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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克明:「〇」兮,歸來![論語說文]

「〇」兮,歸來!詹克明

「〇」到底是不是一個漢字?在佔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漢字文化圈」里,「〇」是一個久已通行的重要漢字,而且目前也仍在各地區廣泛使用。在中國大陸至少是1960年以前也一直在正常使用。書櫥里有本權威出版社出版的經典著作——1959年12月北京第9次印刷的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書中大量使用著「〇」字(如一八八〇年)。可見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〇」仍舊是一個與中文數字「一、二、三……」配套使用的同等漢字。然而,作為一個正規漢字它又有其「字籍」不甚完備之憾——除《現代漢語詞典》外,均為其他大型辭書所不收。如手頭的《漢語大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年11月第一版),《漢語大字典》(湖北辭書出版社、四川辭書出版社,1992年12月版),《詞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年1月第1版),《詞典精華》(警官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八月第一版,于右任題字,柳亞子作序),王竹溪編纂《新部首大字典》(電子工業出版社,1988年1月第一版,1997年3月第二次印刷)。作為一個漢字,在許多重要辭書中無「籍」,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嚴肅的問題。因為它涉及到這個最圓的「方塊字」在國內是否已經取得了漢字文字學界的普遍承認。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在大陸出版物中更是難覓「〇」的蹤跡。日本一位家學淵源的著名書法家南鶴溪女士也注意到同樣的問題,並在《文字的魅力》一書中表達了她的困惑——「〇」明明是個漢字,可是它在《漢和詞典》中該怎麼查呢?它是幾畫,屬於什麼偏旁?顯然,「這個〇無論你怎麼查都是查不到的」。漢字的演變是由圓曲而走向方直的,一方面是文字規範化的要求,另一方面則是書寫材質的變化。若在堅硬的龜甲與青銅器上刻畫,在印刷木版上刻寫,以及在石碑上雕鑿,一般說來,方形顯然比圓形更加方便也更易規範。在漢字方化完成之後,為了便於檢索,人們又在「方塊字」的基礎上將其分解為各種偏旁,創立了「部首檢索法」,從而將全部漢字各歸其類地收入到相關的特定部首。《康熙字典》確立了214個部首,《漢語大詞典》與《漢語大字典》略刪到200個部首,《詞海》擴充為250個部首,而《新部首大字典》則合併為56個部首。儘管部首數目互有差異,但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方不容圓」,沒有哪一個部首可以再容納這個「〇」字。漢字天地有容乃大,少說也有五萬之成員的漢字王國具有極大的包容性,它可以容納一個頗為另類的「丶」字(「主」的古字,《漢語大詞典》與《漢語大字典》均作為正規漢字收入),也可以容納一個由四個龍字呈「田」字堆積而成的多達64畫的漢字(音「折」:嘮嘮叨叨,多言也)。然而它卻難容一個在漢字文化圈中廣泛通行的「〇」字,究其原因只是沒有相應的偏旁部首。令人肅然起敬的倒是一部中型辭書《現代漢語詞典》,雖說它的188個部首也難以容納「〇」字,但這部按照漢語拼音排序的辭書卻十分明確地把「〇」作為正規漢字列出:「〇——數的空位(同『零』),多用於數字中:三〇六號、一九八〇年。」(商務印書館出版,1978年12月第1版,第711頁。)而且為了彌補《部首檢索表》之不足,該辭書又在《難檢字筆畫索引》中予以專門增補——在「一畫」欄中,赫然立於第一者就是這個「〇」字!不僅如此,在《四角號碼檢字表》中,它還以號碼「6000」標出了「〇」字的檢索。這部辭書是根據1956年2月6日,國務院發布關於推廣普通話的指示,責成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編纂的。真不愧是個中國社科院的專業研究所,作為一部凝聚了幾代人辛勤成果的辭書,它不僅具備了科學的嚴格性與權威性,還體現了鮮明的時代性與靈動的變通性。讓這個早已流行於漢字文化圈的「〇」字終於有籍可入,使人感到有種內心的圓滿。「〇」的出現是公元六世紀古印度文明的偉大貢獻。正如威爾·杜蘭在《世界文明史》中所說:「在一切數字中,最為卑微最富價值的零字,乃是印度對全人類的精妙禮物之一。」恩格斯認為:「零不止是一個非常確定的數,而且它本身比其他一切被它所限定的數都更重要。事實上,零比其它一切數都有更豐富的內容。」嚴格說來,首先使用「零符號」的是古巴比倫人。巴黎盧浮宮保存著一塊公元前3世紀末至2世紀初由古巴比倫天文學家書寫的泥板,上面寫有一組按60進位制計數的楔形數字,這是人類使用「零符號」的最早實例。但正如一位美國學者約翰·巴羅在《天空中的圓周率》書里指出的:「巴比倫人雖然發明了零符號,但是他們的零符號並不具備我們現在所認識的全部意義,它在當時只具有技巧上的意義,即只是作為事物特定表達方式里的空白,並沒有廣義地表現為一個『無』的抽象概念。」作為一個完全意義上的「〇」之所以產生於古印度,而不是一些發軔更早的文明古國(如古埃及、古巴比倫、古希臘等),這決非偶然。「〇」的概念直接來自於古印度所特有的宗教哲學理念。印度大乘佛教在發展過程中形成了以龍樹、提婆為創始人的中觀學派(空宗)。大乘空宗並不認為「空」就是「虛無」,其《中論·觀涅槃品》認為一切事物的本來面目(即實相)的完全顯示,就是涅槃。世間一切現象畢竟是空,空就是實相,實相也就是涅槃,只要認識了世界一切現象是畢竟空,就到了涅槃境界。(詳見羅竹風主編的《宗教通史簡編》)正是在這種「實在」與「空無」的宗教哲學背景下,才使得古印度產生了「〇」的概念,而且這「〇」的梵文意譯原本就是「空」。也許是習慣使然,人們常會先入為主地將宗教與科學對立起來,而忽略宗教哲學對科學的促進作用。「〇」的概念之所以能在古印度產生,也正是這種促進作用的直接體現。早在新石器時代,古代先民就擁有一種宗會一切、渾然一體的精神文明,那就是原始宗教。這種宗教從人類之初就注重於對那些重大問題進行本能的終極追問。早期科學也正是在這種追問下逐漸成形的。只是分支出來的科學走向獨立化的同時也日益趨於「具象」化。實證的法則使它日後更加埋頭於對具體自然規律的實驗探求,漸行漸遠地疏離了對許多宗本問題的終極追問。中國古代文明沒有「〇」的概念。不僅甲骨文中沒有「〇」字,就連《說文》中的「零」字也與表示空無的這個「〇」字完全無關。它對「零」的解釋是「零:余雨也」,「徐雨曰零,徐徐而下」,多是些「零落」、「零碎」、「餘數」之義。這些「屑小」仍舊是一種「實有」,並無「虛無」、「空無」含義。正如約翰·巴羅書中所言:「零符號是在公元8世紀由印度傳入中國的」,而且「中國人在8世紀通過佛教徒的溝通而接觸到印度的計數方法,他們很快就採納了印度人圓形的零符號,進而發展了一種完整的數字進位系統。」(看,又是宗教增進了科學文化的交流發展!)漢字「〇」的創造是外來文化與中土文化一次完美的結合。它既保留了印度-阿拉伯數字「0」的基本形態,又通過「內切圓」方式將其「方塊化」,成為一個足以充滿整個方格的文字,從而使其得與其他「方塊字」協調一致。然而,此字的最妙之處還在於它暗含了「空」的內涵——望其外,它撐足了方域邊緣;觀其內,又是何等的空空如也!除了一個「圍」的古字「囗」之外,再沒有哪個字比它更「空」的了。「〇」字的創立真可謂是中西文化結合的完美典型。聯想起李政道教授二十幾年前在上海的一次講學,閑談之中極為讚賞一個「氚」字的創造,他認為這個漢字造得非常之妙。氫有三種同位素——氕、氘、氚,它們的「質量數」分別為1、2、3。「氣」字偏旁下的筆畫數不僅與它們的質量數完全相符,而且「氚」字讀音(發「川」字音)也與該同位素拉丁文名稱tritium的發音十分一致。可見每當引進外來科學成果之時,想要創造一個與其形義一一對應的新漢字該是多麼的不易。與「氚」字相比,「〇」字的創造不僅蘊義深厚,形態完美,它更是帶有普遍性的品格。漢字文化圈中人,讀寫過「氚」者寥寥,畫過「〇」字圓圈者恐怕比比皆是。「〇」是一個在漢字文化圈中早已普遍使用的文字,又是一個科學內容與哲學內涵十分豐富的漢字。「〇」字形簡而意賅,直觀而獨特,具有極為確切的單義性。它不同於「零」字的多義性,「零」同時還可表示些許的「有」,而「〇」字所表達的只是完全的「空無」。「〇」是與「一、二、三……」這組簡筆數字漢字直接配套的文字。就像「零」與「壹、貳、叄……」配套一樣。事物只有彼此般配才顯得美,如果你使用同一套數字漢字製作一幅大標語,如「迎接二〇〇八年奧運會」,就顯得比較和諧;若寫成「二零零八」就有點繁簡不均。倘若再寫成「迎接2008年奧運會」,給人的感覺就像烏鎮老街一排木門板店鋪中,突然冒出兩家鋁合金大櫥窗小店那樣地極不諧調。作為標語條幅,漢字數字可橫書,可豎寫,可自左而右,又可由右而左,盡顯其單元組合之靈便。珍惜這個最圓的「方塊字」吧,不要讓它無端地從我們這塊漢字王國領土上蒸發得無影無蹤。不要像黃河曾在我們這代人手中斷流過那樣,讓「〇」字也被我們這代人斷送掉。如果我們連個「〇」都守護不住,我們將愧對後代子孫。今天我們無法再讓玄燁皇帝下詔,為《康熙字典》補上這個「〇」字,但我們與時俱進地在當代一些重要辭書中添上這個「〇」字,應該是可能的,也是合理的。辦法總是有的,即便是加上個「〇部首」又何妨,也不過是文字對「圓」的小小回歸。圓並不可怕,已是電腦印刷時代,沒有必要再因襲龜甲木石對文字形制的束縛。「〇」字像一隻只圓睜的大眼睛,正在從漢字文化圈的周邊注視著它的故里,它也想葉落歸根於這塊偉大的漢字王國本土。「〇」兮,歸來!http://bbs.yuwenonline.com/dispbbs.asp?boardID=7&ID=23256&page=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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