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個角度看待中國的世俗化
06-06
殷商時期尊神事鬼、崇尚巫術,到西周的敬天保民、崇尚禮樂教化,這個過程中所有屬於宗教的要素:偶像,廟宇,儀軌元素都消失了,因此這個過程被解讀為認為是一個世俗化的過程。傳統學界一般認為反映了一種人文理性的勝利。但換一種分析方法,從「作為方法的」宗教視角會看到什麼?(我略去世俗化的動因和過程,只談最後的結果。) 1) 人類的意識,根據其思維對象的不同,大致上可以分為三個不同的各具特徵的領域:感性世界,理性世界和靈性世界。一般來說,感性世界的思維一般指人類在被各種慾望和情緒支配時候引發的心理活動和思維活動。人類情感表達和藝術活動大體上被這樣思維所支配。此時的思維活動的特徵是它和人的本性密切相關。因此由於人類本性的相似,代表了感性思維的情感表達和藝術訴求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文明類型中表現出大致相同的形態和規律。 理性則是處理各種感官經驗以及積累的各種知識。理性領域中的思維活動和感性思維不同,此時的思維活動被限制在某種參照系中、按照某種外在的規律進行。思維的外在形態上呈現「判斷」、「推理」等特徵。現有的知識和思想體系,是進行理性思維的參照。顯然的,理性思維比感性思維更為高級更複雜,在不同的文明中有不同的形態和特徵。 靈性思維則面對的是超感官經驗的那個靈異世界。因為這個世界是通過超感官經驗的方式進入人類意識的,因此這個領域中的思維活動特徵是自由自在的,不受任何感官經驗的束縛。這賦予靈性思維巨大的活動空間,呈現出思辨方式的多樣性和幾乎無限的想像力。對於靈異世界事物存在的肯定和對其展開的思辨構成了我們看到的各種宗教,這是宗教存在普遍性的根源之一。 不受感官經驗限制的思辨所產生的多樣性,是各種文明類型中的宗教之間的存在巨大差異的根源。對此黑格爾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宗教是人成為人的思考、思想,或者更為確切的說是人的成為人的精神。作為精神的人創造了科學藝術政治生活,是其自由,意志的基礎。(黑格爾《宗教哲學》)」 中國人在世俗化之後所秉持無神論的基本觀點是:發生在靈異世界的超驗事件,因為單獨的、偶發的、不可重複、不可證實而認定它們是虛幻的不存在的,因此基於這些事件的思辨也就沒有什麼意義和價值。孔子「不言怪力亂神」就是上述立場最具代表性的表述。隨著孔子和儒家在中國文化中被絕對化,無神論成為中國人熟悉的、習以為常、而且堅定不移的文化立場。 秉持這個立場的一個潛在的前提是,需要明確知道經驗和超驗這兩個世界的界限之所在,否則我們就不能正確地對於思維的對象進行取捨。 回顧人類歷史不難發現,對於經驗世界和超驗世界,是到了人類文明歷史的晚期,也就是當人類對於自然和自身的認知達到一定的程度之後,特別是在掌握了證實證偽的的科學方法之後才能夠稍微精確地加以劃分的。在人類歷史的早期,一些自然現象,例如地震,日食,月食,火山等都是被看作是超自然的,將其歸結為神靈的作用。人類自身的一些精神活動例如做夢、癲狂,也被認為是屬於超自然的經驗。認定夢中的境遇來源於靈異世界,認為癲狂是某種形式的神靈附體。即便是在科學昌盛的今天,很多自然現象,例如生命的起源,宇宙起源,人類意識的起源等也無法局限在理性世界中用所謂科學的方式給出令人滿意的解釋。道德倫理更是不能用科學加以解釋。如果人們對此有所了解,就會意識到在中國文明形成的初期,在對於外界世界和人類自身的認識和理解尚處在初級階段的時候,就自信滿滿地劃定靈異世界和理性世界之間的邊界,並且斷然宣布不承認靈異世界的存在,並在思想上和其劃清界限,是多麼地不同凡響、驚世駭俗。 2) 中國文化世俗化過程,外在的看,表現為一場去宗教化的文化運動。文化中屬於宗教性質的元素,諸如廟宇,經書、聖物、儀軌等等(如果有的話)都隨著靈異世界的失守而消失了。在後世已經習慣於世俗化文化立場的人看來,這是一件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發生的事情。文化元素的世俗化意味著,靈性世界的存在遭到否定。在中國人看來,凡屬靈異世界的事物:靈魂,來生今世,天堂地獄,轉世輪迴,上帝撒旦等,不論是遠古時期流傳下來的還是外來文化傳入的,都是某些人為了某種目而虛構的。這種立場使得靈異世界的存在在中國文化中不再扮演重要角色。中國人的自我意識,生存意境,宇宙觀念,價值體系,政治思想,倫理道德等等和靈異世界的存在毫無關聯。 世俗化意味著靈異世界的失守。中國人在構建意識形態大廈的時候,只能在理性和感性的世界裡建立觀念基礎和思維邏輯的起點。對於純粹客觀的「知識」,或許可以理性空間中進行系統化,但是對道德倫理以及宇宙秩序這樣「或然」性的問題,這將面臨一個巨大的挑戰:理性世界的邏輯起點不但面臨著經驗的不確定性帶來的問題,還有相互矛盾的經驗帶來的邏輯對立。 中國思想界也意識到了這一問題。我們可以觀察到,一個(或許是唯一的)屬於靈性世界的存在——由殷商人的「上帝」改頭換面而來的「天」,擔負起了構建中國文化觀念大廈基礎的重任。在「天」的觀念下的文化整合自春秋時期開始,「天」自身也逐漸演化成一個具有多層含義的辭彙。最初,對於諸子百家來說這是一種被迫的無奈之舉,但隨後這種趨勢隨著中國學術思想走上思辨的精細化哲學化,在西漢時期迅速形成一種我稱之為是「天」觀念自我擴張的思想潮流,它試圖將思想界所面臨的一切都納入到天的體系之中。這構成了中國思想史的基本內容。經過中國思想精英的持續努力,到了宋明時期,「天」的自我擴張和完善的進程已經把位於感性世界和理性世界的文化範疇用某種邏輯延伸到「天」體系框架之中。因此,具有世俗外貌的「天」是中國文化最重要元素,是「天」這個具備超驗特色屬於靈異世界的文化範疇,撐起了整個中國文化的觀念大廈。在各個文明要素的形態以及在其形成的過程中,都能發現「天」觀念的影響和存在。 在中國「忠孝」是倫理道德的基礎,是純粹感性世界的產物。由它建立起來的道德體系不論是內容還是形態都和世界上大多數其他文明中建立在靈性世界、以神諭和神的戒律面貌出現的道德有非常大的區別。柏拉圖說過,建立在情感上的道德是不牢固的。因此中國道德的權威性,在失去了靈性世界的支撐——在沒有神靈教誨沒有天堂地獄的彼岸和輪迴懲戒的情況下——儒家最後不得不將道德來源歸結為「天」,是「天德」,宋儒更進一步,將其說成是「天理」。但這並未從根本上徹底解決道德的權威性問題,多數時間裡,道德的權威性依然要藉助現實政治的力量來維繫。(順便說一句,將孔子神話的方式也未能成功。) 中國政治制度的觀念基礎是所謂的「天下」。雖然在世俗的立場上,「天子」「天下」的政治思想體系勉強可以自圓其說,但世俗化讓所謂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喪失了神學上的依據。這讓形而上的「天子」「天下」和「皇上」「江山」所表達形而下層面上的政治概念之間缺乏一種清晰有效的關聯。這最終導致「天下」的歸屬成為一個需要動用武力來解決而不是依靠法理解決的問題。 法律也是同樣。世界上多數國家的法律的內容和權威性有兩個來源,古老的習俗和宗教。中國在世俗化以後,法律的這兩個來源都被阻斷了。源自因宗教的部分因為宗教的消失而消失,源自古老傳統習俗部分也因為氏族社會消失而消失。這個時期出現的中國特有的「聖人立法」方式所產生的法律在內容和性質都有別於傳統意義上的法律,成為統治者的一種「治民之具」。 中國文化中的價值體系也是世俗的。在中國,把出世性質的得道成仙成佛當作幸福目標追求的只是極少數人。大多數人,不論是是帝王所追求的江山永固還是草民個人的福祿壽喜,都是現世的、世俗的幸福,沒人願意為來世和彼岸犧牲現實世界裡的幸福。 我們知道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民族是依靠自己的創世神話來完成民族認同的。創世神話給這個民族提供一個關於自身生存的法則,也給自己的存在和歸宿找到了一個終極的因。這是構成「民族意識」的基礎。中華民族——世俗化之後的漢民族的認同不是這樣。漢族人的「民族意識」究竟是什麼學界至今還有爭論,中國人在「民族性」方面表現的與眾不同。 這些都說明,社會意識形態的重建工作雖然完成,但並沒有完全獲得成功。所有這些並是沒有獲得人們的「信」,因此在推行過程中依然需要藉助諸如「焚書坑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文字獄」等強制手段。 3) 放棄靈異世界這個意識領域之後,對思維方式有和影響?在探究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首先要弄清楚靈異世界在人類整個意識中的地位,在其中的思維特徵,搞清楚它的缺失在思維方式上所導致的差異,以及最終建成的觀念體系上的差異等。 嚴格意義上的靈異事件,即不可重複、不可驗證、超越感官經驗、無法在理性的範圍內加以解釋的事件,即便在有文字記載的人類歷史上,也是層出不窮。大多數時期里,人們對此堅信不移,質疑它們是否真實存在的聲音即便有,也淹沒在歷史的深處。幾乎世界每一個角落的人,都可以拿出自己認為是確鑿無疑的證據來加以證明靈魂和靈魂世界的存在。即使在無神的中國,如果我們仔細深究中國許多的民間習俗和傳統文化中的觀念,不難發現它們也是建立在相信靈異世界存在的基礎上。例如,確信逝去的祖先仍然可以通過某種方式和我們交流,並且能在適當的時候保佑我們,就是上述命題的一個實例。如果否定這一點,在當下中國民間依然流行的祭祖風俗就沒有存在的價值。因此「信」是這個領域存在並且有思想上的價值的關鍵。 一個普遍的事實是,在人類歷史的早期,人們的認知水平決定了人們不能清晰地區分感官經驗和超驗經驗,甚至人們尚沒有意識到感官世界和靈異世界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即便到了可以明確區分兩者的時候,堅信靈異世界的存在,也不單純是因為人們感覺到了超自然的存在。 認知的本質就是尋找事物現象產生的原因,就是用一個整體、連貫的因果邏輯將現象和原因聯繫起來。在認知能力尚未達到科學的時候,邏輯鏈條的前半段往往是在靈異世界裡,我們可以稱之為「神學」邏輯。在一般的語境下,特別是無神論的語境下,人們在處理理性世界事務和感性世界事務採取的邏輯,被認為是「理性」的體現。在當下的科學時代,人們已經可以區分神學邏輯和理性邏輯,神學邏輯被認為是一種權宜之計。但是在思想觀念發展的早期,它的存在,讓邏輯鏈條在形式上保持了意識本能所要求的完整性。此外在思維方式上的積極意義,還在於這種神學邏輯「降低了問題的複雜性」(尼格拉·盧曼《宗教的功能》),是一種滿足意識的求真本能的理性工具。 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講,靈異世界不單是由於被感知到而被動存在,也因為人類按照自己需要而「創造」出來的,人們需要這樣一個位於理性之前的靈異世界。人類意識需要這樣一個領域來滿足自己的求真本能。 從思維的形態上看,在認知過程中由原先的靈性、理性和現實構成的三元體系壓縮成了理性和現實二元體系。靈性世界被放棄,原先源自靈性世界的價值體系和立論的基礎也都不再有效。這個轉型在文化上引發劇烈震蕩。在這個過程中,文化的內核,也就是中國人的意識形態,不論是結構還是內容都被用無神的方式重新塑造。 世俗化帶來的靈異世界失守,不但使靈異世界中的事物失去了作為文化範疇和元素的可能性,還使得一切關於靈異世界的思辨變得毫無價值。這一點極大的影響了中國文化的理性方式,主要表現在: A,對於世俗化之後的中國人來說,既然鬼神都是子虛烏有的,在思想領域中不值得一談,用鬼神來解釋(或者隱喻)自然和人類自身也就失去了意義和價值。原先建立在靈異事物存在之上的神學邏輯失去了支點,整條的神學邏輯也因此失去了理性的力量。這導致神學邏輯作為一種理性工具隨著宗教消亡而失效。進一步的,如果長長的邏輯鏈條中屬於神學的那一部分是無意義的,那麼推理本身也就失去了應有的價值。神學邏輯價值的喪失使得邏輯整體價值喪失,因此「邏輯」無論是具體形態還是在思維活動中所展現的力量始終沒有在中國的理性方式中體現出來。 B,世俗化之後,中國人堅持對於靈異世界存在抱著「信其無」的態度,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不得不對於感性和理性世界中事物之間存在普遍聯繫抱持「信其有」的態度。因為當我們必須為一件事物的存在找到原因的時候,如果放棄了靈異世界,那我們就只能在感官經驗的世界中另行尋找一個。源自「天」的混沌的宇宙模型已經消除了自然各個領域之間的界限,為這種思維方式掃清了障礙。為了探索事物的起源,人們就只能在感官經驗世界中在兩個不相干的事情之間建立起因果關係。這最終形成一種巫術特徵極濃的關聯性思維方式,成為了一種取代原先神學邏輯的新邏輯,它是陰陽八卦五行理論的基礎,是中國理性方式的重要特徵之一。 C,靈異空間的失守造成的後果,讓很多古老文化要素喪失了棲身之地而消失。其中有很多是具有絕對性、超越性價值的,是古老習俗和制度的根基。隨後生成的世俗的「中國文化」實際上只局限在一個很窄的範圍之內。這一點在和同時期的古代文明做橫向比較時很容易發現。 D,世俗化之後,繼承了商周宗教思想體系的「天」,註定了要生成一個混沌的宇宙模型。在這個宇宙中,人類所面臨的所有事物,都是以宿命的、混沌不可知的方式存在。用這種宿命方式形成的宇宙觀,意味著對於事物存在方式的探索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這導致了人類意識求真本能被抑制住了。在西方文化的源頭初,希臘人表現出對感受的到的一切都要進行追根溯源的探求精神,中國人則表現出淡然處之的態度:「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東西方文化在宇宙模型上的差異的本質上的,導致了兩種不同的哲學,這一點在此略過) 4) 康德在他的第一批判的結尾處曾呼籲關注人類理性發展的歷史。他認為探究「理性史(history of reason)」有助於發現和說明超驗理性在構建文化環境中發揮的作用。 如果回顧一下宗教發展的歷史,不難發現康德所說的「理性的歷史」,很大一部分其實就蘊含在宗教自身的發展中。理性的發展在某種意義上講,就是認知過程中的事理邏輯和因果鏈條的不斷完善。這一點從宗教自身的發展可以看出。從最原始的萬物有靈論開始,經由自然神靈論、多神論到一神論,其中都包含了對外界和人類自身認知水平的提高,體現的是一種理性方式的進步。而中國在西周時期走出宗教,那個時期中國的宗教發展尚處於原始宗教階段,其中的祖先崇拜,萬物有靈的觀念在中國文化中打下深刻的烙印。(這一點也是可以大書特書的,在此略過)這和古典希臘人在宗教的多神論階段質疑宗教,以及現代歐美經歷了一神教中之後世俗化在理性方式上存在本質的區別。 而原始宗教的一些觀念在中國文化中始終佔據著主導地位,意味著在中國理性的進步「停滯」了。這也是外界認為中國文明長期處在停滯狀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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