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身體一直是緊密聯繫的。首都師範大學陶東風教授認為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身體敘事的突出特點是它的政治化與意識形態化。而先鋒文學身體敘事的轉折性意義就在於消解了這種極度政治化的身體,即進一步消解對於身體的政治性與現代性規約,而其消解行為所採取的兩個路向則分別是:以莫言小說為代表的民間文化的路向和以余華為代表的抽象人性的路向。莫言張揚原始生命力,而這種原始生命力的載體就是沒有被現代文明規約的身體。余華擅長對於暴力的零度寫作,他喜歡在抽去了具體的社會、政治、歷史內容的抽象情境中表現人無可選擇、無可抗爭的宿命災難。到了九十年代開始出現了身體的私人化和消費化的寫作。90年代中期,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陳染的《私人生活》相繼以自傳體的書寫方式來講述女性心靈和軀體成長的故事,被稱為「私人化寫作」。她們強烈地拒絕著社會群體和公共空間,她們最喜歡的地方就是象徵自戀、幽閉的密室和浴缸,最喜歡的器物就是用來關照與賞玩自己身體的鏡子。 似乎很多研究者的研究就到此為止,對於九十年代中期之後的男性身體敘寫則有所忽略。筆者認為在九十年代中期以後,對於身體私人化寫作能夠有所突破、同時又多少與其有關係的男性作家作品的出現可以看作是當代男性身體敘寫的新的走向。陳希我就是其中一個。陳希我福建籍作家,主要長篇小說有《抓癢》、小說集《我們的苟且》等。在他的小說《抓癢》中,男主人公嵇康最喜歡的地方是自己幽閉的書房,最喜歡的器物就是電腦。我認為他把電腦也看作一面鏡子。這是與女性私人化寫作的相同之處。女人和男人照鏡子不同。男性照鏡子,經常被認為有變態、同性戀傾向,而女性照鏡子則不會有此理解。如鏡子中的女人是林白經常使用的意象,在《致命的飛翔》中她寫道:「北諾從鏡中看到自己的身體撩人地陳列在床上。」「當一個人的時候她會把內衣全部脫去,在落地穿衣鏡里反覆欣賞自己的裸體。她完全被自己半遮半露的身體迷惑住了。」對鏡而站的畫面在陳染的作品中也屢屢可見:劇作家麥戈小姐常常佇立鏡前,整理她潔凈的衣衫。兩隻寂寞的乳房如花旗正放的木蘭花,透過薄而透的裙裾,散發著幽幽的香氣。我們看到,女性在鏡子裡面,自顧自地欣賞這孤獨寂寞的身體。而男性作家陳希我在《抓癢》中則通過電腦熒屏,在與女性的虛幻性交中完成對自己的欣賞、靈魂的整理。從這個意義上說,男性更加孤獨與迷茫,女性對自己的生存需要、生存樣式的追求在鏡子面前敢於完全地暴露出來,而男性則需要女性的引導與提醒才可以完成生存的超越。 同女性私人化寫作不同的是陳希我以貌似私人化寫作的樣式敘寫了「類人化」的生存困境法。《抓癢》中主人公抓的就是生存之癢,男女主人公分別代表男性與女性的生存狀態。如果我們單從男性角度看,以鏡像理論加以分析,你會發現,這種生存之癢恰是男性生活缺失鏡子而處於不自知的生存狀態的結果。家,在裡面居住的時間最多的是女性,而男性則面對的是世界。當他退守家中的時候,才發現家的小,小到你一不小心就照見自己心理的隱蔽之處,而當黑暗的面紗揭開之後,再是怎樣的晴天烈日也抹不去那驚魂一撇的噩夢。《抓癢》中的男主人公就是如此。 故事男主人公嵇康在一個朋友自殺的喪禮後忽而覺出了死的切近,這種死不是病死而是對生的厭惡。於是回到家中看到自己的妻子樂果,這個與自己結婚八年的女人,似乎離自己很遠,並非真的遠,而是出自厭惡。於是他躲進自己的書房,打開電腦,「電腦視窗像一個透氣的窗戶,讓你觸及外面的世界」。他找到了一個「蘇州女人」,這個女人在視頻中毫不羞澀地顯露出自己碩大的乳房,嵇康這時才明白原來人人都需要暴露,暴露自己的靈魂真實與肉體真實,如果長期虛偽地遮掩,生活就會壓抑得人無處躲藏。「嫖客和妓女,是生命假面遮掩下的死的形象。」而通過電腦視頻看到的則是活的形象,因為它真實。若把電腦熒屏設想成鏡子,那麼這一次透過「鏡子」他看到了人。他想發泄鬱悶所以約這個女人出來喝咖啡,但是最終他在看到那女人的一剎那還是逃了,因為離開了「鏡子」一切似乎又假了。他意識到他自從在「鏡子」中看到了人的真實一面,他就再也假不了了,於是他只能逃到「鏡子」中去,不斷地在鏡子里尋找真實的自己。他回家又打開了電腦,這次是個叫「毒藥」的女人。他從攝像頭中看到那熟悉的紅色唐裝與香奈兒項鏈,於是妻子樂果作為與他無乾的他者通過攝像頭傳遞著人的不見陽光的「陰暗」而真實的心理。在他眼中,妻子是個好妻子、好教師、好孩子。但是在攝像頭的那端,樂果卻敢於裸體地出現在鏡頭裡。如果說蘇州女人使他看到了人類的共通性,那麼妻子就是自己的鏡子,通過她,嵇康才覺得自己被深刻地洞察了,忽而有一種自我凝視的感覺。兩個人通過攝像頭進行虛擬性交,其實就是自己在發泄他真實的慾望,因為鏡子存在所以生存才有意義。「只有最虛的,才是最真實的。」在鏡子里,妻子已成為另一個自己,她真實地脫著衣服、真實地呻吟、真實地痛苦,這些無不是自己的寫照。就像蘇格拉底的名言:認識你自己。人們之所以在現實中痛苦迷茫,那是因為人從沒有真切地看過自己。當嵇康在「鏡子」中一次次震驚於妻子的所作所為的時候,毋寧說震驚於自己的靈魂真實,它是痛並快樂的。這裡妻子的形象其實已經沒有太大的性別差異,妻子只是作為嵇康自己的影子出現。作品中就是這樣由寫男性嵇康在性生活中的感受轉而再通過電腦中的自己的影子的描寫完成了整個男性在密室中的私人化寫作。這種貌似私人化的寫作其實也是類人的寫作。這種不同或許也是男性與女性身體敘寫的一點差異。 女人容易滿足,那是因為女人可以在鏡子中幻想,幻想自己的寂寞如此美麗。但是男性不同,陳希我認為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就像小丑一樣,虛偽的真想摔自己一個耳光,而他在攝像頭中通過妻子的影子看到了自己,看到她遍體鱗傷,也就看到了自己的身體與靈魂也已經傷痕纍纍。在「鏡子」不碎的時候,他仍能撐著苟活下去,因為沒有人揭開這真實的謊言。當樂果用圓梳插入自己陰道的事情被公諸於眾的時候,當他和妻子面對媒體的時候,他們不再撒謊,他們發現不撒謊是件多麼爽的事情,因為你不撒謊,就會像刀一樣撕開了他們虛偽的面紗,他們的傷疤就被揭出來了,他們不僅被事件的真實給鎮住了,更是被自己不敢言說的心裡真實給嚇怕了,於是為了能繼續似乎完美地苟且活著,他們就會更加不遺餘力地抨擊你們。而嵇康和樂果也在這次之後徹底打碎了鏡像中的真實,一切又虛假了,怎麼辦,惟有死亡是真實的。這裡的死亡結局也預示了陳希我所描寫的這種「類人」的虛無主義。因為鏡子碎了,所以生活才更加虛無,空空如也,鏡子不碎,還可以照見自我,鏡子碎了自我沒了,剩下的只有虛無。 看完陳希我的小說後,我感覺異樣的鬱悶。多年前看過日本影片《失樂園》,那時只覺得這個描寫婚外戀的影片好美呀,男女主人公為了美好的愛情選擇了自殺,當雪花飛舞在他們裸露的屍體上時,我想著他們完全可以不選擇死亡而繼續偷偷地愛著。而看了陳希我的《抓癢》之後,忽而意識到死亡才是他們最好的歸宿。周圍是黑暗而虛偽的,那麼看到陽光與真實的風景的時候,選擇後者似乎是人之常情。有人說陳希我的小說寫得太殘忍,經常描寫自虐與虐戀。它的目的是要給生活撕開個口子,讓人看到真實的自己。自虐,按照尼采心理學的說法,就是因為身體的內在力量無法向外發泄,只好內在地轉向自身。激情無法施加於別人之上,或者說,他無法找到一個外部身體的目標,還只好回過頭來將自我的身體作為目標。……這種絕望的強度決定了決斷的強度,最終決定了身體的自毀程度。絕望一旦地打了它的核心,自殺就出現了。此時,整個的外在世界失去了光芒,生命不是陷入單純的漆黑之中,而是陷入了漆黑的難以忍受之中。這種難以忍受,不是通過自殺的方式將激情無情地磨滅,而是通過自殺的方式將激情劇烈地而且是最後一次地喚醒。[1]
陳希我寫這樣的虐戀與自虐題材,筆者認為有兩方面原因:一是疾病的影響。因為在福建生長,長期吃海鮮所以得了痛風。正如有人說的:疾病是個人自己的私事,它是內斂的,被個人埋伏起來,他既危險又傷悲,只好一再束縛於自己的孤獨語境之中。疾病在不停地訴說,但總是喃喃低語。而性感的身體卻在大聲喧嘩,它興奮高亢,衝出了自己的狹隘領地,並總是保持節日般的公開狀態。這兩類身體構成了自身的事件:一個事件令人難受地壓抑,另一個事件則充滿戲劇般的歡快。身體在被這兩種狀況壓倒性地統治的時候,他就獲得自身的主權。此刻,身體就會反射自身,身體就會受到自身的關注。所以陳希我不斷地以自虐和虐戀為題材寫作。其次,陳希我曾留學日本。日本文學那種妖媚美、殘忍美或多或少對他有些影響。《失樂園》中曾經有一個故事,後來被拍成電影,就是以虐戀為題材,描寫了一對情人之間的虐戀遊戲,最後女的為了追求性高潮用繩子把男的勒死了,然後又把性器官割下來,以達到長期對這名男子的佔有。這種殘忍描寫在《抓癢》中都留有影子。這似乎像魯迅寫的「吃人」現象,不殘忍不足以震醒麻木的心靈,但結尾魯迅用墳上的白花給讀者以希望,而陳希我卻沒有,他讓人絕望,讓人在絕望之餘更想生存,想怎樣的生存。或許這就是他留給每一個讀者的希望吧。 總之,陳希我的《抓癢》既有私人化身體敘寫的傾向,但不落入女性寫作的窠臼,而是重新回歸到對「類人」身體的關註上來。既不同於莫言的原始生命力敘寫,也不同於余華的宿命抽象身體敘寫,而是一種關注人類存在的卻又帶有私人化特色的一種身體敘寫。
[1]汪民安著:《身體、空間與後現代性》鳳凰出版傳媒集團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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