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一夫一妻」有七百萬年了？

在二〇一四年十月號的《環球科學》上，發表了美國的布雷克·埃德加的一篇文章《「一夫一妻」讓人類主宰地球》。埃德加據介紹並不是古人類學的專業研究工作者，但在古人類學方面應該頗有造詣，曾與別人合著有古人類學著作《從露西到語言》等書，並且是《考古》雜誌的特約編輯，還是加利福尼亞大學出版社的資深策劃編輯。

在埃德加的這篇文章開頭的「精彩速覽」中，是這樣介紹它的內容要點的：

「即使在允許擁有多個配偶的社會習俗下，多配偶制這種結合方式也並不普遍。就這一點而言，我們在動物界中很特殊：在哺乳動物中，形成排他性兩性關係的物種，還不到百分之十。

「人類是如何變得與眾不同的？數十年來，這一問題一直是科學界爭論的主題，而且至今也沒有確定的答案。不過新的研究正使問題變得明晰。現在，我們已經了解，在七百萬年前出現的第一批古人類，很可能就已經實行一夫一妻制了。為什麼（絕大部分）人類都保留著一夫一妻制？一個充分的理由是：這樣做有助於進化出更大的腦容量，成為世界的征服者。」

可是，據我所知，按照經典的古人類學學說，例如美國民族學家、原始社會史學家路易斯·亨利·摩爾根一八七一年發表的《人類家族的血親和姻親制度》一書，人類是從雜交狀態經過血緣家庭、普那路亞家庭（一種群婚制家庭）、對偶家庭和父權家庭而達到一夫一妻制家庭的。正是摩爾根的這部著作，徹底推翻了先前的歷史家們認為一夫一妻制家庭自古就有、並且始終是人類社會的基本單位的理論。難道，將近一個半世紀前的摩爾根的這一學說，已經過時了，被新的考古證據推翻了，而曾經被摩爾根徹底推翻的原先的那種認為一夫一妻制家庭自古就有的學說，倒反而是正確的？

我們還是細細看埃德加的文章，看看他是用什麼樣的論據來推翻摩爾根的經典學說的吧。

埃德加在這篇文章中說：「我們最古老的祖先可能就採取一夫一妻制了，這種情況是完全有可能的。美國肯特州立大學的人類學家C.歐文·洛夫喬伊表示，化石證據表明，一夫一妻制的出現，甚至要早於始祖地猿種。有關這個物種最著名的發現，是一具名為『阿迪』的不完整女性骨架。這具骨架出土於衣索比亞阿瓦什中部地區，距今已有四百四十萬年。」

這種地猿與人類有什麼關係呢？埃德加本人在這篇文章中沒有明確地說。可是這個問題太重要了，因此這篇文章的譯者特別加了個注釋。這個注釋說：「基因組數據分析結果一般認為，人類與黑猩猩分化於四五百萬年前，地猿很有可能是黑猩猩的直接祖先，而不是人類的。」

這就是說，被埃德加作為人類的祖先早在七百萬年前就已經採取一夫一妻制證據的地猿，實際上很可能並不是人類的直接祖先，而是黑猩猩的直接祖先，而且，這一證據，並不是出現在七百萬年前，而是四百四十萬年前。

可是，埃德加卻在上述引文之後就緊接著說：「洛夫喬伊德假說認為，人類與類人猿有著共同的祖先，在七百多萬年前，人類祖先與類人猿剛剛進化分離後，就出現了三種行為變革」。一夫一妻的夫妻關係，就是這三種行為變革之一。

可是，既然地猿很可能不是人類的直接祖先，那麼，怎麼能夠因此就斷言，人類的直接祖先在七百多萬年前，也出現了一夫一妻這樣的行為變革呢？

我們再往下讀埃德加的文章，他說：「這些行為變革，再加上進化作用，使得這一支從黑猩猩分化出來的古人類物種，具有了更強的繁殖優勢。」

原來，埃德加（或者可以追溯到洛夫喬伊）竟然那麼確定無疑地把黑猩猩作為人類的直接祖先了。在他（或洛夫喬伊）看來，既然黑猩猩是人類的直接祖先，而地猿又是黑猩猩的直接祖先，那麼地猿當然也就是人類的祖先了。因此，發生在地猿群體中的一夫一妻這種行為變革，當然也就是人類的祖先曾經發生的行為變革了。

然而，按照譯者的注釋，地猿僅僅很可能是黑猩猩的直接祖先，而不是人類的。我不是古生物學家，對於地猿、黑猩猩和人類三個物種之間究竟是怎樣的關係，並不很清楚。不過，且不看譯者的注釋，按照上面引用的埃德加文章中的文字，在邏輯上，我想無非有三種可能性，即：由地猿進化為黑猩猩，再由黑猩猩進一步進化為人類；由地猿在進化中分化為兩支，一支進化為黑猩猩，另一支進化為人類；由地猿進化為黑猩猩，而人類則由其他種類的類人猿進化而來。

根據譯者注，地猿很可能不是人類的直接祖先，因此，上述第二種可能性就應該予以排除。而上述的第三種可能性，顯然不能由地猿的一夫一妻得出早期人類也一夫一妻的結論來，因此也應該予以排除。於是，按照埃德加文章中的邏輯，只可能是第一種可能性。

不過，即使人類進化的序列確實是第一種可能性，也不能就由地猿的一夫一妻行為得出人類從一開始就也有這樣的行為。因為，物種在進化的過程中，基因會出現突變，要不然也就不會有進化發生。而基因的突變，很可能也就會導致行為的改變。所以，我們不能僅僅根據進化序列就由地猿的行為斷定人類也一定就有同樣的行為。

那麼，支持洛夫喬伊的假說認為人類早在七百萬年前就已經是一夫一妻的證據是什麼呢？埃德加在他的文章中說是人類的牙齒。埃德加說：「根據這個假說，地位較低的男性古人類，將原來用於彼此打鬥的精力，轉移到了尋找食物上，他們將食物帶給女性，以此吸引女性與其交配。這時，原始的多偶制交配系統被夫妻關係所取代了。比起多個好鬥的競爭者，女性更偏愛一個可靠的食物供應者，她們願意與更好的覓食者結合在一起。」

這其實是一段似是而非的論斷，因為即使這個論斷成立，它也並不能必然導致早期人類就一定實行一夫一妻制的兩性關係。一個男性，他完全可以把自己採集的食物帶給多個女性，從而吸引這幾個女性先後與他交配。同時，一個女性，她也完全可以從多個男性那裡獲取食物，並先後與他們交配。這裡關鍵的轉變在於女性不再以男性之間彼此打鬥的勝負來選擇自己的配偶，而是以男性提供給她食物的能力來作出這種選擇。選擇標準的這種改變確實可以改變選擇的方式，但並不影響是專偶還是多偶。

確實，譬如說在歷史上的某一時期，由於氣候條件的改變，古人類採集食物變得困難得多，只有那些體格更健壯、頭腦更敏捷的男性，才有可能採集到足夠數量的食物，除了自己食用維持自己的生存之外，還能有多餘提供給他所鍾情的女性和未來生育的子女食用，那麼女性就會很自然地改為選擇這樣的男性作為自己的配偶，而不再是選擇那些雖然強壯並能在與其他男性的打鬥中獲勝但不能採集到足夠多的食物來養活她們和她們未來的子女的男性。因此，配偶選擇的方式確實是有可能改變的，但這並不是必然導致實行一夫一妻制的充分理由。

埃德加在他的文章中提到的洛夫喬伊用來支持自己的假說的證據是地猿的牙齒。他說：「與現存猿類和猿類化石相比，雌性和雄性始祖地猿的犬齒，其大小差異明顯縮小。很多雄性靈長類動物都有匕首狀的犬齒，在進化過程中，這些犬齒逐漸被磨礪成可怕的戰鬥武器，用以參加戰鬥、獲得配偶。早期人類卻沒有這一特徵。」「無論男性還是女性，犬齒都是小而粗短，這種無法構成威脅的犬齒特徵，是人類（包括最早的始祖地猿物種）所獨有的。」

這裡我不再討論地猿是不是人類的始祖，單就人類沒有發達的犬齒而言，也不能就此斷定早期人類就完全沒有男性之間為了爭奪配偶而發生的打鬥。不要說是早期的古人類，即使在文明社會，在已經實行一夫一妻制的情況下，這樣的爭鬥依然時有發生。不過，對於人類，這種爭鬥已經完全不必要使用犬齒來進行，人類完全可以使用工具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在歐洲的中世紀，不是就曾經盛行過用劍決鬥來爭奪配偶嗎？後來有了槍支，又用槍支來替代了劍。那麼，對於古人類，為什麼就不能使用棍棒或者石塊這些器物作為爭鬥的工具呢？人類和其他靈長類動物的一個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差別，就是人類由於直立行走，就可以把雙手完全解放出來，從而就可以十分方便地使用各種器物作為工具，而其他靈長類動物因為雙手沒有完全解放，只能偶而使用工具，而且使用工具時往往還不如使用自己的牙齒撕咬更加有威脅。

此外，男性人類犬齒的退化，其原因很可能並不是因為不再需要為爭奪女性配偶而利用犬齒於打鬥，更可能的原因也許是人類對植物性食物的喜好或者對肉類的熟食習慣所導致的。食肉動物的犬齒都很發達，這也是犬齒之所以會這樣命名的原因，因此犬齒更重要的作用不是為了在爭奪配偶中撕咬雄性的同類，而是為了撕扯獵獲的動物性食物。人類的雜食習性加上人類對工具的使用以及後來學會了利用火來烤制熟食，使得不論是男性人類還是女性人類都不再需要用很鋒利的犬齒來撕咬食物，長此以往，他們的犬齒也就同樣地都退化了。

因此，雄性個體的犬齒與雌性個體的犬齒沒有明顯差別，對於地猿，也許可以作為實行一夫一妻的證據，但對於古人類，這樣的證據應該說是很不充分的，更不要說把地猿作為人類的祖先，同樣也存在著明顯的爭議。

埃德加在他的文章中接著說：「靈長類動物的交配行為和兩性異形之間，也存在著一些相關性。兩性異形是指，同一物種的雄性和雌性在體重和體型上的差異。對某類靈長類動物來說，兩性異形越明顯，雄性通過打鬥來爭奪雌性的可能性就越大。舉一個極端的例子，大猩猩就是一夫多妻制，雄性大猩猩的體重可以達到雌性的兩倍多。與之相反的極端例子，是以一夫一妻製為主的長臂猿，雄性長臂猿與雌性的體重幾乎相等。在兩性異形譜上，人類所處的位置更接近於長臂猿：人類男性的體重最多比女性高20% 。」

根據埃德加的文章中的這段文字，確實不能否認兩性異形和交配行為之間存在著明顯的相關性。可是，相關性與因果性是兩回事。相關性確實有可能隱含著因果性，但並非所有的相關性都是因果性的反映。這方面的一個很明顯的例子，就是中國古代記錄的彗星出現與天災人禍之間有著非常高的相關性，可是，現代科學已經闡明，彗星出現並不是導致天災人禍的原因。導致人類男性體重與女性比較接近的原因，完全有可能並不是因為男性不需要通過打鬥來爭奪女性配偶，而是如同犬齒的退化一樣，有可能是因為人類在爭鬥中對工具和武器的使用。

其實，埃德加的文章本身也已注意到了這些問題。他在這篇文章中隨後說：「然而，我們從化石記錄中獲得的信息就只有這些了。美國阿肯色大學的古人類學家J·邁克爾·普拉夫肯極力主張，從古人類的化石骨胳來推測他們的社會行為時，要非常謹慎。想想南方古猿阿法種，也就是『露西』所屬的那個物種，它們生活在距今三百九十萬到三百萬年以前。跟始祖地猿一樣，阿法南猿長者小型犬齒，可是他們的骨架表現出的兩性異形，卻介於現代黑猩猩和大猩猩之間。『體型的兩性異形水平暗示，阿法南猿的雄性會為爭奪雌性發生競爭；但犬齒的兩性異形喪失，又暗示他們沒有這種行為，』普拉夫肯說，『這真是個謎。』」

這說明，確實不能僅僅依據兩性異形的程度來判斷古人類的兩性關係，這樣的判斷是沒有說服力的，並非充分和必要的。也就是說，我們並沒有明確的證據能夠證明人類在七百萬年前就有了一夫一妻，甚至能夠明確地證明在三百萬年前就已經有了一夫一妻的證據也還沒有。

從以上對埃德加的文章的詳細分析，可以看到，即使埃德加自己，也沒有在這篇文章里斷言人類在七百萬年前就有了一夫一妻。我想，這篇文章前面的「精彩速覽」，應該是這本雜誌的美國原版《科學美國人》的編輯所加，不是埃德加自己撰寫的，並不是他的文章中的觀點的準確反映。既然如此，那麼這篇文章的標題「『一夫一妻』讓人類主宰地球」也就同樣是大成問題的。我想這個標題同樣應該是《科學美國人》的編輯所加。在這篇文章中，接下來還有大半篇幅，確實是論述了一夫一妻在人類的進化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可是，如果人類一夫一妻的歷史不是七百萬年，而是只有幾萬年或者更短，那麼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對於人類的進化所起的作用，也就很有限了，我在這裡也就不再對這篇文章的其餘部分文字多作分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