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解讀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

自我情感的深度介入

——解讀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

孫瑞峰

白銀市育才學校

蕭紅的第二任丈夫端木蕻良看了蕭紅所寫的回憶魯迅先生的文章後,鄙夷的笑起來,不屑一顧地說:「這也值得寫,這有什麼好寫?」①不過,端木蕻良應該為自己的誤讀而羞愧,這位嘲笑者在大眾的閱讀視野中缺席的今天,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卻贏得了經典性的地位。本文想通過文本細讀的辦法,分析一下這篇回憶性文字的獨特魅力。

一、回憶視角的個人化

作為「民族魂」的魯迅先生,在大眾中早已獲得了固定的評價稱謂,諸如「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鬥士」、「戰士」、「導師」等等,而蕭紅擺脫了這些權力話語的制約和干擾,採取了一種純私人化的寫作態度,她把魯迅先生從神聖的祭壇上請了下來,也讓他脫離戰場,而是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回歸到普通生活的日常圖景中,借著她筆墨的指引,我們看到了起居室、會客間、病榻上、書桌前的魯迅。這一敘述視角的轉換,反而能夠讓我們更加清醒地走進魯迅先生,給予大眾一次接近真實魯迅的機會。

原來,魯迅先生並不是我們習慣上以為的那樣冷峻。他和我們身邊的每一位親人、鄰居、同事一樣,會為一則笑話「笑得連煙捲都拿不住了」;會對女人的衣服評頭品足;也會有自己的近乎偏執的生活習慣——「不游公園」,等等。這篇文章昭示出的真實的魯迅是很有普通凡人的人情味的,他把價錢貴的紙煙拿來招待客人,卻把價錢便宜的留給自己抽,這讓我們能夠馬上聯想到一位厚道而好客的鄉親。再比如,海嬰執意要他答應「明朝會」的時候,「魯迅先生掙扎著把頭抬起來才很大聲地說出『明朝會』」,這正折射出一個普通人所具有的舐犢情深。周海嬰之子曾在一次電視訪談節目中談到過自己中學階段對魯迅的印象,「一怕周樹人,二怕文言文」,如果他能夠早點讀到蕭紅的這篇文章,我想,他便不會覺得魯迅先生是可怕的。綜觀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由於敘述視角的私人化,讓讀者觸摸到了一個

平易近人的、和藹可親的魯迅,得到了一種從政治話語的敘述中永遠無法獲得的鮮活印象。

二、回憶內容的零散化

胡風曾指出過蕭紅小說創作的弱點,「對於題材的組織力不夠,全篇現得是一些散漫的素描」②,胡風的批評是不是一定準確,我們可以保留不同的看法,但它確實發現了蕭紅創作上的獨特風格,這就是把一個個細碎的生活場景進行圖畫式的歸併和拼接,也就是片斷式的結構方式。文章沒有任何明晰的時間或空間意義上的一以貫之的邏輯順序,而是擷取日常生活中的碎片加以整合:魯迅先生的笑聲、走路姿勢、評論女人穿衣、不游公園的習慣、看電影、抽煙、陪客人、寫文章、講鬼故事、嘗海嬰碟里的魚丸子、卧病在床、和海嬰互道「明朝會」、步行赴約會、身體變化、床頭擺放小畫,直到最後的病逝,一一道來,幾近雜亂,幾近巨細無遺。即便是一個單獨的細節,也往往採用復沓的句式加以羅列,比如,「許先生說雞鳴的時候,魯迅先生還是坐著,街上的汽車嘟嘟地叫起來了,魯迅先生還是坐著。」面對這樣零散的內容,傳統的用來理清線索的閱讀辦法都行不通了。這裡,用一個簡單的「形散而神聚」的套語來評價也顯然是隔靴搔癢。

那麼,是不是就可以說這篇文章的構思上顯得混亂呢?回答是否定的。我認為,連綴這些細節的只能是情緒。有論者指出,蕭紅的小說是一種情緒模式的小說,③套用一下,把這種瑣憶式的回憶性散文稱作情緒模式的散文,同樣是貼切的。蕭紅只想把自己與魯迅先生交往過程中的情緒體驗原生態的表達出來,把自己對魯迅先生的情緒記憶真實地加以再現。這種把生活碎片、細節、意象性的事件加以串並的結構方法,更接近生活的本真狀態,也更具有一位女性作家直覺思維的特性,從而更便於凸現具體生活中的具體的魯迅。情緒在這裡作為強烈的表達慾望,遠遠勝過了語言敘述的迫切性。這和我們平時的經驗是非常符合的,事實上,我們每個人對生命中難忘的人展開回憶時,不可能用一條明晰的線索貫穿下來,浮現在頭腦中的恰恰是一個個細碎的片斷。

三、回憶情感的親情化

蕭紅這篇文章對魯迅的回憶中,我總覺得具有一種對原型意義上的「父親」形象的追尋。蕭紅幼年喪母,後來不顧父親的反對,外出求學,記憶中的父親是冷漠的。「二十歲那年,我就逃出了父親的家庭」,親情的缺失,使他更強烈地渴望一種父愛,「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永遠的憧憬和追求》)美國心理分析學家阿瑟·科爾曼說:「女兒獲得父親注意的幻想通常會轉移到其他男人身上去。」④可是,自以為是的蕭軍和萎縮怯懦的端木蕻良這前後兩任丈夫,都沒有給予蕭紅以應有的情感上的慰藉。恰恰相反,從魯迅先生那兒,蕭紅得到了合適的讚許、獎掖和關愛,獲得了缺失已久的同時又是終生尋覓的父愛般的溫暖。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寫這篇文章的1939年,也是她創作《呼蘭河傳》的時候,是蕭紅生命中最為孤獨和寂寞的時候。一個很有價值的現象是,前一篇回憶魯迅先生,後一篇回憶了自己的祖父。在絕望中苦苦掙扎的作者,用近乎絮叨的低語式寫作,呼喚著曾經給予過自己精神安慰的「父親」和祖父。我們先來看一處《呼蘭河傳》中的著名片斷: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祖父就七八十歲了。祖父已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這種近乎啰嗦的敘寫,表達了作者在凄婉幻滅中對情感交流的夥伴——祖父深情的眷戀和不舍。

類似的寫法,在《回憶魯迅先生》這篇文章里數見不鮮,比如寫到先生陪客人的片段:

「魯迅先生從下午二三點鐘起就陪客人,陪到五點鐘,陪到六點鐘。……於是又陪下去,陪到八點鐘,十點鐘,常常陪到十二點鐘。」

透過這樣的描寫,我們分明能夠感到作者在苦苦追憶一位精神之父。和前述的對祖父的敘寫有異曲同工之妙。事實上,整篇文章都是以一個女兒的聲吻口氣進行傾訴,比如自始至終不厭其煩地出現「魯迅先生」這個稱謂,在不違反語法規範的情況下,絕不用代詞「他」來稱呼,其中的欽敬是不言而喻的。再比如,魯迅先生講鬼故事剛剛開了頭,作者馬上轉變敘事策略,用第三人稱進行轉述,藉以維護全文的整體性的仰慕基調。所以,表面的師長身份蘊含著本質上的精神之父的訴求。

總之,這篇文章回憶魯迅先生的字裡行間,滲透著蕭紅式的獨特情感體驗,和蕭紅的小說創作一脈相承。

①轉引自凌雲嵐《女性的天空》,《十月》,2003年第2期

②胡風《生死場·讀後記》,《生死場》,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1月

③葉振中《〈呼蘭河傳〉:情緒模式的小說》,《陝西師範大學繼續教育學報》,2001年第1期

④美國,阿瑟·科爾曼 莉比·科爾曼《父親:神話與角色的變換》,劉文成 王軍譯東方出版社,199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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