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少年人,背個詩詞算什麼本事?| 西洋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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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詩詞大會》與武亦姝突然就火了。
在下表示莫名其妙,站在原地攤手:少年人,背個詩詞算什麼本事?
▲武亦姝在《中國詩詞大會》上
十年前,一班同事去箭扣玩。晚上在農家吃飯,有師長臨時提議玩「飛花令」,因為各專業的人都有,用了最普通的「花」「紅」兩個字。一桌十餘人,走了八九輪,撐到最後的都是年輕人,學古代文學的有,也有現代文學、當代文學、比較文學的。有位研究宋元文學的老先生臉上有點掛不住,直嚷嚷:
「不對不對,怎麼回事?你們一定是昨天就知道這事,有準備吧?」
其實真沒有準備,無非是拳怕少壯,年輕人心思簡單,記性好,反應也快,「飛花令」不就靠這兩樣么?現在你讓我去跟下一代PK,我經常連到嘴邊的人名都說不出來,只能是輸輸輸。
▲綜藝節目《出彩中國人》上,有五歲小朋友背誦圓周率至小數點後600多位
再把時間提前十多年,我念初中的時候,曾經痴迷圍棋,痴迷到背譜的地步,然而並沒有什麼用,下棋還是經常被虐成渣渣。
年輕人的文化偏好,都很捨得下工夫,也有工夫可下。背詩詞只是其中一種文化偏好,還有打遊戲打得棒的,看動漫看得好的,寫程序寫得溜的,蘿蔔炒青菜,各人心中愛。電視台做節目聚眾消費一下,也無可厚非。但非要把某種愛好抬高到「弘揚傳統文化」的地步,反而就漏洞百出。
汪曾祺寫過一篇小說《金冬心》。金冬心就是金農,「揚州八怪」之一。他被請去赴宴,是揚州第一大鹽商程雪門給新任兩淮鹽務道鐵保珊擺的接風宴。席上,鐵保珊提議玩「飛紅令」——跟飛花令差不多,各人說一句或兩句古人詩詞,要有「飛、紅」二字,或明嵌、或暗藏,都可以。
▲汪曾祺
場面很熱鬧:
他自己先說了兩句:「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有人不識出處。旁邊的人提醒他:「《紅樓夢》!」這時正是《紅樓夢》大行的時候,「開談不說《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不知出處的怕露怯,連忙說:「哦,《紅樓夢》!《紅樓夢》!」下面也有說「一片花飛減卻春」的,也有說「桃花亂落如紅雨」的。有的說不上來,甘願罰酒。也有的明明說得出,為了謙抑,故意說:「我詩詞上有限,認罰認罰!」藉以湊趣的。
輪到主人程雪門,鹽商真的是「詩詞上有限」,說了一句「柳絮飛來片片紅」。滿堂嘩然,一是沒有出處,二是柳絮怎麼可能是紅的?
正在眾聲喧嘩,程雪門紫漲麵皮,無地自容之際,金冬心出場了:
「諸位莫吵。雪翁此詩有出處。這是元人詠平山堂的詩。」然後念出全詩:
廿四橋邊廿四風,憑欄猶憶舊江東。
夕陽返照桃花渡,柳絮飛來片片紅。
大家,一聽,全都擊掌:「好詩!」
「好一個『柳絮飛來片片紅』!妙!妙極了!」
「如此尖新,卻又合情合理,這定是元人之詩,非唐非宋!」
「到底是冬心先生!元朝人的詩,我們知道得太少,慚愧慚愧!」
「想不到程雪翁如此博學!佩服!佩服!」
——像不像《中華詩詞大會》?
第二天,程雪門讓人給金冬心送去一千兩銀子。
這也是我們的傳統文化。一是金冬心的捷才,能把一句不通的詩句謅通;二是官場商場上的面子工程,以及由此衍生的利益交換。
我們這個民族,不知是不是因為在遠古就產生了「巫史」的傳統,巫師的角色被史官代替,於是以歷史為宗教,於記憶力有一種謎之迷戀。漢代開始的今古文經之爭,源頭就在於是採信伏生等人憑記憶寫下來的今文經書,還是信奉「魯恭王壞孔子宅」等處得到的古文經書。現在去北京國子監,還能看到一套「世界上最重的書」,是清代生員蔣衡楷書抄寫的《十三經》,獻給乾隆,乾隆命石刻留於太學。而在民間傳說中,總說這套經是蔣衡默寫出來的,所以珍貴——記憶力強真是自帶魅力光圈。
▲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科學家之一愛因斯坦。據傳曾有人問他聲音的速度是多少,他回答「我沒有把這些可以在書上查到的東西記在腦子裡(I did not carry such information in my mind since it is readily available in books)」
具體到考試,尤其是文科(近代之前全是文科),那就是出題者與考生記憶力的大博弈。朱元璋農民出身,要求八股出題局限在《四書》範圍內,其實是偏幫一下買不起更多書的草根們。然而百餘年下來幾乎《四書》幾乎每一句都有範文,都能背誦應考,考官們絞盡腦汁,發明了「截搭題」,就是上一句尾接下一句頭,像「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就可以出題為「亦說乎,有朋」,這篇文章讓蘇有朋來寫他也抓瞎。至於上一章搭下一章,這本書搭那本書,就更是胡話大全,無非是最後決出晉級者(進士)與冠軍(狀元),很像知識性綜藝節目的玩法。
大家有沒有發現《中華詩詞大會》的男女比例相當懸殊?唉,當年高考我就體會過這種痛,有些女同學真的能把整本教材連同註解全背下來。念高中時我是歷史科代表,但往往會在這種題上輸給女同學,比如:
東非肯亞原始人化石發現於____年。
博南帕克神廟發現於____年。
這兩道題當時快把我氣瘋了,居然有女同學能答出來!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忘記這兩個數字。
問題是光靠背背背,能濟得甚事?中學生跟博南帕克神廟較勁的意義何在?我們這個社會是缺記憶力,還是缺創造力?前面說到痴迷圍棋,這方面金庸先生是我的偶像。他不但肯花一千萬日元買古棋盤,還把陳祖德、林海峰這些國手請到家裡長住,還拜聶衛平、王立誠為師,頗有段祺瑞執政的風範。而他下棋也跟段祺瑞一樣,愛而不精。好像是王立誠說過,金庸下棋不愛算,是典型的「文人棋」。然而——
阿爾法狗一出,講求算路的「勝負師」團滅,反而是「求道派」「文人棋」不怕這條狗,因為他們追求棋形美觀,棋路飄逸,我就不信阿爾法狗能理解什麼是美觀和飄逸。
▲李世石和「阿爾法狗(alphago)」的對弈
金庸小說《鴛鴦刀》裡面有個鏢頭「鐵鞭鎮八方」周威信,這人的特長便是記性好,記得無數條詩詞成語,不,江湖俗語。現實生活每出一道題,他就能馬上答出來。短短一場打鬥,他的腦海中便掠過了十幾條「江湖上有言道」:
江湖上有言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江湖上有言道:「小心天下去得,莽撞寸步難行」
江湖上有言道:「善者不來,來者不善。」
江湖上有言道:「寧可不識字,不可不識人。」
江湖上有言道:「只要人手多,牌樓抬過河。」
江湖上有言道:「相打一蓬風,有事各西東。」
江湖上有言道:「晴天不肯走,等到雨淋頭。」
江湖上有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江湖上有言道:「做賊的心虛,放屁的臉紅。」
然而真的沒什麼卵用,打不過還是打不過,只能靠師叔救命,所以太師叔風清揚教育令狐沖道:
「五嶽劍派中各有無數蠢才,以為將師父傳下來的劍招學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熟讀了人家詩句,做幾首打油詩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機杼,能成大詩人么?」
靠背背背就能弘揚傳統文化么?還「滿足了大家對古代才女的所有幻想」,你家的古代才女都是21世紀穿越過去的吧?那些說看了《中華詩詞大會》「才知道詩詞這麼有趣」的,知不知道清末民初上海有一種「詩謎」的玩法?擺攤者列出一句罕見的古詩,挖去其中一個字,然後列出四個字的選項,你可以隨便押一個字,買定離手,通吃通賠。以何為正誤依據?他拿出一本古書來——這是他前天到城隍廟找高手刻印做舊的。當時上海灘啊,為這個遊戲瘋魔,多少人自負才學,輸得傾家蕩產,紛紛跳進黃浦江當浮屍——詩詞是不是很有趣啊?民國的傳統文化那麼昌盛,一定跟詩詞遊戲風行有關吧?
下面兩段是用來堵嘴的:
有人一定會說:「只是個電視娛樂節目嘛,何必這麼較真?」不扯傳統文化,不扯中華文明,不寫什麼《想看更多的武亦姝?中央文件大力支持》,我根本不看不關心。如果武亦姝後來跟著《弟子規》,又上演「神童報國」那一套,那就得掰扯掰扯——插一句,武亦姝用「一簑煙雨任平生」來形容自己,也沒個成年人出來,基於傳統文化指指謬:「少年人發悲涼之音,於己不吉,於國不祥」,用「為賦新詞強說愁」比較合適吧。
▲蘇軾一生歷經坎坷。「一蓑煙雨任平生」出自蘇軾《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這首記事抒懷之詞作於公元1082年(宋神宗元豐五年)春,當時是蘇軾因「烏台詩案」被貶為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的第三個春天
又有人會說:至於這節目還是讓人親近古詩詞,比什麼什麼晚會總強過許多吧。嗯,你們為于丹辯護時,也是這麼說的。你們這麼熱愛傳統文化,總該知道孔子說過一句「惡紫之奪朱」吧?為啥孔夫子不說惡丹之奪朱,惡青之奪朱,非要跟紫色過不去呢?孔安國說了,因為「紫」是「朱」與「黑」混合的「間色」,近於朱而非正色。所以啊,這些貌似清流,實則有寄生蟲的桶裝水,才是該使勁挑挑毛病的吧。
最後奉送一個小故事:我有一位世伯,大陸去台灣的官二代。他兩個女兒都在委內瑞拉長大。有一次跟他聊,問他這個錢穆的學生怎樣讓女兒保持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聯繫?他說,每次寫信,都會要求女兒解答問題,不是背唐詩宋詞,是配合閱讀解答問題,比如她們在讀《西遊記》,世伯就出題曰:
1.《西遊記》中的道人,喜歡穿「多耳麻鞋」,請查找資料,畫出多耳麻鞋的樣式。
2.豬八戒被妖怪捉進洞里,捆成了「四馬攢蹄式」,請畫出四馬攢蹄的圖樣,並回答古代捆人還有哪些樣式?
被肯亞和博南帕克神廟虐過的我當時就淚奔了。啊啊,這才是我想了解與想像的中國傳統文化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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