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太投入,他竟然銀、淫、飲、隱,通感不分……
本文摘自《九片之瓦》,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純度·為臣的表
與黃金相比,銀顯得低調。金是高貴帝王,即使沉默也處處閃耀,銀有點像金屬里的丞相,典雅淳樸,謙卑做事。老虎般的黃金,在天空中飛翔的黃金,塵埃里擋不住光芒四射。而銀一輩子只在世間默默行事,從不招搖。黃金則穩坐金庫,老謀深算,以自己不變對應世界萬變。銀子則如水,流動如萍,從一隻手遞到另一隻手,從捂熱到最後涼散。
銀的化學性不如黃金穩定,流浪中的銀在空氣里與硫相遇易有情變,第三者必定介入,特徵是氧化變黑。即使謙虛為臣,這臣也一時成為貳臣,再打磨,質地可還原銀白,但銀史上早有染污之嫌,載入檔案。這有點像歷經兩朝的大書家王鐸。
就現實而言,佩戴銀飾不易穿行在氣味濃烈的場所,如酒吧、舞廳。汗水對銀器最有影響,汗中含氯化物。跳舞時不易貼得太近,尤其膚肌相觸更有變黑的可能。從這一點看,銀飾是另一種泄密者(現代私家偵探多忽略這點)。故,金飾暢銷並永遠貴於銀飾。因黃金閉口不言,沉默是金。
現代美女還需注意:銀與金不能同時佩戴,就像歷史上兩黨不能共謀虎皮。金銀同行易節外生枝。「925」代表銀器的最純度高(其實是最低純度),這是被公認的銀純度,如黃金的所謂「999」純度,不過這是黃金極品的誇張。銀有自知之明:世上根本沒有純銀,就像世上沒有真正純粹的黨員一樣。在歷史裡要麼氧化,要麼發黑。我這是在說銀。
化學老師說:皇帝就餐前必放一枚銀牌在湯里,戒備投毒。如有毒銀牌自會變黑。銀這時像一位以身飼毒的忠臣。化學老師還說:銀碰到硫化物起化學反應,生成黑色硫化銀,砒霜是三氧化二鉀,提取時含硫化物,所以銀器測毒極其靈驗。化學老師又說:化學成績好走入社會就不易被毒死。我說如果我壓根不想當皇帝呢?老師怒:那就罰你課,站出來!
童年,我和皇帝湯盆里的那枚銀器都同樣顯得無辜。那是因為銀器純度不同的緣故。
穿越和鑲嵌·銀的另一種簡史
從數量上相比,世上擁有黃金者沒有接觸銀器的人多,即使在饑饉年代,一隻枯瘦如柴的手也握過一塊光洋,儘管最終要流失。銀元在人世間穿梭,像銀河裡的彗星,穿越無數故事,帶著手溫、體溫,一塊塊飽經滄桑,滿臉心事。銀元形態大小一樣,但銀元身世經歷不同。世間每一塊銀子都在演繹著人世間的喜怒哀樂,都在撰寫自己的半部《小銀史》。
當年我祖母為救獄中的祖父,把全部家業換成100塊銀元,然後,一枚枚碼好,土布層層包裹。前去衙門打點。可祖父最後還是瘐於獄中。銀元有背叛主人的時候。散銀般的大雪裡,有人最後只捎來一隻我祖母送去的繡花鞋。
2009年我在台北國父紀念堂一家咖啡館裡,80多歲的詩人管管對我說:「我19歲在山東被抓壯丁,臨走前,我媽給我一塊手帕,裡面裹著一塊銀元,她想著我有這塊銀元就能回家。」詩人眼圈通紅。那塊銀元迷路了,在造鹽的海上,在泥漿的陸上,銀找不到返鄉之路,母親臨死也沒再見到那塊本該回家的銀元。動蕩年代,銀的光芒微弱,黯然失色。銀元再擦也不能照亮一張歸路的面龐。
世間每一塊銀元都鑲嵌著一個傳奇。就像現在每一張鈔票上,都坐著上億的細菌。
銀子的聲音
如果說世上最好聽聲音不是胡琴琵琶和帕瓦羅蒂,是銀子之聲,你一定要信。君不見歷史裡中國人最美妙時,就是把一塊銀元用中指拇指輕捏,猛地一吹,放耳畔細聽。「記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眼前出現了你,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少年時我背誦詩人普希金情詩《致凱恩》,後來,我總得覺得應該改為《致袁大頭》更妥。
對中國人來說,銀元之聲不僅是百米高處的天籟之音,還是十米之內的生活交響曲。銀子就是土地,賦稅,房屋,財富,威信,尊嚴。我姥爺告訴我,純銀元擲地有聲,撲嗒撲嗒。成色越低聲音越低,且聲尖帶韻。若為銅質,聲尖、高。鉛錫質地,聲悶短促,擲地無力,像摔一匹死狗。
銀元壘摞的高低海拔,和生活水平成正比。在銀元時代,銀子永遠是通用硬體,銀的光芒暢通無阻。王婆就為西門大官人十兩棺材錢,最終血染茶壺。馮夢龍筆下,賣油郎為一夜情,張忙一年方攢夠嫖資,「當下兌足十兩,傾成一個足色大錠,在把一兩八錢,傾成水絲一小錠。剩下四兩二錢之數,掂一小塊,還了火錢,又將幾錢銀子,置下鑲鞋凈襪,新褶了一頂萬字頭巾。」然後,出發,嫖娼。
銀化裝後可以開始啟程。形狀時大時小,在時空里流動變幻,現在轉變成紙鈔、英鎊、歐元、美金,信用卡,數字。但功能和兩千年前銀子一樣。可以用於升遷,運作,競選,工程,賭博,軍火,等等。一切還和賣油郎當年那一把銀子性質一樣。一個現代智慧人行賄或嫖娼時,同樣不能挑兩桶上等的好油。必須「兌足」,也必須「傾成」。
偽銀時代
銀子繼續在一條長河裡自由漂流,狀若月光下閃耀的魚鱗。
中國唐代對銀器崇拜達到狂熱,宋時銀器才從宮廷走入民間。也進入偽銀時代。我對比過:宋以前銀器不落款,宋以後銀器上多印有「紋銀」、「足銀」、「足紋」字樣,以示純粹。銀器上還有銀匠名款。這是把信譽烙上銀器,向天明心。後來也有造假銀者,但烙字多不規範。一個心裡懷揣黑暗的人,如果去把祖宗也烙印時,手顫,畢竟有點兒心慌。
一位收藏家告訴我:是否是真銀元寶只要看底上「絲窩」即可,這最有效,因為古代鑄銀時底部空氣無法排出,有此特徵。仿造銀多為合金或化學製品,以白色金屬或塗料合成偽銀。前年,我一位在家務農的同學,對我說起一個游鄉銀販子廉價售他50塊銀元,托我在城裡找家買主,說轉手就賺兩倍。他伸出兩指。我懷疑有詐,同學卻相信自己眼力。我就把一塊銀元往桌上一摔,碎了。我同學的心也隨著碎了。那可是他全家一年的糧食款。
現代的誠信也多是以現代合成原料製成的,易碎。世道與時俱進,可以用銀來亂心,氧化。
今年是庚寅虎年,南方流傳虎年必須戴手鐲銀飾,因為虎吃了「銀」就不再吃「人」了,老虎耳聾,這肯定是粵籍的老虎,銀人諧音不分。但這些謠傳卻包含如下象徵:
世上老虎吃不完人,只有人多被銀吃掉。銀大於老虎。銀可以把人消化掉,從骨殖到思想。世上每一塊碎銀都比人永恆,哪怕你把頭刮亮印到銀元正面,也終要溶化。
銀碗盛雪
好在世界上還有另一種純白之銀。是智慧之銀。
隋唐時代的中國人就知道,馬奶放在其他容器里幾天就會變質發臭,而放在銀器里,可長時間保鮮。如果把語言放在銀器里,語言同樣保鮮。於是,除了馬奶、羊奶、牛奶,一面面銀碗里開始存語言,放禪宗公案。時間一長,語言生枝,銀碗里開出一朵朵白蓮。
一時,銀器成了禪宗道具。《景德傳燈錄》「葯山還銀」公案有「問佛法相當得兩錠銀」之語。天平的兩端各放佛、銀兩物,孰輕孰重?面對這色空二種,政客和強盜肯定都不回答,魯智深當年偷下桃花山,單把銀器都用腳踏扁了,拴在包裹,他只帶銀碗銀盅銀盤諸器,不帶桃花山上的地圖、情報、詩集、核數據。
最妙的是「銀碗盛雪」公案。如果不盛妙語,銀碗盛雪的後果不是雪化就是銀生鏽。這個不易達到的心境讓一塊銀子達到了,境界就是銀碗,語言就是白雪,是一個何等澄明境界!
多虧了銀史上還有一塊這樣的純銀。語言成色為「925」。
銀器外傳
這麼多年我在銀子里穿過。我看到過湘西苗女銀飾宛如朵朵白玉蘭。在西藏看到過藏銀,拉薩八廓街上買過許多銀器。我還看到僧人攤前一枚小銀碗,古樸精緻,上面鑄有看不懂的梵語,松香繚繞中,銀的光澤折射出一絲神秘氣息。因帶錢不夠,就約定好第二天成交。翌日,那僧人卻神秘說,昨夜做一夢,夢到達賴和班禪,你今天給多少錢也不賣了。回來路上,有人告訴我,那枚小銀碗是用一位藏族少女頭骨所做,藏銀鑲著少女身世。
在西藏有許多這樣的銀碗,一枚枚像高原上一盞盞雪蓮花,深夜銀碗能與銀白的月光獨語。
我在中原接觸到的帽墜、帽飾、帽花,髪簪,扣飾,挖耳勺,都屬於鄉村小銀器。我的一把長命鎖就是白銀打造,正反鑄有「童子抱蓮」「麒麟送子」文字。那些銀器被我母親一一綴上童年,一走,乳名嘩嘩作響。
小銀器多與手工溫暖有關,我看到鄉村銀匠使用鑄造,焊接,掐絲,鑲嵌,拋光五種工藝。他們一生沉浸在一塊銀子里,宛如在編織一年四季時光。一代,兩代。
四十多年的人生年輪,讓我知道銀器不易囤積,銀器過多就會以各種形式飛走。我們村四家地主就是因為銀多的緣故,被政府鎮壓。同時我還知道對乾淨的銀子要心存恭敬。小時候我偷過曾外祖母一枚銀扣,不料到半夜就開始拉肚子,像銀飾報復的小咒語。櫻桃般大小。
十五歲那年,我開始在鄉村跟當過排長的二大爺學習飲酒,演習風度。二大爺說銀器酒盅最好,飲時能化酒,化毒,還不易醉。
第二天,我闖入滑縣城中藥店,貿然問:「這裡有賣銀器嗎?」
老中醫一驚,花鏡上沿透出兩顆黑少白多的眼睛:「你這孩子,小小年紀要淫器幹啥?」老先生放下手中的線裝《金瓶梅》。在空中眉批。
多年後我悟到,是他讀書太投入。一個人讀書一多,知識在腦子串道兒。有時,在世上就會銀、淫、飲、隱,通感不分。
本文原題《一把碎銀——讀銀記》,標題為編者改
《九片之瓦》,馮傑著,作家出版社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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