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步天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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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宿命(1) 萬曆二十二年正月,蒙古科爾沁貝勒明安、喀爾喀貝勒老薩遣使求和通好,自此恢復往來。 萬曆二十三年,因保塞有功,明朝天子敕封努爾哈赤為龍虎將軍。 萬曆二十四年正月,努爾哈赤與舒爾哈齊在費阿拉城分別接待朝鮮主簿申忠一;同年,建州大將費英東征伐野人女真瓦爾喀部……努爾哈赤向周邊不斷擴大建州勢力的腳步一刻也未曾停止過。 萬曆二十五年春。 這已是我在蘭苑迎來的第三個春天。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我被圈禁在這個一百多平米的小院內,只有阿濟娜早晚相伴。 努爾哈赤的這招果然夠狠夠毒!這座蘭苑比起現代監獄有過之而無不及,最起碼我蹲監獄還有一群牢友和獄警相伴,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寂寞無聊得快抓狂。 每當看到東邊日出,西邊日落一次,我的心裡就增添一分抑鬱,相信再過不久,我準會被逼出精神分裂來。 據說在此僻靜一隅被圈禁的並不止我一個,與蘭苑隔湖相望的那座梅園內,關著烏拉的貝勒布占泰,只不過他比我幸運,雖然同是圈禁生活,他卻日夜有美人相伴——去年底,努爾哈赤又把舒爾哈齊的另一個女兒娥恩哲也嫁給了他,讓他在梅園內享受著齊人之福。 每回聽到湖對面傳來的絲竹樂器聲,我都咂嘴眼饞不已。蘭苑太靜了,靜得一年裡頭連耗子夜半找食的吱吱聲也聽不見幾回。 「格格!」 「嗯?什麼事?」 「你又發獃!這一天到晚你究竟要發幾次呆啊?每回跟你說話,你總是兩眼發直的在走神!」她手裡拎著食盒,不滿地沖我發牢騷。 好丫鬟!跟了我三四年,別的沒學會,原有的奴性卻淡化了許多,如今跟我講話,也敢當著我的面給我甩臉子看了。 我笑呵呵地從她手裡接過食盒,打開,一葷一素,兩個玉米面窩頭。我拿起個窩頭嘆氣,「又是吃這個,早知道前兒的薩其馬真該留點……」我吧唧下嘴,懷念著薩其馬酥軟香甜的味道。 「前兒個是東果格格做生日,恰巧我去下廚房領膳食,被東果格格和幾位阿哥瞧見了……東果格格的面子這守園子的侍衛畢竟要顧忌幾分,要不然這薩其馬哪裡能帶得進來?」 我啃了口窩頭,輕笑。東果格格的面子啊……她到底有幾分薄面我是不清楚,但我卻能確定這送點心的事絕瞞不了努爾哈赤,若是暗地裡沒得到他的默許,那些個看守打死也不敢讓任何人挾帶東西進園子來。 「對了,格格,方才我去領食,聽廚房的下人們在那議論紛紛,說是咱們葉赫來人了!」阿濟娜興奮得雙目放光。 「葉赫?誰來了?」我抹了抹嘴,把沾在唇角的碎末撣掉。這窩頭太干太硬,差點沒噎死我。 我忙不迭地找水喝,阿濟娜卻仍是站在那兒一臉的痴迷,「聽說是金台石貝勒!」 一口氣喝下一壺水,總算順了口氣,我隨口問:「金台石是誰?」 「格格!」阿濟娜氣得直跺腳,「金台石貝勒爺不就是你的額其克?」(滿語「額其克」是叔父的意思。) 「我的額其克?」我的額其克多了去了,我知道誰跟誰啊? 「就是葉赫那拉側福晉的親哥哥,那林布祿貝勒的親弟弟……」 「哦——」我想起來了,「是不是就是那個身材胖胖很多肉,臉圓圓的,一笑起來眼就找不到的……額其克。」看阿濟娜臉色灰灰的,我忙扯皮,笑嘻嘻地瞅著她。 「金台石貝勒人很好的,我在想要不要偷偷去找他,讓他想想辦法把咱們救出去!」 「沒有用的,阿濟娜!」我正色道,「這種念頭你趁早打消,金台石貝勒即使知道我被關在這裡又能怎樣?這三年多我在建州音訊全無,你可曾見葉赫那邊有誰來問過一聲?」 阿濟娜咬著唇,臉色黯淡。我也知道我的話又一次殘忍地澆熄了她剛剛燃起的希望火種,不禁有些歉然——她已經十八歲了,以她這樣的年紀,在這個時代怕早該為人母了吧? 「阿濟娜。」我輕聲喚她,帶著一股無奈。三年了,不只她急,我也急。三年的孤寂生活徹底磨平了我原有的鋒芒,存在於我心底曾經強烈抵抗努爾哈赤的決心和堅強,已經由一把削金斷玉的鋒利尖刃,變成了一把銹跡斑斑的鈍菜刀。 我悲哀地默想,假如此刻努爾哈赤出現在我面前,沖我不屑地招招手,也許我會立即毫不猶豫地撲向他吧? 寒——想像著那一幕情景,連自己都覺得噁心! 這樣的我,連我自己都瞧不起!可是……我真的忍不下去了,再繼續面對著這四面土牆發獃下去,我怕我遲早會瘋掉!我最後的那點骨氣已經隨著時間無聲的摧殘,全部消磨殆盡了! 「布喜婭瑪拉格格在嗎?」一道尖銳的嗓音在院門口陡然響起,是那個看守蘭苑的侍衛長。說的真是廢話,我不在這還能上哪兒? 我不悅地朝阿濟娜努努嘴,打發她出去應付。對這個狗腿子,我向來沒有好感。 阿濟娜出去後沒多久,外頭便安靜下來。我繼續坐在桌前就著白開水啃我的窩頭,忽聽阿濟娜用顫顫的聲音隔著窗戶喊我,「格格……」 「怎麼了?」我奇怪地回應,卻聽窗外響起一個陌生的男聲,恭敬而又不失溫和地說:「東哥格格!勞煩請出來一下!」 是誰?蘭苑已經三年多沒來過一個人了!莫名的,我內心一陣激動,手指慌張地在衣服上擦了兩下,蹦跳著跑出小屋。 門外院子里,朗朗晴空下,一位面色清俊的男子長身而立。我愣了愣,回憶起他的長相,遲疑地揣測,「何和禮?」 「東哥格格還記得我啊。」他微微一笑,從袖筒中抽出一個黃皮信封,遞給我說,「這是淑勒貝勒要我交給格格的,請過目!」 我惴惴不安地接過,用指甲挑開封印完整的火漆,抽出裡面的紙張。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抬頭,見何和禮正目光炯炯地朝我直射過來,不由得臉上一紅,窘道:「我看不懂這信上寫的字……」這些字既不是漢字,也不像是滿文。當然,就算它是滿文,我也仍舊看不懂。 何和禮先是一愣,而後泰然一笑,並無嘲笑之意,「這是蒙古文。」其時女真文字早已失傳,女真族人之間互通書信,往往用蒙古文書寫。我瞪著那些古古怪怪的文字,忽然心頭溜過一縷奇異的感覺,可還沒等我抓住那一瞬間的恍惚,何和禮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把我完全震呆,「貝勒爺尚有口諭,請格格看完信後,到內城議事廳……」 什麼?!什麼?! 我沒有聽錯吧?!努爾哈赤讓我出去?他肯讓我走出蘭苑了? 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仰天長笑三聲,倒是阿濟娜,已經激動得完全失控,蹲在我腳下失聲痛哭起來。何和禮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望著我,雖然我未曾在他臉上搜尋到一絲半點的輕視或不屑,但我仍是有股子難言的心虛。 唉,誰讓我自己心裡有鬼呢! 「格格!」阿濟娜伏在我腳邊哽聲抽咽。我低頭瞄了她一眼,突然抓著她的領子把她從地上拖了起來,她措手不及地尖叫。 我拽著她的胳膊,將她硬拖回小屋,然後砰地關上門。 「格格!」她錯愕地望著我,駭然失色,「難道你……都這個時候了,你還……」 我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深吸一口氣,啞聲說:「難道你想讓我就現在這副模樣出去見人?」 她捂住嘴,驚訝地瞪了我老半天,恍然驚醒,「哎呀」叫了一聲,然後慌裡慌張地跑到內屋去翻櫥櫃。 成敗,在此一舉! 我的後半輩子是否會繼續留在這座荒涼冷清的蘭苑,虛度青春年華,就在於能否抓住這渺小的一線生機! 要不要抓住它?要不要抓住它?到底要不要抓住它? 在阿濟娜替我描紅掃眉的時候,我心裡一個勁地問自己:究竟……我該怎麼做?怎麼做才是正確的? 沿著熟悉卻又明顯感到生疏的碎石小路往裡走,我一路甩著手中的錦帕子,正經八百地踩著花盆底,不敢隨意四處張望。 何和禮在前頭領路,到中門時,他出示了腰牌,守門的侍衛驗看後點頭,卻將阿濟娜給攔了下來。我一怔,曾幾何時費阿拉城內的守衛竟如此嚴苛了?努爾哈赤真是越來越有帝王的派頭了! 臨分手,阿濟娜使勁握著我的手搖了搖,她沒說什麼話,只是含著眼淚,不住地喊著:「格格!格格……」我知道她想說什麼,她是怕了,怕再回去過那永無止境的幽閉生活。 我也怕! 所以,當何和禮小聲催促時,我飛快地摔開她的手,轉身,昂首挺胸地走進內城。 我不可以輸!捏緊拳頭,我默默地想,見到努爾哈赤,第一句話我該說些什麼?又該做些什麼? 渾渾噩噩間,忽聽一陣肆無忌憚的笑聲傳來,何和禮在身邊輕聲說:「格格稍等,容我進去通稟!」 我茫然地點點頭,內殿里的鬨笑聲越發的張狂,不知道此人是誰,竟敢在努爾哈赤面前如此的毫無禮數?正迷迷糊糊地胡思亂想,忽然,緊閉的三四扇排門呼啦啦全被打開,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鬧懵了,卻聽努爾哈赤的聲音從裡面直咧咧地傳了出來:「來!我讓你見識一下我們女真族的第一美人!」 我呆愣當場——滿殿黑壓壓的一群人。不僅努爾哈赤的幾位阿哥、重要部將都在,還有一些我所不認識的陌生臉孔。 不同的,卻又如此眼熟的打扮!像是漢人的服飾…… 我眼睛一亮,是明朝特使?!對,那一身官服絕對錯不了,跟電視劇里演的一樣。見慣了許多的女真人,陡然見到與自己一樣的漢族同胞,我彷彿一下子見到了娘家人,激動得雙手都在顫抖,比看見堂上正樂呵呵坐著的金台石還要興奮! 驚訝的讚歎聲響起,那位看上去不知是幾品大員的漢官老爺嘴張得能夠塞下一顆鴕鳥蛋。我當然知道我現在的樣子有多震撼人心,來之前阿濟娜拿鏡子給我照的時候,我也差不多是這個表情。 淡淡地浮出一絲溫柔的笑意,我甩著帕子跨入殿中,對著高座上的努爾哈赤雙腳平行而立,雙手扶膝,一絲不苟弓下腰,膝蓋略彎曲如半蹲狀,嘴裡念道:「葉赫那拉氏布喜婭瑪拉請淑勒貝勒爺大安!」 這個請安禮我跟阿濟娜學了老半天,才勉強湊合過關,要不是怕何和禮等得不耐煩走人,我想我會再努力點把別的禮儀也學上一些。書到用時方恨少,這些煩人的禮節規矩也是一樣啊!可恨那些編得不盡不實的清宮戲,我原還以為要在肩上甩帕子呢,沒想這一舉動差點沒把阿濟娜當場嚇昏過去。 第三章 宿命(2) 回想起當時阿濟娜那張慘白驚愕的臉孔,我不禁有些發窘,「身」為一個女真人好久了,可是骨子裡卻還是沒能很好地融入這個社會。不過,這是不是也正說明,我還是步悠然,並沒有被東哥給同化呢? 時間一分一秒地滑過,頭頂上卻一直沒給迴音,我蹲得雙腿發麻,小腿肚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像是快要抽筋。 可惡!他這是不是存心想刁難人?我咬牙忍著,心裡卻把他十八代的祖宗統統問候了一遍。 正當我快支撐不下去、要一屁股坐在地上時,斜刺里穿出一個人來,笑嘻嘻地說:「哎呀,果然是大美人啊!」我莫名其妙,一雙肥油油的大手卻已經托著我的手肘將我扶了起來,「龍虎將軍形容得果然一點不錯,大明的美人再多,也不及這一個……」 我假裝害羞地掀起眼瞼,卻看見一張恐怖的柿餅臉正對著我笑,笑起時一對倒掛眉一顫一顫的十分滑稽,本就顯眼的酒糟鼻尖上還點了一顆芝麻大小的黑痣——這簡直活脫脫就是戲劇裡面演的丑角。我強忍住笑意,再度盈盈一拜,這次卻是標準從電視上現學現賣的漢人女子襝衽禮,這個應該不會有錯了吧? 「葉赫那拉氏見過大人!」 誰曾想這句話才經說出,便立即換來滿堂一片愕然的噫呼,我不明所以地悄悄左右觀望,卻見每個人的表情都是一副驚訝和讚歎。難道說我行了一個漢人的禮節就讓他們如此驚嘆了? 「哎呀,姑娘會說我們漢人的話?」那個柿餅臉再次激動地握住了我的手,感慨萬千,「果然是美貌與聰慧並舉,難得!實在難得……美,美……好美……」 他握著我的手,大拇指的指腹沿著我的手背來回摩挲,這讓我不由想起跑專訪的那會兒,也是這樣被業務單位的一個老總色眯眯地猛吃豆腐,可結果呢……我凝著眉頭苦苦思索,對了,我當場甩了他一耳刮子!然後那老總暴跳,紅著臉指著我痛罵,結果他那些難聽話還沒罵上兩三句就被Sam一聲怒斥給嚇了回去。平時很少看見Sam發火的,但他那張冰山撲克臉一旦火山爆發,場面還真是相當驚人!再加上有宏他們在邊上冷眼助威,那個老總最後只能嘟嘟囔囔灰溜溜地走人…… 呵,我這是……在瞎想些什麼呢?現在不是21世紀,沒有Sam,也沒有有宏……色老頭倒的確是有一個!不過……我斜著眼瞄了瞄殿中央,努爾哈赤應該不會為了這麼點小事而輕易開罪他的上司——雖然他心裡其實根本沒把大明官吏放在眼裡。 臂彎里突然一緊,有股下墜的力道將我的手硬生生地從那柿餅臉手裡拔了出來。我詫異地低下頭,看見一個四五歲大的小男孩緊著眉頭,滿臉不悅地吊著我的衣袖。 這個……誰家的小孩啊?好漂亮的小男孩!明明還稚氣未脫的粉嫩小臉,居然煞有氣勢地冷著,哇——這表情,可真像Sam啊!我不禁彎下腰想瞧個仔細。 他扯了扯我的袖子,嘟著嘴說:「抱我!」見我沒反應,於是很不耐煩地白了我一眼,雙手吊住我的脖子,雙腿用力一蹬,居然像只無尾熊般撲進我懷裡,力道之大險些沒把我推翻在地。幸好我反應不慢,及時伸手拖住他的小屁股,才沒讓他摔下地去。 「皇太極!」努爾哈赤威嚴地喝了一聲,「沒規矩!在劉大人面前豈容你如此無禮放肆?」 那位柿餅臉劉大人倒也是個見風使舵的主,立馬笑容滿面地打哈哈說:「哎,這等見外的話從何說起?令公子長得一臉聰穎,機靈可愛,本官見著也十分歡喜呢。」他從腰帶上解下一枚吊墜,遞給皇太極,可眼珠子卻直直地盯住我,「這個且當見面禮,給小公子玩罷了……」 我清楚地聽見懷裡的皇太極悶聲冷哼,甚至還不屑地將頭轉向我,忙伸手替他接了,笑吟吟地說:「如此真叫大人您破費了,小女子替八阿哥先謝過劉大人!」這麼文縐縐的彆扭話,說得我自己頭皮都一陣發麻。我將那枚吊墜硬系在皇太極的衣襟扣子上,他先還不滿地掙扎,被我拿眼兇巴巴一瞪,他才識相地不動了。 趁著努爾哈赤和劉大人謝來謝去地寒暄,我抱著皇太極退至一邊,柔聲詢問:「下去好不好?」虧我今天打扮得如此上心,可是再美的美女如此不雅地抱著一個小毛頭,總是會讓人在視覺美感上大打折扣。 「不要!」他一口拒絕,繼續牢牢地巴住我。 這小鬼!什麼時候竟變得如此討厭了?真是越長越不可愛。小時候看他多麼天真無邪啊,如今怎麼淘氣得直讓我手心痒痒呢。 「再不下去,小心我揍你!」我惡狠狠地磨牙。 他愣愣地望定我,眼珠黑白分明,看樣子是被我的凶樣嚇住了。 「東哥!」他突然喊我的名字。 「嗯?」 「你是叫東哥吧?我額娘說,你是我的采生人!」 我挑了挑眉,沒聽懂是什麼意思。小孩子講話表達含義不清時,是不是經常這樣雞同鴨講? 他忽然大大地舒了口氣,煞有大人模樣地說了句:「很好!我很高興你是我的采生人!」他湊過小嘴,在我臉頰上使勁親了一口,然後鬆開我順溜著滑下地跑了。 那老話怎麼說來著?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這愛新覺羅家的孩子從大到小,統統都有繼承到努爾哈赤色色的惡劣基因。 冷不防地,我被身邊的某個人大力地推了一把,踉蹌著險些跌倒。我狼狽地扭過頭去,見是一個壯碩的青年侍衛在瞪我,我張了張嘴,才要說話,站在那侍衛邊上的何和禮忽然提醒說:「格格,爺在叫你。」 「就是,都喊了兩遍了。」那侍衛嘿嘿地笑,笑容里透著憨厚,「她挺愛走神的……」 原來他方才是好心想提醒我!只可惜粗人就是粗人,一出手力氣就使那麼大! 我回過身,見高座上的努爾哈赤眉宇間已透出明顯的不悅,我慌了神,別開眼不敢看他,低著頭走前兩步,「貝勒爺有何吩咐?」 「一會兒獻舞,你先下去準備!」 什麼?獻舞?這是從何說起的事?要我跳舞,這……這不是逼我找根繩子勒脖子嗎? 許是見我臉色難看,他掃了我兩眼,忽然向我招招手——這個招牌動作,這些年我夢裡不知夢見過幾回,這時陡然真實再現,不由得心裡一緊。他又是不悅地皺起了眉,我趕緊加快腳步,不敢再有半絲猶豫地走到他身邊。 他伸手探進我寬大的衣袖,用力握住了我的手,我臉上一紅,想抽開可偏又不敢。他面朝底下眾人,並未看我一眼,嘴角微微嚅動:「不要再考量我的耐性!」 不緊不慢,不冷不熱的一句話,就如同當胸一劍,準確無誤地刺中了我的要害。我緩緩垂下眼瞼,身子抑制不住的微顫,緊咬著牙關不吭聲。 「坐下陪我看歌舞。」他不著痕迹地一拉,我便跌坐在了他身邊。 放眼望去,滿堂的文武將士,只我一個女子……然後,我的視線終於在人群里對上一雙熟悉的清冷眼眸,一臉淡漠的代善靜靜地望著我。我心頭怦地一跳,狼狽慌亂地別開眼,卻發現代善上首的位置,竟然坐著褚英,他陰鷙著臉,一雙眼惡狠狠地瞪著我,彷彿要將我生吞活剝。 我不禁一個哆嗦,卻被努爾哈赤用力摟在身側,「怕我?」 是的,我怕他!他將我圈禁了三年之久,我怎能不怕他?然而我更怕見到他們——褚英和代善,甚至還有東果格格,莽古爾泰……曾經,我和他們是最最親密的玩伴,可現如今我卻註定要背叛他們,走上一條我不得不遵從的道路。 我曾經還那樣篤定而又自信地告訴代善,絕不會做他的繼母占他的便宜……往事歷歷在目,我心裡一陣酸痛,猶如利刃剜心,忍不住淚意湧起,一滴眼淚寂然無聲地落到衣襟上。 絲竹樂器之聲緩緩響起,努爾哈赤叫了聲好,我趁他不注意,悄悄側身舉起衣袖將眼角的淚痕擦去,卻瞥見蹲在一角的皇太極緊蹙著眉頭,正若有所思地瞅著我。 殿上一片轟然喝彩,我轉過頭,看見一群明朝宮娥打扮的女子穿梭如蝶,翩翩起舞。我這時哪還有心思欣賞歌舞,只是低頭無語,腦子裡渾渾噩噩的猶如在熬粥。 「不好看?」努爾哈赤突然沉聲開口,「我倒覺著有些新鮮,漢人女子柔媚,和咱們女真女子不一樣……」 我獃獃地望著他,這還是我打從進殿第一次正視他。看他的神采飛揚,看他的得意自滿,看他的愉悅歡喜……這樣的一個男人,真的就是努爾哈赤嗎?那個開創歷史的一代偉人! 在這以前,我從來沒有仔仔細細地正視過他背後的赫赫功績,此時才陡然心寒地想到,努爾哈赤之所以能成為一代偉人,必然有他的過人之處,這絕不僅僅止於很會打仗而已。我以前怎麼沒有想到呢?跟這麼厲害的人較勁,渺小的我怎麼可能會有半分贏面? 「怎麼了?」見我直愣愣地盯著他看,他終於有所察覺地收回視線,扭頭瞥了我一眼,而後輕笑,「吃醋了?呵,原來你也有吃醋的時候……放心,你仍舊是女真族的第一美人,無人能夠及得上你!」 我悲哀地嘆息,他所想的和我所想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真能心甘情願地和這種男人一起生活二十年?為什麼不讓我早點死了呢?為什麼還要讓我繼續無望而又痛苦地熬上二十年? 歌舞演畢,滿堂將士個個紅著眼蠢蠢欲動,努爾哈赤心領神會,將那些明朝下賜的歌姬舞女一一指給他的部下,竟然無一保留。這反倒令我有些驚奇,照理以努爾哈赤這種老婆一大堆的男人,不應該會去拒絕他所謂新鮮而且很對胃口的美色才對。 對面劉大人忽然笑眯眯地拍了拍手,只見殿外款款走進兩位盛裝打扮的絕麗女子。我驚訝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果真是人間絕色,原來好貨色還特意留在最後,這位劉大人真可謂是有心了。 「這兩位是大明天子的親侄女,欣月郡主和霽月郡主!」劉大人撫掌輕笑,「這次吾皇特意……」 我沒再留心聽下去,只是拿眼不住地打量著她們。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一個穿粉,一個著綠。粉色羅裙的那位欣月郡主臉若滿月,杏眼桃腮,長相十分喜人,行禮時語笑嫣然,嬌媚處透著一股叫人憐惜的清純;綠衣的霽月郡主則恰恰相反,削肩細腰,鳳眼秀眉,舉止端莊間凜然透著一股神聖不可欺的冷傲。 我正尋思著努爾哈赤會如何喜出望外地接納這份大禮,卻聽他爽朗一笑,「大明國的郡主,下臣自不敢怠慢輕辱。」指著那欣月郡主高聲喊道,「褚英!」我一怔,還沒回過味來,他手指已往左一移,指著霽月郡主又喊了聲,「代善!」 第三章 宿命(3) 我震得險些從椅子上跌下地去!褚英十七歲,給他賜個美女勉強還能說得過去,可是代善才多大啊?居然就……我咋舌,這個世界果然是不可用常人眼光來衡量的! 劉大人顯然也是一愣,訥訥地說:「怎麼……將軍你……」 「我的兩個兒子都是人中龍鳳,相信將兩位郡主指給他們,也不至於辱沒了郡主的身份!」他利眸如冰,臉上雖掛著笑容,可眼中卻透著絲絲寒意,一句話就把劉大人滿腔不滿給噎了回去。 不一會兒,褚英和代善一齊上前跪謝領恩,跟他們靠得那麼近,我直感坐立難安,真想掩面鑽到椅子下去算了。 等到兩位郡主被兩位阿哥分別領著退下,劉大人左右張望了一下,終於按捺不住笑說:「接下來該讓本官一飽眼福了,女真第一美人的舞技當是獨步天下,舉世無雙……」 我面色慘白,背上涔涔冒出冷汗。 努爾哈赤握著我的手倏地收緊,從坐椅上站了起來,我被動地被他拉起身。 「格格今兒個身子不適,獻舞之事還是改日再說吧!」不由分說,他將我一把攔腰橫抱在懷裡,在劉大人驚駭的噫呼聲中,毫不在意眾人的眼光大步走向殿外,「褚英,這裡交給你了!替我好生款待這些使節!」 我惶恐地左右觀望,翻天覆地的眩暈感將我重重包圍,目光所及,僅僅是褚英深沉的俊臉。下意識地,我把左手朝著他所在的方向伸了出去,無聲地張了張口型:「救我——」 救我!我害怕地戰慄,就像溺水的人驚慌失措地想要抓住任何一樣可以救命的東西,哪怕……那只是根輕浮的稻草! 褚英緊繃著臉,在我被帶離大殿的瞬間,我看到他終於向前邁開腳步……我欣喜萬分,可是緊接著何和禮的手已飛快地按上了他的肩…… 黯然……唯一的往生門被緊緊關上,最後剩下的唯有無邊無際的絕望,痛徹心扉。 「啊!」 我天旋地轉地被拋進一張軟榻里,跌得分不清東南西北,頭頂梳著的兩把頭散了下來,長發凌亂地垂掛到肩上。 急急忙忙地回頭,卻看見努爾哈赤單膝跪在床沿上,身子前傾,似乎想要爬上床。我尖叫一聲,心裡長久綳著的那根弦怦然斷裂,抬腳踹他,「走開!走開!走開——」 我怕他!我真的怕他!怕死了這個翻手就能整得我不死不活的男人!極度的恐懼讓我陷入瘋狂,我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抵死不從! 「又想胡鬧些什麼?」他狂吼,怒氣上升,抓住我踢騰的雙腳,牢牢摁住,「這種把戲你還要玩幾次才死心?難道還想回蘭苑?你可自己掂量清楚了!」 我怔怔地喘氣,胸口起伏不定,他冷冷一笑,揮手撩下帳子。我眼眸瞳孔收縮,身子像蝦米一樣抽搐地往後彈跳,背撞上床柱的同時,翻手抓過剛才掉落在褥子上的一根發簪。我昂起頭,將尖銳的簪尾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尖叫:「不要過來!」 努爾哈赤頓住,原本已充滿情慾的臉上忽然一白,「你……」 「不要逼我!」我呼呼地喘氣,聲大如牛,心臟緊張地抽搐,「我不喜歡你!我不喜歡你——你聽懂了沒有?努爾哈赤,我不喜歡你!你今天就算是強要了我,我也還是不喜歡你!」 他目光一凝,眉心擰在一處,眼眸微微眯成一道細縫,「不喜歡我?那你喜歡誰?布占泰?不,那種無能之輩,你怎會瞧得上他……你心裡頭到底藏了誰?」聲音冷如千年不化的寒冰,從他唇齒間陰森森地吐出,在他凌厲的目光下,我彷彿已被萬箭穿心,虛汗涔涔沁濕了我的衣衫。「你心裡頭有了誰……是褚英,還是代善?」 「你……你在胡說什麼?」褚英和代善?他還真會胡亂給人扣帽子,他們兩個當我小弟還差不多。 「是么?我胡說?」他冷笑,忽然伸手一把抓住那根簪子的簪花。他的手勁如此之大,以致那簪子上尖銳的裝飾深深地扎進他掌心,鮮血絲絲縷縷地從他指縫間滲出,滴入我的衣領。 我呼吸一窒,感覺全身的氣力被猝然抽空,舉簪的手頹然落下,吧嗒摔在床上。心裡空落落的一片萬念俱灰,只覺得今後當真是生不如死,於是我再也忍不住地伏在膝上,放聲大哭起來。 他盤腿坐在我對面,也不吭聲,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哭。我想著自己莫名其妙來到這種鬼地方,想著莫名其妙因為這張原本不屬於自己的臉竟惹來無止境的羞辱,想著自己的懦弱無能,雖然真的有剎那間想過不願苟活,可當真下手自盡卻偏又沒那股子狠勁……我越想越傷心,四年多的委屈和傷心一股腦發泄出來,我拼盡了所有的力氣,就只為了今日這一哭! 妝容早已被我哭花,我用手背胡亂地在臉上抹眼淚,淚眼婆娑間就聽努爾哈赤低低地嘆了口氣,轉而軟聲安慰:「好了,別哭了……我不碰你總行了吧?」 我愣了愣,哽咽著停住了號啕,然而轉念一想,今後總有一天還是會在劫難逃,無論我怎麼逃也逃不出他的魔掌,前途黑暗。我傷心欲絕,眼淚繼續嘩嘩直流。 「真是……怎麼還像個小孩子一樣。」他憐惜地攬過我,輕輕地拍打我的背,「沒想到過了三年,你仍舊沒有長大……東哥,我該拿你怎麼辦?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 難得見他流露出溫柔的一面,加上他方才已允諾不會再碰我,我懸著的心稍稍放下,哽咽著哀求:「你就放了我吧。」 他眸光一寒,「那不可能!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果然……逃避不了!我不得不面對現實!我不想死,我怕沒到命數,我就是空有想死的決心到頭來偏偏死不成,只是白白受苦而已。 好吧!既然已是騎虎難下,那就別無他法了!我握緊拳頭,緩緩鬆開的時候,舒氣說:「我不喜歡你,所以……不要逼我嫁給你。如果你想要的只是這身子,那麼我給你!現在就給你……」他眼眸幽暗,毫無波瀾地鎖緊我,我昂起頭,再無所懼。既然逃不掉,那就勇敢面對吧。盡量保持住冷靜,我雙手微顫地解開自己的衣襟盤扣,當著他的面將長袍緩緩脫去。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驀地一把抓住我的長袍丟到床角,猶如一頭猛獸般撲上來狠狠地將我推倒。目眩間我的雙唇已被他炙熱地吻住,我緊緊咬著牙關,麻木地睜著眼瞅著他。他微眯著眼,長長的睫毛在我眼前清晰可數,我蒼涼地冷笑,跟一個毫無感覺的人親熱不知道他會是什麼滋味? 認命地閉上眼,我鬆懈地讓神志漸漸飄浮遠遊,他卻突然停止索吻,放開我猛地跳下床。我詫異地張開眼,看見床頭的帳子輕動,不遠處傳來門樞轉動的響聲。砰的一聲,門被砸上,房內恢復了一片沉靜。 我茫然地從床上坐了起來,等了片刻,仍不見有任何動靜。窗外天色漸暗,我突然想要立刻逃離這個地方,方才鼓起的勇氣頃刻間已蕩然無存,我好怕他再回來,不知道再次面對他時,我還有沒有勇氣再重複一遍剛才的豪言壯語。 慌慌張張地披上外套,來不及整理妝容,我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髮,悄悄走出這間房。外屋仍是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下人,昏暗的光線籠在屋內,透著陰森森的氣息。花盆底踩在地磚上發出咯咯的響聲,我心裡愈發毛毛的,心虛地將鞋子脫了拎在手裡,做賊似的偷偷溜出大門。 幸好天色已暗,這院落里似乎也沒什麼人住,要不然以我此刻這副樣貌走出去,多半會被人當成女鬼! 我蹲在牆根探頭探腦,正思量著接下來該往那邊走,猛地從身後兜頭罩下個大斗篷,我嚇得魂飛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臉都青了。 「跟我來!」 居然是皇太極。 他怎麼會在這裡?還一副嚴肅冷漠的表情。 人小鬼大,的確有夠臭屁! 「你來不來?不來算了!」他沒回頭,鼻子里冷哼。 我立馬換了張笑臉,咧大了嘴哄他,「來!馬上來!我就知道八阿哥人最好了!」 他又是一聲冷哼,沒理我,自顧自地在前面七拐八拐,走得飛快。 我這人最沒方向感,一會兒就被他帶暈了。沿途雖有下人四處走動,但見八阿哥一副凜然的神氣,也就不敢多過問我這個渾身裹在斗篷里的怪人。 「進去。」推開一扇門,他回頭瞥了我一眼。我瞧裡頭黑咕隆咚的連盞燈都沒有,心裡不由得泛起了嘀咕,「這是哪裡?」 他仍是不理我,橫了我一眼,自己先走了進去。 怎麼會有如此臭屁的小孩?褚英當年也沒他橫,莽古爾泰更是比都沒得比。想當年,莽古爾泰和皇太極差不多大的時候,還只是個被褚英欺負了就只會找阿瑪哭鼻子的可憐蟲。 屋子裡擺設很簡單,一共三開間,皇太極熟門熟路地摸黑穿過外屋,走進暖閣點了油燈,回頭怔怔地盯著我。 我被他看得發毛,頸後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這小鬼,年紀小小,怎麼眼神跟X光似的,像是具有超強的穿透力?不過,想到他今後將會是清朝的開國皇帝,心裡倒是稍稍平衡了些——能成大器者,必非凡夫俗子啊!記得以後一定要多拍拍這小子的馬屁! 想到做到,我立即腆著一臉親和的微笑,彎下腰看他,「八阿哥有何吩咐?」 他默然地看著我,忽然伸出食指戳在我臉頰上,悶悶地說:「你這樣子……醜死了!」 我愕然。這小鬼……真是一點都不可愛啊! 「我是女真第一美女!」我尖叫抗議,右手繞到他背後拽他的小辮,「敢說我丑?沒大沒小的……」小孩子果然是不能寵的,就算他將來是開國皇帝也是一樣。 「醜女才對!」他哼哼,「不要在我面前擺出一副大人的樣子,你又不願做我阿瑪的福晉,不過是跟我平輩而已!」 他……居然知道!他怎麼可能會明白我的心意?我吸了吸鼻子,感覺有些心酸,真想不到最懂我的人,居然會是個五歲大的娃娃。我忘情地一把摟住他,下巴支在他稚嫩的肩上抽泣。 「喂,醜女人,別把鼻涕蹭我身上,這件褂子是昨兒個額娘才賞我的……」 「小氣……不就是一件衣裳,你一個阿哥還能少了一件衣裳……」我不管,仍是巴著他讓眼淚流個夠。他抱怨歸抱怨,卻沒有當真把我推開,一直到等我哭夠了,抽抽噎噎抹眼淚的時候,才沒好氣地說:「完了沒?完了就趕緊鬆開手!臟死了!」 我依言放開他,卻見他原先還故作冷漠老成的小臉竟然泛起了一絲扭捏的紅暈。我忽然覺得他這個表情實在是太可愛了,忍不住親了親他微紅的臉頰,「我最喜歡八阿哥了!八阿哥果然是個好人!」 第三章 宿命(4) 以前常去孤兒院做義工,對於哄小孩我實在是個高手中的高手,通常這種又大又漂亮的高帽子戴下去,沒人不會飄飄然忘乎所以。果不其然,皇太極嘴角上揚,露出一抹難掩的得意之色,指著對面一張小几說:「肚子餓的話,那邊有點心!」 一聽點心兩字,我頓時雙目放光,飛一樣地撲了過去——天哪,有薩其馬,還有油酥餑餑……我簡直太激動了,我有多久沒有吃過這些奢侈的點心了?此刻不僅僅是饞蟲作祟,中午啃的那個窩窩頭早在我胃裡消化殆盡,飢餓的肚子也忙著趕來湊熱鬧,相當不雅的咕咕響起。 我嘴裡咬了半口餑餑尷尬地愣在當場,身後猛地爆出皇太極的一陣捧腹狂笑。我老臉一紅,當時就感覺以後在這個小鬼面前再不會有半分顏面可言,不禁嘆口氣,索性也不再強裝淑女矜持的小樣,左右雙手齊下,將那些精緻的小點流水似的直往嘴裡塞。 正吃得起勁,冷不防頭皮被扯得一痛。皇太極不知何時站到我身後,一手拿著梳子,一手替我將頭頂亂了的髮髻拆下。他的手法顯然極為生澀,時不時地扯痛我的頭皮,我哇哇大叫:「夠了!夠了!別玩了……」我做勢欲搶下他手裡的梳子,他甩手藏到身後,悶聲不理,只是拿眼瞪我。 我無語,畢竟吃人家的嘴軟,更何況剛才在我最無助的時候他還幫了我。撇撇嘴,我可憐兮兮地低下頭,「要玩也不是不可以啦……」咬了口薩其馬,嘴裡含糊不清地提醒他,「拜託小爺你手下留點情……我的頭髮可不是假的……」 「啰唆!」他不滿地嘟噥一句。 清晨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姿很不雅地把被子給蹬落到地上,一旁睡得正香的皇太極蜷縮了小小的身子,粉嫩的小臉凍得微白,鼻子不大通氣的呼哧呼哧打著鼾。 我愧疚感大增,急忙手忙腳亂地把被子從地上撈起來,緊緊裹住了他。他被我這麼一壓,痛苦地悶哼一聲,澀澀地掀開眼皮。 「呵呵,再睡會兒……」我討好地安撫他。 他迷糊地睜開眼,啞著嗓子問:「什麼時辰了?」 我抬頭望望窗外,窗戶紙上一片透亮,卻無法得知時間,正不知如何回答,門外有個聲音小心翼翼地問:「主子您起了沒?可要喚奴才們進來伺候?」 這可倒真是稀奇了,難道皇太極還特意吩咐過下人,不叫便不準入內?一般不是到點奴才就會叫主子起了么? 「今兒個不用學騎射……」他揉著眼睛坐了起來,小手把玩我身後的長髮,「阿瑪會在玉荷池接待海西扈倫四部來的使者,我只需在巳時三刻趕過去就成。」 「這是你的屋子?」我詫異地問,「那昨兒個怎麼那麼冷清,連個下人也沒有?」 「我不喜歡人多,叫他們都避開了……」他似乎嗓子乾澀,才說這一句,便卡著喉嚨咳了兩聲。我意識到他許是夜裡被涼著了,偏又不敢實話實說,只能心虛地拍他的背替他順氣。他揮揮手,滿不在乎地朝外頭說,「都進來吧。」 「是。」門外應了聲。沒多久就有四個小丫鬟捧著洗漱臉盆之類的東西魚貫而入。其中一個走上前,低眉順眼地跪在腳踏上,拿著皇太極的衣服準備替他更衣。我不習慣像個廢物似的被人這麼伺候,早先一步利落地跳下床,光腳踩到地上。 皇太極眉頭一蹙,劈手打掉那丫鬟的手,那小丫鬟才七八歲的樣子,哪見過這等陣狀,竟嚇得臉色發白,不住顫抖。 我正拿手掬水打濕了臉,忙抬頭問:「怎麼了?」 「主子,您別生氣!這丫鬟新來的,還不懂得伺候爺們……」那管事的奴才哈著腰,邊說邊踹了一腳那丫鬟,「回頭奴才定叫嬤嬤調教好了再放到屋裡來……」 皇太極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昨日叫你預備的東西都置辦好了沒?」 「是,主子。都按您的吩咐辦妥了。」管事口裡一邊應著,一邊從屋外喊進來兩個大丫鬟,手裡都捧著一個紅木盤子,上頭擱著好些女子的衣物和首飾。我瞧著正納悶,皇太極臉上已展笑意,從盤子上拿了雙繡花鞋子遠遠地扔了給我,然後孩子氣地努了努嘴。 真看不出他小小年紀,倒也心細如髮,居然還能留意到我並不習慣穿花盆底的高跟鞋。我彎腰拾起鞋子,沖他咧嘴大笑,他卻收斂了笑容,轉過頭去咳了兩聲。 管事奴才有些擔心地問:「主子不舒服?要不要請大夫來瞧瞧?」 「啰唆。」他被人穿戴妥當,從床榻上扶下地,自有丫鬟拿了青鹽來給他漱口。這時我已換上了那件才拿來的素色錦緞繡花長袍,那大丫鬟原想幫忙,我沒讓她添手,自己麻利地套上一件桃紅色繡花長坎肩。 皇太極斜斜地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說:「怎麼看你都像個丫鬟,不像是個格格,難道是這幾年被我阿瑪給拘傻了?」我氣結。要不是看滿屋子都是下人,需得給他這當主子的留三分顏面,我定然已上去照他腦瓜敲上一暴栗。 不過說實話,我的確沒什麼格格樣子!先不論這三年圈禁在蘭苑裡失去了原該有的貴族待遇,只說早先的那一年裡,我東奔西跑,住處不斷搬來搬去,沒個定性,倒還真沒像他這樣奴才丫鬟一堆的被人服侍過。我這人又向來馬虎隨性,連阿濟娜那樣本分的丫鬟都會被我帶得沒上沒下,更何況是其他丫鬟?她們一般都不怕我,在我屋裡也沒多大拘束和規矩,見面時都笑嘻嘻樂呵呵的。哪像現在這樣,一屋子大小奴才,見了皇太極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大氣也不敢喘一聲,戰戰兢兢地就怕做錯事挨小主子責難。 小阿哥的尊貴氣派已是如此了得,那褚英和代善他們豈不是更加厲害?那努爾哈赤……一想起努爾哈赤,我心寒不已,原先的愉悅心情跟著一掃而光。 「格格,今兒個您想梳個什麼髮式?」那大丫鬟安頓我坐下,極力討好地沖我笑。 我沒了興緻,只懶懶地說:「隨便吧。」 「那奴婢給您綰個小巧些的兩把頭吧,配上這玳瑁鑲金的扁方,一定很美……」一句話沒說完,就聽皇太極稚嫩沙啞的聲音爆出一聲怒斥:「胡說什麼?你哪隻眼睛看她像是已經出閣的格格?」 那大丫鬟一顫,手裡捏著的梳子啪的一聲落地,慌忙跪下磕頭,「奴婢知錯!奴婢該死……」在滿人的風俗里,只有出嫁的婦人以及未出嫁的超齡女子才會把頭髮全部都攏起來,梳成旗頭式樣。所以以往我也只是在腦後簡簡單單綰個辮子就好,在髮式上並沒有多大講究。 可是昨天阿濟娜卻花費了好長時間慎重地替我梳了個繁雜的兩把頭,我當時只是覺得髮式既漂亮又高貴,卻並沒有往深里多想。這時見皇太極為這事動怒,才猛然提醒了我——阿濟娜在三年前也曾替我梳過一回這樣的把子頭,那次是剛回費阿拉城的當晚,為了參加布占泰和額實泰的婚禮,她遵照努爾哈赤的命令替我盛裝打扮…… 我心裡一痛,當時我只顧著生悶氣,根本沒有在意這些細枝末節。阿濟娜……阿濟娜也許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受到努爾哈赤的指示……半夜努爾哈赤出現在我房內並非偶然,即使那晚沒有受到布占泰的醉酒騷擾,努爾哈赤也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我了。而阿濟娜,她分明是知道的……她事先分明已經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然而卻一句話也沒對我說…… 我抓緊胸口的衣襟,茫然地看向那面菱花鏡中的自己。 連富察袞代都比我更能看透我身邊這個貼身丫鬟,我卻像個傻瓜一樣茫然無知。阿濟娜的二十杖責果然不是白挨的!她雖是我的丫鬟,但在關鍵時候,卻出賣了自己的主子。 能怪她嗎?我一向體諒做丫鬟的命苦,身不由己。但是我把她當朋友啊!我從沒把她當個丫鬟,她卻出賣了我……這三年,還不知道有多少關於我的點點滴滴,正是經她的口彙報到了努爾哈赤的耳朵里! 這樣的阿濟娜,好陌生!好可怕!今後在這個世上,我還能相信誰?我還應該相信誰? 「怎麼了?臉色突然變得那麼難看。」皇太極已經打好辮子,戴上圓頂帽,正眼巴巴地望著我,等我一起出去用早點。 那大丫鬟仍直挺挺地跪在我腳邊,害怕得如篩糠般戰慄。 「饒了她吧……」不知道是在對他說,還是對自己說,我悵然凄婉地嘆了口氣。從此以後,我要睜大眼睛,變得愈發堅強才行!這個時空並沒有因為我的加入而變成一場夢幻般的遊戲,它是如此的真實而且殘酷! 碧波粼粼的玉荷池中放養了數千條紅錦魚,兩位小格格正趴在九曲橋的橋欄上往水中投著魚餌,不時飄來的歡聲笑語令我心頭痒痒的,差點按捺不住離開座位跑去和她們一塊兒玩。 臨時搭在池中央的戲檯子上,明朝使節帶來的一班戲子正咿咿呀呀地唱著戲,這對我來說,簡直比六指琴魔彈奏的催命魔音更叫人忍受不了。我聽著不耐煩,相信那班根本聽不懂漢曲的福晉們會更加覺得無聊乏味。 「東哥格格……」 來了!我心裡打了個咯噔,知道等待已久的發難終於來臨。眯眼一瞅,發話的居然是老相識,努爾哈赤的庶福晉鈕祜祿氏。這個鈕祜祿氏雖是個庶福晉,論身份品貌地位皆不及孟古姐姐萬一,但是她在萬曆十二年就嫁給了努爾哈赤,甚至比如今的大福晉袞代都還要早一年進門,再加上她替努爾哈赤接連生了四阿哥湯古代和六阿哥塔拜兩個兒子,所以常常會自覺高人一等。 我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女人,明明不過是個什麼都不是的小妾,偏還趾高氣揚太把自己當回事。相對而言,我對坐在她邊上的那位庶福晉兆佳氏反倒要看著順眼得多,兆佳氏與鈕祜祿氏在同一年嫁給努爾哈赤,現今育有一子乃是三阿哥阿拜。 「東哥格格在蘭苑住了三年多,想是吸多了那裡的地氣,人竟愈發出落得水靈了。」 吸地氣?虧她想得出來!我又不是妖精! 「庶福晉謬讚了!」我勉強擠出些許笑容敷衍她。 今天也不知是什麼日子,真是撞了邪運,大過年的也沒見過努爾哈赤的老婆兒女來得這麼齊全的。 此刻在這座池心涼亭內,大福晉富察氏袞代端坐於正中首位,下首左右兩邊分別坐了側福晉伊爾根覺羅氏和側福晉哈達那拉氏。伊爾根覺羅氏是七阿哥阿巴泰的生母,而哈達那拉氏則是海西女真的哈達部貝勒扈爾干之女阿敏,與葉赫部的孟古姐姐同一年嫁給努爾哈赤。努爾哈赤在萬曆十六年五月娶了她,跟著九月費阿拉城便迎來了孟古姐姐,隨即努爾哈赤將阿敏徹底拋於腦後,前後不過四個月的夫妻恩愛,她至今膝下無子。看著阿敏平庸的長相以及木然的表情,連我都不禁替她感到悲哀,不知道如今在努爾哈赤的腦子裡究竟還記不記得曾有過她這麼一位妻子。 哈達那拉氏阿敏右手邊坐著的是葉赫那拉氏孟古姐姐,此刻皇太極正伏在她膝頭纏著額娘絮絮地撒嬌,見我目光投來,他似有所覺,回眸瞥了我一眼,小臉上微微泛紅,想是因為被我撞見他放下故作老成後孩子氣的純真一面,所以有點尷尬和害羞。 第三章 宿命(5) 我不覺會心一笑。 再往下首處打量,一溜的席位上坐著庶福晉鈕祜祿氏、兆佳氏、嘉穆瑚覺羅氏。說起這個嘉穆瑚覺羅氏,我倒是對她印象頗為深刻,因為在我見過她有限的次數中,每次她都是腆著大肚子,一副准媽媽的形象,包括……現在。 這可真讓我犯暈,這些個古代的女子啊,難道除了爭風吃醋、生孩子外就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了嗎?看看這個嘉穆瑚覺羅氏,雖然坐在角落裡,但整個亭子內就屬她那裡最熱鬧。嬤嬤奶媽子站了一堆不說,一會兒兩歲不到的穆庫什格格尿濕了褲子哇哇大哭,一會兒九阿哥巴布泰又身背小弓箭,手提大木刀,學著野地打仗騎馬的架勢喊打喊殺瘋跑進亭子繞上一圈,他身後自然更是少不了一群追得氣喘如牛、狼狽不堪的奴才。 按理說巴布泰只比皇太極小了一個月,可兩個同齡大的男孩怎麼會差那麼多?我眼看著滿頭大汗的巴布泰從我身邊颳起一陣塵土,忍不住又瞄了眼皇太極,後者此刻正安安靜靜地挨坐在母親的腳邊認真看戲。 原先在橋欄邊餵魚的兩位小格格這會子也玩膩了,由各自的嬤嬤領著,回到亭子里來休息。十歲大的嫩哲格格看上去很文靜,長得跟她額娘伊爾根覺羅氏很像,屬於話不多的冷感美人。嫩哲格格是努爾哈赤第二個女兒,可是她卻要比東果格格小了將近十歲。這也真難怪東果格格會格外受到阿瑪寵愛,畢竟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裡,她始終一枝獨秀於一群阿哥當中,俗話說,物以稀為貴,身為長女和獨女的她,想不受人特別關注也難。 「額娘!額娘!」莽古濟格格一頭扎進袞代的懷抱,扭著身子撒嬌,「額娘,你現在是不是只喜歡德格類了?是不是以後再也不疼莽古濟了?」 袞代一直毫無表情的臉終於如天山融雪般漸漸化開,展露出獨有的母性光輝,她摸摸莽古濟的頭,笑說:「怎麼會?」 邊上莽古濟的乳母也忙解釋說:「就是,三格格真是多心了,十阿哥還不滿周歲,福晉多關注他一些也是應該的。」莽古濟今年七歲,有著一身健康的小麥色肌膚以及很中性化的五官,她的眼睛長得酷似努爾哈赤,小腦袋瓜打鬼主意的時候,那雙烏黑的眼睛閃爍著驕橫的氣息。這不由得讓我想起褚英,他們雖不是同母兄妹,卻都有一雙遺傳自父親的凌厲眼眸。 目前的我對這樣一雙眼睛正處在極度敏感期,所以當莽古濟把目光移到我身上時,我很自然地別開臉去。她卻似乎不願就此放過我,忽然大叫:「額娘!她是誰?她長得好好看!是阿瑪新娶回家的女人嗎?」 「不是。」袞代沒吱聲,話題卻被鈕祜祿氏接了過去,「三格格,你只說對了一半!爺還沒娶她過門,不過那也只剩下個形式而已……」 我的怒火噌地燃燒起來,這個八婆臭嘴巴,看來不給她點教訓嘗嘗,她還真當我是只軟柿子任她拿捏啊! 莽古濟衝到我面前,湊近我仔仔細細地看了個清楚,小臉上竟露出了一種叫人難以置信的妒意。 「你叫什麼名字?是哪裡人?」口氣很不馴。 我假裝和善地摸摸她的頭,卻被她揮手擋開,身後不遠處鈕祜祿氏和其他的福晉都在冷眼看我的笑話。 「我問你話呢,難道你是個聾子啞巴?」莽古濟雖然只是個格格,但她是正室嫡出,在身份和地位上可一點都不比巴布泰這些庶出的阿哥差。況且她打小恃寵而驕慣了,已經養成了一股惡劣的公主脾氣。 我心想今兒個便先從這丫頭身上開刀,也教努爾哈赤這些大小老婆們知道知道,我可不是個好欺負的主,別有事沒事的總來找我茬。正琢磨著如何扮演惡婆娘的角色,忽聽頭頂炸開驚人響雷,啪的一聲,一道烏黑的鞭梢砸在莽古濟的腳下,竟將她嚇得驚跳起來,血色全無。 「誰准你這般對東哥說話的?」馬鞭緩緩纏繞回褚英的手裡,他昂然桀驁地站在亭外,著了一件大紅金莽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起花排穗褂,鮮亮地襯托出他一身的貴氣。跟他一比,莽古濟實在是相形見絀,就像只醜小鴨。 褚英這位大阿哥的暴烈脾氣,這些年可是有增無減,一來他是長子,二來他原是正室佟佳氏所出,比莽古濟這位繼室所生的格格又是不同。褚英年幼時,便早早地在馬上彎弓射獵,驍勇無敵。這些年大了些,更是跟著努爾哈赤的那些得力部將東征西討,在戰場上頗有建樹,是以努爾哈赤對這個長子愈發倚重,常常把一些重要的事情交由他去處理。 正得勢的褚英,哪裡是她小小的莽古濟招惹得起的?我冷眼旁觀,見小丫頭站在風中怕得瑟瑟發抖,偏又不敢挪動半步,就連亭子里的袞代也只是擔憂地站起身,卻不敢輕易說些什麼。 在這種男尊女卑、男權至上的時代里,婦人講究三從四德,別說袞代沒資格去管束褚英什麼,便是給她這個權力借她個天大的膽子,她此刻也仍是不敢站出來維護女兒,斥責褚英的囂張狂妄。 我眼瞅著莽古濟那小丫頭連嘴唇都嚇白了,一雙原先還驕蠻任性的大眼睛裡蓄滿了淚水,只消再輕輕刺激她一下,保准能讓她淚流成河。她這回可真是嚇得不輕,任她怎麼想破腦袋也絕料不到褚英會為了我如此動怒。 我慢慢靠過去,仍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這回她沒閃開,用牙緊緊咬著下唇,受辱似的強忍淚意。 「東哥!別理她了,我帶你到別處去找樂子!」褚英稍稍緩和了下怒容,伸手來拉我。 我巧妙地躲開。當著這麼多福晉嬤嬤的面,我可不想再被扣上狐媚子的罵名。「是貝勒爺叫你來的?」 褚英臉色一沉,陰陰地說:「你就記得我阿瑪?難道一會子不見他,你就想他了?」 我瞪圓了眼,冷哼:「我倒是希望他別老惦記著我……」想想褚英歸褚英,我不該把對他老子的氣撒在他身上,於是話音一轉,不由得笑了,「好吧,去哪兒玩?我可是憋了三年都快發霉了,你若是不能讓我玩得盡興,那我可不依。」 褚英見我笑了,英氣勃勃的俊臉上也露出一抹陽光般的笑容,「我帶你去打獵如何?」說著,把手遞過來拉起我。 這真是個好提議啊,我對古代的圍獵充滿了無限好奇,正要答應他走人,卻見從橋頭匆匆忙忙奔來一名包衣奴才。 我還沒認出人來,就見褚英面色微變,身後袞代帶著一群福晉嬤嬤嘩啦全都湧出了亭子。 那奴才一溜小跑到褚英跟前,打個千兒,道:「請大阿哥安!」再轉向袞代她們,「請各位福晉們安!」 褚英僵直了身子不說話,袞代卻是微顫著聲音,手裡捏緊了帕子,問:「可是爺有什麼吩咐?」 「回大福晉話,爺讓奴才轉告葉赫部的布喜婭瑪拉格格,請她速往玉荷池園子里去。」 我心裡一緊,莫名地就是一陣恐懼。 「爺還怎麼說?你說細緻點。」袞代不耐煩地催促。 「是。方才前邊海西四部的貝勒爺們和爺在園子里看戲喝酒,一會子說起結盟聯姻,葉赫的金台石貝勒願將女兒許給咱們的二阿哥,以示兩部重結友好……後來正說著熱鬧,爺突然向金台石貝勒討要布喜婭瑪拉格格,還說……還說……」那奴才連說了兩遍,吞吞吐吐地始終沒能把話完整地說出來。 「說!」袞代怒喝,「爺到底還說什麼了?」打我認識袞代以來,她一向冷冷淡淡的少有表情,沒想到今天居然會如此激動。 努爾哈赤會向金台石要我,這早就是我意料中事,所以雖然心中悲哀,卻已沒了該有的驚慌失措。 褚英握著我的手越收越緊,一開始我沒留意,光顧著聽那奴才回話,可是到後來卻發覺我的五根手指就快被他捏斷了。正要斥責他幾句,抬頭卻驚然發現,褚英的臉上烏雲密布,低頭牢牢地望定我,眼底滿是痛楚怨恨。 「說——」 隨著袞代歇斯底里地發出最後一聲怒斥,那包衣奴才嚇得一哆嗦,撲通跪地回道:「爺還說……爺他當著眾貝勒面指天盟誓,只要葉赫的布揚古貝勒肯應允把妹子下嫁建州,東哥格格打進門那天起便會是名正言順的大福晉,絕不至辱沒了她,讓她受半分委屈……建州從此與葉赫永世交好,若有違背,天理不容!」 吧嗒!褚英手中的馬鞭跌落地面,他緊緊握著我的手,顫抖著……終於,猛地用力甩開,埋頭狂奔離去。 我有苦難言。但聽莽古濟突然尖叫一聲,竟是袞代仰天昏厥過去。一時涼亭內外亂成一團,鈕祜祿氏頂著一張煞白的臉走到我面前,怔怔地看了我老半天,咬牙顫聲道:「算你狠……」 我瞥了她一眼,忽然覺得她很可悲,她也不過就是這個奴性制度下的一個政治犧牲品而已。她嫁了個丈夫,絕非因為愛情,只是由一個人的手裡被交到另外一個人手裡,默認地完成了一件私有財產的轉移,就如同現在的我一樣。 這就是作為女人的悲哀命運!不僅僅是鈕姑祿氏一人,此刻站在她身後的那些女人,全部都是…… 難道我,最終也得淪為她們中的一員? 和煦的陽光無遮無攔地灑在我臉上,而我卻絲毫感受不到半點的溫暖。 在那名包衣奴才的帶領下,我漠然地走在石板路上,園子內花團錦簇,此刻正是百花齊放的好時節,只可惜空氣飄來的陣陣燒烤味卻將此間的美景破壞殆盡。 果然是一群俗人!一群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 他們居然在花園子里點了篝火,把整隻牛犢用木棍串起放在火上燒烤,牛油不斷地滲出滴下,落到柴火上泛起縷縷青煙。一群男人席地圍坐在篝火邊,一邊嚼著牛肉,一邊大口喝著酒。 我原本很欣賞這樣的男子氣,男人嘛,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這樣的男人才有男人味。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看到這群大快朵頤的男人,我胃裡就直泛酸水,感覺除了粗鄙二字就實在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詞來描述他們了。 「回諸位爺,布喜婭瑪拉格格到了!」包衣奴才刻意提高的嗓門一下就引起了他們的注意,頓時有一大半人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我。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就是那頭放在火上烤著的牛犢子,正等著被他們割下嫩肉來下酒。 目光在人堆里打了個轉,我立馬認出個熟人來——拜音達禮!沒想到四年不見,他竟沒怎麼見老,仍是黝黑著皮膚,眼睛跟賊似的盯得人忒膩歪。 「原來這就是布喜婭瑪拉格格!」 「女真第一美女果然名不虛傳!」 我在一片稱讚聲中款款走了過去,努爾哈赤笑吟吟地上前迎我,我只當沒看見,徑直走到金台石面前,行禮道:「東哥給額其克請安!」 第三章 宿命(6) 金台石笑眯了眼,將手上正抓著的一塊油膩膩的牛肉啪地往地上一扔,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險些被他肥胖的身軀給壓扁,正想翻白眼,努爾哈赤卻把我從他懷裡拽了出來,強行摟進自己懷裡。 「東哥可已經是我的人了啊!」 他這話說得可真是曖昧不清,我臉上頓時燒了起來,那些貝勒和部將隨從見了,無不轟然大笑。 金台石笑說:「這事還得布揚古說了算。我嘛,倒是一百個一千個願意,可東哥偏不是我的女兒!」 努爾哈赤拍他的肩,「你放心,你的女兒嫁給我的兒子,我保准你吃不了虧……」 他是在說代善嗎?十四歲的代善……結婚娶妻?再次聯想到昨兒個他當眾賞給代善的霽月郡主,我胃裡真的天翻地覆地絞痛起來。 「唔……」我慌忙捂住嘴,難受得躬起了身子。 「怎麼了?」努爾哈赤彎下腰,湊在我耳邊問我。 我拚命地搖頭,可胃酸噁心的感覺卻一點也不由我掌控。 「呃……」又一次。 我開始覺得周圍的人看我的眼神在起著輕佻曖昧的變化。 「原來是這樣啊!」金台石喃喃自語的聲音迴響在我耳邊。 「不是的……嘔……不是……」 努爾哈赤哈哈一笑,打斷我的話,將我攔腰抱了起來。 「努爾哈赤!你老小子可真是搶了大便宜啊!」戲謔的語氣中夾雜了濃濃的醋味,倉皇間我看到一張尖瘦的臉孔,一字眉,瞘目高鼻,長得竟有幾分英國貴族的氣質。努爾哈赤從他身邊經過時,他那雙深沉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恨不能把我一口吞下肚去似的。 「得了吧,孟格布祿!別說我沒警告你,你可少打我女人的主意!」 「我拿三個女兒跟你換如何?」 「三十個也不換!」 聽他倆對話的口氣,怎麼像是在做牛羊豬狗或者奴隸的交換買賣似的?我憋著氣忍住噁心的胃脹氣,生怕自己一張嘴就會又吐酸水。 努爾哈赤將我抱到一塊地氈上放下,「先歇會兒……吃不吃東西?我叫人給你弄點牛肉和奶子來!」 「不要!」我噁心地皺起眉頭,一想到那牛肉滋油的情景,臉色直泛白,「膩死了。」 「膩?難道你還真有喜了,我可不記得曾經……」他純粹就是想捉弄我,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那個人是誰?」 「誰?」 「就是跟你換三個女兒的那個!」 「哦,你是說孟格布祿?你不知道么?他是你們海西哈達部落的貝勒……你應該聽說過他的名字才對!」努爾哈赤奇怪地望著我,我心虛地低下頭,給自己找了個爛借口。 「你們男人的事情,我哪有心理會這許多啊,以前即使聽過也不會往心裡去就是了。」 「那我真該備感榮幸了,畢竟你心裡一直都記著我的名字!」 「嘁——其實剛才那筆買賣很划得來啊,以一換三,你還賺倆,何樂而不為呢?」一想到他們的等價交換,我就窩火。 「你真的想跟孟格布祿?」他瞳孔的顏色加深,眩惑得像潭深水。 得,當我沒說吧!我識相地閉嘴。 氣氛一度呈現尷尬,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展臂像哄小孩似的將我抱了抱,鬆開後說:「等過了春天,我就把布占泰放回去……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圈禁他,我派人送他回烏拉,讓額實泰和娥恩哲也跟了他去……」 他會如此好心?我狐疑地瞄他,今天的努爾哈赤有點怪,簡直太好說話了!是不是吃錯了什麼葯? 「……布占泰這人並不壞,況且如今海西女真和我建州女真聯姻交好,盟誓不再如以前那般互相爭鬥,我放他回去正好做個順水人情。」他輕輕地笑出聲,不再輕易動怒的努爾哈赤臉上少了幾分戾氣,原本剛毅的線條看起來也柔和了許多。「不過布占泰說想再要娶一個我的女兒,以表我結盟的誠意,而他願意將他的侄女嫁給我……」 這……這是什麼跟什麼?我簡直噁心到了極點,用力拍開他的手,叱道:「見鬼了!你們到底把女人當成什麼東西啊?送過來換過去的……」 「呵呵,終於生氣了呀?我還以為你會一直沉默下去呢。放心,即使我以後再娶,你仍是我所有女人中最與眾不同的,你是特別的……東哥,在我心裡,你一直是最特別的!」 聽著他充滿深情的話語,再看看他無比認真的神情,我心緒起伏,不知道該大受感動,還是該當面給他一拳。 我當然知道自己是不同的!因為我是東哥!是女真族無人能及的第一美女! 可是美女也會老!會丑!當我由一個美女變成老女時,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再記得我,也許我會成為第二個袞代或者第二個阿敏! 半個月後,葉赫方面傳來消息,布揚古應允了這門親事——對於這樣的一個必然結果,雖然我早有心理準備,但當真聽到時,卻仍是覺得眼前暗了一下。 幸而訂下婚約後的一個月,努爾哈赤忙於將布占泰送回烏拉,對於婚禮之事一時無暇顧及,我自然樂得裝聾作啞。但在木柵內,情勢卻悄然發生著戲劇性的變化,我雖未正式過門,但在吃住用度上已明顯換成大福晉才有的待遇,而袞代則明顯失寵失勢,那群勢利的下人見風使舵的本事真是一流。 阿濟娜仍是我的貼身丫鬟,水漲船高,她如今也早已不是當初在蘭苑時的那個整天苦著臉的卑賤丫鬟。才短短一個月,託人找上我,有意想要了她去做小的部將倒不下十來個,其實我捉摸著這些人大多還是沖著她是我的人才來求親的。我倒也無意留她,只是畢竟這幾年主僕一場,也想著要替她找個好人才是,雖然我並不覺得在這個時代里真找得到可以託付終身的男人。 阿濟娜似乎也知道有人跟我提親的事,這幾天見了我,臉上總是紅撲撲的,她已滿十八歲,早過了這個時代標準的最佳適婚年齡。每回見她春心萌動的樣子,我唯有嘆氣,罷罷罷,早嫁早了,再留下去怕真要與我結怨了。 五月,努爾哈赤趕赴北京,這是他向大明朝第三次朝貢。 我巴不得他最好一去就別回來!當然,我不敢明說,他來辭行時只說去去就回,問我可需捎帶些漢人的小玩意回來玩耍,我只裝傻充愣,他愛帶不帶,我既管不著也不稀罕。 不過,經他提醒,說起漢人,我倒是記起了那兩位來自大明的和親郡主。畢竟大家都是同胞,難得在這異族群居之地有機會湊在一起,怎能不多加聯絡感情? 我一向是個行動派,想到便要做到,所以等努爾哈赤前腳剛走,我第二天就起了個大早,決定先去代善那裡找霽月郡主。褚英那裡我不大敢去,那小子的脾氣越來越壞,稍一不注意,便會像個炮仗一樣炸開。 代善住的地方挺僻靜的,是間門面不怎麼起眼的宅第,看門的小廝見了我,啪地就給我行了個跪叩禮,慌得跟個沒頭蒼蠅似的,連話都說不齊全。 阿濟娜喝罵了兩句,我只聽出代善不在府里,霽月郡主住西下屋。我不願驚動其他人,賞了那小廝一串錢,又打發阿濟娜在西下屋門口守著,自己推門進去了。 才進門就聞到一股刺鼻的中藥味,我最不喜歡聞這股子藥味,那會子撞傷了脊椎,連喝了一月的苦水,真是把我給整怕了,現在是聞葯變色。 「你在鼓搗什麼呢?是你病了?」霽月正背對著我扇扇子熬藥,冷不防被我突然冒出的問話給驚著了,啪的一聲扇子跌落地面,她滿臉驚恐地扭過身。 「嚇著你了?真不好意思。」我替她撿起扇子,笑嘻嘻地遞還給她,「還認得我么?」 她定了定神,臉上表情淡淡的,那種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孤傲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認得,你是女真族第一美女……那天聽劉大人一直這麼叫你。」她頓了頓,忽然揚起漂亮的眸子,眼睛睜得大大的,「你會說漢話?真想不到……你漢語居然說得如此流利,竟有幾分我老家的口音!」 「你老家哪裡?」 「蘇州。」 我眨眨眼,對啊,我是上海人,同屬江南,自然口音上有些相近。不過,她還是第一個聽出我鄉音的人呢。在女真,可從沒人說我的口音如何…… 等等! 我剛才說了什麼?口音?方言?還是……總覺得有個什麼奇怪的東西被我忽略掉了。 「你們的蠻語我一句都聽不懂,在這家裡只有二爺會說一些漢話,可他是大忙人,平時都難得見他回家來。唉,我都快悶死了……」霽月清澈的聲音里有絲淡淡哀傷。 我突然想到了一件古怪的事情,情不自禁地,我低叫一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來古代這麼久了,我今天才猛然意識到,其實我根本就不會說女真話,我平時跟女真人交流的語言在我聽來全是漢語,就如同我現在跟霽月講話一樣,毫無分別。 可是為什麼,我聽來毫無分別的話,在霽月耳中卻分得如此清晰? 我看不懂蒙古文字,就像我看不懂滿文一樣,可是我卻能聽得懂女真話,而且聽來跟漢語根本沒有任何區別。這就像是我腦子裡有台自動翻譯的機器一樣,將兩者之間原本存在的溝通問題完美地解決掉了。 「怎麼了?」 「呵呵……」我傻笑。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就好像四年前我莫名其妙地來到這裡一樣。彷彿……註定了我就該出現在這個時代里一樣! 難道,我之所以要在這個特定的時間出現在這裡,是因為有我必須存在的理由嗎?難道真的像是Sam曾戲言的一句「使命最終創造出命運」那樣,我出現在這裡,是因為這裡有我應該完成的使命? 那我的使命又是什麼?在這應該由我來填滿的「東哥」的二十四年命運里,我要完成的使命又是什麼? 茫然……不要告訴我,我的使命就是嫁給努爾哈赤,然後做他的賢內助,成為支持他奔向成功背後的那個默默無私奉獻的女人……寒,如果真是這樣,我寧願現在就衝到集市上去買塊豆腐! 「格格……你不要嚇我!格格,你醒醒,你清醒一點……」霽月發瘋般使勁搖我,在她累得嬌喘連連的時候,我終於將開小差的神志重新拉了回來。 「啊,剛才說到哪兒了……你在屋子裡熬藥做什麼?你哪裡不舒服了?」她見我突然不說話,一開口卻又神神道道的,先還一愣,後來聽我問起葯的事,臉上竟紅了起來。 這不禁讓我更加奇怪,轉念一想,瞠目道:「難不成……你是在喝保胎葯?」 霽月一把捂住我的嘴,俏臉愈發紅透,「胡說些什麼……我,我仍是……唉,二爺到現在仍未碰過我一根手指,你別胡說……」 第三章 宿命(7) 「什麼?」我驚訝不已,以我目前對這個時代所有雄性動物的認知,那可真是沒一個男人不是好色之徒,特別是愛新覺羅家的幾個阿哥,他們可是打小就在對我毛手毛腳中成長起來的! 而代善居然會……不好色?我上上下下將霽月打量了遍。美啊!標準的古典美人,柔弱嬌媚,冰肌玉骨,代善這小子怎麼可能會在這麼一個楚楚動人的大美女面前,硬裝出一副柳下惠的模樣來? 見我眼珠子骨碌碌地亂轉,霽月羞得紅到了耳根子,低下頭喃喃道:「許是爺嫌棄我,根本就看不上我吧。」 「他嫌棄你什麼?你是堂堂郡主,長得又是人比花嬌,他有哪點不滿意了?」 霽月苦澀道:「格格你還真信我是什麼皇帝的侄女,明朝的郡主啊?」我見她嘴角彎起一抹自嘲的冷笑,猛地想起王昭君來!我真笨,自古有幾個真正的公主或者郡主和番下嫁通婚的呢?還不都是一些宮女冒認宗親皇室貴胄之女後被逼代嫁的! 一時間我們兩個都沒再講話,藥罐子咕嘟咕嘟地掀起了蓋子。沉默中的霽月跳了起來,慌手慌腳地將藥罐子從爐子上端下,然後將葯汁緩緩地倒入一個小茶缸里。 「不是你喝,那是要給誰送去的?」想起她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的,根本沒有可送葯的人,「難道……是欣月郡主病了?」 霽月臉色一白,沒吭聲。我想我是猜對了,「她怎麼就病了?大阿哥府里的人不給她弄湯藥么?怎麼還要你巴巴兒地熬好了葯給她送過去?」 霽月忽然眼圈一紅,撲通朝我跪下了,「格格,你若是當真好心腸,我求你救救欣月吧!」 大阿哥的府邸好不氣派! 以前,我只是隱約知道隨著這幾年褚英戰功的不斷累積,在建州女真內逐漸有了自己的奴隸和私產,卻斷然想像不到他竟會有如此風光。 長久以來,我對於褚英的印象,仍然還停留在那個最初見面時有點驕橫有點任性的小男孩階段,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小男孩終也有長大的一天。 坐在偌大的前廳內,四面站著一大群低眉順眼的奴婢丫鬟,卻靜悄悄的連喘氣聲也聽不到一絲一毫,這讓唯一坐著的我當真是如坐針氈。我反覆地挪動屁股,扭來扭去偏就是找不著一個舒服的位置。手邊擱著上好的茶,我不懂茶葉,只是聽說這是朝廷下賜的禮品。 正當我坐得全身開始冒熱汗時,走廊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立即如釋重負地站起身轉向門口。 褚英在門口剎住了腳步,聽得出來他原是一路飛奔而來,可偏在看到我的一霎間停住了腳,沉著臉站在門口,像看怪物似的看著我。 「怎麼了?」我鼓起腮幫子回瞪他。敢讓我等上半個時辰才出現,這就已經夠讓我窩火的了,姍姍來遲的他現在居然還給我臉色看,他還真以為自己地位上去了,就可以不把任何人給放眼裡了? 「見我來了,不樂意?」 他冷哼一聲,跨進門來。滿屋子的奴才丫鬟頓時呼啦啦一齊行禮:「請大阿哥大安!」 「你們全都下去!」 見他遣散下人,我鬆了口氣,這一屋子的木頭人真讓我感到憋悶,散了正好,我有事找他,有下人在反而不好說話。 「坐。」他大大咧咧地在主位上坐了,眼睛也不看我,只顧低頭玩著拇指上的玉扳指,「今兒怎麼有空到我這裡來玩?該不會是阿瑪走了,你覺著無聊了?」 這都說的什麼話?每一句都夾槍帶棒的,讓人不自在。我聽著忒不是滋味,褚英原先可不是這樣的人!他雖然有時會耍小脾氣,可是從不會陰沉沉地說些含沙射影的話,這樣的褚英讓我覺著好陌生。 「怎麼不說話?難道是我說錯了?」又是那種不冷不熱的語氣。 我心裡泛酸,枉我拿他當朋友,他居然跟這城裡的所有人無任何分別,都以為我要嫁給努爾哈赤,即將取代袞代的位置。我攥緊拳頭,再也忍不住的憤怒跳起,衝過去照著他的下頜就是一拳。 他一直低著頭,直到我衝到他面前時才驚愕地抬起頭。當我拳頭擦過他頜下時,他將頭一偏,左手飛快地一抬,輕而易舉地就把我的拳頭給擋住了。 「你瘋了?!」 「是!我是瘋了!要瘋也是被你們父子給逼瘋的!」我真是受夠了!在阿濟娜面前我要裝,在孟古姐姐以及那一群福晉們面前也要裝,在努爾哈赤面前更要裝!好容易努爾哈赤滾蛋了,我難得能夠跑出來透口氣,沒想到連他也要來氣我! 我使盡渾身解數,拚命捶他敲他,「你小子渾蛋!沒良心的東西,你說的是人話嗎?你是人頭豬腦……」 沒等我打得盡興發出汗來,他卻突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我這才嚇了一跳,意識到這小子如今的身量足足比我高出一個頭,他若是當真發起狂來,兩個我加起來也還不抵他一隻胳膊。 我八成是真的瘋了!居然還以為他是當年那個沒啥了不起的毛孩子。 「呃……」退後一步,目光直直地盯住他領襟上的扣子,「好男不跟女斗!是男人就該有風度……」我胡言亂語,其實嘴巴里到底在說些什麼,連我自己都不清楚。 「男人就該有風度?嗯?這話倒聽著新鮮了。」他捏住我的下巴,硬扳著往上抬,他滿臉怒氣,眼睛裡正往外冒著火,「我可只知道就你剛才那種犯上行為,若是換作別的女人,早被我擰斷脖子了!」 我聽他講話咬牙切齒的,忍不住腿肚子直打哆嗦。這小子仗打多了,果然心腸也跟著變得狠毒起來。 「怎麼?現在終於知道要害怕了……」他忽然低低地笑出聲。 我心裡猛然一松,差點身子一軟癱到地上去,他剛才發狠的樣子可真一點不像是裝出來的。 「幹嗎耍我?」我打掉他的手,揉搓著被他捏疼的下巴。驚嚇過度的後遺症出現,我腿腳無力,兩眼發昏,只能手腳並用地爬回椅子坐下。一瞥眼見手邊擱著的茶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取來就喝。 「那茶冷了,叫人……」 「沒關係……」我連灌兩大口,「天太熱,我喜歡喝涼的。」吐掉嘴裡的茶葉沫子,我大大地喘上口氣,「你小子以後若是再敢這樣嚇我,我一定跟你絕交!」 「明明是你先動的手!不講理的那個人是你,你倒還真會惡人先告狀。」 真好! 跟褚英鬥嘴的感覺,彷彿讓我又回到了那一年的秋末…… 「無事不登三寶殿,你老實說,找我到底為了何事?」他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因為是在私邸,便只穿了身便服,天青色錦緞袍子,領口和袖口綉著暗底金線的蝙蝠圖案,襯得他面如冠玉,添了幾分高貴儒雅,少了幾分戾氣。 畢竟是今時不同往日,小男孩也終於長成少年。這不僅僅是身體上的變化,就連心智上,此時的褚英也遠非當年可比。我舔舔唇,對他如今細密銳利的心思感到一陣敬畏,認真醞釀了下,才緩緩問道:「你府上的欣月……可好?」 「欣月……」他似乎想不明白我怎麼會問及這麼個人,抬眼沉默半晌,「欣月是誰?」 我一顫,險些從椅子上摔下來,臉色不禁也變了,「你這是什麼表情?欣月是……」我激動得站了起來,「她是大明的郡主,你阿瑪把她賞給你的,你……你……」我再也難以自制,大步走到他面前,漲紅了臉指著他,「你弄得她生不生,死不死的,居然這會子裝傻充愣反問我『欣月是誰』?別告訴我說你根本就不記得她這號人……」 「我是不記得……」 「你!」吸氣,我渾身戰慄,「你把她搞得小產,險些丟了一條性命,你居然還那麼理直氣壯地跟我說不記得了?」 「我的女人太多了……」他淡淡地瞄了我一眼,「也許是有這麼個人吧……那又如何了呢,女人小產本就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你……」我還能說什麼?我除了氣得渾身發抖,根本就說不出話來了。 跟這種白痴說話,說了也是白說。 我一甩袖子,氣呼呼地拔腿走人。 「站住!」他突然從身後追了出來,在我跨出門檻前一把拖住我,我一個趔趄,撞在他胸口,他壓著怒氣說,「你今天來就是為了跟我發脾氣?你把我當什麼人?你的出氣筒?」 「我把你當成什麼人?」我冷笑,「你不就快成我兒子了么?我這個做繼母的來看看兒子,真是再正常不過了……」 「我不許你這麼說!」他怒吼,抓著我胳膊的手劇烈顫抖著。 「我哪裡說錯了,等我和你阿瑪成親後,你不就是……」他一把將我扯進懷裡,冰冷的唇狂野地吻住我,吞噬了我唇齒間逸出的驚呼。 我握緊拳頭捶他,他毫不在意,勒住我的腰更加用力,我感覺頭髮都快豎起來了,渾身不可抑制地哆嗦。褚英灼熱的呼吸不停地噴在我的臉上,意識在那瞬間彷彿變成空白。 「不許你這麼說……不許……」他抱緊我,喃喃地念著。 我顫抖著,想從他懷裡掙扎出來,偏他仍是抱著不放,固執地說:「東哥!不要嫁給阿瑪!不要嫁給阿瑪……」 「怎麼不要……」我心裡一酸,險些落下淚來,「這是我能決定得了的嗎?是我說不嫁就能不嫁的嗎?你們……你們何曾問過我的意思……」 「東哥!東哥!」他反反覆復喊我的名字,焦急中透著深刻的痛楚,他的唇像雨點般落在我的額頭、眼皮、鼻樑、雙頰……我心裡一驚,恍然意識到他這是在做什麼的時候,他已然啞聲說:「東哥!嫁給我!你只屬於我……」 我驚縮,頭頂撞到他的下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知道。」他低頭牢牢地看著我,眼神灼熱且帶著股瘋狂,這讓我不由得感到害怕,手掌撐著他胸口往後退,「我很清醒,我是認真的……」 我害怕聽到他嘴裡再吐出一些更加讓我不安與驚恐的話語。 「不要說了!」 「東哥……」 我從他懷裡使勁掙脫出來,呼吸紊亂,臉色煞白,「今天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什麼都沒聽過!」 「東哥!」 「難道你想找死不成?」心慌意亂間,我甩手給了他一耳光,他被我打得怔住,「你救得了我嗎?就像上次在議事廳,你可曾救得了我?」我冷笑,「僅憑你一個阿哥,又能和努爾哈赤爭什麼?最好還是趕緊將你那點可笑的妄想從心裡連根拔掉,否則,你我今後的日子都不會好過!」 褚英眼眸中原本熱烈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我撇下他離開。 「東哥!」他突然喊,「你並不喜歡我阿瑪,是不是?」 我頓住,吸了口氣,斬釘截鐵地回答:「是。」 第三章 宿命(8) 「那你……」 「可那也並不代表我會喜歡你!」我快速丟下這句話,狼狽地從他身邊逃開。 暖風吹在我臉上,感覺臉頰燙燙的。 褚英他……喜歡我!從沒認認真真地思考過這個問題的可能性!或許是我隱約有些知道,卻一直都在刻意迴避。潛意識裡,我只想一直把他當做一個小弟弟,他最好永遠都不會長大! 無奈地被牽扯進這個亂世中的我,不願去涉及過多的男女私情,姑且不論這裡的男人對於愛情的價值觀與我大相徑庭,僅是想到我在這個時空里不過是個過客,終有一天要回到我原本存在的世界中去,我的理智便不允許我在這裡放任太多的情感。 我只是個陌生的過客……匆匆而來,也會匆匆而去。 欣月小產後下紅不止,因為她算不上是褚英正式娶進門的女人,甚至連庶福晉的名分都沒有,所以褚英的不聞不問,造成府內的下人們對她也少有問津。不過這種情況自從我上回怒斥褚英後得到很大改善,他總算還有點良心,第二天請來了大夫給欣月瞧病。 這之後我偶然聽一個老嬤嬤說起小產體虛的人需要大補,也不知道真不真,反正改善伙食吃些好的總是沒錯,於是私下裡便命人不時燉些補品送去。 這一日,我才打發阿濟娜到廚房去取燉盅,忽聽廊房上有人報,說是八阿哥來了。我已經有好些日子沒見著皇太極,差點都快把他給忘了——這孩子以前特別黏我,可是自打我與努爾哈赤訂下婚約後,他反倒不來了。 正納悶著,皇太極已一腳跨進門來。 因為天熱,我僅著一件中衣,懶洋洋地在軟榻上歪著,手裡輕輕搖扇納涼。他前腳進門,目光在我身上掠了一眼,忽然扭頭就走。 我忙叫:「回來!」 他背對著我只是不動,好半天才悶悶地說:「你先把衣襟扣上。」 我低頭一看,因為貪涼,我把前襟扣子解了,領口的肌膚袒露出來——這以現代的標準,我不過才是開了個低胸V字領罷了,卻沒想竟把他嚇得這樣狼狽。 我忍不住大笑,「小鬼頭!」邊笑邊把衣襟系好,從軟榻上翻身下來,「今兒個不用去練箭么?」 「早練完了……扈爾漢誇我射得不賴。」漂亮的小臉上發出驕傲的光芒,我讚許地拍了拍他的額頭,腦門上凝著冰冷的珠子,一摸一手的汗。 「怎麼個不賴法?」 「我今天射到了一隻狐子。」他眼睛有意無意地瞄了瞄我,我一怔,倒有些吃驚了。五歲大的小孩兒居然能射到奔跑迅疾的狐狸,這可真不簡單。 「你到我這兒來,可是為了讓我也誇誇你?」 「我本來是想把那狐子的毛皮送你的——那可是只火狐狸!」他微微蹙起眉頭,「不過……你大概不會稀罕,我還是把它送給額娘好了。」 「我不稀罕?你都沒跟我提,怎麼就知道我一定不會稀罕了?」這孩子到底是什麼邏輯思維? 「你喜歡?」他斜睨著眼瞅我,「那我改天有空再給你帶過來吧……」 「格格!」阿濟娜這時候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手裡端著那隻青花瓷的燉盅。 皇太極嗅了嗅鼻子,「什麼東西,這麼香?」 我輕笑:「是女人吃的好東西……小孩子是不能吃的。」見他不悅地拉下臉,我拿扇子拍他的頭,「回去歇著吧,我這會子要換衣裳出門了。」才輕移腳步,忽然腦後頭皮一緊,竟是被皇太極揪住了小辮,「你還有什麼事?」 「你是不是又要去大哥家?」 我一怔,這事他怎麼會知道? 皇太極不吭聲,忽然伸手一揮,只聽啪的一聲,那隻燉盅竟被他一掌掃落地上,摔成七八片,滾燙的湯汁溢滿一室的香甜。阿濟娜措手不及地張著手傻傻地站在碎瓷面前,訥訥地說:「這……這……」 「皇太極——」我勃然大怒,他這分明就是故意的。 「不許去!」稚嫩的嗓音里居然有種迫人的強硬,雖然個子只到我的腹部,但是他仰著頭,卻無比堅定地威脅我,「不許再去那裡!」 「小鬼……」 「你出去!」他毫不猶豫地回手一指,阿濟娜竟被他驚人的氣勢嚇住,獃獃地瞟了我一眼後,當真依著他的話走了出去。 我氣得連話都不會說了,我一個大人居然被五歲的小娃娃頤指氣使,卻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就連我的丫鬟居然也懼於他的「淫威」,識時務地拋下我跑路了。 「皇太極!八阿哥……」我喘了口氣,差點沒氣暈了,「鬧夠沒?耍小性也得有個限度!」我最討厭這種胡攪蠻纏又淘氣驕橫的小孩子。 「耍小性的人是你!」他拿靴尖踢了踢地上的碎瓷片,邁過殘羹湯汁,「你接連七天都往大阿哥府里跑,自以為做得私密,誰知偏更讓人覺著你行徑鬼祟……現如今連我這個啥事都不管的人都知曉得一清二楚,更何況是旁人?你自個兒已經一腳踩在懸崖邊了,卻還蒙著眼繼續往前走。哼,我看你果然是個蠢笨愚昧的女人!」 我耳朵里嗡嗡的像是有許多小蟲子在飛,皇太極的每一句話都讓我震駭,我偏還逞強:「我……我只是去送補藥給……」 「誰會知道你只是去送補品給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真正有心的人,誰又會管你到底是將補品送到哪個人的手上了?」他冷笑,臉上有著一種陌生得令我心悸的殘酷。 他才多大?為什麼……為什麼一個五歲大的孩子竟有如此的深沉心機?我惶然後退,撞上身後的軟榻,竟無力地跌坐在榻上,一股森冷的寒意從我的腳趾一路蔓延到手指。 可是……偏偏他說得一點都沒錯! 真正有心的人,哪裡又會管我到底是把補品送去給誰?只要……我進的那個門,是通往大阿哥的府邸就行! 有心人……其他的有心人會怎麼想我是不知道,可是同住在費阿拉城木柵內的那些「有心人」,卻無時無刻不瞪著一雙雙血紅的眼睛在背後注視我的一舉一動,每天都在等著看我的行差踏錯…… 我打了個寒戰——我會害死褚英啊!在給別人製造口舌的同時,我第一個便會先害死褚英!努爾哈赤,他不見得會殺了我,可是褚英…… 「唉。」皇太極輕輕嘆了口氣,「笨女人,目光竟然如此短淺,說得好聽點是叫天真無邪,難聽點就叫愚不可及。你這樣的女人竟然會是我的采生人,真不知是我這輩子的幸抑或是不幸了。」他自嘲地搖了搖頭,「我走了,你自己好自為之……還有,扈爾漢人不錯,你那丫鬟也該嫁人了。」 他意有所指地留下這句話後自行離開,剩下我一個人,在這滿室的濃香里陷入前所未有的沉思。 十天後,我把阿濟娜許給了扈爾漢。 在建州,努爾哈赤手下有五位極受重用的部下,分別是額駙何和禮、巴圖魯額亦都、扎爾固齊費英東、碩翁科羅巴圖魯安費揚古、侍衛扈爾漢。 扈爾漢就是那天在接見明朝使臣的議事廳內,站在何和禮身邊,在背後推了我一把的那個青年。他給我的印象是憨憨的,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今年才二十一歲,因為驍勇善戰,屢建奇功,是以努爾哈赤收了他做義子,格外器重。 扈爾漢無論人品年齡、身份地位都無可挑剔,皇太極的眼光果然不差。 雖然阿濟娜嫁過去只是做妾侍,但因為是我的人,扈爾漢便給足了顏面,成親當日竟是吹吹打打按著娶妻的派頭將阿濟娜接了去。 臨上花轎,阿濟娜含著眼淚,只對我說了五個字:「對不起……謝謝。」 我當然知道她真正想要說些什麼,卻也並不點破,仍是裝做無知地笑著祝她幸福。 那晚婚禮,不只眾多部將出席酒宴,就連許久不見的代善也被邀了來,我找了個空當想找他說說霽月的事情——他雖然把她留在了府里,卻沒名沒分地把個大美人空置在那兒,不僅可惜了,也可憐了霽月對他的一片痴心。 然而整場婚宴我都覺得他像是故意在躲著我,最後還不顧我跟他頻頻打眼色,竟是借不勝酒力的爛借口提前離開了。 六月底,當盛夏終於來臨時,努爾哈赤從大明京都回到建州。 他來送那些漢人小玩意給我時,我借著閑聊的話題,將欣月小產,我去送補藥的事淡淡然地帶了出來。 當時,我雖然故作輕鬆,卻能真切地感受到努爾哈赤凝望著我的灼熱目光,他嘴角噙著慵懶的微笑,更加讓我確信,其實這已經是他聽過的不知道第幾個版本的故事了。 也好!雖然身正不怕影子歪,但是這事畢竟是我挑起的,那便得由我來結束它! 那一日努爾哈赤的心情似乎很好,他也沒跟我提成親的事,在親昵程度上也只是親了親我的手背和額頭。我突然發覺這樣的努爾哈赤多少帶了點突兀的陌生感,彷彿一個流氓突然不知怎麼的,就一下子變成了個紳士! 這種幾乎是不可能的變化卻當真發生在了努爾哈赤的身上! 無法解釋,我只能把這種罕見的現象歸納為——見鬼了! 七月中,在一次家宴上,我再次看到了褚英和代善。 褚英仍是老樣子,自視甚高,只有在努爾哈赤詢問他時,他才會顯出恭順的模樣,但那也僅限於表面,我總覺得他眼眸深處悄然隱藏了一些以前沒有的晦澀光澤。 那日宴罷,散去的人群中,代善無聲無息地走到了我身邊。 「為什麼躲我?」我直白地問他,沒有絲毫的拐彎抹角,「你在害怕什麼?怕跟我走得太近,會連累到你?」我想釋懷地大笑,可偏生凝在嘴角的笑容是如此的苦澀。 他靜靜地望著我,眼眸一如溫潤的白玉,溫柔和哀傷的氣息在他眼底無聲地流淌。 「那件事……你處理得很好。」最後,他只說了這麼一句,隨即含笑走開。 我的心莫名地揪結起來,似乎心口上裂了一道口子,呼呼的冷風從傷口處灌了進去,撕扯般的痛。 那天他孤獨而又無奈的背影,將會永遠刻在我的心上,就猶如那道裂開的口子,永遠永遠無法磨平。 因為,自那天起,我們幾個人之間的關係真正地畫下了一個休止符。 從此,再也無法回到以前。 純真的童年記憶,在那一年的夏天正式被殘忍地抹去! 第四章 悔婚(1) 萬曆二十六年正月,努爾哈赤派其五弟巴雅喇、長子褚英和將領噶蓋、費英東等,領兵馬一千人,征討安褚拉庫路。此役大捷,獲人畜萬餘,努爾哈赤遂賜巴雅喇為卓扎克圖,賜褚英為洪巴圖魯,噶蓋、費英東等均有賞賜。 「洪」字在滿語中稱「大」的意思,洪巴圖魯即為大勇士之意,褚英年僅十八歲即獲此殊榮,在建州的地位由此拔上一個更高層台階。 之後努爾哈赤賜大阿哥府中設慶功宴,邀函也曾送到我的手上,我卻未曾赴宴,倒也不是因為懼怕流言而刻意去避嫌,只是覺得實在是提不起興緻,所以寧可窩在炕上蒙頭睡覺。 轉眼便到十月,努爾哈赤第四次赴京朝貢。這一年他東奔西走顧著擴充地盤,倒也沒來煩過我幾次,有時稍有親昵之舉,我便退縮暗加回絕,他倒也不用強,只是淡淡地望著我笑,每次都笑得我頭皮發麻才會收回目光。 日子過得實在無聊兼乏悶,好在皇太極時常過來黏我,只是我自從上次見識過他不同凡響的心智後,早不敢再把他當成普通小孩那般小覷,他有時朝我天真無邪地粲然微笑,我卻覺得那笑容像極了努爾哈赤,陽光背後總像是隱藏了陰暗的一角。 「東哥,今天你仍是教我寫漢字吧。」 皇太極的個子已長到我胸口,騎馬彎弓的本事也愈發的嫻熟,時常會在涉獵時打回一些體形龐大的獐子野豬之類的動物。 我常常想他在人前裝出一副乖巧的模樣會不會覺得很累,可是我卻又是想錯了,他收斂起他的睿智,他的城府,他的早熟,卻並沒有刻意地把自己裝扮成巴布泰、德格類、巴布海那些年齡相仿的阿哥們一樣無知無能。在努爾哈赤這個建州統治者面前,皇太極將自己的文韜武略、聰穎機靈表現得恰到好處,以致努爾哈赤常常在眾人面前誇讚這個兒子。 然而……一切也僅限於此,精明如努爾哈赤這樣的大英雄也沒有察覺出,其實他的這個八阿哥,遠遠不止他看到的那樣浮淺。 就連我,這個早就料知皇太極未來終會繼承努爾哈赤大統、開創清皇朝的時空穿越者,也無法摸清眼前這個稚齡的孩童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嗒」,額頭上被彈了一下,我捂著痛處哇地叫出聲。 「又走神了!你怎麼老愛這樣?明明剛才還說著話,一會兒就兩眼發直,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了。」皇太極挨著我坐在邊上,將手裡的毛筆硬塞到我手裡,「教我寫字!」 「你都說我寫的字很醜了,幹嗎還來煩我?」天一冷,我身上就開始發懶,雖然在北方也住了好些年了,可還是住不慣啊。 一時間不由得又神魂出竅,懷念起江南水鄉的和煦冬日…… 「刷!」臉上一涼,我愣了下,卻發現皇太極的臉貼得我很近,正不懷好意地笑著。 「你做什麼……」瞥眼見到他手裡的毛筆,我心裡一驚,伸手往臉頰上一摸,果然濕了手,手指上冰涼一片,全是烏黑的墨汁。 「哈哈!」他放聲笑倒。我還是第一次看他如此毫無遮攔地大笑,不禁心裡一動,像是被某種尖銳的東西刺到了。我端正起身子,小丫鬟葛戴擰了巾帕來給我拭臉,我左手輕擺,她愣了愣,尷尬地站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皇太極見我緊繃著臉,不苟言笑,也倒詫異了,「當真生氣啦?」他推了推我的手肘,我正專心在紙上寫字,被他一推,一個「一」字收尾處拉出老長一條尾巴。 我瞪了他一眼,「坐好!」 他眨了眨眼,果真不敢再動,乖乖地在凳子上坐端正了。 我指著白紙黑字命令他:「念出來聽聽!」 他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嘀咕:「字可真丑……」我舉手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下,他臉撲到桌面上,險些啃到硯台。 葛戴在一旁見了,竟剋制不住「撲哧」一下笑出來——這丫鬟才不過九歲,在我眼裡仍是個孩子,雖然我如今已不大敢小瞧這個時代的稚齡兒童,但是我寧可相信小孩子畢竟都是純真的。於是平庸笨拙的葛戴被我從一群小丫鬟里挑到了身邊,說是服侍,其實也不過就是做個伴而已,我哪能真的要一個才九歲的小孩子來伺候我這個有手有腳的大人?良心上可實在過意不去,我會感覺自己像是個非法僱傭童工的黑心老闆。 我對葛戴放心,更主要的一個原因,還在於皇太極對待葛戴的態度上。天曉得從什麼時候起,我的一舉一動竟然會以這個人小鬼大的八阿哥為衡量標準了,基本上他默認的人或物,我才敢放膽去接近——我可真是越活越沒自信,越活越沒出息了! 葛戴也知自己失態了,忙捂著嘴退後一步,臉上怯怯的,似乎接下來只要皇太極一個眼神殺過去,她馬上就會放聲哭出來。 我正憐惜不已,皇太極已低聲說:「下去端兩碗蓮子羹來,記得一碗要多加糖。」他沒抬眼看任何人,只專註地看著我寫的字。 葛戴仍是傻站著,眼睛只是盯著我,詢問著我的意思。我輕輕點頭後,她方才露出一抹靦腆的笑容,躬身退下了。 「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待她出去後,皇太極忽然指著紙上的字問我,「滿漢一家!我知道這個『漢』字指的是住在關內的那些百姓,這個『滿』字又是什麼意思?『一家』……是一家人的意思嗎?」 我萬萬想不到他四個漢字居然都會認識,我原以為還要像以前那樣從頭教起的。 「你漢文識字大有進步啊,是誰教你的?」 「我找巴克什額爾德尼教我的。」「巴克什」這個稱號在女真語中是稱那些讀書識文有學問的人,就好像勇士稱「巴圖魯」一樣。 「額爾德尼是誰?」在這個時代,舞刀弄槍,善於上馬彎弓,行軍打仗的人我見多了,可是精通文墨的人還真是不多見。 「額爾德尼會蒙古文、漢文,學識淵博,阿瑪很是器重他。不過他並非像漢人的讀書人那般軟弱無用,他打起仗來也很厲害。」 乖乖!還是個文武全才!這種人可真是稀有品種,我驚喜得兩眼放光。 「其實東哥你也很厲害……」皇太極忽然沉沉地笑,眼底深邃,黑得如同一團化不開的濃墨,「一個葉赫部的格格,不僅會說漢話,還能流暢地寫出一手漢字……這不是讓人覺得很奇怪嗎?」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的眼神又開始像X光線那樣恐怖了。 「那個……」我低下頭,絞盡腦汁地想給自己編個合理的謊言。 皇太極嘴角上揚,上身前傾,用筆在硯方上蘸足了墨,提筆在我寫的四個字邊上,照葫蘆畫瓢地寫了「滿漢一家」四個大字。只不過他寫的是字體骨架有力,字正氣挺,即便我這個外行人也一眼就看出,他寫的要比我鬼畫的實在強出十倍不止。 「幸好沒跟你學。」他收筆,輕輕吹氣,將濕潤的墨跡吹乾,拿起紙來細細地品味。 我不屑地扭頭哼哼。 「東哥!」他忽然喊我的名字。我大感有山雨欲來前的緊張,皇太極一般都不會以這種口吻叫我的名字,他跟我講話隨便得就跟我是阿貓阿狗一樣。果然,他頓了頓,又道,「以後記得別在其他人面前顯露出你會漢字,漢話以後也少說,還有,盡量和那些漢人保持距離……阿瑪不喜歡漢人!」 阿瑪不喜歡漢人! 雖然是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可是我卻馬上聽出隱藏在這七個字背後的分量。 換作別人也許不明白,但是我卻是深知努爾哈赤日後必將反明,自立為王,這件事情雖然還沒有發生,但是必然已深刻在努爾哈赤的心裡。每年規規矩矩地依例向朝廷納貢,這一切不過是維持著表面臣服,努爾哈赤是必然會反的,只是我這個歷史超爛的人無法預知到底是在哪一年。 再次驚懼地望向皇太極——我是依靠已知的信息推斷出這一切,那麼他又是靠的什麼?小小年紀的他憑藉了什麼,竟然能夠如此敏銳地洞察到努爾哈赤刻意隱藏的內心? 他……真是太可怕了! 「東哥其實也很厲害,真的……」他望著我笑,笑容里透著純真爛漫,而我卻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 以後,絕對不能與他為敵!做誰的敵人都不能做他的敵人!我微微喘息,試圖讓自己紊亂的心跳平靜下來。 「去洗把臉,一會兒吃蓮子羹。」他笑著收起桌上的紙硯,方才老成的模樣在剎那間消退得一乾二淨,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一轉眼,我看見葛戴已小心翼翼地端著兩碗羹湯跨進門來。 將臉浸在溫熱的水裡,我漸漸恢復冷靜。看多了這樣的皇太極,早已見怪不怪,我應該能夠適應了,可為什麼每次聽他說出這些話來,仍會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思維混亂? 葛戴將乾的帕子遞到我手上,我隨手抹了臉,便坐下喝蓮子羹。 皇太極用調羹舀了兩勺,便皺著眉頭放下了,「不是讓你多放糖了嗎?」 「啊……是,回八阿哥話,奴婢確是這樣吩咐的,許是廚房裡的人沒聽清楚……」葛戴見皇太極面色不佳,嚇得聲音越來越低。 我揚了揚眉,調羹到皇太極的碗里去舀了一口,放進嘴裡一嘗,甜膩得味道竟已有些發苦,忍不住叫道:「你還嫌不夠甜啊?小孩子吃太多糖沒好處,你正在換牙對不對?小心得蛀牙哦……還有糖多吃了,將來會得糖尿病,體型發胖,容易得高血壓……」 倏地閉嘴,我臉色刷地白了!皇太極若有所思地瞅著我。 要死了!我心底抽筋地哀號——怎麼一時嘴快,竟然會口不擇言地說出一連串的現代專有名詞! 我噌地站起身,拔腿就想往外跑,屋內的薰爐薰壞了我的腦子,我要到外頭雪地里挖個坑,把自己的腦袋埋進去冷靜冷靜。 皇太極伸手阻攔我,卻只抓住了我的一隻袖子,我一個趔趄,險些撞在門框上。 葛戴驚呼:「格格!」趕緊跑過來扶住我。 身後,皇太極仍是執拗地扯著我袖子,我一瞥眼,看見袖管處已被他扯開了線,他卻渾然不顧,只是盯著我瞧。 我全身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天哪!怎麼又是那種恐怖的眼神? 「你到底是什麼人……」他喃喃地問。 咕咚,我表情痛苦地吞了口唾沫。 他卻眼神一變,幾乎是帶著自嘲的意味哂笑道:「我昨晚上一定沒睡好……借你的床躺一會兒可好?」 我鬆了口氣,只要他不以那種凌厲的眼神咄咄逼人就什麼都好。 「葛戴,替八阿哥鋪被褥去,記得不要點香,八阿哥不愛聞那味……」 第四章 悔婚(2) 皇太極微微一笑,「睡之前還想問你件事呢,那個『滿』字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心裡若是存了疑問,怕睡不著覺呢。」 「不就是滿清的意思唄!」我隨口答他。見葛戴忙著鋪床褥,又不願找外屋的丫鬟進來添手腳,便親自動手替他解衣扣,脫去鞋襪。他先還有些避讓,但只略為一縮,便坐著不動,由著我替他寬衣。 「滿清是什麼意思?」 我正脫下他的襖褂,聽他這麼一問,也猛地僵住了,好半天才哈哈一笑,將他抱起放到床上。 「睡吧,睡吧……沒啥意思,我胡亂寫的,哪裡就有特別的意思了。」我打諢胡說,將他塞進被窩,強迫他把眼睛閉上。 今天真是狀態不佳,居然頻頻失誤,要知道「滿清」這個稱號現在除了我,可是誰都沒聽過的。就連滿洲現在也不叫滿州,而只是建州的女真部落而已。 我今天可真是犯渾了!心裡暗暗失笑。 輕拍皇太極的背,我低聲哼著曲子,哄他睡覺。可誰知過了半個小時後我低頭一瞧,他卻漲紅著臉,睜著一雙黑如點墨般的眸子定定地瞅著我。 「怎麼還不睡?睜著眼睛能睡得著嗎?趕緊把眼閉上。」我小聲恫嚇他,這個時候的皇太極看起來和一般的小孩無甚分別。 「嗤——」他輕蔑地嗤笑,困頓地打了個哈欠,「別把我當小孩子,你明明也知道我不像個小孩子。」 我一怔。這話聽著好耳熟啊,好像在很久之前,有個人也曾對我說過—— 「……東哥,我會長大的……所以,不要一直把我當小孩子看。」 心口劇痛,我緩緩閉上眼,往事歷歷在目,代善的話清晰得猶如仍在耳邊。 他終於還是長大了!只是物是人非,什麼都已經不一樣了! 等到若干年後,此刻窩在我懷裡說著同樣話語的孩子,也會長大,也會……離我而去。 我的手不禁一抖,緊緊地摟住了皇太極。 「怎麼了?」他支起身子問我,聲音已經帶著明顯的困意,可是在看到我臉上掛著的淚水後,猛然驚醒,「好好的幹嗎哭啊?」 我搖頭,再搖頭,眼淚卻像斷線的珍珠般止不住地落下。 「好了,別哭了!」他開始慌了手腳,笨拙地拿袖子替我擦眼淚,「醜死了,越哭越丑……你這個樣子等我長大了,豈不是要變成醜陋的老太婆了?」 我抽泣,「我是女真……第一美女……」 「好,好,美女,你是美女……美女是永遠不會老的……」他惶惶不安地安慰我。 然而我的心憋得實在是太苦太苦了,這一哭出來後竟然怎麼也收不住,在這一刻,我只想抱緊他,哭個痛快。 為什麼要我活在這個時代里,痛苦地默默承受著這一切呢? 為什麼老天非要選中我,卻連選擇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我不想待在這裡。 我想回去……好想回去…… 明萬曆二十七年初。 因去年年底布揚古託人來說葉赫的額娘思念成疾,想讓女兒回去小住幾日。我正愁在費阿拉住得快發霉了,便放下身段好言相求於努爾哈赤。努爾哈赤倒也應允了,只是時間往後拖了許久,到我正式動身時已是正月末。 那日終於坐上馬車緩緩駛離了費阿拉,我再次踏上回葉赫的那條老路,突然有種再世為人的感慨。 正悠然神思,忽然馬車晃悠了下,竟停了下來,沒等我做出反應,帘子已然撩起,一個細嫩的聲音叫道:「騎馬乏了,我到車上歇歇!」 我翻了翻白眼,很不情願地往後挪了挪,給他騰出空來。 皇太極大咧咧地一笑,葛戴忙上前替他打著帘子,嘴裡喊道:「我的爺,瞧您滿身雨水的,早在出門時奴婢便勸您上車的,您還偏要去騎馬……」 皇太極眼波一掠,戲謔地哂笑:「好丫鬟,你主子調教得好啊,居然管起爺們的事來了!」葛戴臉色一白,顫顫地跪下,「奴婢不敢……」 「得了!」我歪坐著身子,手裡握了卷書,不耐地說,「要打情罵俏別在我眼前顯擺,出去玩去!」 葛戴蒼白的臉色噌地燒了起來,低低地叫:「格格……」 皇太極心情大好,一掃平日里沉穩怪僻的形象,居然伸手摸了一把葛戴的小臉,「好丫鬟,去給爺沏壺茶去,回頭爺有重賞!」 「啊——」我大叫一聲,抬手將手中的書卷擲了出去,不偏不倚地砸中皇太極的腦袋。葛戴縮了縮肩膀,哧溜鑽出了車廂。 他笑嘻嘻地將書卷撿起,「怎麼亂髮脾氣?這可不像平時的你。」 「你惡不噁心?前陣子老是出門,都跟著誰胡混去了?怎麼別的沒學會,倒將流氣學了個十成十,你若是再這樣,看我以後還睬不睬你。」 皇太極哈哈一笑,「我才七歲而已,要學壞還早了些,不過四哥五哥他們幾個倒是真被阿瑪的包衣奴才領了出去開葷,據說那滋味不錯,我聽了倒有些好奇了!」 我仰頭倒下,臉悶在軟褥里,手足發顫,這……這算什麼?古代男生的早期性教育啟蒙?我抬頭飛快地瞥了眼皇太極,見他眼眸亮晶晶的,黑得猶如烏玉,沒來由地一陣心慌,忙坐直身子,板著臉教訓道:「既然知道自己歲數還小,就給我放老實點,別當我的丫鬟不是人,你若真喜歡她,等你大了,我便將她指給你。不過有一條,你可得好生待她……」 他忽然不吭聲,我以為他是害羞了,竊笑不已,重新翻了書頁看起來。 連看了十來頁,他仍是半句話也沒再哼上一句,不禁覺得奇怪,忍不住拿腳踹他,「做什麼呢?要睡的話先把那濕衣裳脫了,小心著涼。你若病了,回到葉赫我可不管。」 「沒人要你管,知道你心狠,也懶得管。」他悶悶地別開臉,「你本就不喜歡我跟了你回去……你心裡必然認定我是阿瑪派來監視你的人,你把我當仇人還來不及,如何還會管我死活?」 他這是在幹什麼?真是難得看到他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 我忍笑移過去,從身後抱住了他,他身上冰涼,抱他跟抱個雪人已沒啥區別。我感覺他身子微微一顫,於是強忍著冰冷的寒意,將他又用力抱了抱,「傻瓜,我怎麼會這樣想呢?我知道這次讓你跟了我回去,其實是你額娘的意思。她出嫁十年,想念家鄉的親人卻無法得以相見,所以才會希望你能代替她回葉赫看看……你額娘是個溫柔賢淑的女子,海真告訴我,這些年她經常因為想家半夜裡偷偷掉眼淚,可卻從不在外人面前多提一字半句。皇太極,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額娘的心意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我不信你是努爾哈赤派來監視我的人,我也不怕你是監視我的人。」 他一動不動,好半天僵硬的身體才緩緩放鬆,竟像只小貓般柔軟乖巧地窩進我的懷裡。 「東哥……有你在,真的很好……」 車隊抵達葉赫西城時已近黃昏,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布揚古竟然親自出城相迎,印象中的他可並非是個熱心之人。 夜晚設宴,皇太極緊挨著我坐,臉上居然掛著一絲怕生似的怯懦,我知道他這又是在裝瘋賣傻。果不其然,布揚古和那林布祿等人見皇太極一臉的孬樣,根本就沒再把他放在眼裡,把他從眼前完全忽略掉。就連與皇太極年齡相仿的一些所謂的堂弟堂侄們,竟也是帶著鄙夷不屑的眼光不斷藐視他。 整晚,皇太極都只是悶頭吃飯,連一句話也沒說,完美地扮演了一個隱形人的角色。一想到他小小年紀心思如此縝密,不知還背負了多少常人難以想像的深沉,我不禁對他又懼又憐,既害怕他的城府,又憐惜他的弱小。於是我推脫長途跋涉身體睏乏,早早地帶著他離開喧鬧的酒宴。 葛戴早在房內弄妥一切,等著我們回來。我見她手腳比之前愈發麻利了,不覺大感欣慰。 「布揚古貝勒爺在西廂備了八阿哥的房間,隨行的奴才丫鬟已經全撥過去了,奴婢想問問爺的意思,您是現下就要歇了,還是等消了食再過去?」 皇太極悶著頭不說話,我坐在凳子上對鏡卸妝,從鏡子里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不困的話就再陪我說會兒話吧。這裡不比費阿拉,你若是睡不習慣那也只得將就著了。」其實我也有認床的毛病,不過還行,不是很嚴重。 「爺?」葛戴乾巴巴地等著答覆。 皇太極卻一直沒吭聲。 「怎麼了?」我詫異地轉過身來,「今兒個怎麼不高興了?誰又惹你不痛快了?」 「你不覺得奇怪嗎?」他突然抬起頭來,眉心緊凝,「什麼思女心切,鬱悒成疾,我一晚上都沒聽他們提起一點你額娘的事情。」 我正在摘耳環的手僵在半空,愣了好半天才艱澀地說:「也許,那也不過就是個託詞。」 「是啊,託詞……那用這個託詞誆你回來的目的又是什麼?」他語音一轉,我發現他表情肅然,眼眸中閃爍著冰冷的寒意,心中不由一凜。未待開口,他已冷笑,「今晚我睡在這裡,也不用在北炕上鋪褥子,我只和你一頭睡。」 見他說得如此慎重,我竟心跳加快,胸口有種透不過氣來的壓抑。他見我臉色難看,面色稍緩,輕聲說:「也許只是我多慮。」 我搖搖頭,心裡也有一種說不出的陰影籠罩下來。皇太極的話不無一定的道理,布揚古不會無緣無故地把我叫回來,單單只是為了省親如此單純。 躺下就沒敢讓自己睡實,眼睛雖然閉著,可耳朵里卻格外清晰地聽到廊下的水滴聲,外屋葛戴的磨牙聲,以及窗外傳來的野貓凄厲的嘶叫。 這樣一直撐到四更天,聽到屋外悠遠的響過打梆的聲響,我才意識矇矓地睡去,只覺得夢裡眾生顛倒,凌亂地出現許多張猙獰的臉孔。那些臉孔漸漸放大,清晰,最後匯成三張臉孔,一張是Sam,一張是有宏,還有一張竟是我平日里看得最熟的臉——東哥。 Sam仍是一如既往地冷著臉,眉眼間卻透著一股輕蔑,我見他嘴角嚅動,似在對我說些什麼,偏又聽不清楚。正要追上去問他,眼前一晃,有宏沖了過來,驚惶失色地抓住我,厲聲問:「你怎麼還不回來?你要在那裡待到什麼時候?」 我想回去的!一直都想!我焦急地點頭,想拉住他解釋我的苦楚,可是眼前又是一花,竟是東哥從邊上凄厲地伸出手來掐住了我,「這就是你能取代我的原因?你有什麼理由能取代我?你的沉默無為,和我又有什麼分別?憑什麼老天要讓你來取代我?」 我想尖叫,被她卡著的喉嚨咯咯有聲,卻連一個音也吐不出來。 這個時候,Sam突然從她身後冒了出來,將東哥的十指一根根地掰開,東哥尖叫一聲,像個石膏像一樣在我眼前突然裂成了齏粉,飄散得無影無蹤。 第四章 悔婚(3) 「阿步!」Sam冷冷地看著我,目光中仍是充滿了不屑與譏諷,「這還是你嗎?這麼懦弱無能的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步悠然嗎?」 「不要刺激她了,你會害死她的!」有宏在邊上驚恐地大叫,「你明知道她只有努力熬過這二十年才能平安回來……她萬一行差踏錯一步,就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回不來就回不來……總比她現在這樣毫無主見,毫無生氣的強!她已經不是阿步了,回不回來又有什麼意義?她已經不是阿步了……」 我瞪大了眼睛,拚命搖頭!Sam在說什麼?為什麼我不是我了?我……只是想回去而已,想回到他們身邊而已。我做錯了什麼?他為什麼要這樣殘忍地對待我? 「阿步,記得要回來!要回來……」有宏仍是不斷地告誡我,「不要管太多,只要順其自然,只要熬過去……」 Sam突然揮手將有宏推開,有宏的影子漸漸變淡,最後竟化做了一縷青煙,在我眼前消失了。 「怎麼做由你!」Sam冷言,「只是失去自我後的步悠然,回來了又有什麼意義?」 Sam!Sam!Sam! 他緩緩退後,消失…… 然後場景倏然轉變,出現了許多張照片,就如同灑花一樣,從天空中飄落下來,一張又一張。我伸手去抓,它們卻又遽然飄遠。我認得那照片中的一幕幕場景,那些都是我親手用數碼相機精心取下,那些是代表著我作為步悠然存在過的最重要的東西…… 轟!一把火燒了起來,剎那間將這些照片化為灰燼! 我絕望地尖叫,心裡明知這一切不過都是夢境,拚命安慰自己不用害怕,不用擔心……可是我的心仍是抽痛難當,那些照片……代表著我曾經是步悠然的照片…… 我醒不過來,只能痛苦惶恐地徘徊在這一幅幅殘像之中,怎麼也掙扎不出。 「……東哥!東哥!」 身旁有人推我,昏沉間感覺被人在胳膊上使勁地掐了一把,我猛地睜開眼來。 一切虛像終於消失,望著床頂緋色的幔帳,垂掛的香囊流蘇在輕輕地搖晃,我長長地噓了口氣,心痛的感覺仍是消失不去。 「東哥!起來!」身邊那人焦急萬分地推我。 我側過頭,慢慢看清皇太極的臉,我一個激靈,翻身坐起,卻被渾身的酸麻疼得又倒了回去,「可是出什麼事了?」 「格格!」葛戴僅穿了件月牙白的襯衣,光腳趿著鞋,一臉緊張地站在床下,「可醒了,你方才被夢魘住了!咬牙切齒地蹬著被子,卻怎麼叫也叫不醒,真真嚇死奴婢了!」 我稍稍動了動,忍住酸麻的感覺坐了起來,皇太極隨手拿了墊子替我塞在背後。 「幾時了?」 「卯時初刻,再過一會兒天就要亮了。」葛戴倒了碗茶,扶著我喂我喝下。我潤了潤喉嚨,感覺氣順了些,只是心悸的感覺仍是揮散不去,緊緊揪結在心頭。 「天亮就好……」我噓了口氣,這才發覺自己渾身是汗,就連身上的襯衣也給汗水捂濕了。 皇太極取了帕子在我額鬢間仔細地擦拭汗水,我打了個哆嗦,只覺得熱汗被冷空氣一逼,身上冷得不行,於是便對葛戴叫道:「受不了,凍死我了,你讓外頭守夜的人替我燒些熱水,我需泡個澡去去寒氣。」 葛戴應了,胡亂地披了件衣服便出去叫人。皇太極將自己的棉被也裹在了我身上,關切地問:「還覺著冷嗎?」 我搖頭,「只是汗黏在身上難受。」話說完,便覺得眼前一眩,看東西竟有搖晃的感覺,我閉了閉眼,痛苦地說,「晚上沒睡好,這會子頭有些暈。」 話才說完,兩邊太陽穴上一涼,竟是皇太極將大拇指按在上面輕輕擠壓。 「好些了沒?」 「嗯。」 一會兒葛戴呵手跺腳地回來了,小臉凍得煞白,我心疼地斥責她說:「怎麼也不穿好了再出去……」 「格格!」葛戴哆嗦著,話也說不清了,「西廂……走水了,服侍八阿哥的那些個奴才丫鬟一個也沒跑出來……」她兩腿發軟,嘭地跌坐在腳踏上,肩膀劇烈顫抖。 皇太極從床上一躍而起,跳下床卻最終在跑到門口時停了下來。 我捂著嘴,只覺得渾身越發的冷,像是全部的血液都結成了冰塊,再也沒有一絲的熱氣。 「呵……原來他們是沖我來的啊。」皇太極在冷笑,他一個旋身,從牆上取了弓箭。我嚇了一跳,叫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你說我還能做什麼?」 「他們放火燒不死你,難道你卻要特意跑去送死不成?」我掀了被子,氣急敗壞地跳下床衝過去拖住他,「你給我回來!說什麼我都不許你出去!當務之急只能先靜觀其變,我想他們還不至於撕破臉明目張胆地來害你。等天一亮,我們去找那林布祿,先聽聽他如何解釋,好歹你是他親外甥……」我的聲音越說越低,凍得牙齒咯咯直響,心裡的恐懼感陡然放大。 在這個弱肉強食的時代里,親情又算得了什麼?算得了什麼…… 皇太極目光冷如寒冰,握緊弓箭,一字一頓地說:「必然是葉赫和建州之間出了什麼問題……布揚古已生異心!」他倏地回過頭來,目光凝在我身上,變化不定,「會是誰?葉赫勢單力孤,絕不肯輕易違約,它身後一定有其他同盟者!烏拉?哈達?輝發?是哪一個?」 我見他臉色驚疑不定,雖然強作鎮定,但到底是個孩子,即使天性聰穎,智謀無雙,說到底卻仍是個七歲大的小孩子!他也會感到無助和害怕,特別是這個地方原是他母親的族系,要他幼嫩的心靈立時接受親人的背叛和欺騙,他哪裡能承受得住? 見他已然一副草木皆兵的模樣,神志似乎已瀕臨崩潰邊緣,我使勁咬住自己的下唇,凍成冰坨的身子居然也不再打戰了,直直地挺起了腰桿,冷冷地笑出聲,「沒關係,不用怕……他們把我誆回來,總有用處的。皇太極,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便有你一日……」 皇太極不說話,葛戴被我咬牙冷笑的模樣嚇住,竟哇地掩面大哭起來,「格格……」 「……有我在一日,便有你一日……除非,我死!」 啪嗒,弓箭落在地上。 我輕輕笑出聲,忽然感覺再也沒什麼值得我害怕的了。 什麼使命,什麼命運,統統讓它見鬼去吧!如果我連一個孩子都不能保護,那我真就不是步悠然了! 失去了自我的阿步,即使回去了,又有什麼意義? 布揚古顯然早有準備,料定我會去找他,才見我面,便苦著臉向我解釋,「上房的一個狗奴才昨晚偷著點燈,一不小心給碰翻了。火借著燈油燒得極快,西廂裡頭的人睡得又熟,這才弄成如此慘狀!好在小阿哥沒事,要不然我們可真不知該如何向姑姑交代了。」 我冷眼看著他唱作俱佳地把戲演完,揀了張椅子坐下,葛戴戰戰兢兢地站我身後,她手指緊貼褲腿,些微發顫。 布揚古的目光在我身後轉了一圈,沒見著皇太極,忍不住問:「皇太極呢?可是受驚嚇壞了,要不我讓人給他送些壓驚茶去!」 「不必!」我打量四周,打從我進門,窗外走廊便人影憧憧,似乎多了許多守衛。「這會子他才睡下……」我盡量維持笑容。 一時有丫鬟過來上茶,布揚古突然嘆了口氣:「這麼些年委屈妹妹了。」 「不委屈。」我笑得無比燦爛,笑容猛然撞進他的眼中,他臉上竟也出現了一瞬的恍惚。我當然比誰都清楚這一笑帶來的魅力究竟多具殺傷力,於是加倍婉約溫柔地說,「為了葉赫,為了哥哥,這是應該的。」 「東哥你真是長大了!」好久他才發出一聲感慨,臉上的表情竟然有了一絲的猶疑,但轉瞬即逝,等他目光再投過來時,又罩上了一層假情假意,「妹妹許了努爾哈赤後,我原以為這算是一樁不錯的姻緣,妹妹從此有了依靠,可誰知這都過去兩年了,努爾哈赤那廝竟出爾反爾,遲遲未曾兌現當初的承諾,不僅未將你立為大福晉,甚至到如今仍是沒個名分!」他臉上漸漸露出一種深惡痛絕的恨意。我估摸著他不是真的恨我沒能嫁給努爾哈赤做大福晉,多半是因為建州這些年在大明朝廷中的地位節節上升,努爾哈赤甚至一度討封到了二品的龍虎大將軍一職,這對於長期受到朝廷器重的葉赫來說,等於是個重大打擊。 哼!不過是些鼠目寸光之輩,只想到在遼東一隅爭奪明朝的施恩,以求苟安而已。努爾哈赤的野心豈是他們這些人可比? 我端起茶碗,輕輕吹涼茶水,聽他接下來會如何進入正題。 「……妹妹可還記得布占泰?」 「可是以前曾與我訂下婚約的烏拉滿泰貝勒之弟布占泰么?」 「正是。」布揚古在廳內來回踱步,「自打古勒山一役布占泰被擄之後,他整個人都變了,努爾哈赤沒有殺他,甚至還先後把兩個侄女嫁他為妻,他墮入美人溫柔鄉後全無往日的英雄豪氣,已成努爾哈赤的傀儡。前年更因滿泰暴斃,其叔父企圖奪權,努爾哈赤卻藉機將布占泰放回烏拉,助他襲位……東哥,現如今烏拉和建州已成一丘之貉,布占泰完全聽命於努爾哈赤。眼下海西和建州局勢緊張,一觸即發,努爾哈赤若要對葉赫不利,我們孤掌難鳴,如何抗衡?」 我的手一顫,碗蓋咣地撞在茶盅上。 原來竟是這麼一回事!怪不得當初努爾哈赤會答允將布占泰放回烏拉,原來竟還有這麼一出內幕摻雜在裡頭。 我不由得一陣心寒,自己以前果然是太天真了,只顧著縮起頭來做鴕鳥,以為這樣子便可安安穩穩地過完我應過的歲月。如今看來真是大錯特錯,無論我躲到哪裡,我不去招惹是是非非,是是非非也會找上我。 「依兄長所見,又當如何扭轉乾坤?」我一字一頓地問出口。 布揚古被我犀利的目光盯得很不自在,尷尬地別過頭去,「今兒個哈達首領貝勒來訪,聊起妹子時才知與你曾有過一面之緣,你可要與他見上一面?」 「孟格布祿?!」腦海里飛快閃過那張尖瘦的面容,我震驚得從椅子上站起,手中的茶盞咣地跌落地面,摔了個粉碎。 「格格!」葛戴驚呼,從身後扶住搖搖欲墜的我。 布揚古不動聲色地望著我。 我呵地冷笑,「既然是孟格布祿貝勒親自點名要見我,我若是不見,豈不駁了他的面子?好歹人家也是一部之首啊!」 「妹妹能這麼想,做哥哥的深感欣慰……」 「哈哈——」一陣長笑蓋住了布揚古底下的話語,門扉推開,一個穿著藍色漳絨團八寶大襟馬褂的男子昂首闊步地跨進門來。 第四章 悔婚(4) 瞘目隆鼻,具有英國貴族氣質的男人! 孟格布祿! 我瞳孔驟縮,不用他開口,已從他赤裸裸的目光中讀出他所有的心思。 「布喜婭瑪拉格格!咱們終於又見面了……」 屏退開屋內所有的下人,布揚古面無表情地走了出去。 葛戴猶豫不決,緊張兮兮地回望我,我朝她笑笑,朗聲說:「葛戴,去瞧瞧八阿哥醒了沒,囑咐他一定要把葯喝了……」 葛戴雙眼一紅,眼淚湧上眼眶,我怕她露出馬腳,隨即推了她一把,將她趕出門外,順手將門重重地關上。 「東哥……」沒等我回身,背後貼耳傳來一聲柔情呼喚,聽得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猛地回過身,孟格布祿的臉離我僅餘一寸距離,我頭皮猝然發緊,他雙手撐住門框,將我圈固在他雙臂之間,嘖嘖地笑,「我的第一美女……」他低下頭想要吻我,我看著他厚厚的嘴唇如同一座山般壓下,頓感噁心反胃。 「咯!」我逸出一聲笑,低下頭從包圍圈中哧溜鑽了出去,氣喘吁吁地跑到桌子後面。 孟格布祿吻了個空,陰鷙地回過頭來,見我滿臉堆笑,登時又將怒氣壓下,笑道:「調皮的小東西……看我怎麼懲罰你!」他大步朝我追來,我腳下發軟,知道這種小遊戲可一不可二,再逃下去他鐵定要翻臉。於是索性站著不動,讓他一把抱住,當他的唇再次壓下時,我抬手擋住了他,雙眼媚笑,「貝勒爺好不知羞,也不怕人笑話。」 「哪個笑話了?這裡除了你我,還有旁人么?」他摟緊我,勒得我連氣都快透不出了,才說,「東哥,我想死你了!我可想死你了……你這小妖精!怪不得歹商為了你輕易便將小命給丟掉了,東哥,你真是個迷死人的妖精!」他咬著牙喘著粗氣,臉上情慾暗涌,看得我心驚肉跳。 「歹……商?」這個名字好熟,可我現在腦子裡一片混亂,想不起在哪兒聽過。 「歹商啊!你還記得他嗎?」孟格布祿用手撫摸著我的臉頰,我真想狠狠地咬他一口,好不容易強壓下心底的噁心,他已淫笑著將我壓倒在桌面上,「歹商那小子,的確有眼光……若不是當年和你阿瑪聯手搞死他,想必如今不只你最終會落在他的手上,就連哈達也是……」 眨眨眼,我想起來了,歹商,哈達部貝勒,早在我九歲那一年就被布齋和那林布祿的一招「美人計」給害死了。原來……這裡面還關孟格布祿的事情,雖然詳細的內幕我不清楚,不過看他現在的樣子,多半是為了奪位。 我正愁找不到話題亂扯,便笑嘻嘻地說:「歹商可比爺你溫柔多了……」 孟格布祿目光凝緊,臉上的肌肉抽了抽,冷道:「難道你那時候就已經……呵,呵呵……這麼說來努爾哈赤不過和我一樣。歹商那王八羔子,可真是佔了大便宜啊。」 「這有什麼的……難道你還介意這個?」 他目光放柔,輕聲說:「咱們女真人會介意這個?你未免也太小瞧我孟格布祿了!你放心,我照樣會對你很好,比他還好……」 我原以為他會發狂,最起碼會把對我的「性」趣減少到最低,可誰曾想他竟會說不介意?女真族男人對性觀念的大度寬容居然比現代人還強悍!他難道一點處女情結都沒有嗎? 眼看這招又以無效告終,我失策地被他摁倒在了桌面上。他充滿情慾的雙眼就停在我的上方不過五厘米,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濃郁的體味,照這種情形再繼續下去,我怕不定什麼時候我就真要吐了。 「我……我可是努爾哈赤的女人啊。」我軟弱無力地開口,將臉偏向一邊,他的嘴唇開始沿著我的頸線一路往下。 「哼……」他卻只是輕蔑地冷哼一聲,毫沒放在心上。 我心中警鈴大作,可沒等我再開口,只聽嘶的一聲,胸前的衣襟竟被他的狼爪撕裂——我終於再難維持虛假的笑容,面色大變。 這傢伙,絕對比努爾哈赤更像一頭飢餓的豺狼! 「爺!等等……爺!」我慌亂地用手擋開他的臉,喘氣,「這個……今兒個不方便,我……那個……」 他眼睛都紅了,悶悶看著我,吐氣:「我不介意!」繼續埋頭侵掠。 媽的,死豬頭!你不介意!我很介意行不行? 掙扎了幾次都擺脫不了他,我終於忍不住尖叫一聲:「爺!」 趴在我身上的身體終於一頓,停了下來,可接下來我看到了一雙要吃人一般的狠戾眼眸。我心一慌,知道要糟,忙眉開眼笑地拿手指戳著他的胸口,嬌嗔:「瞧你急得那樣……」見他遲疑不定的模樣,我把心一橫,終於下定決心下最後一帖猛葯。我雙手一搭,鉤上他的脖子,主動將紅唇送上。 嘴唇觸碰的一剎那,我閉著眼睛不停地在心裡默想,就當自己是在豬圈裡親一頭髮情的公豬好了! 他先是僵硬,而後熱情就像是火山爆發一樣不可收拾。他用舌尖撬開我的牙齒,濕滑的長舌卷了進來,我喉嚨口一陣發癢,胃裡絞痛到幾乎抽筋。 「唔!」他猛然推開我,一臉驚懼,將手指放進自己的嘴裡,「你……你剛才喂我吃了什麼東西?」 我攏著凌亂的碎發,用手背抹著唇,咯咯地笑道:「好吃嗎?味道不錯吧?」 「是什麼?你給我吃的是什麼?」他暴怒,衝上來用手掐住我的脖子,但終於沒敢用力,只是將我晃了兩晃。 「聽說過大明有種秘葯么?專門用來懲治那些不聽話的宮女太監的……吃下第一顆作為引子,以後每逢初一、十五便要再服上一顆,否則就會渾身像被螞蟻咬一般麻癢難當,時間拖得久了,最後會腸穿肚爛而死!」我開始瞎編,這些東西基本上都是21世紀的武俠小說裡面寫爛的情節,不知道對這個死豬頭會不會管用。橫豎我是死馬當成活馬醫,死活就這麼一招了。 孟格布祿似乎有些不信,將舌頭長長地伸出來,連吐了兩口口水。 我忙問:「你是不是覺得嘴裡又苦又辣?身上也有些發癢?」 心理戰!勝敗在此一舉! 他果然開始有些動搖,眼中流露出一絲恐慌,「你從哪裡弄來的東西?」 「兩年前明朝使臣到費阿拉,帶了兩名御賜下嫁的郡主給努爾哈赤。我和那兩位郡主親如姐妹,這葯自然就是她們給我的……」 「可是阿芙蓉?」 我猛然想起阿芙蓉也就是後世所稱的鴉片,不記得曾在哪本史料書上看到過,上面敘述說明朝末年,阿芙蓉乃是暹羅國的貢品,因為稀有,價比黃金,是京城有錢人才吸食的奢侈品。 我哈哈一笑,掩唇不語,真是才打瞌睡就立馬給送個枕頭來。我給他吃的不過是我香囊里的一小片香片,有毒沒毒我不清楚,興許吃過後腸子會拉得細一點,不過這味道倒真是又澀又辣,難吃得要死。 他看我的目光恨恨的,我想如果可能,他一定會撲上來咬死我。 「果然是阿芙蓉!你這該死的女人!你到底想做什麼?難道是努爾哈赤派你來對付我的?」他終於惱羞成怒,「他待你究竟有什麼好,居然能讓你如此死心塌地跟著他?你難道不知道終有一天他會聯合了烏拉一起來對付葉赫?」 「努爾哈赤是個天才!」這句話我倒是一點也沒說錯,清太祖自然是個天才!況且,我這點小伎倆若是同樣用在努爾哈赤身上,肯定被他一眼就識破了。也只有孟格布祿這樣的笨豬才會輕易上當! 豬就是豬!不管走到哪裡,都還是一頭無用的笨豬!不難想像,他當初若非用陰險卑鄙的下流手段,必定爭不過歹商! 「不過……」我語音一轉,當務之急還是不能把話說得太絕,萬一惹惱了他,他一巴掌拍下來來個玉石俱焚,豈非完蛋?「我並非是站在努爾哈赤那邊的人!你別忘了,努爾哈赤與我有不共戴天的殺父深仇!」 「那你……」 「很簡單,你若想得到我,必先明媒正娶,否則我寧死不願與你苟合!」 他逐漸恢復冷靜,聽我如此一說,倒收起小覷之心,露出幾分敬意,「這個簡單,我早已向布揚古提親,他亦應允,即刻我便帶你啟程回哈達,你我共結連理,從此雙宿雙棲……」 我聽著如此噁心的話汗毛直豎,忙截口說:「先別忙,既然我哥已應允親事,我亦沒理由反對。只不過,我當初發的毒誓天神可鑒,不敢輕易違背——你若想我嫁你,需得提了努爾哈赤的人頭來!」 孟格布祿似乎萬萬料不到我竟是如此剛性有氣節的女子,獃獃地看了我老半天。我被他盯得虛汗直冒,只得故作嘲諷地說:「怎麼,怕了?」 「哼,努爾哈赤又有何懼?」他捏住我的下巴,牢牢地瞪住我,「你是我的,你終將是我的……」 「我期待那天的到來!」我涼涼地說,心裡卻是鬆了口氣。 想殺努爾哈赤?怕是憑他孟格布祿還不夠格! 「那個阿芙蓉……」 「這你大可放心,我必會初一、十五定期奉上,以保你不受麻癢之苦,至於解藥,等你我成親那日,我定然會雙手奉上,絕不反悔!」鬼才知道阿芙蓉到底有沒有解藥可解,按現代的那些個吸毒成癮者的角度來說,根本無解——不過,反正我下的也不是什麼真正的阿芙蓉啦,所以管他真假,能唬人就行。 孟格布祿果然孤陋寡聞,沒有絲毫的懷疑,只是放開我,佞笑著點點頭。 一樁政治婚姻買賣契約正式在我手中敲定——我寧可自己賣了自己,也好過讓布揚古賣了我! 當我走出房間的時候,葛戴正跪坐在門口,淚流滿面,見我衣衫不整地出來,她先是一愣,而後竟哇地放聲慟哭,撲過來緊緊地抱住了我。 「傻丫鬟,哭什麼呢?有什麼好哭的?」我輕聲安慰她,遠遠看見廊房盡頭的拱門下站了一個人影,正是布揚古。 我沖他揚起下巴,不冷不熱地一笑,他目光歉然一瞥,身影匆匆閃入拱門之後。 「格格!你受委屈了……八阿哥若是知道……」 「噓——」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她哽咽著脖子伸得老長。「我問你,八阿哥的事可安置妥了?」 她含淚點點頭。 我放開她,她在我耳邊小聲說:「已經按照格格的吩咐,把爺扮成小廝的模樣,混出城去了,不消三四天,日夜兼程便可趕回費阿拉。」 我滿意地點點頭,只要皇太極能平安逃離葉赫,就好比卸下了我一個後顧之憂,接下來我倒要看看,努爾哈赤知道我被孟格布祿綁去做新娘後會作何反應。 第四章 悔婚(5) 是真心愛我,還是只是虛情假意,就看他這次會怎麼做了。 哈達部先人本居呼蘭河,後遷至哈達河,在首領王台貝勒的管治下,日益強盛。 在遼東管轄之內,除了現如今的努爾哈赤外,當時的王台是最早一個接受明朝龍虎將軍封號的人,由此可見,王台統治時期的哈達部在整個女真人中是何等的風光無限。可這樣的優越感只持續到明萬曆十年,那年王台亡故,立其子扈爾罕襲位,孰料扈爾罕竟在不久後暴亡。從此哈達內部分裂成三股力量:一為扈爾罕之子歹商繼承哈達貝勒;二乃王台五子孟格布祿襲職龍虎將軍;最後是王台另一子康古魯。 這三股力量大打內戰,萬曆十九年,歹商看中了東哥,下聘求婚,布齋和那林布祿要求他親自迎娶,結果在途中遭到葉赫伏擊被殺身亡。 這是我進入到東哥身體前一年發生的事,實在想像不出當時才九歲的小東哥,竟然已有如此強大的魅力。果真是色字頭上一把刀,「女真第一美女」的美名確非平白無故得來。 車輦抵達哈達河時,氣溫漸漸暖和起來,春風拂在人臉上已是了無寒意,我十分享受這難得的天氣,整個人也終於像度過冬眠期一樣清醒了。 因為毒誓再加上毒藥,我連威逼帶利誘地讓孟格布祿每日里只敢看著我大吞口水,卻不敢發狠吃了我。 我暗自好笑,如此孬樣怕死的男人,如何能跟努爾哈赤匹敵? 然而我這種得意偷笑的日子並沒有過得很長,隨著時間的推移,溫暖宜人春日流逝,轉眼迎來悶熱的夏季,我卻始終沒有盼來預想中的結果。 建州方面毫無動靜,甚至沒有一兵一卒進入哈達境內探查。 我的心隨著日漸炎熱的天氣逐漸冰冷。 是我太過高估了努爾哈赤,還是我太過高估了自己的魅力? 眼看著孟格布祿的不耐煩情緒一日甚於一日,就連葛戴那樣遲鈍的小丫鬟也在某天深夜害怕地告訴我,她覺得孟格布祿像頭餓狼,就快忍耐不住飢餓冒險獵食了。 我焦急,我苦悶,我更恨……但是那又有什麼用?換不來我要的一切,等孟格布祿的耐性撐到極點,謊言終將不攻自破,到那時我該怎麼辦?當真歸順了他,乖乖認命做他的福晉? 不要!一想到孟格布祿猙獰的臉孔,我連一絲絲勉強將就的興緻都提不起來。 葛戴也急,每日嘴裡神神道道地不停地念著什麼。我想隨著時間越往後推移,我們主僕二人最終都將被逼出精神分裂來。 終於有一天,葛戴絕望地沖我喊:「格格!貝勒爺不會來了……貝勒爺永遠不會來了!」 「不,他會來!」我執拗地說,不知道是在騙她,還是在騙自己。 「難道您忘了嗎?貝勒爺的阿敏側福晉,可是孟格布祿的親侄女!」 我一愣,居然還有這種事? 是了,我怎麼忘了,阿敏姓的是哈達那拉氏,她原是扈爾罕的女兒,算下來可不就是孟格布祿的親侄女? 雖然阿敏嫁到建州後並不受寵,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努爾哈赤現在到底是如何想法?哈達與建州有著姻親的一層政治關係在,努爾哈赤會為了我不惜打破這種平衡,發兵哈達嗎? 會嗎?會嗎? 我心揪結,思緒百轉千折。 「格格!」 「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我終於還是被迫要認真分析一下局勢了。 這無關於愛情,無關於美貌……努爾哈赤,這位歷史上的清太祖,我待在他身邊太久了,久到已經麻痹了自己的眼睛,竟忘了他除了是個喜好美色的男人外,更是個野心勃勃的政治家。 這樣的一個男人,豈會為了一個女人、為了兒女私情而亂來? 我手足冰冷,一股森冷的寒氣躥上心頭,在八月的高溫下,冷汗竟涔涔浸濕了我的衣衫。 我真想狠狠給自己一耳光,痛罵自己的愚昧蠢笨——以努爾哈赤的為人,怎麼可能沒有更早一步就察覺到葉赫的易變之心?早在去年底布揚古邀我回家探親,努爾哈赤便該明了…… 可他還是應允了…… 為什麼?為什麼讓我離開費阿拉,回去葉赫?他明知道我回去後布揚古要對我做什麼,為什麼沒有阻止,反而還是放我走了? 他……到底想做什麼? 我掩面癱倒在地上。 我不了解這個世界,更不了解這樣的努爾哈赤。在他們爾虞我詐的詭譎風雲里,我不過是枚可悲的棋子——這真的無關於愛情,無關於美貌啊! 九月的一天,我的噩夢終於驚醒。 當孟格布祿瘋狂地衝進我的房間,將試圖上前阻擋他的葛戴一巴掌打到嘴角流血時,我知道我的末日終於來臨了。 擔憂與恐懼焦灼了這許多的日日夜夜,真到了這一刻,我反倒鎮定下來。 「貝勒爺有事嗎?」 「跟我走!」他怒吼著拖我,攥得我手腕就快脫皮。 「格格——」葛戴尖叫,撲過來一把抱住孟格布祿的右腿,「格格——」 「滾開,賤婢!」孟格布祿一腳踹中她心窩,葛戴悶哼一聲,人滑出一米遠,像蝦米一樣蜷縮起來。 「葛戴!」我驚叫。看她的樣子像是已失去知覺,只不過小小的身子卻在不停地抽搐。 我想跑過去察看她的傷勢,可是失去理智的孟格布祿已經將我扛到了肩上,在我的尖叫和踢打中往門外跑去。 「你這是……要做什麼?」天旋地轉過後,我發覺自己被扔進了一輛黑咕隆咚的馬車,孟格布祿死死地掐著我的胳膊,充血的眼睛可怕地瞪著我。 「你不知道?你會不知道?」他咬牙,「臭婊子,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是這樣吧?」 馬車強烈地顛簸起來,我被拋上拋下,顛得頭暈眼花。 他卻仍是不肯放過我,抓著我的衣襟,惡狠狠地說:「我不會讓你好過的……我得不到的東西誰都別想得到!」 他突然發瘋般撲向我,雙手拚命撕扯我的衣服。 我尖叫,跟他肉搏戰,雖然明知打不過他,卻仍是不甘如此受辱。 「臭婊子!」他劈手給了我一巴掌,我耳朵里嗡的一聲,在那瞬間耳朵失聰,似乎什麼都聽不到了,只覺得有雙手在我胸前亂摸亂揉……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上的重力陡輕,迷迷糊糊中有雙手把我抱了起來。 我還是聽不到聲音,只是感覺有團溫暖的氣息包裹住我,臉頰上滾燙腫痛的感覺猛然消失,一種冰涼的觸感滑過,沁入肌膚。我一顫,慢慢睜開眼睛,模糊的視線漸漸對上一雙柔軟清澈的眼眸,那裡面深如海水,蘊含了難言的憐惜、自責、哀傷…… 「咳!」我咳了聲,嗓子喑啞,但總算還能說話。 我應該激動的,因為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而被淡淡的心痛包圍著,讓我有點恨他。 「東哥……」代善單膝跪在馬車上,將我輕輕地摟住,小心翼翼的樣子讓我感覺他是在抱一個稚嫩的嬰兒。 「咳……」我推開他,有些疲憊。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有他在,已能使我提起的心穩穩地落下。我低頭檢查了下衣物,除了有些凌亂褶皺外,穿得還算齊整,看樣子在我昏厥過去的時候,孟格布祿那頭豬並沒有佔到多大的便宜。 「東哥……」 「閉嘴!」我啞著聲沒好氣地打斷他。 他及時出現救了我,我應該心存感激,但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我心底一直隱藏著一種淡淡的恨意,我恨他,恨他這兩年對我的不聞不問,恨他為了自保而徹底撇清我們的關係……恨他!就是恨他! 代善無言地望著我,眼底緩緩流淌著悲哀的氣息,他伸出手來想撫摸我臉上的傷痕,卻被我一把抓過,狠狠地在他手指上咬了下去。 他微微一顫,卻沒有抽開手,紋絲不動地繼續讓我咬,直到我的舌尖嘗到了一絲甜腥味。 我猝然鬆口,望著他左手食指上的一排帶著血跡的牙印,失聲驚呼,迷惘瘋狂的神志猛然被震醒。 「代善……你,你……」不是我傻,就是他傻,抑或是我們兩個碰在一塊兒就會變成了一對大傻瓜。 他竟然沒有一句怨言,反而輕輕地沖我一笑,溫柔地說:「還記得嗎?那年你發高燒,醒來後誰都不認識,也是這般惶惶不安,失魂落魄的神情,最後竟還發狠咬了自己的手指……我當時就只一個念頭,寧可你咬的是我的……」 我張口結舌,心裡酸酸的,眼裡也是酸酸的,似乎有什麼強烈難抑的情感要從我心臟里噴薄而出。 他嘆息一聲,將我緊緊擁進懷裡,「對不起……」 一滴淚,順著我的眼角緩緩墜落。 代善抱我下車後,我才發現馬車正停在一座原始荒僻的森林內,雖是夜晚,但馬車邊圍滿侍衛兵卒,人手一支火把,竟將黑漆漆的森林照得宛如白晝。 火光在代善白凈的臉上跳躍,我目光匆匆轉了一圈,屍橫遍野,儘是哈達的士兵。到古代這麼久,我還是第一次目睹如此真實的血腥場面,不禁心頭突突亂跳,忙將臉埋在代善胸口,不忍再看。 「回二阿哥!」一名親兵跪倒在地,「前方有消息來報,淑勒貝勒已帶兵攻入哈達城……」 我脊背僵硬。 沒想到他居然親自來了…… 「東哥——東哥——」 遠處傳來焦急的叫喊聲,馬蹄聲陣陣,頃刻間來到我的面前,長長的馬臉對著我,鼻子里哧哧地噴著熱氣。馬背上的人翻身下馬,動作相當嫻熟歷練。 「東哥——」眼前一花,一個身披緙絲甲胄的小兵已衝到我面前,雙手牢牢地扳過我的肩膀,「你沒事……太好了!太好了!」 我眨眨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皇太極?」 這個身背朱木巨弓,腰挎金桃皮鞘寶騰腰刀,滿身血污的小兵竟然是皇太極!我怔了怔,掙扎著從代善懷裡下地,獃獃地摸著皇太極的小臉,從頭打量到腳。 他滿面歡顏地望著我,兩眼晶亮,綻放出無比喜悅的光芒。 「你——做了什麼?」我厲聲怒斥,聲線無法自控地顫抖,「你瘋啦,你才多大……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回過頭凌厲地瞪住代善,凶神惡煞,如果眼神當真能殺人,他已被我目光穿透,「誰允許他上戰場的?誰允許的……誰允許的……」 代善柔柔地看著我,不說話。 「誰允許的……你們居然讓一個七歲的孩子上陣殺敵……真是瘋了……」我一口氣噎在喉嚨里,氣息倒轉回胸腔撞得心口生疼。 第四章 悔婚(6) 赫然發現,原來代善胸前的甲胄裂了一道二三十公分長的血口子,皮肉外翻,傷口上凝著黑褐色的血塊——這麼重的傷勢,他居然仍能不動聲色地將我從車裡抱出來,不動聲色地任由我責罵而拈笑不語。 我眼前金星亂撞,只覺得代善溫和的眼眸像是一支利箭,咻地穿透了我的心。 我張了張嘴,可憐兮兮地望著他,淚水止不住地滂沱而下。 「疼不疼?疼不疼……」哽咽著,我顫抖地伸手撫上他的胸,卻不敢去觸碰他凝血的傷口,只是一疊聲地追問,「疼不疼……」 「不疼。」他輕聲回答,語氣淡然中帶著一絲快慰。他握住我的手,低頭在我五根手指上逐一落下一吻,「有你為我流淚,死也值得!」 怦!我的心猝然炸裂,震撼間彷彿感覺自己騰雲駕霧般裊裊飄起,渾然不知身在何處。一股暖暖的、細細的溫情與甜蜜從指尖傳來,戰慄傳遍全身。 我所能想的,所能聽的,所能見的…… 在這個剎那,只有他—— 溫潤如玉般的少年! 拂曉,第一縷陽光射入大廳,青灰色的地磚上空飛舞著細小的灰塵顆粒,就像是無數飛蟲在孟格布祿凌亂的髮辮後縈繞。 我被領到廳堂門前,門內已站滿了威風凜凜的建州將士,侍衛扈爾漢、額駙何和禮、巴圖魯額亦都、扎爾固齊費英東、碩翁科羅巴圖魯安費揚古…… 凡是我所熟知的人,基本上都已一個不落地挺立在偌大的廳里,面上風塵僕僕,身上的甲胄沾染著不同程度的血污。 我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挺起胸膛踏進門去。 努爾哈赤穿了一套香色織金緙絲彩雲團紋甲胄,猶如神人般坐在大堂的楠木寬椅上。見我進來,他的目光漫不經心地瞥了我一眼,隨即重新回到孟格布祿身上。 我緩緩走過孟格布祿身旁,他突然激動地掙紮起來,雙手反綁卻仍企圖站起來沖向我,可惜此舉立即被兩旁的侍衛阻止,將他的頭牢牢摁在地上。 「賤人!臭婊子!」他扯著喉嚨,歇斯底里地喊。 成王敗寇!對這種失敗小人的辱罵,我只當沒聽見。 「……臭女人,你騙了我!你騙了我!你不得好死……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孟格布祿的咒罵越來越難聽,我心底一寒,雖然明知他不過是在胡說八道而已,但是如果墓碑上的銘文記載無誤,歷史上的東哥,也就是我,應該在三十四歲那年就香銷玉殞了——以前我一直把東哥的殞逝當成是回去現代的年限,卻從沒正視過死亡背後透露的其他信息——譬如說……我將來到底是怎麼死的? 目光不經意地轉向努爾哈赤,只見他清俊的臉龐上正掛著一絲殘忍的冷笑。 我一個哆嗦,感覺寒氣從腳下直躥上心頭,冷得叫人心顫。 「你不得好死……你和努爾哈赤……統統不得好死……」 「掌嘴!」努爾哈赤一聲冷喝,那些侍衛立即齊聲應了。有人站到孟格布祿身邊,拉著他的髮根將他的頭硬拉得仰了起來,另一人卻持了根巴掌寬的竹板子,對準孟格布祿的左右臉頰啪啪啪啪地猛烈甩下。 我見孟格布祿雖然被揍得慘不忍睹,卻仍是硬氣地挺著單膝跪地,沒有吭上半句,不禁生出一種敬佩之意。 一直以來我都瞧不起他,沒想到他竟也有股傲氣和骨氣。 「夠了!」我終於忍不住出言制止。 努爾哈赤等人皆是一愣。 孟格布祿的嘴裡已經沁出血沫來,可是沒有努爾哈赤的口諭,那些侍衛根本就沒把我的話聽進去,竹板子依舊噼噼啪啪地響個不停。 「夠了!」我怒斥一聲,瞪向努爾哈赤,「你還不如殺了他,總好過用這等殘忍的手段來羞辱他!」 廳里響起一下輕微的抽氣聲,我瞥眼掃去,只見扈爾漢正神情緊張地朝我猛打眼色。我假裝沒看到,側過頭去,直直地望著努爾哈赤。 視線毫無畏懼地與他對了個正著。 他眉心輕輕一蹙,眼底有一絲驚奇閃過,但轉瞬即逝。 他唇角抿攏,唇線微微下垂,俊朗的臉上直白地透出一種肅殺之氣。 殺意在他眼中驟然升起,我心裡一驚,未等開口,他已冷笑著說:「如此,就依東哥格格所願——把孟格布祿拖出去,砍了!」 他大手一揮,一切已成定局。 我惶恐地瞪著他,孟格布祿嘶吼的怒罵聲在我身後漸漸遠去,他被人叉著胳膊拖出門外。過了沒多久,門外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聲——我身子一顫,與努爾哈赤膠著的目光終於斷開。 「把武爾古岱帶進來!」 大勢已去……一切恍若夢幻,卻又絕對的真實! 孟格布祿死了……因為我的一句話,死了…… 迷迷糊糊地看到孟格布祿的長子武爾古岱慘白著臉,踉踉蹌蹌地被人押著走了進來,我內心一陣激動,發狂般地吶喊:「不要再殺人了!不要再殺了——他有什麼錯?你已經殺了他的阿瑪,難道連他你也不打算放過?」 努爾哈赤站了起來,我從他冰冷的眼眸中讀出了殘酷的四個字:斬草除根! 這個男人,他是想要徹底滅了哈達啊! 其實他現在已經做到了,他掌控住了哈達城內外的所有,但是為了免除後患,他即將選擇一種一勞永逸的法子——斬,草,除,根! 「不要——」一陣天旋地轉,身心已經疲憊致極的我終於受不住這樣的刺激,虛脫無力地昏厥。 燈殘如豆。 暈黃的燭火在夜風中搖曳,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 「……恨我嗎?」 我淡淡地搖頭,「不值得!」 說完這三個字,我撇開頭,目光悠悠轉向窗外。半開的軒窗外,樹影婆娑,雨點打在枝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分外擾人。 我沒有資格去批判努爾哈赤,無法怨恨他在對待敵人時的心狠手辣。歷史學家都難以給出定論的問題,我又如何能過於片面地指責於他? 「難道一點點怨責也沒有嗎?」他捏住我的下巴,將我的頭重新扳了回來,逼迫我正視他的眼睛。 從容自得的笑意中透出一絲的戲謔,就像一隻明明已抓到老鼠的貓,爪子輕鬆地摁住了對手,卻偏不一口將它咬死。 他這是擺明了想看我哭著低聲求他。 我冷笑,「有用嗎?」 他愣了愣,對我說的話有些捉摸不透。 我索性挑明話題,不願再當他爪下的那隻小老鼠,「如果有閑暇怪你為什麼不早點來救我,不如先問問你當初為什麼願意把我送回葉赫!」 他面色微變。 「明明是你把我推到這裡來的,如今偏還要來問我恨不恨你……這個問題本身就毫無意義。」我推開他擒住我下巴的手。他挑了挑眉,眼底顯出不耐煩的怒氣。 他忽然抓住我的兩隻手,將我推倒在床榻上,我的兩隻手被他拉高,牢牢固定在兩側。 「又在考驗我的耐性了是不是?」 我緊抿著唇,手腕上傳來炙熱的疼痛。 他眯著眼,眸瞳中充滿了危險的信號,「告訴我,你現在對我是什麼感覺?以一個女人單純對男人的……」 「我不喜歡你!」打斷他的問題,我直接給予他答案,「我不愛你……無論你怎麼做,我還是和以前一樣……」 他眼底閃過瘋狂的狠戾,我閉上眼不去看他,只是頭頂清晰地傳來他不斷變得粗重的呼吸,然後唇上一痛,竟是被他狠狠地咬了一口。 「這個世上,除了我沒人能要得起你!」 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冷如冰霜般的口吻,已足夠讓我心底冒出一股寒氣。我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代善那雙溫潤如海的眼眸,心口猶如破了個大洞,努爾哈赤的話卷著狂風暴雪直往那洞里呼呼地鑽入。 「東哥……你心裡只能有我……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哭著來求我……」 感覺手腕上的劇痛驟消,我睜開了眼,發覺床榻對面的努爾哈赤正陰沉著臉,怨恨地瞪視著我。他見我忽然望過來,眼中閃過一絲狼狽,連忙扭過頭,站起身走到窗下。 我緩緩坐了起來,「這對你很重要嗎?我是否喜歡你,真的對你很重要嗎?」撫摸著手腕上紅腫的痛處,我輕聲問,「那麼……江山與美人,對你而言哪個才是最重要的?」 他背對著我的身影明顯一顫。 我忽然笑出聲來,「其實你心裡應該最清楚了,兩者相衝的時候,你選擇的永遠都只會是前者。於是乎我被你順理成章地送回了葉赫,順理成章地送進孟格布祿的懷抱。雖然……你只是想藉此找一個發兵的借口,找一個連大明皇帝都無法責怪你的借口。相信再沒有比未婚妻子被搶,由此備感侮辱,憤而討之的理由更叫人信服了……」我粲然一笑,他恰好迴轉的眼眸在對上我明了的笑容時,大大地為之一震。 「你……」 「我什麼都知道!因為不喜歡你,所以即使知道真相也不會傷心難過!以你的立場,你的選擇非常明智而且正確。」 他倒抽一口冷氣,俊朗的臉孔顯出赤紅的顏色,他猶自不信,惡狠狠地問:「你什麼都知道?是誰告訴你的?」 「沒人告訴我,有些事情只要不一味地去逃避,其實是很容易就能想通的……當然也包括你還想再給我一個小小的懲戒——就如同當初你把我關進蘭苑,圈禁三年的目的是相同的,你在為我這兩年任性妄為地不斷拒絕你而藉機教訓我!你想讓我害怕,從而更聽你的話……」 「你……到底是誰?」他忽然大步邁向我,一把抓住我的雙臂,目光流連在我臉上,「你還是原來那個東哥嗎?」 「是……也不盡然是……」我一語雙關地說了句模稜兩可的話,不管他聽不聽得懂,總之,我必須得為了我未來的命運去奮力搏上一搏。 「努爾哈赤,你想要什麼我很清楚……」我舔了舔唇,露出一個職業化的親切笑容,「今後如果你還想用這招『美人計』如法炮製其他人,我這個第一美人絕對會完美地配合好你……」 他咬牙介面問道:「條件呢?」 很好,果然不愧是努爾哈赤! 「條件是——你今後再不能任意約束我的自由,永遠都不許強迫我做我不喜歡的事情!」 「也包括要讓你喜歡上我?」他眼底有痛,揪心的痛,深沉的痛,那麼明顯直白,一點都不似作偽,就在這一刻赤裸裸地呈現在我面前。 我強迫自己忽視他的痛心疾首,斬釘截鐵地回答:「是。」 他就這麼死死地,目光毫不轉移地盯了我足足有五分鐘之久,當我覺得幾乎沒可能再等到我想要的答覆時,他忽然冷冷一笑:「好!一言為定!」 這幾個字才脫口,他猛然推開我,轉身,毫不猶豫地向門外走去。 在一腳跨過門檻後,他寬闊的背影微微顫了一下,像是無力再抬起另一隻腳,他扶在門框上緩了口氣,動作僵硬地走了出去。 秋風,夾著細雨從門外吹了進來,濺得我臉上濕濕的,我伸手抹去雨水,終於長長地鬆了口氣。 正要走過去關門,窗外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努爾哈赤一走,方才被屏退出房的下人們便動作迅速地趕回來伺候。 然而此刻我心裡正堵得慌,不願見人,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待會兒。 正要開口打發她們回去,忽聽門口一個老嬤嬤發出一聲驚惶凄厲的尖叫:「這裡怎麼有血?格格……難道你剛才咯血了?」 我一怔,身子驟然僵直。 萬曆二十七年二月,在我離開建州的那段時間,努爾哈赤聽從八阿哥皇太極的建議,命巴克什額爾德尼和扎爾固齊噶蓋用蒙古字母拼寫滿語,創製滿文,從此滿文替代蒙古文成為女真族書信往來的流通文字。 十一月,努爾哈赤在致朝鮮國王書函中,自稱「建州等處地方國王」。他意圖稱霸一方的野心由此已可窺見一斑。 而自九月建州鐵騎攻破海西哈達部後,首領貝勒孟格布祿被殺,此事驚動明廷。為了保護哈達,明朝下令努爾哈赤退出哈達,並立長子武爾古岱為貝勒。 彼時,哈達發生饑荒,武爾古岱走投無路,向努爾哈赤借糧賑饑,努爾哈赤趁機提出條件,要求哈達歸順建州。 萬曆二十九年,哈達取消族名,歸順建州。哈達正式退出歷史舞台,宣告滅亡。同年,為安撫歸降的哈達部眾,努爾哈赤將大福晉袞代之女,年方十一歲的三格格莽古濟下嫁武爾古岱。 第五章 傷情(1) 午後氣溫居高不下,玉荷池中重重荷蓮在微風的吹送下,疊浪起伏。 我慵懶地倚在涼亭的欄杆上,星眸微眯。吹拂在臉上的風帶著點濕潤的水汽,知了聒噪的叫聲離我時遠時近…… 「格格……」身邊有個聲音小小地說,「回房歇歇吧,這裡風大……」 「不礙事。」我睜開眼,睏乏地伸了個懶腰。 葛戴乖覺地站在我身邊,雙手交錯擱在身前,纖長的手指間拈了柄玉色絲織團扇,扇面上精巧地綉著三隻翩然繞牡丹的蝴蝶——一看就知是明朝漢家的東西。 近來漢風在城中頗盛,不時有通貨買賣之人出入邊境在兩地淘換商品,漢家女子的精巧小飾物尤其受到女真族女子的喜歡。 我也算是跟風族中的一員,追求流行新時尚本就是我的一項喜好,還在現代生活時,每個周末我就會逛商場血拚,把辛苦賺來的人民幣大把大把地砸在這些華麗的奢侈品上。 其實比起滿人雍容華貴的服裝和首飾,我更偏好漢家女子那種輕盈婉約、飄然若仙的霓裳羅裙……那叫一個美啊。 「格格!」葛戴嗔怪地瞥了我一眼,她那已逐漸透出少女嬌媚氣息的小臉上雖濃淡適宜地搽著一層薄薄的胭脂,卻無法掩蓋住她原本蒼白的膚色。 自從那年挨了孟格布祿踹心窩子的一腳,她身子雖然養得大好了,卻落下個時常心絞痛的病根,臉色也不像從前那般紅蘋果似的健康,總是面無血色的,吃了許多的名貴補藥也總調養不好。 就因為這,我對她平添了幾分歉疚之意,在不知不覺中已無法將她視為一個尋常的丫鬟。 「真是越大越啰唆了,小心將來嫁不出去啊!」我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先前吃飽了飯,我原就想爬上床去睡午覺,偏她多事,怕我吃完就睡胃裡會積食不消化,死活要硬拖我出來散步。 散步?! 那可真是件超級恐怖的事情! 六月的酷暑高溫,人坐在擱著冰塊的屋裡,即使不動都覺得熱汗滲得慌,更別說出門直接到大太陽底下烤晒了! 我怕晒成黑炭,又怕聽葛戴繼續啰唆,只得跑到玉荷池畔來吹風。至少在這裡還有涼亭遮日。 風雖然不大,還黏黏糊糊的,不過還能勉強湊合。待久了,也覺得在屋外看風景好過在屋內對牆發獃,真懷念以前那種坐辦公室吹空調的日子! 於是在坐了一個多小時後,我又賴著不肯走。葛戴自然拿我沒轍,只是苦了那些隨從的奴僕,一個個頂著大太陽,站得筆直也敢不動。 「格格!」葛戴跺腳,神情憨態中帶著一抹嬌羞。 我嘻嘻一笑,感覺自己臉上火辣辣的,雖然沒直接站在太陽底下曝晒,但夏季里的熱風吹多後,到底還是將我的皮膚灼傷了。我正考慮要不要回去做個黃瓜牛奶蜂蜜面膜來調理一下晒傷的皮膚,忽聽隔湖岸邊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很少聽到有女子在城內如此肆無忌憚地大笑,袞代一班福晉們自恃身份,平時連講話都很小聲,更別說是笑了。剩下的女眷中,東果格格心高氣傲,氣質脫俗,她會大聲斥責人,卻絕不會大聲說笑;嫩哲格格是個水晶美人,長得就跟她額娘似的,說話做事都冷冷淡淡的,我極少見她咧嘴笑;莽古濟格格…… 我眼珠轉了一下,也只有她了,小性子,驕橫,就跟一頭脫韁難馴的小野馬似的,打從小就仗著自己是嫡出的身份,自視高人一等。整個費阿拉,除了她還有誰會如此招搖誇張地大笑?! 只是……聽說前陣子努爾哈赤把她下嫁給武爾古岱,她很不樂意,還當眾扯爛了嫁衣,結果被她老子甩了一個耳刮子,才哭哭啼啼、委委屈屈地上了花轎。 怎麼不過一兩個月就全變了?難道是武爾古岱滋潤功夫了得,把這位難纏的小嬌妻侍弄得笑逐顏開? 我伸長了脖子,好奇地往對岸看。 只見逶迤得老長的一條隊伍,除卻清一色綴在後面的奴才下人,四五個穿紅著綠的女子夾在人堆里,分外鮮艷奪目。 我踮起腳尖,好奇地問:「葛戴,你瞧那對面可是有個穿漢裝的姑娘?難道是霽月或是欣月到園子里來了?」 「不是的,格格,奴婢瞧著那身段不像是霽月郡主和欣月郡主!」 我正興高采烈地衝出涼亭,準備迎上去,聽了這話,轉頭又看了看,果然覺著不像。那女子個頭偏矮了些,倒像是個小孩子似的。 「格格,他們往這邊來了……」 能通往湖心亭的只有九曲橋這一條道,眼瞅著他們那幫人已經浩浩蕩蕩地上了橋面,我知道避是避不了了,只得整了整妝容,在原地靜候著等他們過來。 那群人裡頭果然有莽古濟格格,只見她穿了一件大紅色緞綉雲鶴紋袷便袍,外罩同色系馬褂,往日的小女孩裝扮已改成把子頭,髮髻上插著金燦燦的流雲雙翔鳳,歡聲笑語間雙靨泛著紅潤潤的光澤。 我嘖嘖稱奇,女人果然是要男人來滋潤的,瞧她男人把她滋潤得多好! 莽古濟終於看到了我,笑容僵在唇邊,目光只在我身上逗留了三秒鐘,隨即匆匆瞥開。 我知道她跟我不對盤,自從第一次見面鬧得不愉快後,她都避著我不見面,是以她的婚禮我也未去參加,只是托代善替我送了一份厚禮。 莽古濟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她身後有人走近她,低聲說了幾句。 我只瞧見莽古濟回頭也講了幾句話,然後兩個湊在一塊兒的腦袋分開,我分明感受到一道爍爍閃耀的目光直直地朝我射來。 下意識地搜尋到這道目光的主人,才觸到那如水般柔情熠熠的明眸,我心裡便先打了個咯噔。 臉若銀月,眉若遠黛,靨笑春桃,唇錠櫻顆,好一個天生的美人坯子!一襲月牙色緊腰薄紗羅裙,勒出她腴潤婀娜的身姿,更兼在連碧荷葉、粼粼波光之映襯下,越發顯得仙袂飄然,宛若九天玄女頃刻間便將迎空飛去。 我吃驚地張了張嘴,不自覺地展露一抹驚訝。這樣的絕世美女,果然養眼得緊!我猛盯著她又仔仔細細地瞧了兩眼,只覺美色當前,似乎永遠也瞧不膩一般。 「咳。」也不知是誰悶咳了聲,率先打破了這股靜謐的氛圍。 我輕輕噓口氣,有點不舍地收回目光。 「布喜婭瑪拉格格!」莽古濟經過我時,略為頷首,表情冷冷的,算是打了招呼。 我亦淺笑回應。 那漢裝女子卻沒有跟上莽古濟的腳步,反而在離我一米遠的距離停下了腳步,半側著身凝視著我,忽問:「你可就是女真族第一美女東哥?」 她的聲音清脆利落,與她柔媚婉約的長相一點都不吻合,我眨眨眼,竟沒反應過來她是在跟我說話。 她忽然莞爾一笑,笑容如花般綻放,「我很小的時候便聽過你的名字,你果然很美!」她雖然是在讚美我,可我卻一點也聽不出她話里有稱讚的味道,相反,她目光咄咄逼人,纖細的腰桿在說話時更是倨傲地挺了挺。 從外形看,她身體發育得已是極好,酥胸高聳,臀圓緊翹,但是眼眉間仍舊透著稚嫩,身高也只及我視平線,看年歲應該不會比莽古濟大多少。 我稍稍偏轉頭,餘光掃了眼莽古濟,這才發覺與方才第一眼的印象相比,她已被這位美艷少女貶得變成一片灰暗的底色。 我不由得暗想,傻妞一個啊,跟這種超級美女並肩而行,也真虧了她有這個勇氣,這種綠葉可不是人人都能當得的。上天保佑,希望這位三格格腦袋還沒有豆腐渣到把小美女朋友領回家去…… 「阿巴亥格格是烏拉滿泰貝勒的女兒……」莽古濟忽然折了回來,攀住小美女的肩膀,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微微撅起的嘴角略帶出譏諷的興味。 再看她身前的阿巴亥格格,熠熠生輝的目光無時無刻不緊鎖在我臉上,似乎正在打量我,評估我的實力。這是一種大膽的挑釁目光,只有在給對手打分時才會出現。 我興奮得全身血液都在沸騰,這種目光我已經太久沒有感受到了,那是只有在21世紀,白領女性在競爭壓力超大的情況下,才會在辦公室里頻頻出現的目光。 於是,我別有用意地給予她肯定的答案,極盡所能地露出一抹我最有自信、對著鏡子練了無數次的超級無敵媚笑。 果然,阿巴亥臉色微沉,嘴角微微出現顫抖。但隨即,她又含笑說道:「唉,我不知道該喊你姐姐,還是喊你姑姑……我很小的時候便聽過你的美名了,如今想來,你年歲應該比我大了許多……更何況你還曾經一度許了我額其克……」 「你……」葛戴性子急,竟忍不住衝上前。 我猛地拽住她的胳膊,將她拉到身後,無視於阿巴亥格格帶刺的話語,輕笑說:「也是呢,要是早知道布占泰有你這麼一位漂亮可愛的侄女,我一定……」 目光無心一掠,意外發現九曲橋頭一抹熟悉的身影,於是心情忽然大好,底下的刻薄話隨即收回,嘴角不自禁地勾起一抹溫馨的笑意。 「阿巴亥方才給我阿瑪獻舞去了,阿瑪看了不知有多歡喜……」莽古濟存心想氣我,只可惜她卻不知那些話根本就刺激不到我。 我微微哂笑,腳下錯動,已飛快地向橋頭迎了上去。 「怎麼來這了?」 「去你屋裡找你,值房的小丫鬟說你出來散步消食。」代善含笑望著我,「等了你一炷香,仍是不見你回來,可不就找來了么?」 我臉上熱辣辣的,也不知是被太陽曬的,還是臉紅燒的。總之,我第一反應就是一把抓過他的手,貼到了自己臉上。 「噝——」冰涼的感覺沁入肌膚,我舒服地閉上了眼,享受著他手指帶來的涼爽感覺。 「瞧你,都晒傷了!」淡淡的語氣中有責怪也有寵溺。 「莽古濟給二哥請安!」不知什麼時候,莽古濟走到了我身後,怯生生地開口。 好奇怪,若說她怕褚英那還說得過去,可是為什麼她面對代善竟也會如此拘束害怕? 我不由得轉過身去,好奇地打量她。莽古濟始終把頭垂得低低的,手裡的真絲帕子迎風飄動。 「嗯。」代善輕輕應了一聲,對待莽古濟的態度算不上冷漠,卻也談不上熱情。 抬起頭時,莽古濟的臉色已是蒼白一片,手指絞著帕子,臉上明顯帶著緊張。 自莽古濟後,那群人裡頭又跳出個小人來,脆生生地喊道:「穆庫什給二哥哥請安!」 我這才留意到,原來穆庫什格格也在,只見她紅撲撲的圓臉上充滿崇敬之色。代善略微彎下腰,沖她微微一笑,說:「四妹妹也在啊,昨兒個阿瑪還誇你新學的字寫得不錯呢。」 第五章 傷情(2) 穆庫什小臉漲得通紅,除了一雙大眼閃閃發光外,竟是結結巴巴不知該如何應答了。 代善隨手從腰帶上解下一隻玉墜子,遞給她,「二哥哥沒啥好東西給你,這個你且當獎勵拿去玩吧!」 穆庫什欣喜萬分,兩隻小手齊捧著接過。 我看到一旁的莽古濟臉色明顯一黑,竟露出又嫉又恨的神色。 「烏拉那拉氏阿巴亥請二阿哥安!」一道清麗的嗓音就這麼突兀地橫插進來。 之前還不怎麼在意阿巴亥的我,此刻在代善面前忽然變得緊張起來。不知道代善見了阿巴亥會是何種反應。 我悄悄抬起頭,只見阿巴亥先請了個滿人的禮,跟著身子稍低,又學著漢女的樣子福了福身子,眉目嬌柔,眸若秋水…… 我心裡一跳,急急地去觀察代善的表情。他在見到阿巴亥第一眼時,眼底閃過一抹驚訝。我突然感覺像是有人勒住了我的脖子,讓我呼吸不暢,胸口悶得難受。 阿巴亥直直地盯著代善,然後竟飛快地垂下眼瞼,頰靨上飛起一抹叫人不易察覺的紅暈。雖然轉瞬即逝,但到底已讓我的心猛烈地被撞擊了一下。 我緊捏著代善的手指,用大拇指的指甲狠狠地掐他。代善終於側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眸底卻有一絲迷惘,我心裡一痛,像是被人拿針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看了我一眼,又回過頭瞟了阿巴亥一眼,緊蹙的劍眉忽然舒展開,眸子也恢復了原有的清澈明亮,「難怪呢,我說怎麼瞧著有些眼熟……」他嘴角淺淺勾出一道迷人的弧線,目光凝駐在我臉上,極盡溫柔,「方才乍一看,原來竟是與你眉目間有三分的神似。」 我一怔,飛快扭過頭去,這時阿巴亥也正注目看過來,四目相對,我分明看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恨意。 這不由得讓我心裡一驚,一種不祥之感油然升起。我使勁捏緊代善的手,直到他的手指被我手心滾燙的溫度給徹底焐暖。 我和阿巴亥四目膠著,但她已然隱去一切失態之色,輕快地笑起,「布喜婭瑪拉可是咱們女真第一美人,能和她長得相似,我可真是三生有幸哪!」 「咱們回去吧!」代善似乎根本沒去留心她說了些什麼,只是牽著我的手,說,「瞧你曬的……回去還是我幫你上藥吧,否則你又會像去年那樣曬脫皮了。」 我嘻嘻一笑,滿不在乎地吐了吐舌頭,扮個鬼臉,然後任由他拖著我的手,將我領回家去。 可是,即使已經離開很遠的一段距離,我仍能感應到身後那道分外清冷的目光,正如影隨形般鎖定在我背上。 這讓我安定許久的心再次翻騰起來。 「討厭!」 隔著紗窗,遠遠就聽見葛戴在院子里憤憤地嚷。 我一邊搖著扇子,一邊走到窗前打起紗帘子往外瞅,只見牆角大樹下的水井旁蹲著一個消瘦的人,正背對著我,一邊低聲咒罵,一邊用手不知在揉搓著什麼。 「討厭……討厭……」她翻來覆去也只是叨咕著這一句,但語音哽咽,漸漸地似有了哭意。 我微微吃驚,這丫鬟跟了我這麼些年,稟性憨厚,腦子裡是一根筋通到底,向來有什麼說什麼,心裡最是藏不住事。她性格豁達溫順,除了跟著我在哈達吃了不少苦之外,倒也沒見有什麼不開心的事能惹得她哭。 我心裡納悶,便繞過廳堂,打起門帘走了出去。 門帘嗦嗦聲驚動了她,她站起回頭,一張小臉通紅,臉上掛著清晰的淚痕。她一見我,慌了,手足無措地退後半步,「格格……你怎麼在屋?你不是……」 她手上尷尬地提著袍角,打濕的水正順著她的褲腿往下滴答,配上她那張哭花的貓臉,真是要多狼狽便有多狼狽。 我眉心一皺,「怎麼了?」 「沒事。」她囁嚅著說,眼神閃爍,「奴婢的衣裳髒了,打點水洗洗。」 「髒了?」我瞄了眼她的衣服,這身月牙白的夏袍是昨兒個皇太極打發人送來的,一箱子給我的夏季衣物中,單單只這身偏小了些,我見沒法穿便取來賞了她,今兒個一大早便見她歡天喜地般穿上身。 月牙白是最不宜沾色的,這夏季的衣料又薄,我仔細一瞅,便瞧見她身上從右肩起一溜往下染了一連串烏黑的污漬。 「是什麼東西給弄上去了?」我心裡鬆了口氣,原來是為了這身衣裳,「快別哭了,不過就是一件衣裳嘛,洗不掉的話明兒個我叫人再給你做一件……」 她拚命搖頭,哽咽著說:「不……不一樣的……」 「怎麼就不一樣了?」我輕笑,這丫鬟還真認死理,歪著頭想一想,不禁憋笑,「那好吧,明兒我跟八阿哥說,讓他照原樣兒再給你做一件,這總成了吧?」 葛戴小臉更紅,羞得連連跺腳,可過了沒多會兒,她眼圈更紅了,竟哇地放聲哭了出來,「格格!格格……」 「這又怎麼了?」 「格格!」她突然放開手,撲過來一把抱住我,哭得更加大聲,「打從奴婢九歲起跟了格格,格格待奴婢親如姐妹,別說打罵,就連重話也不曾說過一句……奴婢,奴婢……」她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身子直顫。 我被她冰涼的濕衣服激得打了個寒戰,又見她只是一味地哭泣,卻根本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不由得火起,吼道:「哭個什麼勁?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葛戴被我的吼聲嚇得直發愣,好容易緩過勁了,我等著她開口,誰知她又抽抽噎噎地哭上了。 我只得耐住性子,輕輕拍打著她的背,等她哭完。因為靠得近,鼻端淡淡地嗅到一股臭味,我輕輕推開她,驚訝地察覺原來她袍子上沾的不是別的,竟是黑墨。 女真人尚武,雖說努爾哈赤創製了滿文,但畢竟會寫字的人還極少,普通人家更是不能,筆墨紙硯在城裡簡直就是件稀罕物。 「到底怎麼回事?」我沉聲問,「誰欺負你了?」 「格格……」 「放膽了說,有我替你做主呢。」在城裡哪個不知葛戴是我的丫鬟,敢公然欺負她,這不就是明擺給我這個主子難堪嗎? 葛戴低著頭,抽噎著漸漸止住哭聲。 「是木柵里的人?」 她遲疑地掉轉目光,不敢直視我,蒼白的小臉上淚痕宛然。 我知道她不吭聲即是代表著默認了,心裡略一琢磨,已有了考量,不禁冷笑道:「可是阿巴亥?」 葛戴一驚,小臉煞白,怯懦地瞥了我一眼。 「她怎麼著你了?」我把葛戴帶到太陽底下,怕她身子濕了在樹蔭底下凍出病來。「說說,不用怕……」 「可是……格格,阿巴亥最近很得貝勒爺歡喜。」她低著頭,鼻音很重地說,「前幾日柵內設家宴,不只把她給請了去,貝勒爺還因為她說的話開懷大笑,當場把一條價值三百兩的碧璽手串賞了給她……格格你還不知道,那手串打從前年貝勒爺買來後一直掛在衣襟扣上未曾離過身,諸位福晉們哪個不眼饞,只是這兩年也沒見有人討得到手,可誰想就單單憑了阿巴亥幾句話,就賞她了。格格,這樣的人咱們惹不起!」 我細細思量,美人果然就是美人,就憑阿巴亥的姿色,除了孟古姐姐稍可比得七分外,努爾哈赤其他的大小老婆們根本就沒法和她相提並論。況且,阿巴亥絕非空有絕美外表之人,她的聰穎靈巧絕對更在她的美貌之上。 這樣一個集美貌與智慧於一身的可人兒,努爾哈赤怎麼可能會不動心? 我拍拍葛戴的手背,溫和地說:「沒事,說說,咱們不一定要拿她怎樣,只是你受了委屈,難道也不許向我訴訴苦么?」 葛戴眼圈又紅了起來,咬著唇,訥訥地說:「也沒什麼……其實,那個……阿巴亥是奴婢的堂侄女!」 「什麼?!」我大吃一驚。 「烏拉首領貝勒布占泰其實是奴婢的堂兄,奴婢的阿瑪是布占泰的額其克——博克多貝勒……」 什麼?我震驚得退後一步。不起眼的葛戴居然有這麼顯赫的身世?可她為什麼會屈尊做了我的丫鬟? 「奴婢是被擄來的……」她唇角略彎,眼淚蓄在眼眶中,盈盈打轉。 戰亂時代,殺戮打劫,爭奪地盤、奴隸、牲口等等一切財勢,這一點也不稀奇。我忽然發覺葛戴其實也是個可憐可悲之人,她的親人、族人都在烏拉,思而不得見,卻只能孤零零地在建州淪為奴役。 她明明是個格格,卻不得不委屈地做了我的丫鬟! 然而,當格格主子的命運,就一定會比現在幸福嗎?看看阿巴亥,如今不也成為又一政治交易下的犧牲品了么? 「上次在園子里,她沒認出你來?」 葛戴咬著唇,眼淚刷地墜下,「沒……是今兒又碰著了,我一時動情,主動和她相認……原還跟她回了她的住處,絮叨了些話。可是後來她聽說奴婢做了格格的丫鬟,便惱了……她怨恨奴婢自降身份,丟了烏拉的臉面,也丟了她的臉面……」 我黯然,想像得出驕傲的阿巴亥會是如何的憤怒,說到底葛戴總是她的堂姑姑,可她卻在我屋裡做賤役。 「這墨汁也是她的傑作了?」 葛戴臉色慘白,語音戰慄,「我和她爭辯說格格為人極好,阿巴亥卻更加惱了,說既然我願意當下人奴才,與其伺候別人,不如伺候她!於是她當即鋪紙寫字,叫我過去伺候研磨……我咬牙回說並非是她的奴才,她突然劈手就將桌上的硯台砸了過來。我慌慌張張一躲,那方硯砸倒了一隻青花瓷瓶,可墨汁卻淋了我一身……」 我縮在袖管下的手越握越緊,指甲甚至掐進了肉里。 「……她怎麼對待奴婢都沒關係……」葛戴低垂著頭,聲音渾濁,眼淚一滴滴地落在青磚上,「可是……她居然說格格你是老得沒人要的賤……賤女人……格格!格格!她怎麼可以這樣羞辱你!」葛戴顫抖著啞聲哭喊,「即使貝勒爺現在不再專寵你了,可好歹……好歹……她怎麼可以這樣啊……」 「傻丫頭……」我拍著她的肩背,感覺心裡澀澀的。 她又如何能知道我的心呢?不再受寵於努爾哈赤,完全是我費盡心機求來的啊! 「格格!你好委屈……你好委屈啊!我的格格……」葛戴抱住我,哭得驚天動地,「格格,為什麼你要忍受這樣的屈辱啊——」 烏拉那拉氏阿巴亥! 我在心裡默念著這個名字! 雖說女人爭勝愛美是天性,但是,如此折辱自己的親人,針對一個對自己已經完全沒有威脅力的對手,真可謂心胸狹窄! 換而言之,她在自己的腳跟還沒牢牢站穩時,便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垮我,她的心智還稍顯不夠成熟了點! 第五章 傷情(3) 但畢竟已露崢角,依照她的才智和性情,將來必定不會是個默默無聞、甘心屈居人下的女子! 安撫罷葛戴,天色已是垂暮,早有嬤嬤端了飯菜到屋內擺好,依舊是滿噹噹的一桌子。 「格格,這八盤菜是大阿哥府上新請的廚子做的,大阿哥還派人帶話來問,看合不合格格的口味,若是不喜歡,明兒個再換過。」 「嗯。」這大概已是褚英府上今年新換的第九個廚子了吧? 桌上的八道菜色葷素搭配齊全,可見這位新廚是花了些心思的。 我點點頭,「依舊撤了吧,回頭各揀一半給葛戴送去,其餘的仍照老樣。」 嬤嬤不動聲色地應了,命人悄沒聲息地撤去。一會兒四菜一湯端了上來,我用勺子舀了一口湯,剛入口在舌尖上一滾,眉頭便蹙了起來。 「這味怎麼不對?不是平日里慣常吃的,難不成二阿哥府里也新換廚子了?」 「回格格的話,今兒個的晚膳是柵內大廚房燒的……二阿哥府上,未曾送飯菜來!」 我一怔。 出什麼事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做慣的事,怎麼今天偏就例外了呢? 突然之間,我食慾全無,啪地將湯勺擲在桌上,起身。 「格格……」 「都撤了吧,晚上不用再守著擺消夜,你們先下去用飯。」眾人一齊應了,躬身退下。 我在屋內心煩氣躁地轉了兩圈,突然一頭衝出門去。檻外守著的小丫鬟著慌地追上我,直叫:「格格哪兒去?」 「你回去吧!我出去走走,記得別告訴葛戴……」 那小丫鬟的兩條小細腿哪能跟我比,三兩下就被我甩了。 代善的府邸比較偏僻,我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才走到,出門時氣鼓鼓地竟忘了叫人備車,這下倒好,等走到他家大門口,氣也消得差不多了。 叩響門環,等了好半天,裡頭才有人應聲,門被拉開一道縫。 我不冷不熱地沖那開門的小廝一笑,沒想竟將他笑傻了眼,喉嚨里咕咕地發出古怪的聲音。 他顯然並不認得我,不過我說要進去找人時,他竟也沒阻攔,只是傻傻地說:「原來你是那位姑娘的姐姐……怪不得呢……」 我想他大概是把我誤認作他人,反正這些都無關緊要,最重要的是代善此刻正在府內,我要找的就是他。 那小廝提著燈籠在前頭領路,我嫌他麻煩,等他領我穿過拱門便說:「你回吧,書房我認得,自己去就成。」 他似乎聽話得有些過分,居然還真將燈籠遞給了我,又關照了我小心腳下,這才戀戀不捨似的走了。 我輕笑。長得美原來是這等的有優勢啊! 書房的燈還亮著,我賊賊地偷笑,正考慮要用何種方式進門嚇他一跳時,忽聽房內傳來一聲哀婉的嘆息,接著有什麼東西啪嗒落到地上。 我心裡一跳,臉上噌地燒了起來。 一直不喜歡到代善的府里來! 這兩年雖然時常在一塊兒玩,可我寧可他帶著我四處轉悠,也決不肯跟他回家,其實我是害怕面對他家中的那些妻妾。 一時間晚風吹到身上,我瑟瑟發抖,心裡如同吃了黃連一般苦澀不堪。 「這字怎麼這麼難寫?」那裡頭的女聲嬌嗔著抱怨。 我眼皮狂跳,手裡的燈籠險些失手落地。 那聲音……那聲音……分明就是阿巴亥! 那一刻腦子裡轟地聲像有什麼東西炸開了!我一時衝動,根本沒顧得上考慮後果,抬腳就踹門。 那門竟然沒從裡面閂死,嘎吱一聲開了。 門內只聽「哎呀」一聲尖叫:「有鬼啊——」 代善沉悶的聲音跟著響起,「格格請自重!格格……」 我一臉鐵青地站在門口,因為書案上點著燈,所以房內的陳設一目了然。 代善正貼牆站著,阿巴亥像條八爪章魚般貼在他胸前。 「哪裡有鬼?恐怕是你心裡有鬼吧!」我冷笑,這情景倒還真像是古代版的抓姦戲! 阿巴亥定睛看清是我,一張臉忽然比見了鬼更加驚惶,不過她倒也真不簡單,只短短數秒,便已神情自若。 「原來是東哥姑姑……」她用小手按著胸口,楚楚可憐地說,「害我嚇了一跳,把墨都打翻了呢。」 我視線往下移動,看清楚地上翻了一方墨硯,濺得滿地都是黑壓壓的墨汁——我的瞳孔如針一般緊縮。 好個丫頭片子!故意提到墨硯,是在提醒我,下午正是由她替我教訓了丫鬟嗎? 我冷冷一笑,目光凌厲地射向代善。 代善面無表情,只是眼眸執著地望定我,薄薄的唇角緊抿成一道俊美的弧線。 「做你的姑姑可真不敢當!」我晃悠著燈籠,閑閑地走進房內,「若要真按輩分來稱呼的話,我和代善可是平輩兒,而你……」我吃吃地笑,「興許再過不久,我們都該尊稱你一聲側福晉呢!」走過去挽住代善的胳膊,我輕輕地拍他,「你說是不是呢?」 薄衫下緊繃的肌肉明顯一松,代善翻掌牢牢握住我的手,毫不避諱阿巴亥的注目,只是緊握著不肯鬆手。 阿巴亥的臉色在燭光下忽明忽暗。 書房內的氣氛十分尷尬,只聽見我們三人的呼吸聲。 一分鐘過後,阿巴亥面帶微笑行了個跪安禮,「不打擾了!二阿哥,趕明兒阿巴亥再向你討教書法!」 她的氣度如此從容優雅,以至於我有個錯覺,她似乎和代善之間真的沒什麼,一切都只是我看到的幻象! 等到門嘎吱輕輕闔上,我才清醒過來。 代善從身後一把摟住我,喃喃地說:「謝天謝地,幸好你來了!」 我冷哼一聲,在他腳背上狠狠踩了一腳,手肘撞在他胸口上,掙開他雙臂的同時聽到他悶哼一聲。 「什麼叫幸好來了?我要是幸好沒來又該如何?」 「你怎麼可能不來?」 「我幹嗎一定要來?」 他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讓我看了心裡越發的來氣,不知道為什麼鼻子一酸,眼淚竟不受控制地衝上眼眶。 「東哥……」他低柔地嘆息,不顧我的張牙舞爪硬將我拖進懷裡,下頜頂在我的頭頂上,「你怎麼可能不來?那麼在乎我的你,怎麼可能不來?」 我臉上一紅,伸手捶他,「臭美!誰在乎你了?」 「不在乎我嗎?」他低笑,胸膛隨之震顫,「不在乎我,會為了一頓飯菜就巴巴地跑了來?」 「你,你是故意的?」 「我剛才甚至一度以為你不會來了,我等了你好久,心想這回真是弄巧成拙了。」他伸手撫摸我的頭髮。我心中默想,那是因為我氣瘋了,撒著兩條腿就跑來了,自然快不了。 「她來好久了嗎?」 「嗯。」 「她來做什麼?」 「不知道。」 「幹嗎不趕她回去?」 「她賴著不肯走!」 我橫了他一眼。也就他這個濫好人會任人在自家地盤上撒野,要是換作褚英,早一鞭子將阿巴亥抽出去了。 「所以,就想出這種爛招兒,把我誆了來?」我氣呼呼地瞪他,可恨我還真就那麼小心眼,為了一頓飯菜巴巴地跑來興師問罪。 「沒辦法啊。」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阿瑪那麼喜歡她,怎麼說都快成為一家人了。」 「為什麼也不叫下人陪著?孤男寡女的若是被你阿瑪知道……」 「就是因為這個,所以更不能讓人陪著……」他話說得含含糊糊的,我卻猛然一凜,想起方才踹門後看到的一幕,頓時叫道:「她霸王硬上弓強吃你豆腐?」 代善劍眉一挑,露出個困惑的表情。我呵呵一笑,伸手摸摸他俊秀的臉頰,故意拋了個媚眼過去,膩聲說:「方才,是不是也被她這般調戲了去?唉,我的二阿哥啊,真真是秀色可餐哪……」 話未說完,只見代善瞳孔顏色加深,變成如墨一般烏黑。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他突然一手繞到我腦後,捧住我的後腦勺,一手托住我的腰,稍一使勁,我唇上一涼,竟是被他吻了個正著。 他的唇,和他的手指一樣,略帶冰冷,可是呼吸卻又那麼灼熱……我腦子裡暈暈乎乎的,只覺得再被他如此親昵下去,我一定會失去理智。 「東哥……」 「嗯……」唇上傳遞著曖昧的氣息,稍一離開,我便感到一陣失落,忙湊上去,主動吻住他。 舌尖靈巧地挑開他的牙齒,捲住他的…… 代善身子猛地一顫,我聽他悶哼一聲,忽然狂吻住我。 接吻居然會有這樣令人窒息的美妙,我在心裡長嘆口氣,終於認命地想,自己這回真的是喜歡上他了。 喜歡上一個比自己小好多的小鬼! 但願上天不要指責我老牛吃嫩草——其實它也沒權力來指責我,本來就是它開我玩笑,把我丟到這裡來的。 迷迷糊糊的,我腦子裡像在煮粥。 代善忽然鬆開我,將我打橫抱起,輕輕放到了一旁歇息的軟榻上。 「可以嗎?」他啞著聲問我,琉璃色的眼眸里充斥著強忍的慾望,「可以嗎?東哥……可以……」 我沒有回答,只是伸出胳膊纏上了他的脖子,繼續吻他。 我想我是瘋了! 一定是這麼多年的老姑婆生活造成我內分泌失調,心理嚴重失衡,所以……我真的失去自控能力了! 薄薄的夏袍輕易地就被脫下,滾燙的肌膚觸到涼涼的空氣,我情不自禁地逸出一聲呻吟。 代善冰涼的唇沿著我的鎖骨一路往下,我只覺得靈魂出竅,腦子裡一片空白,只能用手把著他的肩膀,微微顫抖著身軀。 他的身子滾燙! 我偷偷眯開一道縫,頓時大窘,不知什麼時候,不僅我上身的衣服全被脫光光了,就連代善也打起了赤膊。 我臉紅得發漲,但是他胸前那道刺眼的疤痕卻將我的目光牢牢鎖住,我伸出手,輕輕撫上那道疤。 代善的身子一顫。 我連忙縮手,「還疼嗎?」 他聲音極其沙啞:「傻丫頭,快兩年了,怎麼還可能會疼?」他抓住我的手,低下頭將我的每根手指一一吻遍,我酥癢難忍,忍不住咯咯笑起。 「我比你大……怎麼也輪不到你來喊我丫頭……嗯——」天哪,他的手在我胸口摸什麼? 手指的力道猶如天鵝絨毛般輕輕刷過我的肌膚,在他熟練的愛撫下,我身上泛起一層細密的疙瘩。臉燙得快要燒起來了…… 一個念頭飛快地閃入我的腦海,我突然想到,他雖然年紀比我小,可是經驗卻絕對比我這個半吊子要多得多…… 第五章 傷情(4) 剎那間,我激昂的熱情像被人從高空猛地摜下地來,明知道這其實並不能怪他,可是……我仍是極不舒服,想到這書房興許有人來過,這軟榻興許也有人躺過,興許他也曾在這裡,與人耳鬢廝磨地歡愛過…… 我激靈靈地打了個顫,之前所有的激情全化成了酸楚,如同一塊看不見的磐石,沉重地壓在了我的心上。 「咕……咕……」肚子很不爭氣地趕來湊熱鬧,熱情如火的代善不禁頓住了動作。 我「哎呀」低叫一聲,臉紅得翻身跳下地,捧起一堆地上的衣物擋在胸前。 「哧——」寂靜了好久,代善忽然笑出聲,我紅著臉悄悄回過頭,卻見他歪在榻上跟我招手。 「我沒吃飯……」我可憐兮兮地蹭過去。 真是糗大了,有哪個人會像我這樣煞風景的?! 「嗯,我去叫人幫你準備晚飯……」他寵溺地摟住我,從我捧著的衣物中揀出我的兜肚來,替我繫上。 我羞得全身都紅了。 「快把衣裳穿好吧。你嬌媚害羞的表情太容易引人遐想……」他點了點我的鼻子,「再這麼下去,我不肯定自己還能不能堅持做個君子……也許我會顧不得餵飽你的胃,而先吃了你!」 天哪!這是我認識的代善嗎?是我認識的那個既靦腆又純潔的孩子嗎?我暈了,只覺得他那既曖昧又親昵的話語彷彿一壇陳年老酒,將我灌醉。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穿上衣服的,等我回過神來時,書案上的筆墨紙硯已然收起,桌面上整整齊齊地擺了四菜一湯。 我真是餓昏頭了,當下抓起筷子,夾了菜拚命往嘴裡塞。 「小心些,慢點……」 我點點頭,沒空說話。 「還記得嗎?我以前曾向你允諾過,終有一天會和你同桌吃飯……」 我愣了愣,回想,好像的確是有這麼回事。於是我又點點頭。 「既然那麼愛吃我家的飯菜……不如,你嫁給我!」他一把握住我的左手。 遞在半道上的筷子倏地停下,我僵硬地回過頭看他。 「好不好……嫁給我?」他眼眸中透出真摯的情意,讓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怎麼能好呢?別說我原本就不屬於這裡,就算我的命長長久久,會脫離命運的安排在這裡待上四十年,五十年,那也不可能! 努爾哈赤肯放我自由,但這個自由不是完全意義上的自由,那是建立在我在他視線範圍內活動的自由,一旦我逾越了這道底線,他肯定會暴怒發飆! 而代善是他的兒子!所以……成親之事更是不能! 「我們……像現在這樣不也挺好的嗎?」嚼著飯粒,我含糊地說,眼光掉轉,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我們會在一起的!」代善輕輕地說,「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我可以等,你願不願意等待那一天?」 我知道他指的是等待擺脫努爾哈赤的那一天,可是他卻不知道,在擺脫努爾哈赤之前,我早就已經不在了…… 我咬咬唇,不忍心說出過於殘忍的話來傷他的心,於是點點頭,沖他莞爾一笑。 「好!」 對鏡細細觀察了半天,發覺果然歲月無情催人老,前幾年還是稚氣未脫的小女孩,如今竟已長成鮮花般嬌艷成熟。 捏了捏臉頰上的皮膚,依然彈性十足,嫩滑細膩,我不禁露出滿意的笑容。 「葛戴。」 「是,格格有什麼吩咐?」她在我身後用梳子細細地梳理我一頭及臀的長髮。 「你會不會梳把子頭?」 她持梳的手頓了頓,困惑地問:「會,以前在家給額娘梳過……格格,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沖鏡子里的她盈盈一笑,「那你今日便替我梳個兩把頭吧!」 「格格!這把子頭是……」她急了。 「我知道,我沒想嫁人。」我隨手從果盤裡撈了只蘋果,一口咬下,「不過,你家格格我不已經是老姑娘了嘛,反正我虛歲也滿二十了,不打緊,你且替我盤髻吧!」 「格格……」葛戴眼圈紅了。 「怎麼了?」 她哀怨地看著我,「格格若不是被貝勒爺所累,早該兒女承歡膝下了……」 「噗——」滿嘴蘋果噴了出來,嗆得我連連咳嗽。 葛戴隨手替我拍背,幽幽地說:「貝勒爺也真是,拖了那麼多年始終沒把格格正式娶進門,現如今眼看著格格一年大似一年,卻仍是不聞不問地撂在這裡。若是當真恩寵已薄,便該讓你回娘家,重新許一門親才是,好歹……」 「咳!咳咳!」我滿臉通紅。 這丫頭的想像力可真是豐富!我轉身撲向桌上的茶壺。 「格格!其實這還是得怨你,你若是能像阿巴亥那樣,在貝勒爺跟前多使些力,不像現在這樣無所謂的……」 「停!」灌水順了口氣,我對她擺手,「姑奶奶,我算怕了你了……」我在她跟前一屁股坐下,指著自己的腦袋說,「趕緊弄好是正經……」我頓了頓,狡黠一笑,「今晚我要去赴宴——內柵的家宴!」 葛戴茫然地愣了三秒,忽然驚呼一聲,驚訝地捂住了嘴。 趁奴才進去報訊的間隙,我扒著窗欞,透過細縫往內瞧。滿屋子暖意融融,歌舞昇平。 一瞄眼,便清楚地看到一群身著錦袍的阿哥們端坐其中——三阿哥阿拜、四阿哥湯古代、五阿哥莽古爾泰、六阿哥塔拜、七阿哥阿巴泰、八阿哥皇太極、九阿哥巴布泰,五歲多的十阿哥德格類坐在最末。 怎麼居然沒有看到女眷? 努爾哈赤的福晉和格格們居然一個都沒在? 我不禁有些猶豫了,怪只怪自己來之前也沒打聽真切,今晚這場宴會若需女眷迴避,我這樣冒冒失失地闖了來,豈不尷尬? 正躊躇著要不要退回去時,忽聽裡面砰的一聲響,竟似什麼東西被踢倒了。我連忙睜大眼睛好奇地使勁往裡瞅,卻見原本坐著的努爾哈赤站了起來,他的坐椅正倒在他身後。 那名替我報訊的奴才正躬身站在他身邊瑟瑟發抖。 我嚇得連忙縮頭,正打算趕緊閃人,裡面已傳來一陣腳步聲。面前的光線陡然一暗,頭頂有團陰影罩下,我縮著肩膀抬頭,正對上努爾哈赤一雙深邃的眼眸。 看來是我情報有誤,今晚果真並非是尋常家宴,事到如今,除了硬著頭皮上,已是別無他法。 「東哥給爺請安!」 「你怎麼來了?」 我涼涼地一笑,故意裝痴:「原來這裡是我不能來的!」低下頭,平靜地行了個禮,「那麼東哥告退就是了……」 「既然來了,又何必急著要走?」他沉著聲,忽然扳過我的肩膀,不由分說地將我拖進門。 踉蹌著跟上他的腳步,我心裡竊竊地笑,這可是你硬拖我進來的,不是我非要來的! 沿途經過皇太極身側時,我匆匆瞥了他一眼。那雙眼眸深沉幽暗,隱晦莫測,俊秀無比的臉上猶如覆著三尺厚的冰層。 「東哥!」一個陌生的聲音吃驚地喊出我的名字,我下意識地轉過頭,往聲源處望去。 竟然是他! 布占泰! 一別經年,再見他時,發現他已非當年那個鋒芒畢露的男人,俊朗的臉上多了一分沉穩內斂。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忽而唇角揚起,「呵,果然是你啊!」隨後轉向努爾哈赤,笑意更濃,「幾年不見,東哥真是愈發有女人味了。」 努爾哈赤摟著我的肩哈哈一笑。 我眉心一蹙,正想將他的狼爪拍掉,忽覺側面有到凌厲的目光朝我射來。 我抬頭。 然後,咧嘴大笑。 果然在這兒——烏拉那拉阿巴亥! 她就坐在主位邊上,穿了身緋紅色百蝶花卉紋妝花緞絲袍,許是方才喝了些酒,小臉由內向外透出一種水靈靈的嫣紅,一雙大眼睛明亮得猶如黑夜裡的星星。 「原來阿巴亥格格也在……」我嘴上這麼說著,眼睛卻有意無意地瞟了努爾哈赤一眼。努爾哈赤忽然斂起笑意,擱在我肩上的手微微用力按了一下。 「東哥……姐姐好。阿巴亥給姐姐請安!」她弱不禁風似的站起身,微微一晃,似乎已是不勝酒力。 好丫頭!前幾天還口口聲聲喊我「姑姑」來著,這會子突然就改了口,還一臉的騙死人不償命的忱摯友愛…… 要不是我跟她關係早就搞僵,差點就被她騙過去了。 我眼珠一轉,已笑著說:「妹妹客氣了。」伸過手去扶她。她原本正趔趄著要往努爾哈赤懷裡倒,被我這麼一攔,頓時僵在原地。 我的手在她右手腕上一搭,指尖觸到一件冰涼的硬物,低頭一看,卻是一串翠綠的碧璽手串,一共十八粒相同大小的碧璽翠珠,底下一顆碧璽佛頭相連,穿了三顆小東珠,再往下綴了個結牌,上嵌一圈鑽石,中間鑲了枚紅寶石。結牌底下又綴了瓔珞,穗子上仍是串了兩顆東珠,與碧璽一般大小。 我暗自冷笑,扶著她將她往努爾哈赤懷裡帶,「爺!阿巴亥妹妹醉了,您可得多多憐香惜玉才是!」 努爾哈赤抿著唇不說話,阿巴亥被我推向他懷裡的同時,他竟往斜邊上跨了一步,一把將我拉到身邊,摁著坐上了他的座位。 「你飯還沒吃,哪來那麼多廢話!」 我掩唇吃吃地笑。方才餘光瞥及,阿巴亥險些摔趴到地上,若非她身邊的一個小廝見機動作快,她哪還能站在那裡,沖我橫鼻子豎眉毛的? 「啪!」 我驚訝得眼睛瞪得老大!阿巴亥竟然不思感恩,反手給了那小廝一巴掌,怒目而斥:「不長眼的東西!」 呵!什麼叫指和尚罵賊禿,我今兒個算是見識到了。她分別是罵我的嘛! 「阿巴亥,怎麼了?」布占泰沉聲問。 打罵奴才下人雖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如此動靜,若非歌舞聲樂之音掩蓋住了她的叫聲,必將引來眾人矚目。 「額其克!這奴才……這奴才……」她那蓮花指顫顫地指著那小廝,眼眶裡竟已委屈得飽含熱淚,「他剛才對我……」 言下之意不言而明,布占泰沉著臉不說話,回過頭去看主人家。 努爾哈赤面不改色,徐緩地說:「來人!把這沒規矩的東西拖下去,砍去雙手!」 那小廝慘白著臉,待兩名侍衛過來拖起他,他嚇得渾身顫抖,凄厲地嗥叫:「格格……格格!饒命——爺饒命——主子——」 努爾哈赤無動於衷,滿屋子的阿哥們沒一個吭聲的,我只能求助地瞥向皇太極,卻發現他正低頭悠然地吃著菜,好似根本沒看見這裡發生了什麼。 第五章 傷情(5) 那名小廝就像頭待宰的牛羊般號叫著被拖走,我心裡一顫,本能地便要站起來,可是肩上一股大力壓了下來。 努爾哈赤站在我身後,他的手仍搭在我肩上,冷峻的臉上毫無表情。 「你……」我肩膀一動,他俯下身子,漫不經心地在我耳邊低聲吐出兩個字:「求我!」 我一怔。他什麼意思? 「我知道你不會忍心眼睜睜看著那狗奴才死……想我饒他,你便求我!」他的眼中閃動著殘忍的笑意。 眼看小廝已被拖出門檻,正歇斯底里地用雙手扒著門框做垂死掙扎,侍衛們將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掰開,他臉色慘白,表情驚恐凄厲。 「好!」我想也不想,立馬答應。 如果我的自尊能換回一條人命,我不會有半分的猶豫和顧惜,畢竟,那是一條真真實實的性命,無關貴賤等級。 努爾哈赤嗤地一笑,大聲說:「慢著!」 侍衛們停下動作,那小廝癱軟在地上,驚魂不定,「主子饒命!主子……」 「今兒個是我建州與烏拉再定姻親之好的日子,不能叫這狗奴才攪了喜氣。罷了,先拖下去杖責四十,拘起來容後發落!」 「是!」一干侍衛應了,將哭得已然脫力的小廝拖出門去。 我臉色稍緩,轉眼看阿巴亥,那張絕麗的小臉上竟透出一層怨氣,見我望來,隨即收起,仍是嚶嚶地拿帕子不住地拭著眼角。 真沒見過有哪個女孩子似她這般工於心計的!她與莽古濟同齡,可是幼稚的莽古濟跟她一比,簡直就像個被寵壞的小公主。 不由自主地,我回過頭來搜尋到皇太極的身影,遠遠地隔著人群望著他。我模糊地記起,以前在這個孩子的身上,也曾感受到低齡兒童的可怕和不簡單。 沒想到,這裡竟然還有一個! 皇太極似乎覺察出我正在注視他,忽然仰起頭,從座位上緩緩起身,離開阿哥們的席面徑直向我走來。 他先給父親行了禮,沒等努爾哈赤開口問他,他竟已帶著一臉疑惑地看向我,「表姐,你喊我過來做什麼?」 我一愣,這是什麼話?我幾時喊他過來了?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磨蹭著在我身邊坐下,天真又孩子氣地說:「表姐,你是想讓我陪你一塊兒用膳是不是?不如你去我那一桌好了,兄長和弟弟他們也很想和你一塊兒玩呢。」 「既是如此……皇太極,你便留下陪東哥說話吧!」努爾哈赤顯出一副瞭然的神情,他一定以為我經過方才那件事後心情鬱悶,所以喊皇太極過來解悶。 我卻清楚地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皇太極的小腦袋瓜里不知道又在搞什麼花樣了。 一時捉摸不透,不過一場風波就此告一段落,之後賓主重新落座,我這才驚訝地察覺原來自己坐了努爾哈赤的主位——這個位置是他強按著我坐的,不關我事,如今他倒是在我右邊重新坐了,神情自若,沒有半分不悅。 而皇太極……他坐在我左首邊,這個位置原先是阿巴亥坐的!此刻站在身後的丫鬟正是阿巴亥的婢女!他心裡也清楚得很,偏一個勁地使喚那丫鬟不停地給我布菜。 看皇太極的樣子,只是在恪盡一個表弟的職責,非常的細心溫柔,就連布占泰見了也連連誇讚八阿哥如何如何,聽得努爾哈赤滿面紅光,得意非凡。 我卻在看到阿巴亥眼中隱隱的恨意中隱約猜到了什麼!皇太極這小子……真是太可愛了! 我臉上藏不住歡喜,心裡高興,臉上自然也就笑了起來,阿巴亥的臉色愈發難看。 又過了片刻,皇太極猛地推了我一把,站起大聲說道:「表姐,今天是阿瑪和阿巴亥安布定親的日子,咱們做小輩的,理應敬上一杯的!」他說得如此認真,就連表情也是一絲不苟,滿臉摯誠。 我一口湯沒來得及咽下,嗆在喉嚨里,只覺得又癢又痛,差點沒笑趴在桌上! 滿語稱阿姨、姨母為「安布」,皇太極向來的習慣是直呼我東哥之名,這次卻故意喊我表姐,稱呼阿巴亥為安布,用意真是相當刻薄。可既然話已說到這份上,我自然得配合他把戲做足了,於是笑吟吟地站起身,端起酒盅對著努爾哈赤舉了舉,又對阿巴亥舉了舉,「東哥祝兩位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我實在不敢再看阿巴亥那張臭到家的扭曲臉孔,怕自己會忍不住笑爆,忙舉杯就唇。正欲一口飲盡,忽然手上一空,耳畔努爾哈赤喑啞著聲說:「你不會喝酒!」 那盅酒被他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他臉色不佳,似乎隱含怒氣。 我不知道是哪裡得罪他了,難道和皇太極一起戲弄他未來的小妻子,被他識破,所以不高興了? 我聳聳肩,「那好吧,我以茶代酒也是一樣!」 「喝茶就不必了……」他譏誚地望著我,「喝茶不顯得太沒誠意了么?」 我眉頭一豎,喝酒不許,喝茶又不行!那他想幹什麼?怎麼所有話都由他一人說去了? 「姐姐!」嬌柔的聲音響起,是阿巴亥。 才回頭,就見自己面前輕輕擱下兩隻深口海碗,接著一隻白如皓玉的纖纖玉手提著酒壺,徐徐地斟滿酒水。 「多謝東哥姐姐吉言!阿巴亥先干為敬!」端起其中一隻,毫不含糊地仰頭喝下。 我驚愕地望著她高高抬起的下巴,那一道柔美中透著堅毅的弧線實在好看得叫人嘆息。 「好酒量!」不知何時,努爾哈赤的那群兒子竟然全部圍攏過來,方才那聲喝彩正是由阿拜嘴裡喊出。 我微微一笑,伸手端起海碗的剎那,忽然從三個方向同時伸出三隻手,一起阻止了我——皇太極的手虛懸在上空,努爾哈赤抓住了我的手腕,布占泰按在了碗沿上。 「怎麼了?」我笑問。 皇太極最先縮手,接著布占泰深深瞅了我一眼,也將手撤回。只有努爾哈赤,滿臉怒意地瞪著我,「你不會喝酒!」 「可是……」我瞟了眼阿巴亥,「阿巴亥格格的美意怎能拒絕?」 努爾哈赤騰出另一隻手,端起海碗,仰頭喝盡。 我不禁有些動容,其實我並不如他所想,當真滴酒不沾,只是我的酒量不好,酒品也不好,喝多了會變得很啰唆多話。有宏曾嘲笑我是一瓶瘋,意思是說我喝一瓶啤酒下去,就會瘋言瘋語,形如痴癲。 今天我倒真是想讓自己喝點酒,然後借酒壯膽,大鬧一番,可惜竟不能如願。 努爾哈赤喝完酒後竟然面不改色,這次連布占泰也喝了聲彩。 「阿瑪!」阿拜和湯古代等阿哥一齊上前,「兒子們也恭祝阿瑪大喜……」 輪番祝酒,努爾哈赤來者不拒,酒到杯乾。 趁著人多混亂,我推了推皇太極,小聲說:「我想要那阿巴亥腕上的那條手串!」 皇太極猛地瞪大了眼,見鬼似的看了我老半天,「你魔怔了!」 我撅嘴:「又不是真的稀罕,只是氣不過……」 「所以今兒個故意跑來找茬兒?」他冷冷一笑,「你也未免太過幼稚了!」一句話差點沒把我氣得噎死。 許是見我臉色難看,他稍稍緩和了些,「喜歡那種東西,以後我買給你……」 「我不是……」 「今兒個已經逾越了。」他打斷我的話,輕聲嘆了口氣,「我就知道碰上你准沒好事,阿瑪保不準已對我起疑……」他目光放柔,「算了吧,能忍則忍,今日你的聲勢已經全然壓在她之上了。自打聽到你的名字起,阿瑪的整個心思便只撲在你一人身上了。」 我的臉頰微微一燙。 「難道……你想讓阿瑪再度關注你,回到以前的狀態中去?」 我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今晚之舉,的確是太過衝動魯莽! 用力拍了拍自己滾燙的臉頰,嫉妒心果然會讓人失去理智——諸般凌辱我都能咽下,唯獨她對代善做的那件事讓我忍無可忍…… 看來我真是魔怔了。 「呵——」皇太極突然冷冽一笑,笑聲古怪,「今兒可真熱鬧,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倒來了……」 我困惑地順著他的目光轉向門口,只見門前有奴才打起了帘子,一抹石青色的影子輕輕一晃,一道挺拔的身形隨之閃了進來。 門口的奴才們躬身打千,他擺擺手,神情有點不耐。平時飛揚桀驁的臉孔此刻卻顯得過於蒼白,人也清瘦了許多。沒走兩步,便悶悶地咳了好幾聲,面頰上逼出一層異樣的緋紅。 我正納悶,皇太極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死死地攥緊了。 「喂,很痛啊。」我連連甩手。 「他過來了……」 廢話!不用他提醒,我也看得到褚英正往這邊走。 「阿瑪!」褚英啞著嗓子,躬身給努爾哈赤請安。 「罷了。你有病不好生歇養,怎麼又擅自起來了呢?」 「才發了汗,已經覺著好些了……」褚英頓了頓,偏過頭咳了兩聲,「今兒個是阿瑪的好日子,兒子該來道賀才是。」 「嗯。」努爾哈赤點點頭,露出一抹讚許之色,隨手遞了杯酒給他,「你是大哥,該當給兄弟做個表率,很好!」 褚英恭順地接過酒盅,仰頭喝盡,隨即又連咳數聲,那聲音嘶啞得像是要把肺都給咳出來了,叫人聽了心裡怪難受的。 明明病了卻還逞強喝酒!真是不知死活! 「來人!給大阿哥置張椅子,就坐這邊……皇太極,替你大哥照應著,若有人敬酒,你替他領了。」 「是。」 沒多會兒,努爾哈赤便被布占泰拖著滿場勸酒去了,偌大的席面上只剩下阿巴亥、褚英、皇太極和我四個人。 我已吃了八成飽,咂吧著嘴環顧四周,覺得無聊又無趣。 「阿巴亥敬洪巴圖魯一杯!」 清脆的嗓音柔柔地響起,我一凜,整個人自動進入戒備狀態。 這丫頭,又想搞什麼鬼? 褚英目光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阿巴亥伸直了胳膊,臉上掛著親切自然的微笑。褚英別開眼,未置可否,阿巴亥頓時陷入尷尬和難堪的境地。 足足過了一分鐘,褚英才沙啞地喊了聲:「老八!」 皇太極低低地應了,起身接酒。 我霍地站了起來,「不可以!」 褚英漠然地掀起眼瞼看我。 「皇太極這麼小,怎麼能喝酒?」 「小?咳咳……」褚英往皇太極身上掃了一眼,「原來他還小……」話音一轉,冷冷地道,「這是阿瑪的意思,可不是我讓他代酒的!」 「少動不動就抬你阿瑪出來壓人!」我火冒三丈,憋了一晚上的怒氣全撒在他身上,「你阿瑪讓你去吃屎,你去不去?」 第五章 傷情(6) 他面色大變,蒼白的臉上閃過一抹狠戾。 我懶得再理會他,從阿巴亥手中搶過酒杯,閉眼一口灌了下去。 酒味又辣又嗆,根本與「甘醇香甜」什麼的形容詞沾不上邊。酒精不純,度數比我想像中要高出好幾倍,加上這一口又喝得太急太猛,所以下肚沒幾秒鐘,我便立刻覺得心跳飛速加快,像是怎麼也按捺不住似的,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 「東哥!」皇太極急忙扶住我。 「沒事。」我只覺得臉頰火辣辣地燒了起來,除了心臟狂跳、手足漸感無力外,神志倒是極為清醒。 眼波橫過,褚英正微蹙著眉頭,滿臉擔憂地望著我。我微微一笑,就知道這小子嘴硬心軟,偏還老愛跟我耍橫。 「東哥姐姐好酒量,令人敬佩!姐姐天仙般的人物,膽色氣度過人,叫阿巴亥好生仰慕,謹以此酒,再敬姐姐!」 我冷冷一笑,伸手去接,四目相對,敵意無可避免地漫溢在我倆四周。 「鬧夠沒?」褚英突然站起,揚手打向阿巴亥的手,那酒杯飛出去老遠,啪地摔在地上。 阿巴亥捂著手又羞又怒。 我左右觀望,因為酒酣鬧場,人聲加歌舞聲早亂成一團,幸好沒人注意到剛才這一幕。我的心略略放下,忽聽阿巴亥顫抖著說:「大阿哥何意?我不過是敬酒罷了……」 「在我面前趁早收起你那套小把戲……咳咳,咳咳……」他臉上一陣白一陣青,顯得虛弱至極,可是骨子裡卻透出一股狠意來,讓人不敢小覷,「留著你的那點小聰明,哄著阿瑪高興也就算盡了你的本分!其他的你想都別想……你算個什麼東西?憑你也想騎到東哥頭上去?」他冷冷地伸手一指阿巴亥的丫鬟,那丫鬟被他嚇得後退一步,「說白了給你聽,你的丫鬟她罵得打得甚至殺得,可她屋裡的哪怕一隻蟑螂老鼠,也容不得你來踩踏!你最好給我牢牢記住了!」 「你……」阿巴亥臉色煞白,嬌軀直顫。 「褚英……」我咬著唇,覺得怪沒意思的,他怎麼就把話說得如此決絕了呢?別說面子,就連里子也沒給阿巴亥留下一絲一毫。 若是將我換成阿巴亥,不給氣暈過去,也會當場抓狂。 「安布……」皇太極不知什麼時候走到阿巴亥身邊,扶著她緩緩坐下,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話。阿巴亥突然眼眸驚恐地瞪大,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般瑟瑟發抖,皇太極微笑著走開。 「你跟她說了什麼?」我困惑地問,眼見阿巴亥用雙手捧起面前的酒碗,顫巍巍地連連灌酒,不禁有點可憐起她來。 「沒什麼。我送你回去吧,你不適合喝酒,以後還是別再喝了。」 「慢著!」褚英伸手攔住我們,眼神冷峻地瞪著皇太極,「我身子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了,你留下等會兒替我和阿瑪知會一聲。」說著,他伸手抓過我的手,「走了!」 我本能地想摔開他,可是掌心觸及他猶如火燒般燙手的體溫卻將我嚇了一大跳。 我愣了愣,伸手貼他額頭,訝然:「你在發燒!」 「死不了!」他緊緊攥住我,嘶聲,「跟我走!」 「可是……」 「若要我死,你就留下!」他眼底有抹凄厲的哀傷,完全沒有了平時的驕傲和自信,只是懇求般地凝望著我。 都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像小孩子似的任性呢? 我猶豫了一下,終於無可奈何地點頭,「好,我送你回去。」 在得到我的回答後,他竟然像個孩子般滿足地笑了。蒼白消瘦的臉上稜角分明,可那溫柔的笑容卻讓我一陣恍惚…… 果然是同母的兄弟,其實褚英溫柔的笑容與代善十分相似,只是褚英的笑容猶如海市蜃樓般給人以不真切感,永遠不及代善那般真實溫暖,觸手可及。 廊下站了一溜的奴才丫鬟,我站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訕訕地說:「你歇著吧,我先回……」 他站在門裡,不由分說地將我拉進屋,帘子嘩地垂下,撞在門框上發出吧嗒一聲響。我的臉撞在他胸口上,雖然隔著一層衣衫,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滾燙的體溫。 「回去?回哪兒去?」他嘶啞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帶了分譏誚,帶了分自嘲,「回我阿瑪的木柵,還是回老二那裡?」 嗡,耳朵里一陣亂鳴,我心跳不由得加快,慌亂地抬頭看他。 我和代善的事,為什麼他會知道? 「今兒個他為何沒陪你赴宴?」他的目光爍爍,並沒有因為發燒而有半分的渾濁恍惚,「是因為怕見到你和阿瑪在一起,心裡不舒服?哼,他不是最會裝蒜的嗎?」 他怎麼能夠如此不堪地說自己的弟弟?今天代善之所以稱病不去,其實是為了避開阿巴亥。 我心裡不爽,將他用力往床榻邊推,斥道:「睡你的覺去,哪來那麼多廢話!」 褚英卻反手拉住我,「為什麼是他?」他的聲音低得仿若自言自語,好像長久深埋在心裡的秘密突然間被我窺探到了一般。 我心煩難耐,摔開他手,「不關你的事!」 他無語地望著我,臉上那種絕望凄涼的神情再度出現,我突然不敢再看,慌慌張張地說:「你累了,還是傳大夫過來瞧瞧吧!」 「如果時光能夠倒轉該多好……」他慢慢坐倒在床沿上,呼吸粗重壓抑,雙手抱頭支在膝蓋上,「早知道你會因此而選擇他,我就算拼了命也會跑去……」他抬起頭,眼眸蒙上了一層水水的東西,紫紅色的嘴唇在黑夜裡微微發顫,「阿瑪讓我留守建州,我沒想到會因此失去贏得你的最佳機會……你在哈達一定吃了很多苦,所以,那個時候出現在你身邊的人自然也就……我怎麼就那麼笨呢,連老八那小子都不顧一切地背弓挎刀衝到哈達去救你了,我卻還傻傻地留在這裡……你一定很恨我吧,所以回來後,總也躲著不見我,我不可能到柵內去找你,只能每天想著如何找機會見你,想跟你解釋……可總也見不著你……東哥……你一定很恨我吧……」 他喃喃地低聲訴說,攬臂抱住我,我身子一顫,本能地想往後縮。 他卻不依不饒地抱緊我,將頭埋在我懷裡,「別動!別動……一會兒就好……只一會兒……這樣抱著你,才讓我有了一種真實感。我不是在做夢!我今天終於見到你了,你就在這裡……不是被代善擁在懷裡,是在這裡……」 他越說越低,我感到他的體溫滾燙得猶如一把熊熊燃燒的大火,快要將我也給燒著了。 「褚英……你病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好好躺著,等把病養好了……」 「我不是在說胡話!我很清醒!」他突然抬起頭來,眼眸爍爍,雖然臉頰、耳根甚至脖子上的皮膚都透出一層不正常的緋紅色,他卻很有力地抱著我,告訴我,「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愛你,東哥,世上再沒人比我更愛你!」 我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他愛我!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對我說愛我! 這個時代的男人,喜歡我有之,迷戀我有之……可這都與愛情無關!他們並非當真愛我,只是因為我是一個權力或者美色的象徵,所以他們個個趨之若鶩地想要得到我,無非是滿足他們大男人的虛榮與自尊,如同歹商、孟格布祿……他們甚至為了我而丟了性命,可是他們並不愛我! 就連努爾哈赤,甚至於代善……也從沒說過愛我,連喜歡的話也不曾有過一句! 我的心顫抖了一下,手指冰涼,眼眶慢慢被水汽濕潤。 褚英啊!你怎麼那麼傻? 你愛我什麼呢?你什麼都不了解,就如同我不了解你一般,你如何能愛我?愛上一個心裡完全沒有你的人? 我撫摸著他滾燙的額頭,像對待小孩子般軟聲哄他:「你躺會兒,我去找大夫……」 「東哥!」他緊緊抱住我,固執地皺眉,嘶啞地低叫,「你難道……一點感覺都沒有?你……心裡除了阿瑪,除了代善,可有一點點我的影子?」 望著那張悲哀懇求著的憔悴臉孔,我張了張嘴,不忍心再傷他,可是感情的事勉強不來,如果不跟他說清楚,他以後只會更痛苦。 「褚英,我不……」 身子猝然騰空,褚英將我壓倒在床榻上,用滾燙的唇瓣堵住了我未完的話語。 他熱氣騰騰的體溫像是火爐般碾過我的身子,我掙扎踢騰,他把我的兩隻手抓向頭頂,輕輕鬆鬆地就用一隻手給固定住了,他的膝蓋有力地壓住我的兩條腿,令我感到疼痛發麻! 恐懼感真正傳到我腦海中時,他竟然已經開始撕扯我的衣服,外袍的扣子輕易地就被他用手扯開,裸露的肌膚觸到涼薄的空氣,我打了個冷戰。 「不要說……我不想聽……」他顫聲呢喃,滾燙的雙唇再次侵上我的鎖骨,另一隻手探進我的兜肚,在我的胸口流連般撫觸。 酥癢和噁心感一起湧進我心裡,我拚命扭動,吸氣:「住手!你怎麼能……」他繼續吻上我的唇,舌尖趁機伸進我嘴裡。 「褚英——」眼淚不爭氣地湧進我眼眶裡,「你瘋了……快放開我!」 「我要你……心裡有我……」他含糊地說著話,用膝蓋頂開我的雙腿,跪趴在我身上。緊接著胸口猛地一涼,我眼睜睜地看著月白色的兜肚被他扯了下來,棄於床下。 他不再說話,眸瞳深深,眩惑得透出濃烈的慾望。望著這張已近乎失去理智的臉孔,我腦子裡一片空白…… 瘋了! 他瘋了—— 一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將我震醒! 我悶哼一聲,腿股直打哆嗦,不住地抽搐。我咬緊牙關,指甲摳進床頭木製立櫃的雕花櫃門,冷汗在這一刻涔涔逼出,沁濕全身。 褚英! 褚英! 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怎麼可以! 我一直當做好朋友的人,居然會對我做出這麼噁心的事! 恍惚間聽到頭頂的褚英抽了口氣,愣住了。 我趁著緩衝的時機鬆了口氣,身子也不再打戰了,雖然痛感依舊,但畢竟找回了幾分理智,強烈的羞辱感隨即衝上我的頭腦。 「你……」那雙眼困惑地望著我,裡面夾雜了不敢置信的狂喜,「東哥!東哥!東哥……」他發狂般喊著我的名字,鬆開按住我的手,轉而牢牢抱緊了我,緊貼的肌膚間滿是黏濕的汗水。 他呼哧呼哧地大聲喘著粗氣,汗濕的大手撫摸著我的臉頰,充滿憐愛的眼眸對望著我,聲音喑啞得顫抖:「東哥……你好美……」 噁心感隨之傳遍全身,每一寸肌膚都在層層泛起細小的疙瘩! 強忍住肉體帶來的痛楚,我咬著唇拚命不讓自己喊出聲來。 閉上眼,眼眶中的淚水無聲順著眼角滑落…… 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時候脫離苦海的,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時候昏睡過去的,等我再次恢復意識、懵懂地睜開雙眼時,卻被一雙烏黑帶笑的眼眸嚇了一大跳。 「醒了?」褚英用手指撩開我披肩的長髮,在我肩背上印下一吻,「你睡覺老愛皺眉,喜歡嘟嘟囔囔地說夢話,還不停地踢被子……」他輕笑,「這樣子的你,點點滴滴都令我心動不已……真希望以後每一天都能像今天這般擁你入眠……」 我很想給他一拳,然後跳下床逃跑,可是沒等我付諸行動,他的右手已從我身後攬了過來,肌膚相觸的感覺讓我不由得起疙瘩。 第五章 傷情(7) 不想和他說話,我索性閉上眼睛裝睡。可是顯而易見的,我這隻菜鳥算漏了男人可怕而強盛的慾望。我不寒而慄,驚恐地叫道:「你又想做什麼?」 「對不起,昨晚弄疼了你……我真的不曾想過你還會是處子……」他濡濕的唇在我脊背上舔舐,「不過……我很高興……」 這種事情也虧得他高興! 他的確是高興了,發泄了他所有的獸慾,我卻不知道我的不高興要跟誰討去! 胃裡不由得感到一陣噁心,我再也難以忍受下去,慌慌張張地坐了起來,從他身上壓過去,扒著床沿,朝床下痛苦地嘔吐起來。 胃裡其實是空的,再吐也吐不出什麼實質性的東西來,有的只是嗆喉嚨的酸水。 「不舒服?」褚英輕輕拍著我的背,「難道是我的風寒傳染給你了?啊……我真該死!」 他坐了起來,看那架勢似乎要喊人,我急忙跳起來一把捂住他的嘴,怒道:「你想做什麼?你要是敢叫人進來,我死給你看!」 他眼睛彎彎地帶著寵溺的笑意,在我手心親了一下,我一顫,連忙縮手,噁心得想把整個胃給徹底吐出來。 「東哥!我好高興,因為我知道,這輩子你再也不會忘記我了!」 我心神劇震。 「你心裡終於有我了……無論將來如何,你都不可能像以前那般無視我了!」他笑容燦爛得一如得到糖果的孩子,俊朗的面容洋溢著渴求與期冀,「我們有個很好的開始……以後會更好!我會讓你得到最大的幸福……」最後一個音符消失在他親昵的吻中。 冰冷的唇上感受到他的溫度,我猛然驚醒過來,一仰頭避開他,「你惡不噁心啊?」我拚命拿手背擦嘴,「我才吐過好不好?」 他愣了半天,猛地爆出一聲大笑,我恨恨地瞪他,卻被他強行擁進懷裡,「東哥……東哥!還記得小時候我第一次鼓足勇氣親你嗎?當時你厭惡的眼神多傷我的心啊!今兒個我才算明白了,你並非是討厭我親你,你……」 看來當真是沒辦法溝通了,基本上到目前為止,他都一直沉醉在自我意淫的幻想中。 想到昨晚他對我的侮辱,再看看他現在的滿面歡喜,我氣得臉都快綠了,隨手抄起床角的靠枕痛砸他可惡的笑臉,「清醒點吧你!不過就是破處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活不下去了!我只當是被瘋狗咬了,誰他媽的還非得要老惦記著這條瘋狗是怎麼個死法啊!」 靠枕掉落在地,褚英臉上的笑容緩緩斂去,轉而是暴風來襲前的陰暗。我不理他,自顧自地揀了床上零散的衣物一一穿上,忽然肩膀上一痛,竟是被他掀翻在床上。 「什麼叫被瘋狗咬?」他陰森森地瞪著我。 我撇開頭,淡漠地說:「你最好放我回去,失蹤一晚已是極限……」 「怕什麼?是怕我阿瑪知道,還是擔心代善會知道?」憤怒的聲音在我頭頂咆哮,「我就如此令你討厭嗎?為什麼你寧可對代善百般溫存,卻不肯對我笑一下?」 「放開我!我要回去了。」 「是我先看到你的……是我先喜歡你的……」他當真如瘋狗一般開始啃咬我的肌膚,「是我先愛上你的……你不能不愛我……」 可恨,卻又可憐可悲的褚英! 我瞪大眼頂著床帷微微搖晃,麻木地任由他在我身上發泄蹂躪。身體的痛怎可能比得上我內心的痛?! 誰規定愛我的人,我就非得愛他?誰規定我不愛他,就得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 誰規定的? 是誰? 羞憤和痛恨隨著他再次進入的那一刻充斥全身,我咬牙吸氣: 「我——不要你的愛!」 「格格,您多少吃點吧……」小丫鬟怯生生地站在我床頭,手裡捧著一碗燕窩粥。 我只淡淡掃了一眼,便覺胃口全無,雖然全身無力,自己也很想盡量吃些東西補充體力,可是胃裡一陣陣的發悶發脹,只要一看到吃食,便有想吐的感覺。 於是我搖搖頭。 小丫鬟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了,「您不吃東西,爺回來可不得扒了奴婢的皮……格格您只當可憐可憐奴婢吧……」 我空洞地望著她,不過才七八歲的小女孩,蒼白的圓臉上掛著楚楚的淚水,大眼睛裡滿是恐懼。 「我實在吃不下……一會兒他回來,我跟他說,你不用怕。」 「格格!」 「你們爺出去了?」我琢磨著若能趁這個機會逃出去,倒也不錯。 這個念頭才在腦子裡轉過,那丫鬟卻朝我撲通跪下,哭道:「格格可別想不開……爺疼惜格格,格格若是有半點差池,不只是奴婢,怕是滿府上下的奴才都難逃一死!格格……求求格格……」 我最受不住別人對我三跪九叩,忙說:「你們爺呢,叫他來。」 「爺這會子在前廳,正和人發脾氣呢……」這話才說了一半,小丫鬟面色大變,忙捂住了嘴,低頭,「奴婢該死!」 我冷冷一笑,褚英可真夠精神啊!昨兒個還發燒咳嗽病得像是快翹辮子了,今天不僅燒完全退了,居然還有力氣跟人發脾氣了,很不錯啊,只不知這倒霉的對象是誰。 一會兒小丫鬟又苦苦哀求我用膳,我只是不理,連話也懶得多說。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忽聽屋外一陣喧鬧,府里的丫鬟紛紛驚恐呼叫。 我不禁詫異起來,有誰敢在大阿哥府里放肆喧嘩? 「哎唷!」把門的奴才慘叫一聲,臃腫的身子扯著門上的竹帘子一塊兒狼狽地滾了進來。 我定了定神,等到看清門外走進的身影后,心裡狠狠一悸,眼淚止不住地淌下。 「東哥!」滿臉緊張的代善疾步向我奔來。 「不要過來!」我滾到床內側,用絲被裹住頭,尖叫。 我這個樣子,這個樣子……如何見他?如何能見他? 「東哥!」隨著一聲大喊,我賴以遮羞的被子被騰空捲走。我只能低著頭縮在床角瑟瑟發抖。 「東哥……」聲音轉為低柔的嘆息,一股熟悉的,猶如淡淡薄荷的清涼氣味將我緊緊包圍住。代善抖著我,輕聲安撫,「沒事了,我來接你回家!」 「嗚……」我心裡刺痛,哪裡還能忍得住,轉身撲進他懷裡,哭得就像個迷途的孩子。 「別哭,沒事了……」 「嗚……」 他親了親我的額頭,手指不停地替我抹眼淚,見我只是哭得傷心欲絕,凄然的臉上不由得露出心痛和自責,「咱們回家好不好?」 我邊哭邊點頭,手臂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他將我攔腰橫抱起來。邊上的小丫鬟見狀,惶恐萬分地攔住我們,「二爺!您不能帶走格格……」 「滾開!」一向溫文爾雅的代善突然厲聲怒喝,一腳將那小丫鬟踢翻個跟斗。 我從沒見代善發過火,打從認識他那天起,他都是那麼的和善溫潤,從來沒有半分脾氣似的。我隱約能感受到他心中的痛,因為傷害我的不是別人,是他的親哥哥! 心中猶如被一根尖銳的刺扎穿!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褚英對我的傷害,在代善心裡留下的烙印,遠比我更甚!也許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可以做到忘懷,可是代善呢? 褚英,畢竟是他的親哥哥啊!這種血濃於水的血緣親情,是如何也改變不了的! 跨過門檻時,有道厚重的陰影擋住了我們,我只瞥了一眼,便慌張地把臉轉了過來,羞憤、委屈、傷心、難過……百感交集。 「讓開!」代善冷冷地說。 褚英杵在門口沒說話,隔了好半晌,才咳了兩聲,啞聲:「真的不行嗎……」 我身子微微一顫,知道他這是在問我,可我不想再看到他的臉,也不願再跟他說話,特別是在代善的面前,面對他,只會讓我備感羞辱。 「別再傷害她了……」代善側過身,小心翼翼地抱我出門。 「代善——」沙啞的嗓音爆出一聲怒吼,「你憑什麼跟我爭?你憑什麼——」 代善停住腳步,我緊張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 「你憑什麼得到她的心?你保護得了她嗎?你除了信奉明哲保身那一套虛偽的東西,還能有什麼作為?」 隔著單薄的衣衫,我能聽到代善的心跳聲在不斷地加快。雖然他自始至終面對褚英咄咄逼人的質問,沒有一句反駁之語,可是我仍然覺著害怕。 「代善!你不要老是那副濫好人的表情!你有什麼?論戰功聲望,你不及我,論在阿瑪面前得寵,你還抵不過一個老五,甚至就連三叔家的阿敏都比你強!你憑什麼能擁有東哥!咳咳……咳咳咳……」 代善!代善!代善! 心裡一遍遍地念著他的名字!溫潤如玉的代善!與世無爭的代善!善解人意的代善……這樣的代善正是我所喜愛的,我不要因為我的緣故,把他逼到一條不適合他的路上去。 「大哥……」終於,代善胸部輕微地震動著,一如他強而有力的心跳。我死死地抓緊他的衣襟,懼怕地仰頭,看到他長出青色須楂的下頜淤了一大塊,嘴角破了,血絲凝在傷口上。 我惶然回頭,發現褚英右眼角同樣腫起老高。 雖是急匆匆的一瞥,但到底讓褚英抓到了我的視線,他撲了過來,「東哥——」 我嚇得尖叫。 代善一個錯身,安然避開褚英。 「今後……東哥由我來保護!」輕鬆的口吻,堅定的語氣。 我心亂如麻! 「代善——你小子好大的口氣!」 「我絕對會做得比你更好!」 從褚英家回來,我倒頭就睡,也不知過了幾時,只聞得耳旁嚶嚶地有人抽泣,極是悲傷。我只想再睡,可那細細的哭泣聲就像困在我腦子裡擾人的蚊蠅聲,揮之不去。 終於,我澀澀地抬起眼皮,眼前的景象模糊地重疊在一起,我看了好半天才看清面前站了位少女,是她在哭。 喉嚨里咕的一聲,我只覺得口乾舌燥,渾身酸痛難當。 「格格!格格你醒了?!」葛戴濃重的鼻音中透出興奮和歡喜,她將我扶了起來。 我指指桌上的水壺,她隨即明白,在我身後墊好靠枕,急急忙忙轉身替我倒茶。 茶盞遞到我嘴邊時,我明顯能感覺到她的手在顫抖,盞中的水晃得厲害,我只夠喝到半盞,另有一半竟全被她潑在了我的衣襟上。 「格格……格格……」她眼淚又下來了,邊哭邊拿手慌亂地替我抹襟上的水漬。 「代善呢?」環顧四周,靜悄悄的,並未見著代善的身影,我心裡沒來由地一空。 「格格,已經巳時初刻了,二爺不便留在柵內,早回了……他讓格格放寬心,好好休息,明兒一準來看你!」 第五章 傷情(6) 我點點頭。原來已經這麼晚了,沒想到自己一睡竟睡了足足十個小時。 「格格,你餓不餓?奴婢給您燉了人蔘烏雞湯,嬤嬤說這東西女人吃最補身子……」說著,她眼淚吧嗒落在我手背上。 我見她眼圈淤黑,眼眶子都瞘了,想來昨晚我沒有回來,她竟也是一夜未睡,足足擔心了整晚。 我搖搖頭,身上出了虛汗,黏濕了衣裳,很不舒服,「你叫人給我準備熱水,我想洗澡。」 葛戴愣了愣,隨即應了,抹了眼淚低頭走了出去。 一會兒進來三四個嬤嬤和丫鬟,在近門處架起了屏風,把沐浴用的高木桶擱在床前,將冒著滾滾熱氣的開水嘩嘩倒進桶內。 葛戴捲起袖子試了試水溫,隨限點點頭。 我洗澡的規矩向來是不喜歡有人伺候,於是那些嬤嬤丫鬟自發地退出門外。我掀了被子下床,可腳尖剛踩到地上,便覺得兩條腿不聽使喚地直打哆嗦。腳一軟,我雙手撐地坐在了腳踏上。 「格格!」葛戴低叫一聲。 我虛弱地笑,「我可真沒用……」不過才一天一夜沒吃東西,就把我餓得四肢無力,兩眼發昏,看來這次無論如何都得拜託葛戴幫我洗了。 她小心翼翼地扶著我靠近木桶。我喘息著扶住桶沿站定,葛戴替我將中衣解下,過了好半晌卻沒見她有任何動靜。 「怎麼了?」 「格格——」她忽然顫聲發出一聲凄厲的大喊。 扭頭看見她淚流滿面,捂著嘴嗚嗚地哭得氣都快喘不過來,我不禁低頭,恍然看見自己胸口一塊塊的斑斕淤痕——這些都是褚英早上發狠時掐咬出來的,想來背上一定也有不少! 「別哭!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傷,只是看著嚇人,過幾天自然就消了。」我讓她扶著顫巍巍地踩上踏凳。 將身體泡入暖融融的熱水中,我舒服地逸出一聲呻吟。 「怎麼了,是不是水太燙了?」 「不是,很好。」我含笑拍拍她的手,「我先泡一會兒……你也別出去,替我守著。」我怕自己體乏,搞不好泡太久會不知不覺昏睡過去。 葛戴點點頭,「那奴婢就守在格格身後,格格若是要什麼,吩咐奴婢一聲就是!」 「嗯。」 熱氣蒸騰,熏得我微微昏沉,腦子卻像走馬燈似的不停閃現出兩張臉孔,一個溫文儒雅,一個不羈跋扈…… 我痛苦地將頭埋進水裡,長發猶如水藻般在水底散開,織成了一道密密的網,似乎就此將我網住。我無處可逃,就快要窒息。 東果、褚英、代善,他們姐弟三個從小就失去母愛,感情向來篤厚。東果姐代母職,褚英脾氣不好,代善恭順友愛,兄弟之間年齡雖只差三歲,卻從沒像今天這樣動過拳腳……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今後代善會怎麼做?褚英又會如何看待這個親弟弟? 嘩啦!我從水裡探出頭,大口大口地喘氣,眼淚順著眼角無聲地滑落。 我的心好痛,與代善的感情到底應不應該再繼續讓它發展下去?我很怕,怕自己帶給他的不是幸福,而是不幸! 水溫漸漸冷卻,在我身體隨著水溫變冷之前,一桶熱水自我身後緩緩傾倒而下。我隨即抹去臉上的水珠,勉強一笑,「葛戴,麻煩你幫我擦擦背,我手太酸,舉不起來!」 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要麻煩人幫我洗澡,不由得臉上一紅,特別不好意思。 葛戴未吭聲,從桶沿上拿了澡巾,輕柔地將我披瀉在身後的長髮掠到一旁,然後我聽到一聲細微的抽氣聲。 「已經跟你說過不用那麼大驚小怪的……」我心裡酸痛,面上卻強笑著安慰她。 澡巾觸到我的背,手勁很輕,輕得幾乎感覺不出什麼力道。我又是一笑,這丫頭在跟我之前一定也從沒伺候過別人洗澡。 「葛戴——」我身子緩緩動了動,一股酸痛感從骨子裡滲了出來,我悶哼一聲,險些滑入桶底。 一雙手從我身後探出,插入我腋下,把我從水裡拖起扶正。 那雙手,雖然不大,可是指節粗闊,掌心結滿繭子——這絕對不可能是葛戴的手! 我驚愕地猛然回頭,卻看見一張凜然冰冷的俊秀臉孔,眉心緊蹙,雙唇緊閉,見我回頭看他,他只是略略抬起眼眸飛快地瞥了我一眼,便立即垂下眼瞼。 雖只是匆匆一瞥,可我分明從他眼底看到一股觸目驚心的寒氣。 「皇……皇太極……」剛才那是什麼眼神?一個九歲的孩子,為何會有那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他想做什麼?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沒有第二次!不會再有第二次……」冰冷的聲音從唇齒間一字字僵硬地迸出,像是在說給我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皇太極……」 他不再說話,臉上帶著股倔強和狠勁,手上卻仍是毫不著力地替我繼續擦背。 我不由得臉上一燙,雖然他還是個孩子,但是畢竟是個男孩子,如此赤身相對於他,我仍不免感到緊張和害羞。 可他卻像是完全沒有看見一般,擦完後背擦胳膊,擦完胳膊擦前胸…… 我抗議地低呼,他只是冷漠地瞪了我一眼,那個眼神看得我心寒,我竟然不敢再吭聲拂逆他,乖乖地任他伺候著。 這個……就是日後的大清太宗皇帝將有的威懾力嗎? 我不禁瞠目結舌,好厲害!就算面對努爾哈赤,我也沒如此的窩囊! 我將半張臉埋在水裡,只留出鼻孔來透氣,默默地想,一定是我潛移默化中,對日後的清太宗存了太多的遐想。 「皇太極……」我浮出水面,悶悶地開口。 他不吭聲。 我繼續問:「是不是因為我的出現,最終會改變很多事情?」 「……例如呢?」 「例如……褚英和代善……」低聲說完這句,我又沉了下去。 空氣里死寂,屋外啾啾蟲鳴。 水流聲嘩地重新響起,皇太極沉默地將手探下水,隔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說:「也許吧。大哥是長子,按著長子嫡出繼承爵位的既定規則,他從小便有些目中無人,這原也不奇怪……按順位第二有繼承權的二哥,又是他同母兄弟,自小相親,加上二哥又是個稟性溫純的主兒,從無爭勝之心。接下來的三哥、四哥皆是庶福晉所出,不值一提。剩下一個正出的五哥,偏又性子莽撞魯鈍……」他說到這裡,停頓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麼,「大哥繼承建州,似乎已是必然趨勢,但前提是……一切都沒有發生變化。」 我在水裡瑟瑟發抖,「你……什麼意思?」 他輕輕嘆了口氣,「變端出在二哥身上……現在連我都無法預測到他將會做些什麼……」 兄弟爭權嗎?! 我倏地仰起頭來,盯著這張年輕的、略帶稚嫩青澀的臉孔——難道皇太極不是順順利利地成為清太宗的嗎? 難道歷史有錯?難道……難道…… 歷史?!我所了解的歷史知識里有什麼?努爾哈赤的兒子們,除了一個皇太極,我還知道將來應該會有個攝政王多爾袞……除了這些,我什麼都不知道! 又或許……因為我的介入,這段史實將被徹底改變! 「他倆……可是親兄弟……」我顫聲,胸口鬱悶得難以呼吸,「這是我的錯嗎?對!是我的錯!我原本不屬於這裡,如果我沒有,沒有……」 如果我沒有喜歡代善,事情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未必!」皇太極嘆了口氣,「誰讓他們是阿瑪的兒子!是阿瑪的兒子……就註定逃不過這一劫,有權勢的地方就有紛爭!你這個傻瓜是不是又想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了?」 「水冷了……」我突然感覺很疲憊。 「還用換水嗎?」 「不了。」 於是他扶我起來,我凍得全身發抖,他用一塊大毛毯將我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嚴實實,可是我仍然覺得冷氣逼人。 「要不要喚葛戴進來伺候?」 「不用,我想躺會兒……」 他把我扶上床,替我蓋好被子,拿著那塊毛毯細細地替我搓揉濕漉漉的長髮。 「皇太極!」 「嗯,我在。」 「你……將來也會這樣嗎?」 「什麼?」 「你將來也會為了爭奪這份權勢,而不惜兄弟相爭嗎?」 他沉默。 「不必瞞我,我知道你不甘屈於人下……我想聽真話。告訴我,你會嗎?」 他嘆了口氣,終於回答了一個字:「會。」 「為什麼?權勢很重要嗎?」 他停下手中的動作,「有時候……那東西的確很重要。」 我別過頭去,雖然明知道這是必然的結果和答案,但是這樣的皇太極太讓我感覺陌生,彷彿我自幼看著長大的孩子,又將離我遠去。這讓我的心好痛,痛得眼淚潸然而下,卻無法出聲。 我本不該介入他們! 他們有自己命運運行的特定軌道!每個人都是…… 褚英、代善、皇太極……不管是誰,我都不應該介入他們命運的軌道! 代善……以後,我該拿你怎麼辦? 黯然傷心中,皇太極從腳踏上緩緩站起,小聲地喊著我的名字。我閉上眼調勻呼吸裝睡,窸窸窣窣聲中感覺他俯下身,輕手輕腳地替我腋好被子。 房間里寂靜了好久,就在我以為他已經離開時,卻忽然聽到頭頂傳來一陣細微的呼吸聲,然後額上輕輕地印下了一個濡濕的吻。 「你並沒有做錯任何事,你只是不小心愛錯了人!」 腳步聲漸漸離去。 我咬著被角無聲地流淚。 愛嗎?不!在孤兒院長大的我,從來不信世上會有一份像小說里寫的那樣的感情,令我愛得痴迷沉醉,盲目得失去理智。 我不信那樣的愛情! 但我喜歡代善! 喜歡他的笑容,喜歡他的溫柔,喜歡和他在一起…… 睜開眼,瞪著漆黑一片的虛空,我終於逼迫自己做出了一個決定! 睡至中夜,忽然從骨子裡透出一陣陣的寒意,身體冷得不行。我蜷縮起身子,裹緊被褥,頭腦昏沉沉的,只覺得四周靜得可怕。 之後迷迷糊糊地又聽到很多的嘈鬧聲,我想命令他們閉嘴,讓我安靜一會兒,可是嘴巴根本出不了聲。好容易撐了一會兒,又似有什麼東西撬開了我的嘴,把苦澀難吃的茶水倒灌進我嘴裡。我下意識地抗拒,可結果那些水卻嗆進了氣管,害我邊咳邊噴,苦不堪言。 再一恍惚,眼皮微微睜開一線,卻發覺四周仍是黑漆漆的,不禁思忖,原來剛才的一切不過是自己頭腦里凌亂的夢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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