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不完美，卻也並非「皆禍害」

父母不完美，卻也並非「皆禍害」

「父母皆禍害」是豆瓣網上一個存在了近3年、規模中等偏上的論壇小組，在被南方某報紙報道之後，這個只有圈子內成員才知悉的小組，因其「離經叛道」的名字和話題贏得了極高的關注度。

如果說幾米的書《我的錯都是大人的錯》是用漫畫的形式表達了對父母溫柔的批判，那麼「父母皆禍害」小組就顯得相當生猛、直截了當，不留情面。「父母皆禍害」是豆瓣網上一個存在了近3年、規模中等偏上的論壇小組，在被南方某報紙報道之後，這個只有圈子內成員才知悉的小組，因其「離經叛道」的名字和話題贏得了極高的關注度。

小組中這些自詡為「小白菜」的組員認為，父母是「禍害」，給他們造成的「悲慘」經歷影響了他們迄今為止的人生，而家是「世界上最沒法諒解的地方」。在這個小組中，同病相憐的「小白菜」們將自己的慘痛經歷一一列舉，網友之間相互鼓勵、打氣，出謀劃策。在小組首頁上，諸如「教你如何同父母對峙」「如何高效地Anti-parents（反父母）」等被認為具有指導意義的10個帖子長期置頂。

這是一群自認為被家長忽視或者傷害過的孩子，也是一群在親子關係中受到挫折、進而苦苦思索出路的年輕人。父母之愛在這個小組成員的眼裡成了「父愛母愛恐怖主義」。這些只是無聊的惡意噱頭嗎？

生命無法承受之重——那些來自父母的傷害

組員「小葡萄的小葡萄」發帖子說：「我媽為了一道數學題抽我嘴巴，抽到鼻子嘴裡全是血，那時候我7歲。見我不停地哭，她還順手拿起鉛筆扎我太陽穴，從牙縫裡嘟囔出『你怎麼就不開竅呢！』」

組員「專心捉賊」跟帖說：「樓主這個算什麼，我老爸更狠。小時候我爸媽不讓我出門玩兒，我就常常溜出去，回來後免不了一頓打。不過我沒啥記性，還是常常溜出去玩。有一次我又趁著大人午睡溜出去了，晚上回家的時候，就看見我爸把我家的大黃狗吊起來了，活生生地剝皮宰了。我老爸拎著血淋淋的剔骨刀平靜地對我說：『這狗不聽話，還不如宰了吃肉。』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敢不聽話了。我爸依靠這種恐怖行為，成功地震懾了我所有可能對其忤逆的隱患。」

幾乎每一篇這樣的控訴帖都有數個跟帖者，「小白菜」們各自講述著曾經的那些來自父母的傷害，或是直截了當的家庭暴力，或是當眾羞辱、控制、打擊、無時無刻的否定。

組員「jetfire」發帖說：「我是個女孩，青春期的時候生了一場病，吃的葯里有激素，原本就有點胖的我，迅速肥到190斤，確實很胖。我媽媽對於我的肥胖總是冷嘲熱諷，甚至當著她的同事面罵我是豬。她同事就看著我笑，那個場景，我到今天還記得，那個時候我才十幾歲。

「後來我餓了很多年，減下了80多斤，到現在快成了厭食症，吃完東西很容易吐。好容易瘦下來了，我媽媽又開始罵我瘦得畸形，應該再胖幾十斤。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從來不避諱外人。因為她總罵我，我總是情緒低落，我媽就跟老師說我有精神病，老師就告訴同學我有精神病，讓大家不要理我。

「其實我媽在外面是個挺溫和的人，但不太清楚她對我哪來那麼多憤怒，從起床開始就罵我，如果我回嘴，她說我是『白眼狼』、『死肥豬』竟然敢頂嘴；如果我不說話，她說『養你不如養條狗，養條狗叫一聲還會搖搖尾巴！』」

組員「babyblue」說：「他們永遠在替我做選擇，替我過人生，美其名曰：愛。不讓她插手干預就是不孝。每天掛在嘴邊就是一句話：還不如當初生下來的時候當個蛋吃了還補！」

像「jetfire」「babyblue」，父母對他們的傷害已經顯而易見，這是我們必須直面的事實。

中國的傳統社會特別講求孝道，即便父母虐待了自己，我們也要認為父母是對的。但是，這種理性上的接受並不能遏制情感上的仇恨，更可怕的是某些曾經的「小白菜」們將這種仇恨轉嫁到配偶或者兒女身上。這種轉嫁行為，是許多惡行的基礎。2009年年底製造北京大興滅門案的李磊，算是一個極端的樣本。

「禍害」與「被禍害」的惡性循環

在年關歲末，提刀殺了父母、妻子、妹妹和兩個孩子的李磊，在人們心中是「魔鬼」的代名詞。然而，讓這個80後起了殺心的僅僅是「家庭積怨」。什麼樣的「怨」以至於要手刃至親？或許從李磊的成長經歷里可以看出些許端倪。

李磊從小在祖父母身邊長大，聰穎好動，備受老人嬌寵，8歲之後才回到父母身邊。父親平日酗酒，脾氣比較暴躁，常常用棍棒管教貪玩的兒子，曾經將兒子吊在屋檐下、掛在樹上打。有一次因為逃學，李磊的父親舉起皮帶抽打他，但他一聲沒吭。

後來李磊輟學在家，父親總罵他是「沒出息的東西」，母親也不勸。17歲時，李磊在被父親暴打後，離家出走到京郊西紅門鎮的保溫材料廠從事推銷工作，業績較突出，每個月能拿到三四千元錢。

李磊一直挺會賺錢的，此後開過美容店、足療店，甚至非法經營信用卡套現，並註冊貿易公司從事典當品抵押，生意效益都不錯。在朋友眼中，李磊雖然話不多，但為人仗義且年少多金。然而，李磊錢是掙到了，但他從事的足療、信用卡套現、典當抵押等生意，並不能得到父母的認可。在他們眼中，李磊不幹正經事，不僅是父母，妻子和妹妹也一起貶低他。李磊覺得，在家裡抬不起頭來。

「我很久不回家住，這些事我沒對任何人說過，也不願意和父母家人溝通，積怨時間太長了，我恨他們，早就有殺人的想法。」殺死父母、妹妹和妻子的想法在李磊的腦子裡盤旋多年了。早在2008年10月，他就在北京市丰台區大紅門附近的一個早市買了一把刀藏在家中。2009年11月23日，李磊在外面吃飯，妻子打電話催他回家。回家後，妻子又埋怨他，他便拿出一年前藏好的刀殺死了妻子，隨後又將妹妹殺害。聽到父親喊他名字後，又殺死了父親、母親和孩子。

李磊行兇絕對有其自身的原因，性格內向，不善於排解負面情緒，等等。然而，從李磊的成長經歷看，他的父母也存在著教養不當的責任。

作為李磊最親密的人，他們從未認可過他。在他們眼中，李磊從來都不是好孩子：書念不好，長大了沒有正經工作，「不幹正經事兒」；當然他也不值得他們信任，家裡遇到拆遷，李磊甚至不知道拆遷款的具體數額，父親怕他「敗了」這些錢，直接將全部拆遷款用來買房子。

李磊29歲的人生，充滿了暴力和否定，這些都來自於自己的父母和家人。現代臨床心理學家普遍認為，一個成年人的關係模式，在很大程度上是他童年關係模式的再現。假如一個人沒有什麼理由地殘忍虐待甚至殺害他人，那麼基本可以推斷，這個人曾經被殘忍地虐待過。最終展現在一個成年人身上的冷酷和惡毒，可以回溯到他的童年關係，而且多數可以回溯到他與父母的關係。

從這個角度說，「禍害」會遺傳，如果曾經被「禍害過」，將來很有可能「禍害」自己的子女或者他人。

就算「禍害」是一代代遺傳的病毒，也一定能找到相應的補丁或殺毒軟體，正如「父母皆禍害」小組首頁上一段文字描述的那樣：「反對不是目的，而是一種積極手段，為的是個人向社會化進一步發展，達到自身素質的完善。我們不是不盡孝道，我們只想生活得更好。在孝敬的前提下，抵禦腐朽、無知、無理取鬧父母的束縛和戕害。這一點需要技巧，我們共同探討。」

善待自己的孩子，不讓禍害延續

在小組上，一篇名為「你是否在重複父母的錯誤」的帖子，長期被管理員置頂，以此來提醒諸位「小白菜」不要複製父母錯誤的教養方式，不要從「小白菜」轉變為「禍害」。

組員「王尼姑」跟帖稱：「壞消息是：很明顯我在重複他們的錯誤，現在是對老公，將來是對小孩；好消息是：我發現了這個事實。」

顯然不止「王尼姑」意識到了這個事實，其後跟帖的組員半數都覺得父母對自己潛移默化的影響已經非常強大，為了不重複他們的錯誤，在自己心智健全之前，絕對不要孩子。

相比較這些理論派，組員「大掌柜的」屬於行動派。

「作為一個80後，我是在成為了孩子的父親之後才明白了父母對待我的方式存在問題的。為了更好地教育女兒，我和妻子與孩子搬出了我父母家。

「為此我和我爸媽吵翻過、冷戰過。我那個時候沒有找到這裡，在自己的博客裡面說自己的痛苦。說實話，我恨我父母，至今還是。雖然心已經平靜了，但是，態度還是改變不了。

「我放棄了我父母認為的很體面的建築設計師工作，在家裡全職帶我的女兒，期間看了很多的兒童教育和心理學方面的書。幾乎認識我的人都會說我對待孩子超乎尋常地有耐心。但是也就我自己明白，這是對父母最好的反抗。我父母總說：你等著孩子長大看吧，你也會像我們一樣操心。但是，事實上孩子沒有像他們預言的那樣，我也不會像他們對待我那樣對待我女兒。就現在而言，身邊很多同事和同學都對我育兒的方式很認同，我想這就是反對父母最好的方式。

「我知道不被理解是多痛苦的事情，而我現在試著去理解和感受孩子。父母欠下的東西，我不能轉嫁到孩子身上。而孩子被理解之後，也不會表現出無理取鬧。

「書里說父母對待孩子的方式，就是孩子以後對待問題和他人的方式。我不要再將父母的方式傳給孩子，他們已經被證明是不好的了，我相信我會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來。」

從這些「小白菜」的自述中，我們不但看到了理性，更看到了他們行動的力量。而這一切再一次告訴我們那個道理：人不是生了孩子就自動地成了好父母，真愛也並不是給予孩子生命並且提供衣食住行那麼簡單。我們必須意識到這一點，不斷地檢討和反省教育孩子的具體方式，才能遏止那些不恰當教養方式的延續。

專家有話說

謝際春(北京布谷鳥心理諮詢中心諮詢師)

讓錯誤止於你

「父母皆禍害」，恐怕光是這個名字就讓許多愛孩子的父母心寒。單就這種說法而言無疑是有失公允的。誠然，父母可能有某些不恰當的教養方式傷害了孩子，但不能就此抹殺他們給予你生命、提供物質條件撫養你的事實。他們，只是不完美的父母。

當然，也並非所有的父母都愛自己的孩子，家庭也會傷害人，除了它溫暖、安全，充滿愛意的一面，也有殘忍、暴戾、陰暗的一面。無論是大大小小甚至白髮蒼蒼的來訪者，還是少管所、監獄裡關押的少年犯和成人罪犯，如果你與他們深入接觸，了解他們的背景，會毫無懸念得出結論：他們中的大多數來自不幸的家庭（並非物質的貧困，而是情感的缺失、虐待和蹂躪）、擁有糟糕的父母。

家庭、父母的陰暗面這個話題如此敏感，國人出於善意和恐懼，盡量掩飾起來不談論，結果讓本來就是弱者的孩子即使慘遭荼毒也不敢告訴別人，去反抗或者求助。這是錯誤的，我們應該告訴孩子和自己世界的真相：有陽光的一面，但也有惡人，也會有壞的父母，因為人性有邪惡之處。

有的傷害赤裸裸，有的則比較隱匿、程度不那麼嚴重，比如過高的期待、偏愛、情緒化、忽視、缺乏基本的認可、理解、支持、界限、尊重等等。但是這些因為來自親人，給孩子帶來的傷害與困擾卻是不容忽視的。

面對這樣的父母，未成年的小孩需要更多外在的支持和援助，而對於成人，我們更強調發揮自身的能動性，調動內部資源來擺脫昔日父母的陰影、走出創傷、趨向自愈，而不是用過多抱怨、指責、攻擊或報復父母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在「父母皆禍害」小組中，許多組員都在積極尋求解決問題的方法。比如組員「大掌柜」帶著妻兒離家單過，並且積極地學習養育知識。當然，如果此舉是去追尋自己幸福，那最好不過，但若是為了懲罰父母讓他們見不到自己，那隻能說明還不夠成熟，尚停留在故意和父母作對、為了反抗而反抗的青春叛逆階段，遠未擺脫父母對自己的消極影響。

一起來做一個心理遊戲「再選我的父母」。請盡量排除不孝的負罪感、不好意思等想法，讓想像力自由馳騁。然後把闖入你頭腦中的第一個人名寫下來，可以是熟人、朋友、名人、神仙，甚至不一定是人物，動物、植物、山水等等都行。

通過這個遊戲和交流思考，你可以象徵性地彌補過去的缺憾，表達你未達成的願望，重構你的情感世界。有人從中反省到自己嫌貧愛富、好逸惡勞、愛慕虛榮、崇尚金錢權勢所以嫌棄、挑剔父母；有人發現換來換去，還是自己原來的父母好；有人則接受了父母的局限性，正如世上沒有完美的孩子，我們也不能期待完美的父母。

父母確實有可能犯錯、傷害到你，你可以不接受他們的行為，堅決不認同他們的理念，絕不重複他們的錯誤，但你要接受他們是你的父母，這是與命運的和解，父母造就你，而你不可能生出父母，或倒轉時間來糾正他們。唯有領悟到這一層時，你才可能逐漸將對父母的恨與憤怒轉化為遺憾和傷感，然後放手過去，了斷心結，讓錯誤和噩運止於你，不再延續到下一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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