉跟前。黛玉點點頭兒,又抬眼看那箱子。

雪雁不解,只是發怔。黛玉氣的兩眼直瞪,又咳嗽起來,又吐了一口血。雪雁連忙回身取了水來,黛玉漱了,吐在盒內。

紫鵑用絹子給他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絹子指著箱子,又喘成一處,說不上來,閉了眼。

紫鵑道:「姑娘歪歪兒罷。」黛玉又搖搖頭兒。

她要什麼?她要以前的那兩塊手帕,都講不出來了,黛玉已虛弱得不得了,一直在吐血。詩稿她拿來了。

紫鵑料是要絹子,便叫雪雁開箱,拿出一塊白綾絹子來。黛玉瞧了,撂在一邊,使勁說道:「有字的。」

白先勇:要的是那個。

紫鵑這才明白過來,要那塊題詩的舊帕,只得叫雪雁拿出來遞給黛玉。

紫鵑勸道:「姑娘歇歇罷,何苦又勞神,等好了再瞧罷。」

只見黛玉接到手裡,也不瞧詩,扎掙著伸出那隻手來狠命的撕那絹子,卻是只有打顫的分兒,那裡撕得動。

這個詩稿,還有那兩塊手帕,都是她最私密(intimate)的東西,也是她自己的一部分,她的心事都寫在詩裡頭。

尤其那兩塊舊帕子,是寶玉給她的信物。我講過,一個了不起的小說家,他前面寫過什麼東西,後來一定用得著的,不是隨便寫的。

當初寶玉被父親打了以後,叫晴雯去把這兩塊舊手帕送給黛玉。黛玉一看就明白了,等於是定情的表記。

黛玉感動,所以她半夜爬起來,就一邊掉淚,一邊寫詩,寫了三首詩在帕子上,完全表現她為寶玉的交心而動情哭泣,現在這個對她來說已經死掉了,她要把它毀掉。

紫鵑早已知他是恨寶玉,卻也不敢說破,只說:「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氣!」黛玉點點頭兒,掖在袖裡,便叫雪雁點燈。

雪雁答應,連忙點上燈來。黛玉瞧瞧,又閉了眼坐著,喘了一會子,又道:「籠上火盆。」

紫鵑打諒他冷,因說道:「姑娘躺下,多蓋一件罷。那炭氣只怕耽不住。」黛玉又搖頭兒。

雪雁只得籠上,擱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點頭,意思叫挪到炕上來。雪雁只得端上來,出去拿那張火盆炕桌。

那黛玉卻又把身子欠起,紫鵑只得兩隻手來扶著他。黛玉這才將方才的絹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點點頭兒,往上一撂。

紫鵑唬了一跳,欲要搶時,兩隻手卻不敢動。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時那絹子已經燒著了。

紫鵑勸道:「姑娘這是怎麼說呢。」黛玉只作不聞,回手又把那詩稿拿起來,瞧了瞧又撂下了。

紫鵑怕他也要燒,連忙將身倚住黛玉,騰出手來拿時,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時紫鵑卻夠不著,乾急。

雪雁正拿進桌子來,看見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趕忙搶時,那紙沾火就著,如何能夠少待,早已烘烘的著了。

雪雁也顧不得燒手,從火里抓起來撂在地下亂踩,卻已燒得所餘無幾了。

那黛玉把眼一閉,往後一仰,幾乎不曾把紫鵑壓倒。紫鵑連忙叫雪雁上來將黛玉扶著放倒,心裡突突的亂跳。

焚稿斷痴情,我講了那個手帕有用處,那麼早的時候出現了,中間大家還記得嗎?

「感秋聲撫琴悲往事」那一回(註:八十七回),她在翻舊東西的時候,又看到這兩塊手帕,很感觸他們小時候那種很親近的感情,掉下淚來。

那等於又提醒讀者一下,這兩塊手帕的存在。這個時候發揮最大的力量了。

這就是好小說,黛玉要表現她自己的那種決絕,怎麼表現呢?哭喊不出來,吐血也沒用了,這個時候就是焚稿,用火燒詩稿,也就是焚她自己,自殘,自焚,自己燒掉,一點不留,

「我的情在這世界上通通不留」,這個時候你會覺得,黛玉不再是那麼柔弱,這樣一個弱柳扶風的女孩子,她要維持她的尊嚴(dignity)。

她的愛情被這些人這樣子捉弄,愛情對她來說是神聖的,是唯一的,是勝過生命的東西。

她的愛情被踐踏,賈母、王夫人不了解她、唬弄她,怎麼寶玉也不出來為她辯護、說話?

這世上再沒有人了解她這份情了,要把它燒掉、焚掉,她是決絕的,突然間你會感覺這個人物變大了,她的層次(dimension)豐富了,不再光是柔弱無助,她掌握自己的命運了。

自己焚掉稿,自己了掉這段情,黛玉的個性在這個地方一轉,寫得好!而且是用那兩塊手帕發揮作用。

……

黛玉死的時候,只有李紈,還有最後探春來看她,其他人都不來了,也不知道她死了。那邊鑼鼓喧天娶新媳婦,那邊的喜襯著這邊的悲。

我覺得這個後四十回寫得很好,完全不輸於前八十回。

有些很精彩的地方,像這一回就寫得非常好。

他的安排相當高明,這時候黛玉快死了,還沒有斷氣,讀者的期望就是看黛玉到底怎麼死的,一個比較普通的作家就快點寫到結局。

他不是,這個時候急不來的,他寫到這裡一下子筆又盪開了,先去寫「薛寶釵出閨成大禮」,這樣兩邊就比較起來了。

這邊如果一口氣寫到黛玉已經死了,那沒戲唱了嘛,這邊死了就結束了,後來寫不下去,他去寫那邊的對照,我們還有個懸疑,黛玉斷氣那刻是什麼景況。

他把筆盪過去,寫了薛寶釵出閣,回頭再來寫「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我想他要把黛玉的死寫得足,這種生離死別多少作家都寫過,為什麼有些作家寫得讓人永遠不會忘記?

像林黛玉「焚稿斷痴情」那一節,那個手帕往爐中一丟燒起來,很難忘記的。完全看怎麼表現。

一樣的題目,一樣的情景,但是如何去寫它,如何去設計它,才是一個作家分出高下之處。

黛玉正是臨終,尖銳地對照著寶釵將行婚禮,好像電影的鏡頭一轉,要轉到那邊去了,那個場景怎麼轉呢?也很巧,這個時候,有兩個人來了。

一個是平兒,很懂事也很能幹的鳳姐的左右手,她有相當的權力來處理事情的,她來了當然也很傷心地哭了一陣子。

另外一個來的是林之孝家的,她是賈母、王夫人相當信賴的一個管事媳婦,她來傳話。她說:

「剛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邊用紫鵑姑娘使喚使喚呢。」

黛玉這裡死活不管,要把紫鵑調過去。

記得這個寶玉怎麼成婚的嗎?誑他的,唬弄他的。趁著他糊塗的時候說是娶林妹妹,既然是娶林妹妹,當然侍奉林妹妹的丫頭是紫鵑,所以要把紫鵑調過去……

例證2

一場抄家寫得栩栩如生

抄家後的世態炎涼更是無比真實(一百零五回&一百零七回)

前面許多重重疊疊的細節,都指向「查抄寧國府」。這一回這麼重要,篇幅卻不長,比其他很多回都短,可是寫得非常緊湊,整個來龍去脈,各種細節,氣氛的營造,嘩啦啦地推出去拉進來。

實際上怎麼抄家,如果自身沒有經歷過,很難寫出來。

就像元妃省親那一回,皇妃出宮的架式和派頭,如果不是像曹家本身這種皇親國戚,恐怕也很難寫得出來。

當然《紅樓夢》並非完全的自傳小說,有些紅學家考證曹家,將現實人物一個個對號,找出哪一個是寫誰,我想這不是自傳體(autobiographical),有些也是附會、猜測,不過曹家的身世和背景,讓曹雪芹可能自己經歷了某些場景。

曹雪芹大概十來歲的時候,曹家被抄家,理由是虧空。那時候抄家很恐怖的,男丁流放,或斬或殺。流放通常是到遠方苦寒瘴癘之地。

曹雪芹畫像

像《紅樓夢》這一回里流放賈赦、賈珍,要到海疆,要到彝站服苦役。男丁死的死,徙的徙女丁通通變成奴婢,這很可怕的,整個抄了以後,家裡下面的那些人通通都抓走了,也沒生活的錢糧,只好靠榮國府分一點點給他們日用。

真實中曹家在江南的產業被抄個精光,他們在北京還有十幾間房子,整個北遷後不夠住,去了以後大概又經過了一些災難,後來曹雪芹住在西郊,寫《紅樓夢》的時候已經非常潦倒。

所以他年紀雖輕,卻是很清楚地經過這一場翻天覆地的大災難,這場抄家寫起來栩栩如生。這一回也寫得好。

我說這後四十回,第一,黛玉之死一定要寫得好,寫得不好這本書就會垮掉。他過關了,黛玉之死寫得非常好。

第二,賈府抄家也要寫得好,這是個爆發性的情節。

……

抄家對賈府來說是天翻地覆的大事,尤其兩個世職被革掉打擊不小,以後如果不復職的話,賈家就真的衰光了,皇帝想想還是顧念了元妃的舊情,把一個世襲的榮國公還給了賈家,賈赦革掉的讓賈政繼承,至少賈家的一支還可能有復興的希望。

賈政當然誠惶誠恐地謝恩,想想自己的哥哥被革掉了,內心也是很過意不去,不管怎麼樣,到底是還給了賈府。

有意思的是,本來兩個世職革掉了,親戚朋友跑得精光,現在一聽賈政復職,通通又跑回來了。

曹雪芹寫這些,正因為他太懂得世態炎涼了。

曹家本來也抄得精光,後來雍正放他們一馬,北京的一些房子又還給他們,所以曹家在北京還可以過日子。

後來大概又抄了一次,曹雪芹就潦倒到只能吃粥了,連他死後的喪葬都靠兩個朋友敦敏、敦誠打點。

他在潦倒中才想到過去的繁榮,我想他也是想到從前吃過這麼好的東西,茄子要拿多少雞來炒,想到穿的、住的講究,把過去的盛,過去的衰,都化為追憶似水年華,他寫得很起勁,寫得興高采烈,《紅樓夢》好看就在這種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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