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峽
文 猛
《 人民日報 》( 2016年01月25日 24 版)
在字典上,江湖分開來看:江,古專指長江;湖,陸地上聚集的大片水域。合在一起,卻成了虛指,說的是人生命運的漂泊浮沉之處。人行天地間,何處不江湖。
金庸的小說,有《笑傲江湖》,是說這個江湖;杜牧有詩說「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黃庭堅有詩說「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也是這個江湖。只不過,一個笑傲,幾個落魄和愁苦。
但三峽江湖,此江湖非彼江湖。
在我們生活的這片大陸上,長江是最雄渾的河流,三峽是長江上最激蕩的河段。華夏的名山大川、江河湖海何其多也,但如今最讓人揪心最讓人關注的莫過於長江三峽。為什麼?因為那條江河萬古流的大江,在一個叫三斗坪的地方,被一道世界上最高的大壩攔腰截斷,蓄積成茫茫的湖水——是的,我要說的三峽江湖不是文化上的江湖概念,不是那個隱形的、邊緣的社會,我要說的是三峽「江——湖」:長江,還有那高峽平湖。
面對這江湖的滄海巨變,大家不禁要問:曾經「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的三峽,曾經「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大江,曾經纖痕粼粼、漁歌唱晚的巴人後裔……今天是否依然?明天去向何方?你可以揪心別處,可誰能拒絕對這江漫三峽的世界最大的水庫的種種嚮往、揣測、懷念和牽掛——於是,一撥一撥的人奔赴三峽,尋夢?跪拜?牽掛?
三峽,怎不引得世界關注?
不管是告別游、尋根游、朝聖游、故園游,大家都一臉的虔誠與惶恐。面對心靈故鄉這方奇山秀水的巨變,每一個人的心靈都會震顫。主觀的生命情調與三峽客觀景物交融互滲,物我相融。亦即辛棄疾詞中所說:「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但曾經的山景、水景、峽景、帆景,因江水上漲,大江截流,其嫵媚其情貌都會在心靈故鄉中閃爍出新的漸變。這個時空最能表達心情的莫過於寫下中華第一思鄉詩的詩人崔顥那句淚淋淋的詩:「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面對三峽江湖之變,怎能不愁?
長江,在中國人審美意識的塑造方面貢獻非凡,如果要追問長江上哪一段貢獻最大,無疑是三峽。就美的密集度和對中國人影響的深厚程度而言,三峽是獨一無二的。無數詩人從三峽走過,留下了萬千詩篇,中國人在吟誦這些詩篇中長大,我們的美感意識、關於美的諸多遐思在吟誦這些詩篇中生成,這就是三峽的貢獻。在這些壯美的詩詞中,我們最能夠記住的應該有兩首——
一首是李白的《下江陵》:「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順長江而下,三峽的起點在白帝城。唐朝那個叫李白的大詩人一句「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給三峽啟開了漂亮的扉頁和優美的導遊詞。詩人站在白帝城上,忘卻戰爭失敗的劉備「白帝託孤」的鬱悶,忘卻屍橫遍野馬蕭蕭的凄涼,只是那麼瀟洒地一揮手,就讓一頁扁舟劃入激流,以一種恬淡的幸福,在兩岸猿聲中覽盡瞿塘峽、巫峽、西陵峽之美色。因為這種心情,讓造物主作出的200公里三峽畫卷輕輕、喜喜地翻閱,給後世人們遊覽三峽定下一個輕鬆歡快的基調。
一首是偉人毛澤東的《水調歌頭·游泳》:「風檣動,龜蛇靜,起宏圖。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改朝換代的偉人因為一首詩詞的想像讓三峽改天換地,給了三峽從江到湖的江湖之變,給了三峽新的時代和新的山河——
1997年11月8日下午3時30分,隨著最後一車石料傾入江中,偉大的三峽工程實現大江截流。許多人對這條大江這方三峽心中不舍,這份情愫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畢竟自三峽蓄水後,作為「河」的三峽已經不復存在,三峽將成為一個巨大的人工湖,從江到湖的巨變,也會改變許多關於河流、關於三峽的東西。
譬如江的流動,湖的靜止。
譬如江的方向,湖的無所謂方向。
譬如曾經的江峽在江水的奔流中一種洶湧澎湃的險峻和高高在上的巍然,如今的湖峽因為奔流速度的減少、江水的上漲擁有了近觀的從容和高度,船比路高,城在水下。
譬如江的流動喚醒人們的時間意識,就像孔子站在河邊才可能發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感嘆。
然而,一條江奔流激蕩了幾千萬年,也應該累了,也應該停下來思考了。一個民族走到一定的歷史、上升到一定的高度應該有個寧靜的沉思過程,中國人曾引以自豪的「歷史悠久,地大物博」,如熱血般奔流激蕩了一代代的精神河流,似乎也應該來一汪湖水般沉靜的實用美學,給自己精神之外的家園以思考,給走過的風雨陽光以映照。
改變中也孕育著不變。譬如曾經的三峽那種開拓、衝破、闖關的精神。三峽險峻,自古天塹,險灘亂礁,狂風巨浪,三峽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是生死路,在老船工的眼中「闖過去是運氣,闖不過去就再無回頭路」。古人下峽,長篙短篙拄在礁石上,每到激流處就用篙將船從逼近礁石的角度撐開,生死毫髮,無數中國人就在蘇軾「古人篙眼似蜂窩」的詩句中闖過去,改變著中國人封閉保守的民族形象。這種探索的激情、闖關的精神,會隨著三峽的江湖巨變,就這樣逝去了嗎?不!那只是紙上談江談湖談峽者的閉門狹思,只有真正置身於那驚世的偉大工程,那驚世的偉大平湖,那擁有了新的高度的偉大三峽,你思想的野馬才會掙脫韁繩,有了縱然一躍的沉思的升華和闊爽。
注目連綿的群山茫茫的平湖,一條又一條長江的支流,跨越時空,奔流不息,匯入高峽平湖。每一條支流都是一擔擔水的合計,都是忙著去三峽趕集。那汪水盈盈上漲,讓我們的情感變得柔軟,因水而心如明鏡。少了曾經的火爆,少了曾經的浮躁,在湖的瀲灧波光里,我們看自己的倒影,看自己的前世今生。我們看水,我們聽水,我們聽到來自鄉村的嘀嗒聲,那是鄉村屋檐的嘀嗒聲,那是父老鄉親血管的嘀嗒聲,那是三峽的嘀嗒聲,匯成這樣一個浩渺大湖,不是單純的水滴的彙集、浪花的彙集、鷗影的彙集,水之下,是三峽古村古城的魂魄,是三峽人歲月的重量。
當我們築起一道大壩馴服長江,當江水淹沒故園,當三峽兒女以沉甸甸的「移民」之名告別故土再造家園時,他們期待著創造新的文明幸福;今天,走進大江兩岸高坡上繁榮美麗的新家園,再來回眸百萬三峽移民扶老攜幼外遷他鄉開創新的生活。水在哪裡,路便在哪裡。山在哪裡,身便在哪裡。人在哪裡,情便在哪裡。我們怎能不為今日三峽人開拓、闖關、探索的激情與智慧叫好。
三峽江湖,山連著山,山連著水,水盛著水。
三峽江湖,山是青山,水是清水,土是沃土。
三峽江湖,匯聚的是中華的氣象與筋骨。那裡的豁達叫唯見長江天際流,那裡的歡歌叫太陽出來喜洋洋,那裡的奉獻叫告別故土再造家園,那裡的力量叫不盡長江滾滾來……
魯迅說,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三峽人恰恰是走出這條通天大路的第一人啊,這種熔鑄了奉獻、犧牲、大局的精神怎能不讓世界為之感動?
有了這樣沉思的高度和頓悟,我們就會卸去心靈底片上的很多愁思,望著平湖上往來輕鬆如履平地的大船小船,望著湖周伸手可及的神奇美妙的峽景,望著湖岸座座新城新村,我們的精神世界忽然逝去了一些積納已久的、莫須有的沉重。
「煙波江上使人愁。」然而,我知道,崔顥並沒有看到我眼前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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