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慶平:父親徐悲鴻與齊白石的忘年交

徐悲鴻先生與齊白石先生皆為畫壇藝術大家,徐悲鴻先生是青年時已負盛名,齊白石先生是老年之後更加爐火純青。

徐悲鴻十分敬重齊白石的為人和畫作,極為讚賞齊白石的畫技和畫風,同樣齊白石對徐悲鴻也同樣倚重和尊崇,視他為真正德藝雙馨的畫壇英才,兩人相識於20世紀20年代末。1928年,徐悲鴻到北平擔任北平藝術院院長時,他率先拜訪了未曾謀面的齊白石且三顧茅廬把齊白石也請上藝術院的講壇,並對齊的生活照顧有加,而齊白石也感念徐悲鴻的相識之力,曾作詩「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徐君也」,二人由此成為藝壇的忘年交。可以說,這兩位相差30多歲的藝術巨匠,作為20世紀中國美術的兩面旗幟,兩人的交遊無疑對中國美術的影響是巨大的。

今日推送徐悲鴻先生之子徐慶平所撰回憶先君與白石翁交往一文,邀讀者共賞。

徐慶平:父親徐悲鴻與齊白石的忘年交

選自《藝海觀瀾》

齊白石先生是中國畫壇特立獨行的藝術大師,其創造精神令世界矚目,而其生趣盈然、激情澎湃之畫風更影響深遠,在他去世60年後的今天愈加醇厚清新,令人讚歎。

先君悲鴻公與白石先生為平生知己,他們相識於1929年。當時,先君在蔡元培先生的推薦下,來擔任北平大學藝術學院院長。見到白石先生的畫,驚喜異常。他三顧茅廬,聘請白石先生擔任藝術學院的教授。此事引起軒然大波是可以想見的。特別是在齊白石受到普遍的輕視,被稱為「齊木匠」「野狐禪」的時候,先君於是更成為眾人大力攻伐的對象。白石翁當然受到深深的感動。「草廬三顧不容辭,何況雕蟲老畫師」,「吾法何辭萬口罵,江南傾膽獨徐君」,「最憐一口反萬眾,使我衰顏滿汗淋」,他為此留下的詩句使我們有如身臨其境。

的確,中國傳統繪畫到了清末民初已頹敗不堪,格調低俗,程式化到了每一筆都要在古代有其出處,線條纖弱、墨色僵化,要想突破成法,實令畫家生畏。齊白石先生卻能獨闢蹊徑,以巨大墨塊取代線條,運用胸有成竹的筆墨組合來寫物造型,異軍突起,以一當十。他的筆墨已入化境,在落筆之前筆上已有從淺到深的墨色變化,再用上他源於刻木的堅卓功力,所以一筆下去,物體的空間、體積、質量感都栩栩如生地展現出來。即以畫蝦為例,他走筆很慢,既沉穩、有力,同時又靈巧、微妙,當筆從紙上抬起時,蝦皮的堅硬,須的柔韌,足的遊動都躍然紙上。甚至讓人感覺看到了畫家其實並沒有畫出的水面。

我特別喜愛白石先生筆下的蛙,它的形象天真、靈敏,畫家完全靠水墨濃淡乾濕的微妙變化,把蛙身的彈性、繃緊的腿和放鬆的腿的不同肌肉感覺盡數寫出,精巧到令人難以置信。

顏色和形狀一樣,堪稱造型藝術最基本、最重要的因素。白石先生和法國印象派畫家不約而同地使用純色,但卻路徑不同,各有千秋。印象派是讓畫上各處都帶上組成光譜的七種顏色,通過它們在畫面上的對立和融合,造成瑰麗多變的美感,而白石先生使用的純色是要與墨達到對立統一的效果。純藤黃畫的葫蘆,純洋紅畫的喇叭花,大紅的牡丹花,身披紅、黃、墨三色的雄雞,都讓墨與顏色相得益彰,化為強烈無比的交響。可以說墨葉紅花一舉突破了300年畫壇墨守成規的束縛。這種強烈神奇的色彩效果在本展中兩幅表現老鼠的畫上達到極致:《自稱》畫一隻鼠,坐在秤的一端,另一端是用重墨畫的秤砣,畫上的黑、白、灰關係明確而自然。另一幅場面是這隻老鼠遊戲的繼續,它正去偷吃燭油。鮮紅的蠟燭被畫家由純紅色按到畫上,它產生的震撼力讓人過目不忘。

先君與白石先生成為知己,當然首先是出於相互人品的敬重。特別是他們都對中國知識分子的氣節極為珍視。8年抗戰時,先君到南洋舉行了6個畫展,將全部收入捐給為抗戰犧牲的將士遺孤和流離失所的難民。同時他也經常懷念曾經以《月下持杖訪徐熙》一畫寄託對他思念之情的齊白石先生。他也以詩寄託自己對知己好友的挂念:「亂離阻我不相見,屈指翁年已八旬,猶是壯年時盛氣,必當八十始為春。」「烽煙滿地動干戈,縹緲湘靈意若何?最是系情回首望,秋風裊裊洞庭波。」在知曉齊白石先生78歲得子良末之時,他立即高興地畫了《千里駒》祝賀:「幻想凝成幻景開,江山終古屬天才,車輪舟楫遍難借,願送崑崙喜馬來。」他還帶著深深的敬佩在撰文介紹白石先生畫時專門指出白石先生在日本人佔領北京的漫長歲月中「未曾作一畫,制一印」的高風亮節。

熟悉白石藝術的人都會發現,老人在88歲時進入了一個創作的高峰期,此時的作品多而且精。這和先君到北平與他重聚有很大關係。白石翁以畫為生,在年邁之時還要養一大家子人,且要親自管家。在時局動蕩、貨幣每日貶值時處境更為艱難。先君擔任國立北平藝專校長之後,聘請了齊白石先生擔任教授,且給予最高薪水。這不僅使他有了固定的收入,更有了最高的學術地位。先君還特別囑咐老人把自己得意的畫作都留下,由他悉數購買收藏,而且每幅均按筆單付款,同時他把白石先生的書畫、印章推介給自己所有的相識。這便幫助老畫家再無養家之慮,並且歲末能有盈餘,從而可以將全力用於對藝術的探索與創造。

在這些作品中就囊括白石先生最具創造性的花木、動物、魚蟲、蝦蟹,而且多是前人從未著意過的題材。如用兩大墨塊,幾個倒立的角形組成的芋葉,以干筆造成粗糙的樹皮,再以淡墨、赭色繪出枝幹的棕樹,運用枯竭之筆縱橫揮寫的紫藤,幾乎全無線條,純以大小墨塊相接而成的小雞、金光閃閃的老玉米、還在架上等待採摘的扁豆……構圖巧妙,情趣盎然,給人以極大的視覺享受。

白石先生的藝術創造精神在山水上體現得極其充分,記得見過他的潤格單上山水畫的價格最高,可見他對自己的這一題材是十分自豪的。這也是先君悲鴻公的共同看法。《春山秀色含》就是這兩位大師珠聯璧合之作。此畫在齊白石藝術中十分有代表性,它打破了300年中國山水畫臣服於古人腳下,亦步亦趨,喪失創造力的歷史。它是畫家親身所遊歷、親眼所見、觀察寫生,再經過概括綜合,取其本質,達到升華的山水。山勢的形象取自桂林。老人不取巍峨千里而取秀甲天下,以刻木之力運於筆端,勾、皴出山石大的紋理,再以自己獨特的運筆方式,在山石上種植上樹林。一座座獨立的山巒,或前面臨水,或整個都在水中。在畫上作為水平與垂直對比的水面更是引 人入勝,其描繪竟然全依靠線條。在畫家腕底,看似完全平穩的眾多線條偏偏會有自然的交錯,變為一片有層次感的灰色,表現出河流的遠近空間。立足畫前,長久觀賞,會感覺到波紋在晃動、融合,造成浩渺、深遠的「水精域」,可以說線條飛舞的動勢已把中國畫的靈魂線條的表現力推到極致。這就是破萬卷書,行萬里路後升華的形象,來源於作者詩中所說的「胸中山水奇天下,刪去臨摹手一雙」。

先君為自己心愛的這幅藏品加了一個詩塘,書寫了自己10歲時乘舟赴溧陽,經過東氿、西氿時即景所成的五言絕句:「春水綠瀰漫,春山秀色含,一帆風信好,舟過萬重巒。」作品使用行書字體,大氣磅礴而又秀麗含情。詩書畫的這一巧妙結合使我們強烈地感受到白石先生和先君能夠成為好友,並且都能成為影響中國畫壇巨匠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都對自然有著天然的無比熱愛。他們都是出身農村的江南布衣,都眷戀著少時放牛的快樂生活,都喜愛描繪身邊的自然,師法造化而物我兩忘。都以行萬里路、破萬卷書為立身之本。可以說熱愛自然、表現自然的奇美,並從中體驗無比的樂趣,與自然融為一體,正是中國藝術傳統和以人駕馭自然的西方傳統藝術最大的差異。

站立畫前,我彷彿聽到了陣陣水波拍打的聲音,看到白石翁和先君攜手並肩地走在大自然中,就像先君在北京每年接白石翁到家中收穫自己種植的水蜜桃時那樣。他們在交談,在微笑,在進入那令人嚮往、銷魂的藝術的仙境。較量錙銖的生命短暫,吞吐大荒的藝術永恆。

2016年10月於徐悲鴻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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