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母親手記|天涯·頭條

天有際,思無涯。

張靚穎婚禮風波,最近不僅佔領了娛樂頭條,也讓我們反思:今天,我們該如何做母親?又該如何與子女相處?

《天涯》2000年第6期曾刊發著名詩人舒婷《母親手記》,她敘述了自己怎樣做母親,很值得為人父母的閱讀。比如這段:

母親的奉獻(父親們也一樣,表現方式略為不同罷)是那樣無私、徹底、密集,義無反顧地付出時間、精力和金錢,糟糕的是還不容拒絕。替孩子們想想,其實十分恐怖。因為母親即使不在眼前也會在將來,變相勒索(改用「渴望」一詞聽起來會比較舒服嗎?)孩子的感情回報。給予越是自願的、傾瀉的、全方位的,回報就越加沉重、被迫、無休止的,以至令人憎恨。

今日重發,以饗讀者。

母親手記

舒婷

有意栽花無心插柳

  

  總有朋友問我們:怎樣指導孩子寫作文?我要回答說,孩子小學二年級起,我已完全放棄對他語文功課的輔導,很多人不信。只有我的同行才會心地苦笑頷首。也許因為這樣,作家抨擊現今的語文教學尤為激烈,有切膚之痛。

  我和丈夫多年都困在文學的戰車裡。丈夫樂此不疲,每天十來小時鉚在書桌上,吃飯睡覺都得一請再請,比皇帝移駕還難。從青年時代起,我就感到十分沉重疲倦,渴望放下重軛休息而不能。當我看到某作曲家在電視採訪里說他恨音樂,你心我心,我是太知他心了。因而觀察孩子是否有文學基因,我既期待著,也恐懼著。

  培養孩子的文學素質,除了加強其他藝術門類的滋潤以外,主要就是閱讀和寫作。

  兒子幼兒時代給買的卡通畫冊、圖片、連環故事不算,他的第一本正式讀物,沒想到是一本科普讀物《石油家族》,連我都覺枯燥,他卻翻得滾瓜爛熟。那時他剛八歲,上小學二年級。同年暑假,我們攜他去雁盪山和普陀山旅遊,爸爸帶了一本關於死亡的哲學書,我帶的是紀伯倫的隨筆,兒子帶的是法國儒勒·凡爾納的《神秘島》。車舟之上,宴會中間,旅館裡,途中小憩,小小的兒子都在入迷地反覆讀那本書。回家以後又有好多年,常常還去溫習它,像極了一種懷舊。我們欣喜不已給他買了儒勒·凡爾納全套科幻小說。他雖然也讀讀,卻再不能往心裡去了。

  對文學的淺嘗輒止,反映在兒子的周記上。每逢周末,我都要陪著熱愛戶外活動的老父親,帶著幾個孩子去郊區、五老峰、植物園,去爬山、野餐和拍照。有次我一腳踩空,掉到一個大樹洞里。洞不過半人深,鋪滿落葉,虛驚一場罷。對於孩子可是夠刺激的。八歲的孩子幻想著:「……然後我們用力把媽媽拉出樹熊之口,媽媽沒有受傷,衣服沾滿蒼耳和草葉。然後我幫媽媽摘掉它們。然後我聽見熊很生氣地哭著,因為我們吵醒了它的好夢。」老師批語:「寫得很好,是自己寫的嗎?」孩子的自尊心大大受傷害,從此對周記再不用心。其實就連叫「蒼耳」的這種植物,也是兒子在山上指點我的。

  我們再搬出《湯姆·沙耶歷險記》、《騎鵝旅行記》、《安徒生童話》等名著,兒子碰了碰,便像躲著捕鼠器那樣繞著走。他開始跟同齡人一樣,迷上《童話大王》、《聰明的一休》,接著是《軍事天地》等戰爭武器類讀物。作文越來越偷工減料,字跡烏煙瘴氣,真正的塗鴉也不過如此。我本對孩子的文學前景不抱希望,覺得他要喜歡科技更好,最好是醫生。因為我倆漸入中年,身上毛病忽然此消彼長,夢想日後由兒子來做倆老的保健醫生。

  孩子從音樂小學順理成章再讀音樂中學,不必剝皮剔骨過初考這一關。暑假無事,所有作業只有二十篇作文。我帶他住福州機關宿舍,規定他每天完成一篇,經我審核通過,便可跟朋友出去玩或打電子遊戲。孩子的生活面小,要他每天寫東西,尋找題材是他的難點。我會提示他感覺夏日暴雨之前的自然界(他寫:乾渴的老樹根撐裂泥土,像狗伸出舌頭喘氣);描繪陌生城市夜晚的美麗(他寫:月光不像陽光那樣吵鬧,到處揚起灰塵);觀察鄰居的玻璃海棠花(他寫:肥嘟嘟的紅臉蛋人見人愛)。這些作文都很抽象,沒有通常要求的微言大義。雖不規範卻很新鮮的句式,出乎意料的感覺,讓我暫時原諒了結構的凌亂。可惜這些短文都沒有為他保存下來,保留至今的是構思的雜蕪和破碎。

  開學伊始,兒子幸運地碰到一位優秀的語文老師叫林雯麗,他的二十篇暑假作文在班級被朗誦了十五篇。孩子對語文的興趣被大大地慫恿起來了。我再次吸引他閱讀課外書,盡量站在他的角度,推薦《西遊記》、《水滸》、《金薔薇》等,它們只被走馬觀花翻翻便束之高閣。

  有一天兒子好奇地問我:「武俠小說迷了那麼多人。好看嗎?」我自己正看著古龍的《歡樂英雄》,覺得語言活潑情節有趣,適合孩子看,就給他試試。他一連讀了五六遍,接著古龍所有的作品他都讀了,然後通讀了金庸的作品。把金庸的《鹿鼎記》當聖經,手不釋卷,言必稱韋小寶。甚至對古代歷史典故有興趣,自己買了不少帝王將相的書籍。

  孩子的父親十分反感我們母子倆每逢周末,並肩躺在被窩裡一本接一本過招。這時我們有很多共同語言是有關小李飛刀或降龍十八掌的,他老爸在一旁,聽得唉聲嘆氣,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也。如果林雯麗老師知道,恐怕連我也要被嗤之以鼻的。我很快就把認為該看的都看了,因為古龍已逝,金庸絕筆,再無此道高手,自覺自愿回到「革命隊伍」里。兒子堅持多練幾招,看看名師遁入空門,黑道白道均無盟主出來統一江湖,真真無趣,他也下山。

  兒子熱愛武俠小說雖然遭老爸口誅筆伐,始料不及的是作文突飛猛進,尤其想像力的豐富,語言幽默新穎,人物描摹生動。老爸匪夷所思之後,在中文系給學生上寫作課,引用兒子的經驗檢討,不再猛烈攻殲武俠小說。現在他會站在書架前,面對整套精裝《鹿鼎記》,感嘆並許願:等到60歲,我就讀一讀,到底好在哪裡?

  初二兒子開始參加作文比賽,得了一些小獎。偶爾我們技癢,指導過一次。林雯麗老師讀過笑了笑,將我們的和她輔導的一起寄走(規定可以參賽兩篇),當然是她輔導的那一篇中獎。市一等獎,全國二等獎。

  現在我慫恿兒子讀的是阿城、陳村、簡楨的散文隨筆。首先因為我自己喜歡;其次兒子對語言的苛求和潔癖越來越和我接近;第三,我終於明白了兒子對至今為止的小說不感興趣,它們離他的生活總有距離,因而他覺得不真實。

  也許要等到他上大學,才明白文學作品的經典性正是由於它的歷史性。

  高中以來兒子只能看看報紙,完全沒有時間閱讀課外書了。每個周末允許他有一個鐘頭打電腦遊戲,他要節省著用,周六三十分鐘,周日三十分鐘。除此之外,還要忍痛少看半場足球賽。他讀的是文科班,數學是一大陷阱,英語馬馬虎虎,作文時好時壞。我給他的影響終於看出後遺症來了。

  他的長處在於自由發揮,有語言優勢,常常過火,難以克制賣弄辭彙的毛病。如果是命題作文,還不知跑題會跑多遠,直跑到分數的底線。議論文更致命,他的邏輯思維受我遺傳本已先天不足,又痛恨套話、假話,光會風涼話。我一碰理論就頭暈,只好請他老爸指點。老爸倒是教中文,又連續出了幾部理論專著,殺雞用牛刀,兒子雖然伸長脖子,雲里霧裡不得要領。

  因此我們常常囑咐兒子揚長避短,如果自由作文,盡量寫成記事或抒情文。上個月他參加奧林匹克作文比賽,題目是《等》,這麼取巧的題目,他偏偏寫成議論文,結果連末獎也沒得到。

  我們為他扼腕,他卻振振有詞:「你們不是說,重在參與嗎?還教導我要寫出與眾不同的新角度,不管獲不獲獎。」

  咦,這會兒他倒沒齒不忘我們的教導了?

  

母親的眼淚是珍珠的鎖鏈?

  

  頭痛欲裂,眼球腫脹,太陽穴轟鳴。電腦的嗡嗡之聲像鋼絲錯齒,在腦殼來回不停拉鋸。於是我下到院子去給菊花分櫱,為茉莉剪枝,在已見青果的枇杷樹下,埋了好些臭不可聞的魚肚和蝦殼。

  丈夫下班回家,見電腦黑著臉不吱聲,而我泥跡斑斑捧著熱茶,悠然逗弄大腹便便的龍睛金魚。他忍不住嘆氣:「姑奶奶,你答應今天發給河南的傳真稿呢?」

  他應該怪兒子。兒子今天值日,需要提早一刻鐘離家。我不到5點開始擰燈看錶,折騰到5點半起床。雖然我的咖啡,兒子的雞蛋牛奶,都是恪盡職守的阿姨操持。只要我在家,每天仍然要陪他一起早餐。給他分發A、B、C維生素藥片兒,取零用錢,監督他把兩大片抹了黃油的麵包消滅光,記著塞一個水果帶上。快!快!快!不斷地催促磨磨蹭蹭嘰里呱啦饒舌的兒子。據說他總是最後一個訓練有素飛速躍下渡輪。

  校運動會,兒子一貫報名跑三千米和一千五百米。直跑到把闌尾割掉為止。

  兒子在我的時間表裡經常是第一位,因此我有理由聲稱周末我不寫作。當然天太冷或太熱啦,女人的麻煩期啦,旅行之前三天之後一周啦,有好CD片啦,或者圖書館新版外國驚險推理小說,我便遠遠繞著電腦走。若我對丈夫推諉說,因為陪兒子早起睡眠不足,以至我連電話也不敢接,因為我怕電話正是那位河南債主。丈夫便要趁機抨擊我溺愛無度。在他看來,兒子從小學起就應當自己起床、早餐和上學。虧得他是孩子的親生父親!

  我承認我對孩子有些溺愛,因而更加清醒地約束自己。我的朋友中,有每天坐在書桌另一邊陪孩子做作業到深夜的;有厲聲數落後又衝動地緊抱孩子親吻一陣的;有大魚大肉等孩子吃完,剩點麵湯自己喝掉算一頓飽的;甚至孩子上初中了,還賴在單身媽媽或爸爸的床上,讓絨狗和椰菜娃娃獨睡小卧室。

  母親的奉獻(父親們也一樣,表現方式略為不同罷)是那樣無私、徹底、密集,義無反顧地付出時間、精力和金錢,糟糕的是還不容拒絕。替孩子們想想,其實十分恐怖。因為母親即使不在眼前也會在將來,變相勒索(改用「渴望」一詞聽起來會比較舒服嗎?)孩子的感情回報。給予越是自願的、傾瀉的、全方位的,回報就越加沉重、被迫、無休止的,以至令人憎恨。

  整個社會已經意識到獨生子女的自私、自閉和神經質,卻很少涉及到母親的心理健康,給予孩子這樣那樣的影響。

  親戚中有這樣的老人,每時每刻將視線鎖定在兒女身上。女兒在鏡前打扮,她要圍著轉:「你去哪裡?誰請吃飯?哪些人參加?為什麼是今天?你不該穿白毛衣,晦氣!嘿,風這麼冷,裙子太短了!」最後她還趴在窗台上高聲吩咐:「有沒有帶零錢坐車——早點回來哪——哎呀,天黑你怎麼穿高跟鞋啦——」夜深,女兒腳步聲才到樓下,燈亮了門開了,老人昏著眼,重新複習舊功課:「菜好不?幾桌?客人到齊了嗎?新娘好不好看?在哪裡工作?父母是哪裡的?新郎呢?」

  順便說一句,當女兒的都五十歲了。可這個已做了母親的女兒另有自己的問題。

  兒子在家時,是熊貓級保護動物,全副精神都在他身上。尤其準備高考那段衝刺,家中誰忍不住咳嗽一聲都自覺趕快掩嘴,否則可能被追究責任。母親殺雞煲湯四處買「腦輕鬆」,恨不得挖出心肝來給殫思竭慮的孩子補身。孩子終於遠遠去了大學,屋裡立刻荒蕪起來,和母親掏空的心一樣。退休或下崗閑置在家的母親,往往碰上惱人的「更年期」,真是雪上加霜,遂對丈夫百般挑剔。承受這一切的父親,只好慘淡度日,或整天賴在辦公室不願回家。

  「高考綜合症」!一位訴苦的父親,應用這一新名詞時,不免意興闌珊。它是一面警示牌,矗在天下中年母親的眼前。

  愛是需要節制的。它像氧氣,合理分布在空氣中,是生命延續的基本條件。若有病,短期吸吸純氧,是必要的治療。試想想,如果人在純氧中可愉快存活的話,呼吸系統豈不是要完全退化了?

  研究青少年素質教育的孫雲曉,有幾次和我一起開會,我忍不住要試探他怎樣具體處理和孩子的關係。明知這樣提問,不但俗氣而且很蠢。我相信孫雲曉同樣每天要碰到問題,他在解決中應用的觀念和方法,可能更合理更科學更具有現代意識。他和孩子比起我們,卻多了一道緊箍咒,因為人們不禁要以範本的眼光衡量或修剪他們。

  我們都只有一個孩子,一次做母親的經驗,沒得排練和實習。碰到束手無策的時候,我會感到很失敗,自覺不是一個好母親,當然也有極具成就感的欣慰時光。也許他不夠高大,不是神童,不那麼黝黑因而不夠酷,我們之間有過很多煩惱,快樂卻要多得多。

  教育部門大張旗鼓「減負」,比肩膀更為蓬勃發達的書包,似乎沒有一點要減肥的意思。做家長的,可以自我精簡的,是對孩子愛的放大鏡和包圍圈,對於渴望自主權的孩子,是精神上的另一種「減負」。

  我們這代人幾乎都讀過《脖子上的安娜》這本書吧?把愛情套在別人的脖子上,已夠可憎了,我決心不把眼淚,當作兒子脖子上的珍珠項鏈。

媽媽免進

  

  像所有母親一樣,隔段時間我要收拾整理兒子的書桌。也像所有孩子一樣,兒子每每大聲咆哮說由於我的多事,他找不到「學生須知」或「班級小結」或「衛生守則」(我總隨手把這些應景的勞什子揉進廢紙簍里)。抱怨歸抱怨,如果我真的撒手不管,有一天,兒子可能需要一支長耙,在滿地的書本練習冊里亂刨,房間將狼籍得踩不進一隻腳,他只好坐在門檻上默寫英語單詞。

  久受打噴嚏折磨,紅鼻子的兒子做脫敏試驗,過敏源是棉絮、灰塵、花粉。所以必須經常換洗翻曬被褥,每天開窗通風,抹桌子拖地板,這些都是保姆做的。保姆不識字,視兒子的每一張廢紙為聖物。灰塵便伺機藏匿興風作浪,兒子擤鼻涕的聲音響徹四方。

  因此,雖然一再抗議,我還是要干涉他的內政。不過在整治書桌時,只大致分類堆齊,不再精簡那些畫符塗鴉的草稿紙和學校發給的「三申五令」。

  朋友的女兒放學回來,掀被翻櫃,急出眼淚才找到她的寶貝日記。問她日記為何亂塞以致自己都找不到?答,因為媽媽總是偷看。朋友便送給女兒一本能上鎖的日記本做生日禮物。有天朋友接女兒電話:「爸爸,我的日記忘鎖了。快幫我鎖上。」「你不怕爸爸偷看嗎?」「不,你不會。」朋友誇耀女兒對他的信賴,就算市長親自嘉獎也未必能使他這麼樂陶陶的臭美。

  我曾經是個女孩子,藏日記本的技巧雖造極登峰,間有疏忽,我父親絕對不放過時機的。插隊以後我們姐妹都習慣了獨立生活(再沒有比獨立生活更容易叫人習慣的了),父親很不放心。回家探親的日子,我發現他翻看我的錢包而怒不可遏,差點離家出走。父親尷尬地回答,他是想了解我們有沒有足夠的零花錢。因為我們已經長大,卻沒有工作,也許因自尊心不願開口向家人要錢,父親的疼愛方式那時的我已不能接受,因為他不考慮孩子更需要另一種尊嚴,就是現在叫作個人隱私權的東西。

  我自信不會偷看兒子的日記,他也根本不給我這個機會,因為他不寫日記。結婚這麼多年,丈夫的書桌與我疆域接壤,我也從未翻動過他的抽屜。當然我深信他一無外遇二無私房錢,就算有什麼蛛絲馬跡,只證明做妻子的失敗,我懶得追究。

  大概兒子上初二時,從他平時提著上補習課的塑料袋裡,掉出幾張信箋來。我打開一看,是給兒子的信。郵遞員送信,一般先經我們的手,通常我把給兒子的信放在他的桌子上。兒子看完隨手亂扔,我整理時並不讀,把它們展平夾在一起,也許孩子長大,重讀它們十分有趣呢。這次既然已經打開,一不做二不休,我就坐下來讀信。兒子回家,我坦白告訴他,我不經意讀了他的信,非常抱歉。兒子剛豎起眉毛,想了想又擺平,估計他也覺得煩心。

  於是我們談了談。

  班上有個女同學葉菁菁考上外省一所音樂學院附中,女孩子在外地挺寂寞,開始給兒子寫信。不久,又介紹她的室友兼死黨美妹跟兒子做筆友。這就是我看到的第一份內容:「菁菁說你有三個THE FIRST:拉琴、作文、標準身高。」其實兒子那時剛開始拔高,現在基本穩定下來也不過1.73左右,連SECOND都談不上。

  接下一封信美妹自報家門,眼睛、牙齒、身高什麼的,自我感覺挺好,說媽媽已托媒介紹港商,至少個體戶(這時兒子才13歲,估計女孩和兒子的年齡不相上下。我不信天下有哪個母親這般性急,可見是個幻想型的女孩)。美妹寫著:你自稱「愛你的XX」我真的不敢當,云云。

  好啊兒子,隨我去德國住了一段時間,竟然跟沒見過面的女孩子如此這般演習起來。兒子嘟嚷:開個玩笑罷。班上還有同學在筆友的信里「給你一個甜蜜的吻」呢。

  不料第三封信美妹竟控訴起葉菁菁來,要兒子停止給菁菁回信,並且要兒子的電話號碼,因為葉菁菁不肯給。典型的小女孩們搬弄是非那些小把戲。

  我沒有讀過葉菁菁的信,但替兒子接過幾次電話。葉菁菁同樣要求兒子和美妹絕交,為揭穿美妹的「煙幕彈」,她寄給班上同學一張美妹的照片傳閱。

  「相片沒拍好?」我心中有數。

  「是的。全班同學都為之傾倒。」兒子悶悶的,仍不忘幽了一默。

  我不必指點兒子,說照片是不作數的,何況女大十八變。無論將來是不是個大美人,十三、四歲是女孩一生最不顯容貌優勢的階段。我也不必勸慰兒子,說小姑娘們吵是吵得咬牙切齒,好起來時也很快,水都潑不進的。我只是跟兒子討論,他必須從中選擇一個朋友嗎?

  兒子的決定是不再給她們寫信了。可能還來過幾次電話,春節啦,生日啦,輕鬆愉快不存芥蒂。

  寒假我帶兒子去哈爾濱滑雪,結識了一幫朋友的孩子,他們不同年齡段,分手以後通起信來。其中最投緣的是一個北京女孩,明亮、快樂、生氣勃勃。次年兒子中考,女孩高考,他們互相鼓勵,於是都如願以償,兒子考上一級中學高中,女孩考上中央美院大一。兒子主編班刊,女孩雪中送炭給設計的封面好有味道,連我都十分欣賞。大家功課緊張,個把月有一信罷,但每次回信兒子必潛心投入,用他自己的話已「殫精竭慮」,想必文采斐然。

  初中畢業以後,音樂中學的同學又有不少考上外地藝術院校附中,兒子隔三岔五侵略到我桌上打劫郵票,郵路頓時有些擁擠。美麗芬芳的信箋依然隨手亂扔,我也照舊視若不見地幫他理順夾好。

  兒子一天天長大,需要的個人空間越來越擴展。我將自覺後撤,在適當的時機適當的邊界,給自己豎一塊「媽媽免進」的警告牌。

  經過「美妹事件」,兒子寫信交友當學會真誠和分寸,這不會影響他幽默特長的發揮。有時我遞「陳思親啟」的信給他,開開玩笑:「是愛你的XX嗎?」兒子以撩起燕尾服的優雅姿勢回答:「不,是您忠實的。」

  舒婷,詩人,現居廈門。主要著作有詩集《雙桅船》、《舒婷詩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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