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變了嗎?(下部)
現實比小說還魔幻
——故鄉的開放實際上也是作家心態的開放,作家應該是有能力把發生在天南海北的事情,納入到自己的所謂的故鄉里來,甚至發生在國外的故事,也可移植到你自己的小說里來,通過一種感情的同化過程,把別人的感受和故事,外鄉的故事和外國的故事納入到裡面來。
小時候生病躺在炕上,母親把報紙糊在牆上,我就在那裡看。那是1958年時候的報紙,裡面有很多非常誇張的東西,後來我寫小說的時候,確實是學習了西方的馬爾克斯的魔幻主義的東西,通過這種誇張來諷刺些社會的事情。(白岩松補充,莫言一看馬爾克斯的小說,剛翻了十幾頁就忽然來了靈感,原來可以這樣寫,於是扔掉小說,去創作自己的魔幻作品。白岩松的話,似乎是對網上出現的指責莫言抄襲馬爾克斯的回應。)
還有是對現實的虛構,應該是文學一直面臨的矛盾,文學要反映現實,文學的最主要的源頭肯定是來自於現實生活,沒有一個作家說他可以脫離現實而寫作哪怕是一個想像力非常好的作家,他的想像力也必須依附在現實生活的物質基礎之上,一個人夢中的事物也必須是來自於現實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諾貝爾獎頒獎詞說我把幻覺和現實結合在一起了,幻覺實際上也是現實的一種倒影,折射,我們中國古典小說裡面一直有這個傳統。
我看到山東大學的馬瑞芳老師,在我獲獎之後做了好幾次演講,一致認為我真正的老師不是別人,而是蒲松齡。她說我很多小說里的情節是在向蒲松齡致敬,提了很多的例子,哪一部小說的哪一個情節,來自於聊齋的哪一篇故事,哪一個人物很類似,我都很同意她的分析,這才是一種非常嚴肅認真的文學批評。有根有據的文學批評,可以讓作家和被批評者口服心服,這個人真是把我研究透了。
虛構肯定是文學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手段,沒有虛構就沒有文學,這是文學的特性所決定的,因為我們的文學儘管是來源於生活,但是最終高於生活。通過虛幻手段對生活想像、加工,才可能變出一部作品。
我們當下的生活,如果上網會看到各種各樣的奇聞異事,匪夷所思,有時候挑戰我們的想像力。現實比小說還魔幻了。
如果把這些東西全部照搬在文學作品裡面去,是不可以的,文學作品還是要重點盯著人性來寫。沈從文老師教導他的學生汪曾祺(《沙家浜》作者),文學作品一定要寫出人的性格,這是一個真正的經驗之談。
一方面一個作家應該有直面人生、直面社會現實的勇氣,這一點勇氣我是一直具備的,直到現在依然具備,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寫作的時候,以寫作大膽在文壇著稱的,從來沒有說迴避過什麼現實生活中的矛盾。
另外我一直認為,寫作不是一個比賽,不是誰膽大誰膽小的比賽,因為你想想無論我們面對複雜的、有挑戰性的事件或者現象,還是要經過文學化的處理以後才能夠起到作用,什麼叫文學化的處理呢?我寫的如果是報告文學,我要記述事件的過程。如果我寫的小說,小說的最重要的最根本的任務還是要寫尖銳的社會現象,這樣我塑造的人物,涉及到非常複雜的、尖刻的一些矛盾,是文學塑造的需要,這樣我的作品的文學性和藝術性,大於作品的社會性。如果文學作品的社會性大於藝術性不是特別好。
每一個作家都有自己的強項和局限性,沒有一個包攬一切的作家。剛才提到的汪曾祺老師,他多才多藝,但是他寫高郵這個地方的人物寫得非常好,讓他寫北京的人物,他儘管在北京生活了大半輩子,肯定不如寫他的高郵更加生動和傳神,這就說作家確實有他的強項,我覺得我寫農村題材和鄉土肯定比我寫城市寫得好,肯定會寫得更加得心應手。
但是我們生活在當下這麼一個時代,如果完全把城市生活迴避掉也是很遺憾的,所以我很多寫的是城市和鄉村的交叉地帶,或者寫的是一個過程,我的好幾部作品,剛開始這個地方是鄉村,很荒涼,人煙稀少,慢慢的就越來越發達,到了八十年代以後,九十年代以後變成了很繁華的城市,過去的土地現在變成了樓房,過去的農民現在變成了新的群體,在一個巨變的過程當中,故鄉也是演變的過程。我和土生土長的,一生下來就在北京,一生下來就在上海的一個小里弄這樣的作家是有區別的,他們寫的城市,跟我寫的城市是不一樣的,這個我必須承認。
對於我小說裡面所描述的高密東北鄉,實際上也是一個演變過程。剛開始的小說肯定是以個人體驗、左鄰右舍的真實故事想像加工變成了小說和散文,但是這部分資源有限,一個人的精力再豐富,寫一個長篇就差不多了,這就存在一個要不斷超越故鄉的問題,超越故鄉要不斷的使故鄉變成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素材寶庫,需要故鄉是開放的。
故鄉的開放實際上也是作家心態的開放,作家應該是有能力把發生在天南海北的事情,納入到自己的所謂的故鄉里來,甚至發生在國外的故事,也可移植到你自己的小說里來,通過一種感情的同化過程,把別人的感受和故事,外鄉的故事和外國的故事納入到裡面來。高密東北鄉,實際上就是一個開放的概念,甚至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變成一個作家心目中的文學共和國,我也狂妄地說過,在某種意義上,高密東北鄉也可以理解中國鄉土社會的一個小小的縮影。
在浮躁的社會如何安寧內心
——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恨我呢,我做人基本上堅信與人為善的信條,也是盡量能夠滿足很多人的要求也盡量的幫助別人,為什麼還有人恨我?我認為這不是我個人道德的太大的瑕疵,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社會問題,所以我對很多恨我的人表示深深的理解,我希望他們不要太恨,太恨了傷身體。
我說過那句話,心如巨石風吹不動。來自四面八方的各種各樣的風,可以理解成各種各樣的信息,也可以理解成各種各樣的誘惑,為什麼心可以如巨石?你有最基本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念,內心深處的一塊定心石也可以是作家的一種良知。
我已經到了這個歲數,我對社會、人生和他人、自我都有最基本的判斷,這個判斷是受中國傳統的道德觀念影響的,比如說我的父母、我的鄉親,我的師友們對我的教育,形成了一個對事物最基本的看法,無論外界多麼的眼花繚亂,無論是多麼的七嘴八舌。
當然我也會與時俱進,也會接受來自對外界的批評,也會閉門思過,但是不會聞風而動,會聞雞起舞,總而言之有聞有思,也可以朝聞道夕可死,也會有一個對真理的終極的精神追求,終生的追求,拿起筆的時候,我會有自己最基本的東西——思無邪,要有一個最真誠的講述,不能說假話,有時候為了人情為了事故可以說一些客套的假話,但是拿起筆來還是要思無邪。這是永遠不會變化的。
最後一點是見賢思齊,只有這樣才能夠進步,要有容忍別人超過自己的雅量,要有勇於承認別人才華的氣度,只有這樣才會讓自己的創作發生新的變化。否則的話,就會固步自封,那還是不要寫了。
我剛才講三聞三思實際上都是儒家的經典,孔夫子的、孟子的思想等等,包括佛教文化。我不是佛教徒,但對佛教文化一直非常敬仰。佛教在中國老百姓的心目當中,已經變成一種自然而然的東西,甚至變成我們的一種文化基因,我經常在村子裡聽到一個不認識字的文盲老太太講出很多佛教的道理來,我們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對我們形成的很多教育,實際上也是從佛教經典里來的,比如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比如說輪迴、轉世、報應,他們從佛教經典里也吸取了很多寬容別人、堅定自己的信念活下去的勇氣。我也是一個從中國鄉土文化環境里成長起來的一個人,我的信仰裡面既包括了儒家的,也包括了佛教的。
(觀眾問:當那麼多人罵你時,你會淡然一笑嗎?)
為什麼有這麼多人恨我,我也不太理解,我也不太明白,我也說過,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恨我呢,我做人基本上堅信與人為善的信條,也是盡量能夠滿足很多人的要求也盡量的幫助別人,為什麼還有人恨我,我認為這不是我個人道德的太大的瑕疵,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社會問題,所以我對很多恨我的人表示深深的理解,我希望他們不要太恨,太恨了傷身體。(觀眾大笑)
希望他們能夠換位思考,我想一個人恨別人的時候,往往是認為這個人傷害了自己或者侵害了自己的利益,本來這個東西是我的,你拿去了我恨你,本來你這個人應該是這樣的,但是你沒有這樣,沒有按照我的想法去做,所以我恨你,我覺得這實際上就是站在自己的立場給別人的要求,恨別人的人應該換位,站在別人的你恨的人的立場想一下,你是不是做得比他更好呢,你要求他這樣做的時候,你自己是否做到了呢?
如果你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如果你要求他來做的,你根本自己沒有做到,或者說他做的讓你恨的事情你自己也做過或者說正在做的,你這樣一想的話,你的恨意會變得淡了一些,甚至會恨意全消,甚至會愛上他,對我有好感的人,肯定是我非常高興的,所以我早就說過,我對那些恨我的人和愛我的人都深表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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