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潤不是不諳世事的科學怪人

得知武漢晚報記者要採訪陳景潤的遺孀由昆，記者的幾位朋友的第一反應都是：哦，她是組織上派去照顧陳景潤的。

10月27日、28日，記者先後兩次採訪了回家鄉武漢探親的由昆，並在閱讀了很多書籍、回憶錄之後發現，陳景潤——這個中國最有名的數學家，這個終其一生證明了（1+2）的人，並不像很多人的第一反應那樣：學痴，怪人，不諳世事，組織包辦婚姻，沒有生活自理能力……這種理解符合典型人物的塑造方式、符合普通人對天才的想像以及傳播規律。然而卻並非陳景潤本身。

由昆是個爽直的女人，也知道這些誤解，不等記者拋出問題，便會主動說起來。對於陳景潤受過的身心折磨，由昆說：先生是個心胸非常大的人，根本不屑也無暇計較。

丈夫去世她靠藥物入睡

陳景潤去世後，由昆最怕天黑。黑夜中，和陳景潤在一起的片段如同電影一樣在腦子裡回放。由昆對自己喊「停」，可是沒用。無法入睡，只能靠藥物。今年是陳景潤去世的第19年了，依然如此。

由昆說到這裡，眼睛忽然被淚水迷濛。她睜大眼睛，強忍著。

兩人相識時，陳景潤45歲，由昆27歲。陳景潤是譽滿天下的數學家，在解放軍309醫院療養，而由昆是從武漢來這裡進修的醫生。相愛後，陳景潤曾說他對由昆一見鍾情。

其實在此之前，陳景潤的同事、朋友，甚至中央領導都為他介紹過不少姑娘。同時，來自全國各地的求愛信也不斷湧來，最終堆滿了他的小屋一角。

有一次，由昆翻看陳景潤收到的求愛信，他馬上說：「你不要看，更不要給別人看，這些女孩還要嫁人的。」

他願用生命回報溫暖與愛

每次想到陳景潤的一生，由昆都「很心疼」。

陳景潤一降生到人間，就生活在愛的匱乏和心靈的創傷中。父親是郵局職員，非常忙碌；母親是操勞過度的婦女，家裡孩子多，顧不上一個個疼愛。當他記事時，殘酷的戰爭又將人間變成了悲慘世界,陳景潤幼小的心靈時常受到驚慌和迷惘的折磨。進入小學後，由於他瘦削、弱小，總是受人欺負。他習慣了拳腳，從不討饒。13歲那年，母親去世了，後媽對他就更差了。

早年的這些生活經歷，使得陳景潤對於溫暖，對於愛非常敏感而渴望。文革後期，陳景潤的一位領導去看他，他為此買了新床單，並且說「我很高興，很久很久了，沒有人來看望……看望過我了。」帶著淚音。

為了感謝鄧小平對他的關心，他曾對由昆說：「我一定拚命干，累死了也心甘情願。」他願以生命來呵護，來回報黑暗中的溫暖、亮光與愛。

所以，當他有了家之後，他是個快樂、心滿意足又深情的丈夫。他以一顆孩子般赤誠的心對待由昆。由昆是在婚後才學會做飯的，有一次，陳景潤的哥哥對由昆說：「你的菜做得好是好，只是魚和肉一個味兒。」陳景潤怕由昆受打擊，私下安慰她說：「魚和肉怎麼可能是一個味兒？」

一起坐公交車，只有一個座位，兩個人都不肯坐。最後，陳景潤非拉著由昆一人坐一半，而且還扶著由昆的肩連聲說，「這樣挺好。」

和由昆共同生活的16年，是陳景潤一生中最平靜、溫馨的時光。

「死也不說昧良心的話」

陳景潤對世俗世界其實有著敏銳的判斷力，而且在危局中，既能堅持知識分子的良知，又能保護他人、保全自己。

中科院院士王元寫過一本書《華羅庚》,書中記述了文革中的華羅庚「剽竊陳景潤」事件始末。當年，「四人幫」的黨羽為了攻擊華羅庚，曾造謠說華羅庚剽竊了陳景潤的學術成果，並逼迫陳景潤站出來「揭發」。對於陳景潤的反應，書中寫道：「你別看陳景潤裝瘋賣傻，他可精靈了。（發生這件事的）第二天，他不去找別人，唯獨專程去找了陳德全（華羅庚的親傳弟子）……」陳德全嚇懵了，只好問陳景潤，華老師到底有沒有偷他的成果，陳景潤說沒有。陳德全才鬆了一口氣，隨後陳德全等人迅速將「四人幫」的這個大陰謀告訴了華羅庚。華羅庚知道了自己的處境，言行更加謹慎。

就這件事的化解能力，陳景潤遠超一般人。

華羅庚的朋友包謙六也曾回憶，這起惡毒兇險事件中，「陳景潤不受利用，裝痴學呆，保持人格。」

此外，「四人幫」也曾鼓動陳景潤攻擊鄧小平，被他巧妙回絕了。轉年，「四人幫」的黨羽不肯罷休，再一次威逼利誘陳景潤，陳景潤說，「就是死也不說昧良心的話。」

陳景潤的兒子小時候跟人打架，每次都很委屈，「別人的爸爸都那麼高大，只有自己的爸爸那麼瘦弱。」讓由昆感到安慰的是，隨著兒子對父親認識的加深，他覺得父親才是一座巍峨的山。

而由昆說：「我敬仰他的品質、人格和精神，他確實是個值得愛的男人。」

1996年，陳景潤去世。他的墓碑是「1+2」的造型，「1」是紅色的，代表赤誠之心；「2」是白色的，代表潔白的一生；下面一部分是灰色和黑色的，代表他這一生所受的苦難。

本報記者劉曉寧

理解一個人是難的。

1978年，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發表，陳景潤由此進入公眾視野，成為幾代人的集體記憶，距今已37年。拉開了的時光，也許能夠幫助我們褪去陳景潤頭上萬眾矚目的光環以及概念化的符號，發現一個更本真的人。這也是今天我們回望陳景潤的原因。

陳景潤工作照。

由昆接受記者採訪。記者何曉剛攝

對話

記者：我們知道華羅庚和陳景潤的師生情是非常深厚的，讓我想起一件事。前段時間，中國人民大學發生的「逐出師門」事件，您怎麼看？

由昆：這個事件我沒關注到。我想說的是，華老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先生大學畢業兩年，就寫論文修正了華羅庚著作中的一些問題，當時華羅庚已是非常有影響力的大數學家了。他看了先生的論文後，非常賞識，還將他調到了中科院數學所工作。這事擱在現在，先生的論文也許被斃了。華老的這種心態是現在的學者應該反思的。

記者：你們認識時，陳景潤先生已經是名人了，那種盛名絕對不亞於今天的什麼國際巨星。

由昆：先生從來沒把自己當成名人，他在單位是可以叫車的，他幾乎不用，自己跑去買月票，坐公交。我們結婚時，他已經是院士了，分到一套很小的單元房，樓下就是公共廁所，臭氣熏天，他卻滿足得不得了。

記者：您是如何理解陳景潤先生的一生的？

由昆：（眼睛濕潤）辛苦了一輩子。病重的時候，我們都勸他不要工作了，他說，我不工作了，還要我幹什麼。

記者：陳景潤先生去世時，您才四十多歲，想過再建立一個家庭嗎？

由昆：我邁不出這一步。而且我心裡有一個人時，我再去找其他人，對別人也不公平。我會守候先生一輩子。

陳景潤一家三口照。

歷史照片由被採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