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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晉道安思想析論

東晉道安思想析論

劉貴傑新竹師範學院教授

提要

道安為東晉高僧,著名佛教學者,十二歲出家,因形貌黑醜,未被重視,令作農務。然本性聰敏,博學強記,數年之後,其師改變態度,令受具足戒,並准其出外參學。年約二十餘歲,於後趙鄴都得佛圖澄嫡傳,因而經常代澄講說,並解答疑難問題,故有「漆道人,驚四鄰」之譽。

道安窮覽經典,鉤深致遠,所注《般若》、《道行》、《密跡》、《安般》諸經,序致淵富,妙盡深旨。後在襄陽、長安等地傳布佛法,主倡「本無」之學,衍為般若學六家七宗之本無宗。因其生當玄學與佛學互融之際,故每藉老莊詞語,論述佛經之要旨,而有言曰:「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與進度齊軫,逍遙俱遊」。道安謂「先舊格義,於理多違」、「弘贊理教,宜令允愜」,然亦援外書以明內典,未能擺脫格義之窠臼,其思想深受玄學之影響。

道安認為「禪」係斷惑之正要,「定」乃伏結之初門,「止」為禪定之勝因,「觀」乃智慧之由籍,所言「執寂以御有,崇本以動末」,實為禪觀之要路。道安之「執寂御有」意即王弼之「崇本息末」,「執寂」正是「本無」之意,就王弼而論,「本無」實即「以無為本」。道安亦藉何晏之易理以解釋其禪觀,復以禪觀闡明何晏所欲達乎之玄學境界,進而擴展其玄學之領域,故道安之禪觀係受王弼、何晏之玄學觀點所影響。道安思想係由禪觀之學以入般若之境,首以「執寂御有」之「本無」概念詮釋「安般守意」之禪觀,復藉「以無為本」之「本無」觀念說明般若性空之義理。

道安初期之禪觀乃在否定「末」「有」,而復歸「本」「無」,其般若思想,則以「一」或「如」為本體,而消解「本」與「末」、「有」與「無」之對立,視「真如」為「本末等爾」,視「法身」為「有無均淨」;真如、法身實即超越對立之「一」或「如」,此「一」或「如」乃指「綿綿常存」之本體。此種見解,就理論而言,可謂源自《莊子.齊物論》之思想。道安復認為「等(觀)」、「不二入(觀)」可與「一」或「如」冥合,並視之為對立概念(本與末;有與無)「兩忘」「雙亡」之觀法。因此,「安般守意」之禪觀乃與「空有一如」之般若互相泯合,圓融無礙也。

道安深知《增一阿含經》錄有戒律,以為繩墨,旨在警示參學者淬勵心志,檢束行為。道安認為修持有其次第,無論在家出家,莫不以戒為始,乃可奠基。戒律實為三學之本,守戒始能得定,得定方可發慧。佛教僧團首重戒律,犯戒必遭彈劾,此係因「須臾不矜不莊,則傷戒之心入矣」,破戒之心已萌,而欲免入惡道,未之有也。故道安乃言「寧持戒而死,不犯戒而生」,此種潔身自愛,篤守戒律之行持,與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精神,足為後世修行者之楷模。道安復注重佛典之翻譯,且謂翻譯佛經有五失本、三不易之困難,此皆為其經驗之談,後世譯經,多所依循。

道安特重戒、定、慧三學,認為三學乃「至道之由戶,泥洹之關要也」,並總結漢代以來流行中土之禪觀與般若二系之學說,且組織僧徒、制定戒規、以釋為姓、整理佛典、主持譯經、編纂經錄,對中國佛教之奠基與發展,均有卓越之貢獻,誠佛門之龍象也,於中國佛教史上實有崇高之地位。本文依次析論其方外思想、佛學思想、禪觀思想、般若思想、戒律思想、譯經思想,以顯其在初期中國佛教思想之勝義。

一、前言

道安為東晉、前秦時代高僧,般若學派「六家七宗」之一「本無宗」之主要代表人物。據《梁高僧傳》卷五記載,道安本性衛,常山扶柳(今河北冀縣)人。十二歲出家,受具足戒後,入鄴城(今河北臨漳)師事佛圖澄(西元232~348),其後在山西、河北、河南一帶研習禪學,弘揚佛法,徒眾數百。後趙石氏被滅後,即南下襄陽等地傳法十五年,著重般若學說。東晉太元四年(西元379年),前秦苻堅攻克襄陽,道安即被送至長安(今西安市),於五重寺弘法,並主持譯經。曾與法和協助僧伽提婆(一譯僧伽提和)、曇摩難提與僧伽跋澄等譯出部分《阿含經》與說一切有部論書等。鑒於沙門多隨師姓,以為師莫如佛,以顯佛徒一家,故倡沙門以釋為姓,為後世僧徒所遵循。道安並制定僧尼軌範,條為三例,對僧團講經說法、食住與平日佛教儀式亦有規定。將空無、寂靜之「本無」視作宇宙之本體,主張通過禪定,掃除雜染妄念,使「心」與「本無」合而為一,以臻於佛法最高之境。並總結漢代以來流行之禪觀與般若二系學說:著有〈光讚折中解〉、〈放光般若析疑准〉等文,與經論序文近二十篇,註有《道行品經》及《安般守意經》等,且整理新舊譯之經典,輯有《綜理眾經目錄》。現存資料主要為經序,收錄於《出三藏記集》。弟子有數千人,其中較著名者為慧遠與僧叡、慧持等。

二、道安之生平著述

道安(西元 312~385年),生於西晉永嘉六年(西元312 年),遭逢亂世,早喪雙親,自幼即由外兄孔氏撫養,七歲讀書,再覽能誦。十二歲出家,因形貌甚陋,不為薙度師所重,受命「驅役田舍,至於三年,執勤就勞,曾無怨色」[1]。數年之後,方啟師求經,其師始授以《辯意經》與《成具光明經》,道安齎經入田,因息就覽,暗誦不已,暮復還師,並「執經覆之,不差一字,師大驚嗟,而敬異之。後為受具戒,恣其遊學」[2]。

其後,道安至鄴,遇佛圖澄,澄見而嗟嘆,與語終日,眾人因其形貌黑醜,咸共輕怪,澄謂眾曰:「此人遠識,非爾儔也」[3]。道安因而成為佛圖澄之弟子。佛圖澄每次講經,均由道安覆述,當時疑難鋒起,道安挫銳解紛,遊刃有餘,時人乃有「漆道人,驚四鄰」之讚語。佛圖澄圓寂後,石氏內亂,道安避難濩澤(山西省陽城縣),時沙門竺法濟、支曇講《陰持入經》,道安從之受業。後與同學竺法汰俱憩飛龍山,並與僧先、道護共同研究經典,且於太行山創立寺塔,改服從化者,幾乎「中分河北」。繼應武邑太守廬歆之請前去開講佛法。年四十五,復還冀州(今河北省高邑縣西南),住受都寺,徒眾數百,常宣法化,並應趙王石慕之請,入華林園(北朝宮苑,在今河南臨漳西南古鄴城北),然因冉閔之亂,道安復率眾入王屋(今山西省垣曲縣)之女林山。後渡黃河避難,遷至陸渾(河南省嵩縣),山樓木食,以修道行。復因慕容俊亂軍逼近,又逃至新野(河南省新野縣)。

為廣布教化,道安乃令法汰前赴揚州,法和深入巴蜀,己則親率弟子慧遠等四百餘人南下襄陽,因門人眾多,白馬寺狹,乃以清河張殷之宅改建寺院,名為檀溪寺,因有富豪資助,故能建塔五層,起房四百。涼州刺史楊弘忠送銅萬斤;苻堅致贈黃金倚像、金坐像、結珠彌勒像、金縷繡像、織成像各一尊;東晉孝武帝亦下詔遣使表揚其高德重望。襄陽高士習鑿齒,鋒辯天逸,名震當時,道安未至襄陽,早已致書通好,及聞安至,即往修造。賓主既坐,習乃言:四海習鑿齒,安則曰:彌天釋道安,時人以為名答。道安在襄陽前後十五年,窮覽經典,鉤深致遠,註《般若》、《道行》、《密跡》、《安般》諸經,又為四方從學之士,制定僧尼規範,即行香定坐、上經上講之法,六時行道飲食唱時之法,以及布薩差使悔過之法。

東晉孝武帝太元四年(西元379年),苻堅遣苻丕攻佔襄陽,道安與習氏俱獲於堅,苻堅謂僕射權翼曰:「朕以十萬之師取襄陽,唯得一人半。」翼曰:『誰耶?』堅曰:『安公一人,習鑿齒半人也』[4],可知苻堅對道安之景仰。道安應苻堅之請,由襄陽至長安,住五重寺,僧眾數千,大弘法化。道安久居長安,除講經說法外,復倡導翻譯佛典,如曇摩難提譯《中阿含經》、《增一阿含經》、《三法度論》;僧伽提婆譯《阿毘曇八犍度論》;鳩摩羅跋提譯《毘曇心論》、《四阿鋡暮抄》;曇摩鞞譯《摩訶缽羅蜜經抄》;耶舍譯《鼻奈耶》,道安均與竺佛念、道整、法和參與其事,或考正譯文,或勸令重譯。其「五失、三不易」之說,皆為經驗之談,而為後世譯經之圭臬。

道安多聞廣識,長安學士,內外有疑,皆師於安,時人有「學不師安,義不中難」之語,可見道安為當世推重之一斑。因此,當苻堅欲攻東晉,朝臣勸諫無效之時,唯請道安乘機「為蒼生致一言」。道安乃在與苻堅同輿之際,進言相勸,然苻堅未從,終至敗亡,北方復陷於分裂與混亂,長安伐鼓近郊,道安仍譯經不倦。東晉孝武帝太元十年(西元385年)二月八日,道安忽告眾曰:吾當去矣!是日齋畢,無疾而卒,春秋七十有四。

道安畢生致力《般若經》之研究,因註釋《光讚般若經》,而成《放光般若析疑准》、《放光般若析疑略》、《放光般若起盡解》;因註疏《道行般若經》,而有《道行經集異註》。關於禪觀之作有:《大十二門註》、《小十二門註》、《了本生死經註》、《人本欲生經註撮解》、《安般守意經解》、《陰持入經註》、《大道地經註》;尚有《賢劫八萬四千度無極經解》、《密跡金剛持心梵天經甄解》等二十餘部註釋之書(均已佚散),可謂佛典註釋之祖。

在註釋佛經之際,道安復撰寫各類經典之序文,以闡明佛典翻譯之由來、佛典之題解,及其獨特之見。例如:〈安般註序〉、〈陰持入經序〉、〈人本欲生經序〉、〈了本生死經序〉、〈十二門經序〉、〈大十二門經序〉、〈道行經序〉、〈合放光光讚隨略解序〉、〈摩訶缽羅若波羅蜜經鈔序〉、〈增一阿含序〉、〈道地經序〉、〈十法句義經序〉、〈阿毘曇序〉、〈鞞婆沙序〉、〈比丘大戒序〉等十四經序(俱載於《出三藏記集》,《大正藏》卷五五),本文即據此現存有限之資料,析論其思想之大要。

三、道安之方外思想

魏晉之世,時人競尚玄論,固為事實,而儒道思想並行不悖,深於玄學者,雖崇莊老,然仍尊儒術;雖身入空門,亦受習儒學。道安家世英儒,多所博涉,「內外群書,略皆遍睹,陰陽算術,亦皆能通」[5],故曰:

「聖人也者,人情之積也。聖由積靡爐錘之間,惡可已乎」[6]

聖人之品德修養乃由凡夫日日琢磨,真積力久方可臻於爐火純青之境,何能怠惰間斷哉!且聖人立名無常,因病予藥,覺潤蒼生,感而遂通,故道安云:「立名無常名,則神道矣;授藥無常藥,則感而通故矣」[7]

聖人之心,寂然不動,為渡眾生,乃不執於定名,不囿於一法,因材施化,普救群迷,故能感而遂通且:

「神變應會,則不疾而速,洞照傍通,則不言而化」[8]

聖心感事應物,不惑不迷,不疾而速,不言而化,應會無窮,澤潤各方,此乃源自《易經》之思想,道安復云:

「知異知同,是乃大通;既同既異,是謂大備也。以此察之,義焉庾哉!義焉庾哉!」[9]

聖人既能洞徹異同,故曰「大通」,復可冥合異同,故曰「大備」,必兼具此「大通」「大備」之德,始臻聖境也。道安復曰:

「明此二行,於三十萬言,其如視諸掌乎!顛沛造次,無起無此也」[10]

「二行」指禪觀與般若,兩者經卷繁浩,修行之人視之為掌中之珍,雖顛沛造次,亦不敢或忘。「顛沛造次」語出《論語》.〈里仁〉「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道安云:

「有力道士乃能見當以著心焉,如其輕忽不以為意者,幸我同志鳴鼓攻之可也」[11]

出家修行之士,必得體悟真諦,拳拳服膺,不可輕忽,否則同修之人,當可鳴鼓攻之。道安云:

「貪淫囹者,荒色勃烝,不別尊卑,渾心耽愐,習以成狂,亡國傾身,莫不由之」[12]

荒淫無度,貪財好色,尊卑不別,君臣不辨,沉湎酒色,習以成性,則必招致滅身亡國,仁人君子,不可不慎。儒者首重正名,正君臣父子之名,正上下尊卑之名,且戒酒色,以免亂國損身,道安亦有同感焉。道安曰:

「無形而不因,故能開物,無事而不適,故能成務」[13]

有因有形,以顯事物之最終真相;無事不適,以示人事之各得其宜。此誠《易經》所云:「開物成務,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繫辭傳〉上)。此外,道安云:

「道之所寄,無往不因;德之所寓,無往不託」[14]

「道」、「德」為老子哲學之基本範疇,「道」為宇宙之本體;「德」即得之於道,乃道之性能。《老子》云:「道生之,德畜之」(五十一章),即指「道」生天生地,「德」蓄養萬物,無不因其事,無不順其成。道安云:

「人之處世,曚昧未祛,熙熙甘色,如饗大牢」[15]

世人安於逸樂,迷於美味,其中隱伏憂患,而曚昧無知,末句語出《老子》「眾人熙熙,如享太牢」(二十章)。道安曰:「世之深病也;馳騁人心,變德成狂;耳聾口爽,耽醉榮寵;抱癡投冥,酸號三趣」[16]

馳騁田畋令人心發狂,靡靡之音令人振耳欲聾,過份貪求令人食不知味,執著榮寵令人患得患失,癡迷不悟令人趨向三趣(地獄、畜牲、餓鬼三惡道),此為世人之通病也。本句乃承襲《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十二章)之思想,故道安云:「以大寂為至樂,五音不能聾其耳矣;以無為為滋味,五味不能爽其口矣」[17],即以「大寂」對治五音,以「無為」對治五味。道安曰:

「聖人見強梁者不得其死,故訓之以等。丹心讎親,至柔其志,受垢含苦,治之未亂,醇德邃厚,兕不措角,況人害乎」[18]

聖人深知強梁者不得其死,故而革除心機,棄絕巧智,知榮守辱,洞燭先機,其德性醇厚,善於養生,豈會為害眾生?唯「令自澣滌,挫銳解紛,返神玄路」[19]而已。道安云:

「豈非為之乎未有,圖難於其易者乎」[20]

聖人察微知幾,雖小事亦不忽視,故能化難於無形,防患於未然,致治於未亂。蓋天下之難事必自易時興起,忽略易時,失卻機宜,難必更多。因此,須預審難事,有備於先,毫不疏懈,故能此難為易,終無難矣。本句源自《老子》「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六十三章)。道安復云:

「聖人有以見因華可以成實,睹末可以達本,乃為布不言之教,陳無轍之軌」[21]

聖人把握本體,理解現象,以無御有,以本制末,乃能推行不言之教誨,陳敷無轍之行跡,猶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其中「不言之教」,乃源自《老子》「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第二章)。道安云:

「階差者,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22]

「既外有名,亦病無形,兩忘玄漠,塊然無主,此智之紀也」[23]

「要斯法也,與進度齊軫,逍遙俱遊,千行萬定,莫不以成」[24]

「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語出《老子》「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四十八章)。「兩忘」、「塊然」、「逍遙」,語出《莊子》「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大宗師〉)、「塊然而自生耳」(向、郭《莊註》.〈齊物論〉)、「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大宗師〉)。魏晉之世,盛行玄學,時僧乃藉易、老、莊詞語,謀對印度佛學有所理解,故「以經中事數,擬配外書」[25],此之謂「格義」(量度經文正義)。道安雖謂「先舊格義,於理多違」「弘讚理教,宜令允愜」[26],然亦未徹底擺脫格義之窠臼,故知道安思想深受玄學影響,而富有老莊色彩。茲將其著作涉及易、老、莊辭語者,對列於次:

「階差者,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 《老子》「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四十八章)
「級別者,忘之又忘之,以至於無欲」 《老子》「常使民無知無欲」(三章)
「夫執寂以御有,崇本以動末,有何難也」 《老子》「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十四章)
「斯皆四乘之妙止,御六息之大辯者也」 《莊子》「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逍遙遊〉)
「成務者,即萬有而自彼;開物者,使天下兼忘我也」 《易》「夫易,開物成務,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繫辭〉上)
──以上〈安般註序〉  
「馳騁人心,變德成狂;耳聾口爽,耽醉榮寵」「以大寂為至樂,五音不能聾其耳矣;以無為為滋味,五味不能爽其口矣」 《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十二章)
「其為行也,唯神矣,故不言而成;唯妙矣,故不行而至」 《老子》「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四十七章)
「統斯行者,則明白四達」 《老子》「明白四達,能無知乎」(十章)
「大慈流洽,播化斯土,譯梵為晉,微顯闡幽」 《易》「夫易彰往而察來,而微顯闡幽」(〈繫辭〉)下)
──以上〈陰持入經序〉  
「不言而化,故無棄人;不疾而速,故無遺物」 《老子》「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二十七章)
「神變應會,則不疾而速」 《易》「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繫辭〉上)
──以上〈人本欲生經序〉  
「世人遊此猶登春臺,甘處欣欣,如居華殿」 《老子》「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臺」(二十章)
「令自澣滌,挫銳解紛,返神玄路」 《老子》「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四章)
「漸斷微想,以至於寂,味乎無味」 《老子》「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六十三章)
「丹心讎親,至柔其志」 《老子》「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三章)
「受垢含苦,治之未亂」 《老子》「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七十八章)、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六十四章)
醇德邃厚,兕不措角」 《老子》「兕無所措其角,虎無所措其爪」(五十章)
「窮神知化,何復加乎」 《易》「窮神知化,德之盛也」(〈繫辭〉下)
──以上〈十二門經序〉  
「三藏聖師莫不以為教首而研幾也」〈了本生死經序〉 《易》「夫易聖人之所極深而研幾也」(〈繫辭〉上)
「執古以御有,心妙以了色」 《老子》「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十四章)
「豈非為之乎未有,圖難於其易者乎」 《老子》「為之於未有」(六十四章)、「圖難於其易」(六十三章)
「色解則冶容不能轉,形解則無色不能滯」 《易》「慢藏誨盜,冶容誨淫」(〈繫辭〉上)
──以上〈大十二門經序〉  
「兩忘玄漠,塊然無主,此智之紀也」 《莊子》「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大宗師〉
「至德莫大乎真人,而比之朽種」 《莊子》「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天下〉
「道動必反,優劣致殊,玄誹不其宜乎」 《老子》「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四十章)
「要斯法也,與進度齊軫,逍遙俱遊」 《莊子》「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大宗師〉
「顛沛造次,無起無此也」 《論語》「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里仁〉
──以上〈道行經序〉  
「佛之興滅,綿綿常存,悠然無寄,故曰如也」 《老子》「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六章)
「真際者,無所著也,泊然不動,湛爾玄齊,無為也,無不為也」 《老子》「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三十七章)
「萬法有為,而此法淵默,故曰無所有者,是法之真也」 《莊子》「屍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在宥〉
「常道,則或曰無為,或曰復說也」 《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一章)「為無道,則無不治」(三章)
──以上〈合放光、光讚隨略解序〉  
「正當以不聞異言,傳令知會通耳,何復嫌大匠之得失乎」 《易》「聖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繫辭〉上)
「巧則巧矣,懼竅成而混沌終矣」 《莊子》「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應帝王〉
「乃見前人之深謬,欣通外域之嘉會也」 《易》「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乾卦文言〉
──以上〈摩訶缽羅若波羅蜜經鈔序〉  
「誦二阿含,溫故日新,周行諸國,無土不涉」 《論語》「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為政〉
「斯諄諄之誨,幸勿藐藐聽也」 《詩》「誨爾諄諄,聽我藐藐」〈大雅.抑〉
──以上〈增一阿含序〉  
「無為之牆邈然難踰矣」 《老子》「無為而無不為」(四十八章)
「其為像也,含弘靜泊,綿綿若存,寂寥無言,辯之者幾矣」 《老子》「綿綿若存,用之不動」(六章)「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二十五章)
「恍惚無行,求矣漭乎其難測」 《老子》「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十四章)
「乃為布不言之教,陳無轍之軌」 《老子》「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四十三章)
「髦彥六雙率由斯路,歸精穀神於乎羨矣」 《老子》「穀神不死,是謂玄牝」(六章)
「人之處世,曚昧未祛,熙熙甘色,如饗大牢」 《老子》「眾人熙熙,如享太牢」(二十章)
「真可謂盛德大業,至矣哉」 《易》「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盛德大業至矣哉」(〈繫辭〉上)
──以上〈道地經序〉  
「斯乃眾經之喉衿,為道之樞極也」 《莊子》「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齊物論〉
「夫玄鑒莫美乎同異,而得其門者或寡矣」 《老子》「滌除玄覽,能無疵乎」(十章)
「授藥無常藥,則感而通故矣」 《易》「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繫辭〉上)
──以上〈十法句義經序〉  
「至德無妙而不出,可不謂之邃乎」 《論語》「泰伯其可謂至德也矣」〈泰伯〉
「眾祐有以見道果之至賾,擬性形容,執乎真相,謂之大也」 《易》「聖人有見天下之至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繫辭〉上)
「富邃洽備故,故能顯微闡幽也」 《易》「夫易彰往而察來,而微顯闡幽」(〈繫辭〉下)
──以上〈阿毘曇序〉  
「恨八九之年方窺其牖耳」〈鞞婆沙序〉 《老子》「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四十七章)
「然後乃知淡乎無味,乃直道味也」〈比丘大戒序〉 《老子》「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三十五章)

魏晉時期,玄學盛倡,乃當時學術思想之主流,在此玄學思潮影響下,中國學者乃以玄思吸收佛學,僧伽亦以佛法與玄理溝通,談玄者,多引用佛典;佛學者,多比附玄理。佛史顯示,晉代僧家每將佛法名相與中國老莊概念互相比附,認為可以量度經文正義,此對融匯中印思想有其特殊貢獻。此後,印度佛法乃能融入中國固有思想中,而漸次深化,實其理有必至,事有固然者也。

四、道安之佛學思想

道安理懷簡衷,多所博涉,陰陽算數,亦皆能通,佛經妙義,故所遊刃,其有言曰:

「人在生死,莫不浪滯於三世,飄縈於九止,綢繆於八縛者也」[27]

「三世」即過去世、現在世、未來世。「九止」乃一欲界五趣地、二離生喜樂地(色界初禪)、三定生喜樂地(色界第二禪)、四離喜妙樂地(色界第三禪)、五捨念清淨地(色界第四禪)、六空無邊處地(無色界第一定)、七識無邊處地(無色界第二定)、八無所有處地(無色界第三定)、九非想非非想處地(無色界第四定)。「八縛」為無慚、無愧、嫉、慳、悔、眠、掉舉、惛沈等纏縛身心之煩惱。眾生流浪生死,三世輪轉,飄泊於九止,牽纏於八縛。道安云:

「凡在三界,罔弗冠癡佩行(疑為衍)嬰,舞生死而趨陰堂,揖讓色味,驂惑載疑,驅馳九止者也」[28]

「三界」即欲界、色界、無色界。「欲界」乃有淫食二欲眾生所居之世界,上自六欲天,中自人畜所居之四大洲,下至無間地獄皆屬之。「色界」乃無淫食二欲,然仍有色相之眾生所住之世界,四禪、十八天皆屬之,「無色界」乃色相俱無但住心識於深妙禪定之眾生所居之世界,四空天屬之。此三界皆為凡夫生死往來之境,故佛家乃以跳出三界為目的。凡在三界之內,無不愚頑癲狂,造業獲罪,生死輪轉,趨於幽冥之地,甚者貪圖美色,疑惑叢生,驅馳九止,何能自拔於苦海!道安云:

「愚癡城者,誹古聖,謗真諦,慢二親,輕師傅,斯病尤重矣」[29]

愚癡之人,不明真理,毀謗聖賢,怠慢雙親,不敬師長,罪業尤其深重。道安云:

「夫計身有命,則隨緣縛,謗佛毀信,若彌綸於幽室矣」[30]

計人有生之年,均為外緣所縛,甚者誹謗佛法,不信三寶,此等惡人,無處無之。道安曰:

「既生迍邅,罹遘百凶,尋旋老死,嬰苦萬端,漂溺五流,莫能自返」[31]

人生在世,路途險惡,事事多艱,生老病死,旋踵而至,旋踵而來,孤苦飄零,無法自已,故道安云:

「夫唯正覺乃識其謬耳,哀倒見之苦,傷蓬流之痛,為設方便,防萌塞漸,闢茲慧定,令自澣滌,挫銳解紛,返神玄路」[32]

「倒見」即顛倒之見,共有四種:無常為常、以苦為樂、無我為我、不淨為淨。道安以為正真之覺者乃能了知以幻為實,以假為真之誤謬,對於顛倒之見解,深覺苦楚;對於飄泊之人生,深感傷痛,因此,隨緣方便,防微杜漸,定慧雙修,自我洗滌,收斂鋒芒,消解紛擾,反觀自性。道安云:

「聖人深見,以為苦證,遊神八路,長陟永安。專精稽古,則逸樂若此,開情縱欲,則酸毒若彼。二道顯著,宜順所從」[33]

「八路」又名「八正道」,即八種離苦得樂之法:一正語(正當之言語)、二正業(正當之行為)、三正命(正當之職業)、四正念(正確之觀念)、五正定(正確之禪定)、六正見(正確之知見)、七正思惟(正確之思考)、八正精進(正當之努力)。依此八路,可證得阿羅漢果。釋迦見眾生隨緣牽纏,流轉生死,因而敷演八路,使之脫離苦海,永得安樂。俗人若專精勤修,則身心輕安,如盡情縱欲,則痛苦無窮。研修佛法與開情縱欲,兩者差異至為顯著,宜謹慎抉擇。道安云:

「以慧探本,知從癡愛,分別末流,了之為惑,練心攘慝,狂病瘳矣」

以無上之慧力,了知宇宙現象均由癡愛而起,皆為業惑感招,迷昧真性,若能修心除惡,則癡迷之病,即可痊癒。道安曰:

「要者,八忍九斷,巨細畢載,非人中之至練,其孰能致於此也。」[35]

四法忍與四類忍合稱「八忍」。四法忍為苦法忍、集法忍、滅法忍,道法忍,可印證欲界之四諦。四類忍為苦類忍、集類忍,滅類忍、道類忍,可印證色界、無色界之四諦,以上八忍可斷除三界見惑。九斷或為斷滅九種煩惱:愛、恚、慢、癡、疑、見、取、慳、嫉。要之,真修實練者須堅守八忍,斷除九結,然若非痛下決心,勤於修鍊之人,何克臻此境界,道安曰:

「不滯者,雖遊空無識,泊然永壽,莫足礙之,之謂真也」[36]

不滯於物,方能體「空」;不執事相,寂然不動,淡泊無為,萬物融協,互不相礙,此即真修之境也。道安云:

「若取證則拔三結,住壽成道,徑至應真,此乃大乘之舟濈,泥洹之關路」[37]

「三結」即見思、塵沙、無明三種煩惱,繫縛眾生身心,使之無法解脫,永輪生死。「泥洹」即「涅槃」,又名「圓寂」,亦即圓滿一切智德,寂滅一切惑業。佛之聖境乃拔除三結,現世成道,應現真身之境,此為大乘佛法之津筏,離苦得樂之進路。道安以為成佛之道在於安般與念根,故云:

「安般居十念之一,於五根則念根也」

安般即梵語ānāpāna-sm?ti之簡譯,亦即安那般那或阿那波那之音譯,直譯念出入息,意譯持息或數息觀。「念」即梵語?m?ti,或譯為憶。「十念」即念佛、念法、念僧、念戒、念施、念天、念滅、念安般、念身(非常)、念死。「五根」即信、精進、念、定、慧五無漏根,於清淨中,堅持五根,有增上作用,故成佛之道乃在「定」與「念」。道安曰:

「定有三義焉,禪也、等也、空也。用療三毒,綢繆重病」[39]

梵語Samādhi音譯為「三摩地」或「三昧」,意譯為「定」,乃心住一境而不散亂之精神狀態。道安認為「定」有三種意義:一為禪,二為等(觀),三為空。修定可以對治三毒(貪、瞋、癡),醫療重病。道安云:

「根立而道生,覺立而道成,莫不由十二門,立乎定根以逆道休也」[40]

十二門即四禪、四無量、四空定。修習十二門禪可以固「根」啟「覺」,而致生道成道,且「定」功湛深,亦可防止道心退失。道安云:

「是乃三乘之大路,何莫由斯定也。自始發跡,逮於無漏,靡不周而復始。習茲定也,行者欲崇德廣業,而不進斯法者,其猶無柯而求伐,不飯而徇飽,難以獲矣」[41]

「定」乃聲聞乘、緣覺乘、菩薩乘之修行工夫,若能奮發精進,必至清淨無染,擺脫煩惱之境。修行之人,如欲崇德廣業,而不努力修「定」,則無異於緣木求魚,不食求飽,一無所獲。道安自述其日常生活曰:

「所樂而現者,三觀之妙也;所思而存者,想滅之辭也」[42]

「三觀」之意頗多,一指天台三觀:空觀、假觀、中觀。「空觀」即觀諸法空無自體;「假觀」即觀諸法但有緣生假相;「中觀」即觀諸法非空非假,亦空亦假之中道實理。修此三觀,能破五惑、證三智、成三德。二指華嚴三觀:真空觀、理事無礙觀、周遍含容觀。「真空觀」即觀一切法界事相,皆以空為性,惟此空並非虛無之空,而是超絕諸相之真如理性;「理事無礙觀」即觀真如理性能生萬法,萬法即為真如,猶水即是波,波即是水;「周遍含容觀」即觀諸法互相含攝,重重無盡,不相妨礙,一可攝多,多亦含一,大小互容,舉一全收,具足而相應。三南山三觀:性空觀、相空觀、唯識觀。「性空觀」即觀諸法緣生性空;「相空觀」即觀諸法空無虛妄;「唯識觀」即觀諸法唯識所現。四慈恩三觀:即有觀、空觀、中觀。「有觀」即觀依他圓成之二性為有;「空觀」即觀遍計一性為空;「中觀」即觀諸法以遍計執性之故,非有;以依他圓成之故,非空,亦即非有非空之中道。五《人本欲生經》之三觀:身觀、五陰觀,六衰觀。「身觀」即觀身為幻;「五陰觀」即觀色、受、想、行、識為空。「六衰觀」即觀色、聲、香、味、觸、法六塵能衰耗真性。道安所謂之「三觀」似指《人本欲生經》之「三觀」,並自稱其所樂而玩味者,乃三觀之妙用;其所澹思存慮者乃除惑之良方也。道安復云:

「大聖以是達五根,登無漏,揚美化,易頑俗,莫先於正,靡不由茲也。真可謂盛德大業,至矣哉」[43]

「五根」:一指眼、耳、鼻、舌、身五根。眼根能生眼識,耳根能生耳識,鼻根能生鼻識,舌根能生舌識,身根能生身識。二指信根、進根、念根、定根、慧根,此乃產生聖道之根本,故名「五根」。依道安之意,五根係指信、進、念、定、慧五根。「無漏」即清淨無煩惱之意。道德崇高且精通佛法之人修習止觀,故能五根牢固,清淨無染,弘揚教化,訂頑易俗,真可謂盛德大業,至高宏偉矣。故知道安對禪定與止觀之重視,並顯示其對佛學之正確瞭解。

梁《高僧傳》謂道安出家三年後,首先閱覽《辯意經》,(即《辯意長者子經》),此經旨在闡釋善惡果報之所以然,又名《諸法要義》,對初入佛門之人,深具啟信作用,道安即由此經而建立其佛學基礎與佛法信念,並促進其思想之發展。其後復讀闡釋六度及不以生死為生死之《成具光明經》,而奠定其般若思想之根基。後又師事佛圖澄,並研習安世高所譯之《道地經》、《陰持入經》、《大十二門經》等佛教典籍,與分析諸法之阿毘曇學說[44],以及禪觀經典。故道安之佛學思想架構乃兼具毘曇、禪觀、般若之義理,而於禪觀與般若之持論,尤擅勝義,以下擬析論其禪觀思想與般若思想。

五、道安之禪觀思想

禪觀乃魏晉時期與般若學並行之佛學派別之一,東漢安世高所譯《安般守意經》為禪學傳入中土之始。由漢至南北朝,先後譯出之禪經約五十種,學者群相研習,遂成派別。禪觀偏重修持,主要流行於北方。佛法初傳,其時安世高一系之禪法,主倡默坐專念,形成「心專一境」之觀想,旨在修鍊精神,守意明心,亦即「攝心還念」使「諸陰皆滅」,此即「安般守意」,亦即禪觀,其重要典籍有《安般守意經》、《陰持入經》,……等。魏晉以還,流行之禪法大抵承此一支之統諸。道安曾註《安般》諸經,並為之序,妙盡深旨,其有言曰:

「安般者,出入也。……是故安般寄息以成守,守四禪寓骸以成定也。寄息故有六階之差,寓骸故有四階之別」[45]

安般即氣息之出入,亦即調息,此種調息(數息觀正)乃修行應有之基礎。安般乃依調息而成「守」,四禪則藉體骸而成「定」。調息有:數、隨、止、觀、還、淨六個階段,體骸修行則有四禪[46]之階段。數息觀與四禪乃安般之具體內容。道安以為禪觀之修行,乃在人我雙遣,守於唯守,止心息念,寂然不動,故云:

「彼我雙廢者,守於唯守也。故《修行經》以斯二法而成寂。得斯寂者,舉足而大千震,揮手而日月捫,疾吹而鐵圍飛,微噓而須彌舞,斯皆乘四禪之妙止御六息之大辯者也」[47]

修持之人於禪定深入有得,乃能遨遊大千世界,與日月同光,而不受鐵圍山與須彌山之限隔。若非行深禪定,調息順暢,何克臻此?道安曰:

「陰入之弊,人莫知苦,是故先聖照以止觀,陰結日損,成泥洹品,自非知機,其孰能與於此乎」[48]

陰入即色、聲、香、味、觸、法等蔭覆真理,積聚生死之苦果。「止」,梵文?amatha(奢摩他),譯為「止寂」或「禪定」。「觀」,梵文Vipa?yanā(毘缽舍那),意為智慧。「止觀」即「禪定」與「智慧」之合稱。東晉名僧僧肇(西元384~414)雲「繫心於緣謂之止;分別深達謂之觀」(《註維摩詰經》卷五)。「止」即讓所觀察之對象「住心於內」,不分散注意;「觀」即以「止」為基礎,專心一意觀察與思維預定之對象。「止觀」即定慧雙修。「涅槃」,梵文Nirvā?ā之音譯,舊譯「泥洹」,意譯「滅度」、「寂滅」、「無為」等;或稱「般涅槃」、「般泥洹」(Parinirvā?a),意譯「圓寂」、「入滅」,為佛家最高之修行理想,一般乃指斷滅「生死」、「煩惱」,而獲得之精神境界。小乘以「滅身滅智,損形絕慮」為「涅槃」;大乘以「諸法實相」為「涅槃」。「實相」即「緣起性空」之異名,故世間與涅槃,無有分別,涅槃與世間,亦無有分別。世人不知生死輪迴之苦,佛陀乃教人止觀雙運,禪智雙修,解脫煩惱,滅除痛苦,以達自由自在之「涅槃」境域。有關「智」與「觀」之意義,道安亦有其持論而曰:

「從始發意,逮一切智,曲成決著,八地無染,謂之智也。……三脫照空,四非明有,統鑒諸法,因後成用,藥病雙亡,謂之觀也」[49]

「三脫」即三解脫門:空解脫門、無願解脫門、無相解脫門,乃禪定之一。空解脫為觀一切法,由因緣而生,自性本空,無作者,亦無受者,如此通達者,能悟入涅槃;無願解脫又名無作解脫,是於一切生死法中,願求離造作之念,不生希求後世之有,以悟入涅槃;無相解脫為了知四大五蘊皆空,根身是假合之相,離人我執相,而悟入小乘之涅槃。「四非」即四非常:無常、苦、空、非身。道安以為曲成決著,八地無染謂之「智」,空有互融,主客雙泯謂之「觀」,復云:

「聖人……乃為布不言之教,陳無轍之軌,闡止啟觀,式成定諦」[50]

聖人見微知著,因末達本,乃能行不言之教,陳無跡之軌,宏止觀之法,成涅槃之諦。通過「止觀」,即可徹悟「性空」之理,而成就佛果。道安曰:

「夫絕愛源、滅榮冀、息馳騁,莫先於止;了癡惑,達九道、見身幻,莫首於觀」[51]

調息靜慮(止),可以割捨愛源,滅除榮寵,斷絕攀緣;洞徹事理(觀),可以革去惑業、臻於九道(九有情居),可見「止」「觀」之功,亦見其為道安所重,且有喻言曰:

「夫地也者,苞潤施毓稼穡以成,鏐鐐瓊琛罔弗以載,有喻止觀,莫近於此」[52]

此乃道安推崇大地,承載萬物,長養群生,無一掛漏,並喻「道地」為止觀,包藏定慧,成大佛境。道安復曰:

「無本之城杳然難陵矣,無為之牆邈然難踰矣」[53]

止觀乃契入「無本」(本無)、「無為」之法門,亦為了脫生死,超越輪迴之途徑,端視個人之修持,他人無法替代,故道安云:

「禪思守玄,練微入寂,在取何道,猶覘於掌,墮替斯要,而悕見證,不亦難乎」[54]

止觀禪修,調息身心,寂然不動,無所執取,猶如掌中之物,任運自如,遊刃有餘,然禪觀之修鍊,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若欲取證他人,無異畫餅充飢,無濟於事。然則,止觀或禪智由何而得?道安云:

「物之不遺,人之不棄,斯禪智之由也」[55]

真修之士,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廓然大公,無所揀擇。苗民混夷,亦可以化;牛溲馬勃,皆得其用,故無棄人,亦無棄物,此即禪智之所由。道安謂:

「故經曰:道從禪智得近泥洹,豈虛也哉?誠近歸之要也」[56]

「行者挹禪海之深醴,溉昏迷之盛火,激空淨之淵流,蕩癡塵之穢垢,則皎然成大素矣」[57]

佛典明載:止觀雙運,定慧雙修,始可離苦得樂,得大自在,故修行者必深入禪海,掃除執迷,滌蕩塵垢,清淨無染,方能成就大定智慧,而達乎涅槃之境。道安云:

「明夫匪禪,無以統乎無方而不留;匪定,無以周乎萬形而不礙」[58]

透過禪定即可統乎各方,周乎萬形,亦且了無罣礙,任運還同。實則「定」乃伏結之初門;「禪」為斷惑之正要。「定」乃愛養心識之善資;「禪」係策發禪解之妙術;「止」是禪定之勝因;「觀」為智慧之由籍。若能成就止觀或定慧二法,必可臻於無入而不自得之境。道安師承佛圖澄,澄即以神變見稱,而神變又出於禪修,道安謂「禪定不愆,於禪變乎何有也」[59],「冀諸神通照我喁喁,必枉靈趾燭謬正闕也」[60],係受其師影響所致。其時修習之禪法與後世之大乘禪不同,然道安依教修禪,真參實證之風對當時習禪之人影響至深,堪為中國禪宗史上甚可注意之要事。此外,道安早期之禪觀乃藉玄學家何王「貴無」之論,以解釋安世高系統之禪學,茲分兩點,析論如下:

一、道安以為息心去欲可以達於「安般守意」之境,道安云:

「安般者,出入也。……寄息故有六階之差,寓骸故有四級之別。階差者,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級別者,忘之又忘之,以至於無欲也。無為故無形而不因,無欲故無事而不適。無形而不因,故能開物;無事而不適,故能成務。成務者,即萬有而自彼;開物者,使天下兼忘我也。彼我雙廢者,守於唯守也。……夫執寂以御有,崇本以動末,有何難也」[61]

此即認為「無為無欲」可以臻於寂然不動之「本無」境界。道安藉老子之「損」與莊子之「忘」,以解釋調息之理,而藉《周易》之開物成務以說明坐禪之功,並藉《老子》之無為無欲,《莊子》之忘人忘我,以闡釋禪觀之境。有關本末、有無之論,魏晉玄學家王弼(西元226-249)已有言在先:

「老子之書,其幾乎可一言蔽之,噫!崇本息末而已矣」[62]

「夫眾不能治眾,治眾者至寡者也。夫動不能制動,制天下之動者,貞夫一者也。……故自統而尋之,物雖眾,則知可以一名舉也」[63]

王弼思想之要旨乃:以靜制動,以一御萬,以簡御繁,以寡濟眾。安世高系統之禪學所謂「安般守意,名為御意,至得無為也」[64],以及道安所言「執寂以御有」、「崇本以動末」之觀點,實即王弼所云:以一御萬,崇本息末之主張。道安所言,幾為儒道合流之玄學概念,尤其「寂寂以御有,崇本以動末」實為禪觀之要路。道安復云:

「漸斷微想,以至於寂,味乎無味,故曰四禪也」[65]

斷除妄想,如如不動,此即四禪之境。道安云:

「執古以御有,心妙以了色,雖群居猶芻靈,泥洹猶如幻,豈多制形而重無色哉!」[66]

體認本無,割捨末有,徹悟真理,了脫色相之士,雖與人群居,卻如芻靈(茅草紮成之人馬),無心於物,不受塵累,而達心清形釋之境。「寂」、「古」均為「無」之意,道安之「執古御有」與「執寂御有」意即王弼之「崇本息末」,而「執寂」與「執古」正是「本無」之意。依王弼意,本無即「以無為本」,王弼主倡「貴無」而「賤有」,故曰「有之所始,以無為本。將欲全有,必反於無也」(《老子註》四十章)、「天地雖廣,以無為心」(《老子註》三十八章);並由本未、體用、動靜、一多等關係論證「以無為本」或「本無」之觀點,故知道安之禪觀係受王弼「本無」思想之影響。

二、道安認為可藉「執寂御有」之「安般守意」而致開物成務之功,亦可由「四諦」「四信」以達「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之神妙境界,道安云:

「以慧斷知入三部者,成四諦也。十二因緣訖淨法部者,成四信也。其為行也,唯神矣,故不言而成;唯妙矣,故不行而至」[67]

調息入定,安般守意,努力精進,真積力久之後,其身心活動必至神妙莫測之域,故能「不言而成」,「不行而至」,然玄學家何晏(西元190~249)早有言曰:

「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而不存者」[68]

「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太初是也。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司馬子元是也,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聞其語,未見其人」[69]

道安係藉何晏之《易》理以解釋禪觀,其措詞用語亦皆承自何氏,尤以「唯神矣,……故不行而至」幾同出一轍。道安復以禪觀闡明何晏所欲臻之玄學境地,進而擴展玄學思想之領域,其有言曰:

「四諦所鑒,鑒乎九止;八解所正,正乎八邪。邪正則無往而不恬,止鑒則無往而不愉。無往而不愉,故能洞照傍通;無往而不恬,故能神變應會。神變應會,則不疾而速;洞照傍通,則不言而化。不言而化,故無棄人,不疾而速,故無遺物。物之不遺,人之不棄,斯禪智之由也」[70]

四諦即苦、集、滅、道四種真理,佛法認為世間一切皆苦,故名「苦諦」;招感苦果之業因,名為「集諦」;解脫痛苦,掃除煩惱,名曰「滅諦」;欲達清淨境界,得大安樂,則須修「道」,故名「道諦」。「九止」即欲界五趣地、色界四禪、無色界四定。「八解」即八正道:正語、正業、正命、正定、正見、正思惟、正精進等八種正確之修行方法。「八邪」即與八正道相悖之八種邪道:邪語、邪業、邪命、邪念、邪定、邪見、邪思惟、邪方便。四諦可以鑒明九止;八解可以對治八邪。改邪歸正,由止及鑒,則無往而不恬,無往而不愉,故能洞照旁通,神變應會。既能洞照旁通,神變應會,則必能不言而化,不疾而速。既可不言而化,不疾而速,故無棄人亦無棄物。「物之不遺,人之不棄」正係由禪觀之功,而顯發之同體大悲精神。道安已透過禪智之修持,而提升魏晉玄學之形上境界。由上可知,道安循王何「本無」觀念,釋世高一系之禪學,而形成其早期之禪觀思想。此後,道安深入有得,乃有言曰:

「大哉智度,萬聖資通,咸宗以成也。地合日照,無法不周,不恃不處,累彼有名。既外有名,亦病無形,兩忘玄漠,塊然無主,此智之紀也」[71]

《智度》即《大智度論》,簡稱《智度論》,亦譯《摩訶般若釋論》,後秦鳩摩羅什譯,一百卷,乃《大品般若經》之註釋,引經頗多,為研究大乘佛教之重要資料。道安認為《大智度論》乃大乘與小乘佛法之寶典,論中述及大小二乘及空有兩宗之交涉,歷歷可見。大小互融,空有互泯,「形」「名」兩忘,淡泊無執,實為《智論》之中心要旨。道安云:

「執道御有,卑高有差,此有為之域耳,非據真如游法性冥然無名也」[72]

真如即梵文Tathatā或Bhūtatathatā之意譯,亦譯「如」、「如如」。早期佛經譯籍中譯為「本無」,意為事物之真實狀況或真實性質。佛教認為用語言、思維表達事物之真相,總不免有所增減,無法恰到好處。若要表示其真實,則僅能用「如」字以為形容。「真」謂真實,顯非虛妄;「如」謂如常,表無變易。謂此真實,於一切位,常如其性,故曰真如。中國佛教學者大都解釋為絕對不變之「永恆真理」,或宇宙萬有之本體,與性空、無為、實相、法界、法性、真性、實性、佛性、法身等同義。法性即梵文Dharmadhātu之意譯,與實相,真如同義,指現象之本質或本體。般若學以為諸法緣生,體性本無所有,故以「性空」為諸法「法性」。道安以為因妄心分別,崇本抑末,貴無賤有,故而長短相形,高下相傾,此乃因緣造作之法,未臻「有」「無」相融,「本」「末」互泯之域,然非徹悟真如法性,杜絕虛名假號,何克臻此?道安已將「執道御有」貶為「有為之域」,而探索「據真如游法性」之第一義諦,道安解釋「如」、「法身」與「真際」云:

「如者,爾也,本末等爾,故能令不爾也。……法身者,一也,常淨也。有無均淨,未始有名,……真際者,無所著也,泊然不動,湛爾玄齊,無為也,無不為也。萬法有為,而此法淵默,故曰無所有者,是法之真也」[73]

「法身」乃梵文Dharmahāya之意譯,指以佛法成身,或身具一切佛法。法身有二義:一為顯法本性以成其身;一以一切諸功德法而成身。因體現諸法之本性始能成佛,即以此「法性」為法身;亦因修得佛教一切功德與教法方能成佛,此「功德法」名為法身。「真際」指不生不滅之宇宙本體,猶言真如、真諦。道安認為真如乃永恆不變之理,本末有無等假名,無法詮釋此真理。法身清淨無染,離諸「有」「無」,絕名棄形。真際澹然不動,無生無滅。宇宙萬法遷流變化,有為有形,而真如法身則寂然永恆,無為無形。故本無性空,一無所有,始為真正之真如法身也。道安早期主倡「執寂御有」、「崇本動末」,復以「本無」與「末有」相抗,而後則註重本末、有無等對立之消解,故以「本末等爾」為「如」;以「有無均淨」為「法身」;以「無所著」為「真際」;以「無所有」為「真」。此即道安後期之禪學觀點,但仍保有「本無」之義。道安思想係由禪觀之學以入般若之境,首以「執寂御有」之「本無」概念,解釋「安般守意」之禪觀;復藉「以無為本」之「本無」觀點,說明般若「性空」之學說。

六、道安之般若思想

梵文Pra?jnā音譯般若,亦作「波若」、「缽羅若」等意譯為「智慧」、「智」、「慧」、「明」等。全稱「般若波羅蜜多」(Prajnāpāramita)或「般若波羅蜜」,意譯「智度」、「明度」(無極)等,為大乘六度之一,謂通過智慧到達涅槃彼岸。般若思想之基本理論為「性空幻有」或「緣起性空」,即宇宙事物均為因緣所生,故無固定不變之自性(性空),但「空」非虛無,自性雖空,仍有虛幻之假象(幻有)。唯有「般若」之智始能把握諸法真如實際。欲得「般若」智慧,則須藉否定法,以破除世俗之知,塵緣之累。

自漢末支婁迦讖(約二世紀)譯出《道行般若經》始,般若類經典即源源傳入中土。此類經籍將宇宙分為「色」與「心」兩部分,「色」指物質世界;「心」則指精神世界。「色」虛幻不實;「心」亦無實體,兩者自性皆「空」。般若思想與當時流行之魏晉玄學互相結合,而蔚為一代學風。至後秦鳩羅什(西元343~413)傳譯龍樹、提婆之中觀學說以前,在闡發般若思想方面,即因各種不同之解釋而形成「六家七宗」之說,後因羅什之譯介與僧肇(西元384~414)之發揮而漸入勝境。一般將此種對「般若」義理之研究稱為「般若學」,為魏晉南北朝時代佛教之基本理論,影響及於隋唐有關宗派。

道安之般若思想為對《般若經》「空義」之闡發,道安講論般若之學,以「無」(真如)為本,以「萬有」(事物)為末,唯有視宇宙萬物均為虛幻不實,不起貪愛執著,以虛無為本體,始為最高智慧,此即「般若」。當時我國佛教學者多藉玄學觀點以契接般若義理,道安受此影響,亦以「玄」解「佛」,藉玄學家何晏、王弼之「貴無論」,以解釋佛家之「般若學」。由於道安將般若學說解釋為玄學「以無為本」之思想,故被稱為「本無宗」之學人。道安畢生勤習般若諸經,且有實際之體驗,認為大乘經典與禪經實為眾生脫離苦海,步登極樂之階梯,道安云:

「且其經也,進咨第一義,以為語端,追述權便以為談首。行無細而不歷,數無微而不極,言似煩而各有宗,義似重而各有主。璅見?慶其邇教而悅寤,宏哲者望其遠標而絕目,陟者彌高而不能階,涉者彌深而不能測,謀者慮不能規,尋者度不能盡」[74]

般若經典首重空復亦空之至高無上真理,然亦不失權便之法,無細而不歷,無微而不極,既有宗旨,復有義理,般若之智精微深邃,非世俗所能測,亦非凡夫所能度,道安復云:

「般若波羅蜜者,成無上正真道之根也」[75]

般若係成就無上正等真道根基,此為道安對般若極深之體認,道安云:

「是故,般若啟卷必數了諸法。卒數已成經,斯乃眾經之喉衿,為道之樞極也」[76]

《般若經》之義已涵括諸法之理,而為眾經之綱領與入道之關鍵,道安云:

「諸五陰至薩雲若,則是菩薩來往所現法慧,可道之道也。諸一相無相,則是菩薩來往所現真慧,明乎常道也。可道,……或曰世俗……常道,則或曰無為,……此兩者同謂之智而不可相無也。斯乃轉法輪之目要,般若波羅蜜之常例也」[77]

「五陰」即五蘊,乃梵文Pancaskandha之意譯,佛家認為人身並無自我實體,僅由色蘊(組成身體之物質)、受蘊(隨感官生起之苦、樂、憂、喜等感情)、想蘊(想像作用)、行蘊(意志活動)、識蘊(指意識)集合而成。五蘊乃一切有為法之總括,或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之總和。「薩雲若」即一切智,就廣義而言,乃指無所不知之「佛智」;就狹義而言,乃指三智之一,相對一切種智言,特指對現象之共性認識。「法慧」即離諸煩惱之清淨智慧;「一相」即真實之相或涅槃之別名;「無相」即於一切相,離一切相;「真慧」即斷除惑業之無漏智慧。「可道之道」與「常道」乃禪智之謂,兩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同為說法度眾,轉凡成聖之要目,更須藉助般若而得。道安曰:

「夫婬義存乎解色,不係防閑也;有絕存乎解形,不繫念空也。……以四空滅有,有無現焉。淫有之息,要在明乎萬形之未始有,百代猶逆旅也」[78]

革除淫念在於斷滅色心,不在禁制視聽;杜絕有相在於擺脫形役,不在念誦空理。以「四空」(空無邊處、識無邊處、無所有處、非想非非想處,乃修四空處定所得之正報)滅絕有相,則有相無從顯現。止息婬念,要在明瞭宇宙萬物性空本無,未始為有。道安云:

「夫解空無命,則成四諦,昭然立信,若日殿之麗乾矣」[79]

法無自性,無所住著,由緣而起,以成四諦。此理昭然可信,誠如麗日中天,朗朗可鑒,道安云:

「凡論般若,推諸病之疆服者,理徹者也」[80]

般若性空之義,貫穿佛教各家之理,而能對治貪著執取之病根,且可「練心攘慝,狂病瘳矣」,道安云:

「據真如,遊法性,冥然無名者,智度之奧室也」[81]

體認真如,徹悟法性,冥然無名,澹然無為,此乃般若之極致。所謂「法性」,道安之意為何,不得而知,然道安曾雲「三脫照空,四非明有」,故「法性」或即「性空」。道安弟子僧叡謂:

「亡師安和尚,鑿荒塗以開轍,標玄指於性空」[82]

故知道安之般若思想乃以「本無」為宗,倡一切諸法本性空寂。道安雖視現象(諸法)為「空」,然亦以諸法之本體實即「真如」,道安云:

「如者,爾也,本末等爾,無能令不爾也。佛之興滅,綿綿常存,悠然無寄,故曰如也」[83]

道安所謂「如」係以自身為存在之根據,不因任何事物而有所改變,亦即是永恆之實體,事物雖呈現為「空」之狀態,然其真相卻「如」此這般而存在。關於「如」之另一代稱──法身,道安亦有言曰:

「法身者,一也,常淨也。有無均淨,未始有名,……故曰淨也,常道也」[84]

法身清淨無染,離諸有無,乃恆常不變之本體。道安視「真如」為「本末等爾」;視「法身」為「有無均淨」與絕對之「一」。前曾述及道安之初期禪觀思想乃在否定「末」「有」,而復歸於「本」「無」。然其般若思想則藉「一」或「如」為本體,以消解「本」與「末」、「有」與「無」之對立。此超越對立之概念~「一」與「如」,就理論而言,可謂源自《莊子》.〈齊物論〉之思想,但《莊子》.〈齊物論〉中「然」之概念,乃指萬物被肯定之真實狀態,而道安之「如」則係「綿綿常存」之本體,依此而論,道安之般若學實即本體論也。道安復倡「等(觀)」、「不二入(觀)可與「一」或「如」互相冥合,並視之為將「本」「末」與「有」「無」等對立概念「兩忘」或「雙亡」之觀法。故知「安般守意」之禪觀與「空有一如」之般若相輔相成,圓融無礙也。道安云:

「癡則無往而非徼,終日言盡物也,故為八萬四千塵垢門也。慧則無往而非妙,終日言盡道也,故為八萬四千度無極也。所謂執大淨而萬行正,正而不害妙乎大也」[85]

無智慧則必然產生滯礙,終日所言均不合理,故為八萬四千塵勞門;有智慧則必可顯發妙用,終日所言無不合理,故為八萬四千波羅蜜。所謂意念清淨,行為方正,即是此理。語雲「舉足下足皆道場」或「頭頭是道」,亦不外此理。故知,道安雖處於般若弘傳之初期,而於性空之理亦有正確之了悟,僧叡盛讚其師云:

「自慧風東扇,法言流詠已來,雖曰講肆格義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性空之宗,以今驗之,最得其實」[86]

道安之般若思想屬於性空(本無)宗,在《中論》、《百論》、《十二門論》尚未傳譯來華之前,其本無性空之說,最得大乘空宗之實,然道安係藉何王「貴無」之論以解釋般若之學。何晏云:

「有之為有,恃無以生,事而為事,由無以成」[87]。「夫道者,惟無所有者也。自天以來,皆有所有矣,然猶謂之道者,以期能復用無所有也」[88]

天地萬物係「有」,然「有」則由「無」而生,由「無」而成,復歸於「無」,「無」乃宇宙之根源。何晏並以「道」為「無」,「道」唯無名,聖人體「道」,故聖人無可名。「道」唯無所有,聖人體「道」,故能於「有所有」之客觀世界中,復用「無所有」。王弼亦將「無」視為絕對之精神本體,而有言曰:

「凡有皆始於無,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萬物始於微而後成,始於無而後生」[89]

「天地雖廣,以無為心」[90]

王弼主天地萬物以「無」為本為始,「無」係一切存在之根源,亦為超現象之形上本體。物之生成,物之變化,未有不以「無」為本,故「無」即天地萬物之本體。王弼復以「道」為「無」之別名,無相無名,寂然無物,故曰:

「道者,無之稱也,無不通也,無不由也。況之曰道,寂然無體,不可為象」[91]

「道」即「無」之別稱,任何事物無不依其而成,稱「無」為「道」,僅強為之名,「道」乃靜止無體,不落形象。王弼復云:

「可道之盛,未足以官天地;有形之極,未足以府萬物」[92]

「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無形,由乎無名。無形無名者,萬物之宗也」[93]

宇宙萬物均有形有名。然而,「道」則無形無名,若「道」有形有名,即有其限制性,有限制性即無法涵蓋天地之大,亦不足以攝受萬物之繁,而不能成為萬物之始基,唯有無形無名,方是宇宙萬物之源。王弼以為萬物之上,仍有一終極之本體,此即「無」或「道」,而「道」與「無」均係超越萬物,無形無名之抽象觀念,王弼視之為萬物之本體,從而主倡:

「天下之物,皆以有為生,有之所始,以無為本」[94]

「天地雖大,富有萬物,雷動風行,運化萬變,寂然至無,是其本矣」[95]

「上之所欲,民從之速也,我之所欲,唯無欲而民亦無欲,而自樸也。此四者,崇本以息末也」[96]

「守母以存其子,崇本以舉其末」[97]

母即「本」也,子即「末」也。守母以知其子,得「本」以知其「末」,亦即守母存子,崇本息末。故知王弼與何晏均以「無」為本,以「有」為末;以「無」為精,以「有」為麤。「本」「末」「有」「無」之概念乃玄學貴無派之論點,兩晉時期之般若學說,大多援此「本無」觀念以說明宇宙之本體,與佛家之「真相」、「法性」、「真如」等名相。僧肇即謂「本無、實相、法性、性空、緣會,一義耳」[98],安澄《中論疏記》謂道安作《本無論》,《祐錄》載道安有《實相義》,元康《肇論疏》指道安作《性空論》。按僧肇本無、實相、性空一義耳之說法,則《本無論》、《實相義》、《性空論》三者,其義一也。道安云:

「其為像也,含弘靜泊,綿綿若存,寂寥無言,辯之者幾矣,恍惚無行,求矣漭乎其難測。聖人有以見因華可以成實,睹末可以達本,乃為布不言之教,陳無轍之軌」[99]

道安以寂然不動,無形無象之「無」為本,以萬物之自然現象為末,認為「無」即「泊然不動,湛爾玄齊」[100],以「本無」為真,「末有」為俗,此即道安之「本無」義。以下擬引吉藏、安澄、慧達、曇濟等人論道安本無義之資料加以佐證:

「釋道安明本無義,謂無在萬化之前,空為眾形之始。夫人之所滯,滯心末有,若宅心本無,則異想便息矣。……詳此意,安公明本無者,一切諸法,本性空寂,故云本無」[101]

此已點出「本無」乃「一切諸法,本性空寂」,故本無宗亦即性空宗。

「釋道安《本無論》云:如來興世,以本無弘教,故方等眾經,皆明五陰本無。本無之論,由來尚矣,謂無在元化之前,空為眾形之始。夫人之所滯,滯在末有,若宅心本無即異想便息」[102]

「無」與「空」為萬物與眾形之基礎,「有」之前有「無」,由「無」而生萬物,亦即以「無」與「空」為萬有之根本或現象之本體。道安復認為「末」「有」(外物)乃認知之障礙,思想之累贅,唯有「宅心本無」,即可放棄「末有」,息滅「異想」,此即「本無」或「崇本息末」。

「彌天釋道安法師《本無論》云:明本無者,稱如來興世,以本無弘教,故《方等》深經,皆雲五陰本無,本無之論,由來尚矣,須得彼義,為是本無,明如來興世,亦以本無化物,若能苟解本無,即異想息矣」[103]

道安之《本無論》認為如來出世,以「本無」弘揚佛法,故《方等經》均講說五陰本無。如來出世即是以本無教化世人。如能理解「本無」,即可止息「異想」。實則,本無雲者,並非一切諸法皆無,僅是「本無」為真,「末有」為俗,此大致與吉藏(西元549-623)所謂「本性空寂」之義相同。

「(曇濟)著《七宗論》,第一本無主宗曰:如來興世,以本無弘教,故《方等》深經,皆備明五陰本無,本無之論,由來尚矣。何者?夫冥造之前,廓然而已。至於元氣陶化,則眾像稟形,形雖資化,權化之本,則出於自然,自然自爾,豈有造之者哉。由此而言,無在元化之前,空為眾形之始,故謂本無,非謂虛豁之中,能生萬有也。夫人之所滯,滯心末有,苟宅心本無,則斯累豁矣。夫崇本可以息末者,蓋此之謂也」[104]

「冥造」並非冥冥之中,有造物者,因元氣陶化與萬物流變均出於自然,而無造物主,道安之意乃在演繹「本無」之義,認為「空」「無」乃宇宙萬物之本,然又否定「無」能生「有」,因萬物(有)同樣本性空寂,並非實有,「有」「無」互融消解,即由玄學之「無」演為佛法之「空」。道安之「本無」已較玄學家所倡之「無」,進而否定主觀與客觀之世界。此段旨在說明宇宙即「無」,亦即所謂「冥造之前,廓然而已」、「無在元化之先,空為眾形之始」。以「無」為核心,元氣陶化,群像稟形,「形雖資化」,然而「權化之本」則出於自然,並無造物主之作用。因此,道安反對無中生有,認為本無「非謂虛豁之中,能生萬有」,不過萬有係「末」,本體為「無」而已,故不能滯於「末」「有」,而應宅心「本」「無」。唯有宅心本無,方能萬累斯息,故曰崇本可以息末。曇濟所指道安之思想與吉藏及慧達所解道安之本無觀點頗為一致。

由上所引可知:一「末」、「有」乃由人心所現,若止息心意,斷絕慾念,外界事物即歸於虛無。道安主倡宅心本無,以息異想,以及崇本(無)以息末(有)。二外界事物既已息滅,思想活動亦空,心則寂然不動,當主客泯滅之際,唯有空寂常住之心,此絕對意義之心即是「本無」。因此,道安所謂「崇本息末」即指心之內容已空,物之內容亦空,亦即「本末等爾」、「有無均淨」,所餘僅為主客互泯,有無雙遣之空寂「本無」。而「本無」實即「心」之本然,亦即「泊然不動,湛爾玄齊」與「淵默」之心。三道安之意,旨在空卻外物,否定物質,止息異想,而非空卻心神之本然。四外物與異想之所以成空,乃因其本性空寂,此即所謂「一切諸法,本性空寂」,「無在元化之前,空為眾形之始」。道安之「本無」實即「性空」之異名,由否認「末有」而直探「本無」。因此,道安實受玄學思想之影響,視「無」為宇宙之本體,萬物之根源,而倡言「宅心本無」、「崇本息末」;其「本無」性空之般若思想乃何晏、王弼「以無為本」此一觀念之發展,亦即藉玄學「貴無」之論,以理解佛教之般若「空」觀。然而,道安所謂「無」與何、王所謂「無」亦有不同,道安承認在元化之前,尚有一「無」之世界存在,何、王則未言及。至於道安謂「有」之為「有」乃出於自然,而無造物者,則係受玄學家向秀、郭象獨化思想所影響,向、郭《莊註》云:

「物之生也,莫不塊然而自生」[105]

「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之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106]

「生物者無物,而物自生耳」[107]

道安否認造物主之存在,倡言「權化之本,則出於自然。自然自爾,豈有造之者哉」,故反對無中生有,此則與向、郭思想無多差異。然向、郭又非主張「以無為本」,、而道安乃倡「本性空寂」之本無論,此則與向、郭思想有別矣,故道安之般若思想本質上仍屬於玄學貴無派之觀點。

七、道安之戒律思想

戒律乃由梵文?ila(屍羅)與Vinaya(毘奈耶)二字意譯而成。「戒」即「禁制」之意,「律」即「調伏」之意,泛指佛教為出家、在家信徒制定之戒規。其內容可分為:止持戒──止即制止,制止身口意不作諸惡,如五戒、八戒乃至具足戒等;作持戒──作即造作,策勵三業以造作眾善。以上二戒,又名止持門與作持門,諸惡莫作為止持門,眾善奉行是作持門。東漢建寧三年(西元170),安世高首出《義決律》,次有《比丘諸禁律》;三國魏嘉平中曇摩迦羅與曇諦譯《四分羯磨》與《僧祇戒心圖記》為中國佛教戒律之始,曹魏之後,中國已建立傳戒制度,自此,出家僧人不再僅是「剃髮」、「染衣」,亦且皆能「受具」(受持具足戒:如比丘之二百五十戒,比丘尼之三百四十八戒,始可成為正式之合格僧人)。然佛教戒律繁多,不易記誦,釋尊何以制定此檢束行者之道德規範?道安云:

「世尊制戒,必有所因。六群比丘生於貴族,攀龍附鳳,雖貪出家,而豪心不盡,鄙悖之行,以成斯戒」[108]

佛在世時,有惡比丘六人,結黨橫行,多作不合威儀之事,稱為六群比丘,佛陀制戒多緣此六群比丘而起。諸律出名不同,《僧祇律》稱之六群比丘。當時傳入中土之佛教戒律至為不全,道安深知佛有五百戒律,不知何故,未至中土,而此戒律乃佛教四部弟子(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最迫切需求而尚付闕如者。道安云:

「大法東流,其日未遠,我之諸師,始秦受戒,又乏譯人,考校者尠」[109]

「吾昔得大露精比丘尼戒,而錯得其藥方一柙,持之自隨二十餘年,無人傳譯。近欲參出,殊非尼戒。方知不相關通,至於此也」[110]

p. 272

佛法流入東土之初,中土諸師於姚秦之世,始有受戒,然有關戒律卻無人研譯,亦乏人考校。大眾部戒律乃於曹魏嘉平二年(西元250年),由中印度曇柯迦羅在洛陽白馬寺譯出《僧祇戒本》,並立竭磨受戒。晉咸康中(西元335-342年)沙門僧建於月支得《僧祇尼羯磨》與《戒本》。昇平元年(西元357 年)於洛陽請外國沙門曇磨羯多立壇受戒,但此諸譯本均已佚散。雖《僧祇律》與《四分律》[111]已由曇柯迦羅與曇諦傳來,然尚不完備,法顯因慨律藏殘缺,故西行印度,求得《摩訶僧祇律》梵本,持還揚州。此外,《四阿含》中之《中阿含》與《增一阿含》二經,已適時譯出,其中亦有論及戒律,為道安所重,而有言曰:

「《中阿含》首已明其指,不復重序也。……外國巖岫之士,江海之人,於《四阿含》多詠味茲焉」[112]

《阿含經》乃北傳原始佛教經典匯編之名稱,一般均視之為聲聞乘三藏之經藏,計有四大部,合稱為四《阿含》,即《長阿含》、《中阿含》、《雜阿含》、《增一阿含》[113]。道安認為言行高潔之士,慕道向佛之人,於《四阿含》頗多涵詠玩味,p. 273以求離苦得樂,永脫苦海,道安云:

「《增一阿含》者,比法條貫以數相次也。……其為法也,多錄禁律,繩墨切厲,乃度世撿括也」[114]

《增一阿含經》,五十一卷。姚秦建元二十一年(西元385年)曇摩難提譯。此經為印度北傳《四阿含經》之一,所說多為漸次趨入佛法之施、戒、生滅、涅槃等道理。世人根機,常從己見演說一法,隨事增上,以數相次,從一法增至十一法,並說種種因緣故事,故稱《增一阿含經》。初由曇摩難提口誦梵文,竺佛念譯傳,曇嵩筆受,共得四十一卷(現行本成五十一卷)。其後半十五卷每品或大段末尾原有之錄偈,因譯人忘卻未譯,經道安與法和加以補訂。然全經譯文未能盡善,後經僧伽提婆略加改訂,因此現行本遂多題為「東晉瞿曇僧伽提婆譯」。道安深體《增一阿含經》錄有戒律,以為繩墨,旨在警示行者淬勵心志,檢束行為。道安云:

「凡諸學士撰此二《阿含》,其中往往有律語,外國不通與沙彌白衣共視也,而今以後幸共護之,使與律同,此乃茲邦之急者也」[115]

二《阿含》指《中阿含》、《增一阿含》。道安認為此二部《阿含》經典錄有律語,無論學識深淺,出家在家均應視為至寶,勤加研修,共同珍惜,而與戒律等同視之,惜佛家戒律為天竺所有而中華所闕,故傳譯律典,以助修行,乃中土當務之急。然其故安在?道安云:

「世尊立教法有三焉:一者戒律也,二者禪定也,三者智慧也。斯三者,至道之由戶,泥洹之關要也」[116]

世尊立教之法為:戒、定、慧三學。防非止惡曰「戒」,息慮靜緣曰「定」,破惑證真曰「慧」,三者互不相離,修此三學,可以由戒得定,由定發慧,終獲無漏道果,涅槃聖境,道安云:

「戒者斷三惡之干將也,禪者絕分散之利器也,慧者齊藥病之妙醫也。具此三者,於取道乎何有也。夫然用之有次,在家出家莫不始戒以為基址也」[117]

「三惡」乃「三惡道」、「三惡趣」之略稱,即地獄、餓鬼、畜生三道,地獄屬上惡,餓鬼屬中惡,畜生屬下惡。干將,古劍名,相傳春秋時,吳人干將與妻莫邪善鑄劍,鑄有二劍,鋒利無比,一名干將,一名莫邪。戒律乃斷滅三惡之利劍,禪定係杜絕亂心利器,智慧為革除愚癡之妙樂。修行之人,具此三學,則臻於聖道,有何難也,然而,三學之修持亦有其次第,無論在家或出家之人,莫不以戒律為初階,方可奠定其修行基礎。戒律實為三學之本,古云:本立而道生,故守戒始能得定,得定方能發慧也。何以如此?道安曰:

「戒雖檢形,形乃百行舟輿也,須臾不矜不莊,則傷戒之心入矣。傷戒之心入而後欲求不入三惡道,未所前聞也,故如來舉為三藏之首也」[118]

外在之行為猶如逆水之舟船,行不正則身必殃,舟不正則船必覆。修行之人不矜不莊,則起破戒之心,破戒之心已生,而欲求免墮惡道,則前所未聞,故世尊將之列為三藏之首。梁《高僧傳》謂:

「安既德為物宗,學兼三藏,所制《僧尼軌範》,佛法憲章,條為三例:一曰行香定座上經上講之法,二曰常日六時行道飲食唱時法,三曰佈薩差使悔過等法。

天下寺舍,遂則而從之」[119]

梵文Upavasatha音譯「佈薩」,亦譯「布沙他」、「布灑他」、「逋沙他」、「褒沙陀」、「優婆娑陀」;意譯為「淨住」、「善宿」、「長養」、「斷增長」。佈薩之義有三:一出家僧尼每半月(十五日與二十九日或三十日)集會一次,專誦戒律,稱為「說戒」,謂能長養善法。二在家信徒,於每月之六齋日實行「八戒」亦謂能增長善法。三信徒向他人懺愧所犯罪過,稱為「斷增長」,意謂斷惡長善。道安在襄陽有僧眾數百,自須效佛威儀,遵佛戒規,以資節度,使之井然,故乃參研《十誦比丘戒本》與《比丘尼大戒》,制訂《僧尼軌範》,使天下寺院,有資可循。道安云:

「外國重律,每寺立持律,月月相率說戒。說戒之日,終夜達曉,諷乎切教,以相維攝,犯律必彈,如鷹隼之逐鳥雀也」[120]

印度特重戒律,寺院立律,持戒清皎,每半月專誦戒律,諷誦之日,通宵達旦,背誦條例,謀契合教義,以相互鑒戒,若犯律則,必受糾舉,猶如飛鷹之追逐鳥雀,步步緊盯,毫不鬆懈。出家之人,應精勤持戒,死而後已。故道安云云:

「若精進持戒,同亦當歸死,不精進持戒,同亦當歸死。寧持戒而死,不犯戒而生」[121]

道安認為無論精進持戒與否,同樣均須歸於死亡,然死亦有輕重之別,或輕如鴻毛,或重如泰山,修習佛法之人,寧可持戒而死,亦不犯戒而生,此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持戒精神,非篤信佛法,潔身自愛者,何克臻之!道安「篤性精進,齋戒無闕」[122],足為修行之楷模,一代宗師,實非虛譽也!

八、道安之譯經思想

我國翻譯佛教經典大體有漢釋、藏譯、傣譯三系統,初期譯經乃是根據譯人口誦經本內容翻譯,如東漢安世高、支婁迦讖即是如此。東晉時期僧伽跋澄、僧伽提婆、曇摩耶舍、弗若多羅、曇摩流支等亦憑記憶口誦經本,然後再書為漢文。佛經原文係由各種文字書寫而成,印度佛經以梵文經典佔主要部分,次為佉留文經典,此種文字後因梵文之復興而遭淘汰,佉留文經本亦隨之失傳。再次則是由印度南部地方口語幾經演變而成之巴利文經典。印度佛教經典由西域傳入中國,當地安息文、康居文、於闐文、龜茲文佛典文本,亦可作為漢譯佛典之原本。由西域各地語言而成之佛典亦稱為「胡本」。

東漢至西晉時代,翻譯佛經並無計畫,譯經者大多為西域僧人,因不諳漢文,故須請人作譯經助手,然助譯之漢人又不諳外文,由是而知翻譯之難。此時譯出之經典頗多,然多係零品斷簡,不成系統。且翻譯之文體亦未確立,譯本辭不達意,品質不高。

東晉二秦時代,此一時期之譯經工作已有一定進展,由一二人對譯趨於多人合譯,分工較細,亦較具體,此即集體翻譯。譯經者主要為印度和西域僧人,雖大多不懂漢文,然可通曉文義,有助提升譯文水準。此時已全面翻譯佛教各類經典,成績可觀,並為佛法之弘傳奠定基礎。

有晉一代,以長安為當時之佛教中心,西域來華高僧均集中於此。道安為苻堅迎往長安之後,即註重傳譯佛典,此時來華之阿毘曇學者僧伽跋澄、僧伽提婆、曇摩難提等,道安皆請出經,並參與僧伽提婆等有關《阿含》、《毘婆沙》之傳譯。然則,佛教初傳中國,最受重視之教理為般若思想,翻譯家支婁迦讖與竺朔佛所攜入之經典有《道行般若經》,此經於後漢靈帝光和二年(西元179 年)十月八日譯出,然因義理不彰,乃由朱士行前赴於闐求得梵文原本,令其弟子弗如檀攜回中土,而於元康元年(西元291年)由無羅叉、竺法蘭譯出,名《放光般若經》,共九十品,以《放光品》為首,旨在別於以《道行品》為首之版本。

《放光》與《道行》兩經,非但詳略與結構互有出入,性質亦不相同,然時人未察,以《放光》為較廣之譯本,而勤加傳習,久之即以其為主。道安精研《道行般若經》,著有〈道行集異註〉一卷(已佚),且講說《放光般若經》。此外,太康七年(西元286年)竺法護已譯出《光讚般若經》,直至太元元年(西元376年),道安始得此經,並與《放光般若經》作對比研究。

道安對譯經之持論前後並不完全一致,當其將《放光》與《道行》(時人以為是同本異譯)互作對比時,得知《放光》有刪略之處,且覺其刪略得宜,故曰:

「斥重省刪,務令婉便」[123]

「善出無生,論空持巧,傳譯如是,難為繼矣」[124]

道安主張刪除重覆之經句,使之簡潔流暢,尤其般若諸經善說無生,論「空」持巧,傳譯得當,尤為困難。及至以《光讚》與《放光》比較,則以《放光》所刪,未必合適,乃曰:

「言少事約,刪削複重,事事顯炳,煥然易觀也;而後約必有所遺,於天竺辭及騰,每大簡焉」[125]

「及騰」或為「反騰」,指重複前文之意,道安認為《放光》之翻譯「言少事約」,固有「易觀」之利,然於「事」(法相)則必有闕漏之虞,而於「反騰」之處刪略尤甚。此外,對於《光讚》之翻譯,道安曰:

「言準天竺,事不加飾,悉則悉矣,而辭質勝文也」[126]

「文」乃修飾,有譯經時,修辭力求與漢文接近,如藉《老子》、《莊子》、《論語》之術語以表佛學之概念,使之易於為人理解。「質」乃樸質,即採用直譯方式,以求忠於原文,然與漢文卻不相契,較為艱澀難讀。道安揭示譯法之或繁或簡,或文或質兩種不同之趨勢,似各有優劣,難以定論。

道安平素即重譯經,及至關中,乃參與譯事,親任校定,當時參與譯事之士復提出頗多新見,故實已增進其譯經之實際經驗。如在道賢譯出《比丘大戒》時,道安認為以前之譯本「其言煩直,意常恨之」,新譯亦復如此,便令筆受慧常「斥重去複」。常慧乃曰:「大不宜爾!戒猶禮也,禮執而不誦,重先制也,慎舉止也」[127],且謂此係「師師相付,一言乖本,有逐無赦」[128],不可任意更動。道安亦從善如流,同意其說,「於是按梵文書,唯有言倒時從順耳」[129]。他如對小乘上座部經典之翻譯,道安採納趙政(字文業,出家後法名道整)之見:

「昔來出經者,多嫌胡言方質,而改適今俗,此政所不取也。何者?傳胡為秦,以不閑方言求識辭趣耳,何嫌文質。文質是時,幸勿易之。經之巧質有自來矣,唯傳事不盡乃譯人之咎耳」[130]

此言往昔譯經之人多嫌胡語呆板質樸,而將之刪為世俗語言,此實不宜採用。因譯胡為漢,旨在理解其意,不在其文字之質樸,且「文」與「質」和時代有關,以往不「質」之譯,如今乃覺其「質」;而今之不「質」者,日後或覺其「質」而予以修正。經文之「文」或「質」,乃由其本身性質所決定,大乘經典或可「文」之,而戒律則非「質」不可。毘曇有其一定格式,亦無法刪略。譯者重在傳達原文之真義,至於文辭之修飾則無關宏旨。因此,《鞞婆沙》「遂案本而傳,不令有損言遊字,時改倒句,餘盡實錄也」[131]。道安云:

「譯胡為秦有五失本也:一者胡語盡倒而使從秦,一失本也;二者胡經尚質,秦人好文傳可眾心非文不合,斯二失本也;三者胡經委悉至於嘆詠,叮嚀反覆,或三或四,不嫌其煩,而今裁斥,三失本也;四者胡有義說,正似亂辭,尋說向語,文無以異,或千五百刈而不存,四失本也;五者事已全成,將更傍及,反騰前辭,已乃後說,而悉除此,五失本也」[132]

道安認為翻譯佛經有五種情況無法與梵文原意相符,其一:梵文句法,均為倒句,譯成漢文,即失原意。其二:梵文重質樸,漢文重修飾,且以玄學解釋佛典,亦失本來面目。其三:梵文佛經頗多反覆詠嘆、再三叮嚀之語,譯為漢文,將之刪汰,亦失原意。其四:梵文佛經於各段末尾,多有重覆解釋,刪其連篇累牘之重頌,亦失原意。其五:梵文佛經,述畢一事,於另述他事之時,又重覆前文,譯為漢文,將之精簡,即失原意。此外,道安云:

「然《般若經》三達之心,覆面所演,聖必因時,時俗有易,而刪雅古以適今時,一不易不;愚智天隔,聖人叵階,乃欲以千歲之上微言,傳使合百王之下末俗,二不易也;阿難出經去佛未久,尊者大迦葉令五百六通迭察迭書,今離千年而以近意量裁,彼阿羅漢乃兢兢若此,此生死人而平平若此,豈將不知法者勇乎?斯三不易也」[133]

譯經之難,有以下三種狀況,其一:經籍乃佛陀因時而演,古今時俗互異,欲使古俗適合今時,既要求真,又要喻俗,頗不容易;其二:世尊之微言大義,凡愚之人難以信受,且時空互異,今昔有別,佛法奧義,不易領受。其三:阿難與迦葉等編經之智者具無上智慧,超凡脫俗,非尋常之人所能比,若以凡夫俗子傳譯佛經,既去古久遠,且無從博證,亦絕非易事。道安云:

「涉茲五失經、三不易,譯胡為秦,詎可不慎乎?正當以不聞異言,傳令知會通耳,何復嫌大匠之得失乎」[134]

翻譯佛經有五失本、三不易之困難,執筆之際,可不慎乎?道安主倡直譯,且認為譯筆應力求質樸,「不令有損言遊字」,此種觀點,對日後之譯事,頗有影響[135]。隋代譯經家彥琮著《辨正論》引述並贊歎道安此種見解,以「五失三不易」之說,「洞入幽微,能究深隱」[136]。

九、結論

道安為我國東晉時代博學廣識之佛教學者、最有影響之佛法弘傳者與佛教組織者,而為當時之佛教領袖。因其生當魏晉玄學衍盛與般若思想流行之際,故有其時代與學術背景之限制,然以其神性聰敏,博通經論,乃能剴切禪觀、般若、戒律之真意,深契佛教哲學之精義,而有其思想之特色。就思想而言,道安深體「以斯邦人,莊老教行,與方等經兼忘相似,故因風易行也」[137],乃藉「玄」解「佛」,依玄學家何晏、王弼「貴無」之論,以契接般若「性空」之學,倡言「無在元化之前,空為眾形之始」,「無」、「空」即事物之本體,宇宙之根源。道安復將藉禪入「道」之境界,名為「歸精穀神」、「返神玄路」,顯見其思想極富道家色彩。

道安認為通過禪法之修鍊,始能體會般若之境界,禪修之目的在於契入「本無」,禪法之內容厥為「執寂以御有,崇本以動末」。道安以為「人之所滯,滯在末有,苟宅心本無,則斯累豁矣」,在此之前,玄學家王弼已就「以無為本」之觀點,主倡「反本」乃指導人生之原則,故道安之禪學實受王弼「反本」思想所影響。道安早期之禪觀乃以「本無」與「末有」相抗,後期之禪觀則以「本末等爾」為「如」;以「有無均淨」為「法身」;以「無所著」為「真際」;以「無所有」為「真」,而保有「本無」之義。道安思想係由禪觀之行以臻般若之境,首以「本無」概念詮釋「安般守意」之禪觀,復藉「本無」觀點說明般若「性空」之學說。

道安之「本無」即「性空」之異名,係由否認「末有」而直探「本無」,故「以無為本」實為其般若思想之核心。道安之般若學乃其禪觀思想深化之必然結果。道安以「據真如,游法性,冥然無名也」為般若之極致,且有「三脫照空」之言,以「標玄指於性空」之理,「明本無者,一切諸法本性空寂」,「本無」即「自性空」(自性是本,空是無)。道安雖視諸法為「空」,然仍倡諸法之本體即「真如」或「法身」,而「真如」、「法身」即是「本末等爾」、「有無均淨」,亦即超越相對概念之「一」或「如」。道安以為「一」或「如」乃「本」「末」雙遣,「有」「無」互泯,「綿綿常存」之本體。道安復藉「等(觀)」、「不二入(觀)」,以及「兩忘」、「雙忘」之觀法,而臻於「一」「如」之智境。故「安般守意」之禪觀與「空有一如」之般若相輔相成,圓融無礙也。

道安認為「戒者斷三惡之干將也」,「在家出家莫不始戒以為基址也」,佛家戒律「繩墨切厲,乃度世之撿括也」。佛教僧團首重戒律,犯戒必遭彈劾,此乃因「須臾不矜不莊,則傷戒之心入矣」,破戒之心已萌,而欲免入惡道,未之有也。因之,道安乃言「寧持戒而死,不犯戒而生」,此種潔身自愛,堅守戒律之行持,與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精神,非篤信佛法,躬親實踐者,何克臻之!實可為修行者之楷模也。形式方面之戒律若不能守,則無異俗氓,故無論緇素當謹持戒律,清修生慧,大徹大悟之後,始能從心所欲不逾矩,方可和光同塵,任運自如,而無煩惱之惡報。

綜而言之,道安思想重在戒、定、慧三學,並以之為「至道之由戶,泥洹之關要也」,且總結漢代以來流布中土之禪法與般若二系學說。在中國佛教史上,道安既是傑出之學者,亦為崇高之完人。其對中國佛教之貢獻厥為:一、組織僧徒,四齣傳法;二、制定戒規,以釋為姓;三、整理佛典,主持譯經;四、編纂經錄、綜攝佛法。此種功績,無人可比,真可謂功高彌天,德被四海,「彌天釋道安」,誠非虛名。孫綽為之讚曰:「物有廣贍,人固之宰,淵淵釋安,專能兼倍」。羅什讚為「東方聖人」,庶無愧矣。近人梁啟超謂「使我佛教而失一道安,能否蔚為大國,吾蓋不敢言」[138],亦非過譽之辭也。

[46] 梵文Caturdhyana意譯「四禪」,亦稱「四禪定」、「四靜慮」、「四定靜慮」,佛教用以治惑、生諸功德之四種基本禪定,修四禪可生於色界四禪天。其「體」為「心一境性」,其「用」為「能審慮」。從一禪至四禪,心理活動逐次發展,形成四種不同之精神境界。四禪由心理活動來分共三類十八支,如表所示:

     三類十八支四 禪 對 治 支 利 益 支 自 性 支
初  禪 尋(覺)、伺(觀) 喜、樂 心 境 性
二  禪 內 等 淨 喜、樂 心 境 性
三  禪 行捨、正念、正知 心 境 性
四  禪 捨清淨、念清淨 不苦、不樂 心 境 性

「對治支」所列者,指能用以對治和由對治所達到之心理活動;「利益支」是進入相應境界之主觀感受。如初禪雖已離「欲惡不善法」,感受到離開欲界生活之喜、樂,但仍有尋(覺)、伺(觀)等麤細分別之心理活動,還應加對治。至二禪時,尋、伺亦已斷滅,形成內心信仰,名「內等淨」,由此所得之喜樂乃對此禪定自身之感受,故名「定性喜樂」。三禪捨去二禪之喜樂,住於非苦非樂之「行捨」境地,具正確意念與智慧活動,繼續精進修習,名「正念、正慧」,由此產生「離喜妙樂」。四禪捨去三禪之妙樂,名「捨清靜」;唯念修養功德,名「念清淨」,由此得「不苦不樂」之感受。此一切思念活動與心理感受,均在「心一境性」之禪定狀態中進行,故名「自性支」。道安所謂「四禪」乃指《人本欲生經》之「四禪色天」,亦即色界四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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