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生活的超現實主義文本

西方文藝理論對我國百年新文學尤其是新詩的影響有目共睹,此亦舊體詩、詞的創作與評論需要直面的理論背景。自覺運用西方文藝理論創作新詩,早已蔚然成風,而以此為他山之石進行詩詞創作的,要屬發軔於本世紀之初的網路實驗詩人群體。利詩人聶魯達(1904~1973)說:「一個詩人,如果他不是現實主義者就會毀滅。可是,一個詩人如果僅僅是個現實主義者也會毀滅。」(《訪談錄》,轉引自蔡天新《詩的藝術》,《文學自由談》,1992年第3期,第83頁)作為「食蟹者」,獨孤食肉獸立足於現代城市生活體驗的超現實主義寫作,是當代詩詞新變背景下綻放的一朵奇異的鮮花。

獨孤食肉獸本名曾崢,1970年代出生於武漢,詩詞兼擅,「是一位深受西方哲學和美學影響的現代城市詩詞寫作者」。相對而言,獨孤食肉獸的詞比詩題材更廣泛,手法更新異,從而更具個人風格。他運用西方超現實主義手法於詞之創作,無論帶有自敘傳色彩的隨州系列詞所寫童年、家庭敘事與准鄉村敘事,無論所倡「現代城市詩詞」呈現的光怪陸離的都市景象和一地雞毛般的生活瑣事,還是現代科技背景下之火車詞所蘊含的現代生命體驗甚至私秘情事,亦或發生在酒吧、電梯、電話亭、寫字樓或火車站、車廂之上的人物故事,無不染上了強烈的現代色彩,與水乳交融於傳統農耕社會情調的傳統詞作了斷然的劃分。倘不能「披文以入情」,不能透過文本深入探析,則作者之苦心孤詣或將淹沒在自己精心設計的技巧陷阱與語言圈套之中而精光不顯。譬如,火車與電話是傳統詞作不曾也不可能涉及的題材,近百年來亦鮮有人關注。獨孤食肉獸卻以不可遏止的熱情創作了大量此類詞作,姑命之曰「火車詞」和「電話詞」。近來更是以新奇詭異的手法創作此類題材的詞,從中可略窺其在詞體創作上跳出傳統手法的拘囿,孜孜以求的大膽探索。

乘座現代交通工具輪船、火車、飛機帶來的新異體驗,前人未始不曾注意,詩詞中未必無所表現,但前此諸作,所涉者皆乘坐輪船、飛機、火車的「現實體驗」,而獨孤食肉獸的火車詞卻一反前人的經驗,以夢幻和隱喻手法鋪寫光怪陸離的場景,極具衝擊力。《惜秋華·動車蜀道》(2014年)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詞曰:

連幀懸窗,向群山之罅,拉開光譜。鳥外眾橋,爭凌白雲橫步。銀艙載夢航行,刮暗壁、碎成飛鼠。神姥子宮溫,收藏瞬間無數。  軌匝月圓處。瞰古來廬舍,破煙嵐旋舞。又姑婦,弈盲局,夜空笑語。冥冥有客同聞,遙挽我、翩然西溯。靈雨峽江輪,播燈為路。

言及「蜀道」,自然聯想到詩仙李白「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名句,而動車的開通,則徹底顛覆了這一認知及事實,也令作者逸興遄飛,寫下這首超現實主義作品。全詞以動始,以動終,並貫穿全篇。

上闋起筆寫連續漂移的車窗如同一幀幀不斷延展拉伸的光譜之柵,塗抹、填充群山間的空隙:「連幀懸窗,向群山之罅,拉開光譜。」奇詭的想像,安排動車出場,便先聲奪人。「鳥外眾橋,爭凌白雲橫步。銀艙載夢航行,刮暗壁、碎成飛鼠。」憑窗援目,鳥背與白雲之上,各式高架橋追隨飛馳的列車,有如矯健的巨人在高山之上橫步競走;唯恍唯惚間,懸馳的車廂幻化為銀色的太空艙,載著作者的夢境,在穿行隧道的刮擦中變成無數蝙蝠四下散開。「神姥子宮溫,收藏瞬間無數。」隨後的隱喻不無性意味,這貫穿蜀山的隧道,有如地母的子宮,不同的車次、不同的旅客、不同的窗口不停進出其中,光影與夢境的碎片,悉數被古老溫潤的隧壁刻錄收藏。

下闋懸想愈奇,夢境繼續馭使萬景飛動。「軌匝月圓處。瞰古來廬舍,破煙嵐旋舞。」過片轉寫原本串接叢山的鐵軌驀然翹起,盤繞一輪圓月迤邐伸向太空;從車中俯瞰,山間村落掀開潮濕的嵐氣,跟隨飛旋的鐵軌舞蹈起來。「又姑婦,弈盲局,夜空笑語。」奇幻的夢境讓作者恍然不知何世,彷彿體驗到「姑婦弈盲局」這一則《集異記》里的神話故事:一對姑婦夜半停燭,口弈盲棋而一步無差,及為人窺,蹤跡湮然。楔入新式文本中的傳統典故,不僅令詞境益發詭幻,其產生的陌生化效果,也令作品更加遠離古典而趨近現代。「冥冥有客同聞,遙挽我、翩然西溯。」而隨後的夢筆繼續天馬行空:千里外的峽江之中,似亦另有其人冥會此刻的蜀山奇境,在玲瓏剔透的琉璃雨中,他搭乘一艘燈火通明的游輪,追隨作者(遙挽我)向蜀山同步進發。「靈雨峽江輪,播燈為路。」船燈照雨,如鋪銀綢,供游輪碾光而行。詞以蜀山動車飛馳起,以峽江游輪徐行終。運筆大開大闔,造境美崙美奐,充分體現了作者追求「純粹」的詩詞觀。「動車」作為深度意象,結合夢境、幻覺、隱喻的充分展開,使這首詞打上了鮮明的超現實主義藝術的烙印。

再如打電話,是獨孤食肉獸經常表現的題材,此類作品集中多有。《洞仙歌·聖誕星空》(2012年)則是運用超現實主義手法創作的一首「電話詞」。詞曰:

舊時通話,在星穹跳爍。積雪松林跺鱗腳。聽筒中、畫布帆立銜行,有時被、棲鸛鐘樓鉤獲。  季風流域里,古堡相望,伊甸浮雕月光鑿。掛藍夜銀橇,蒸汽機車,鳴響鼻、化為蹄角。向故國、秉燈共追游,摘蛇果盈筐,互簪金萼。

上闋將無數次「通話」的往事濃縮為另一個「深度意象」。「舊時通話,在星穹跳爍。」開篇讓人想起老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在作者筆下,原本看不見的手機信號變成遊走於星穹的連續光點,參照作者另一首作品《賀新郎·夜獲隨州故省汽改廠衛姨、呂江母子電話時近清明》:「驚起電波星際掠,迥系兩窗如畫。」該意境當更直觀。「積雪松林跺鱗腳。」這一串串在往昔時空中重現的光電信號如此之強,竟令寒夜披雪、站立而眠的某處松林猛打激靈,呵手跺腳。「聽筒中、畫布帆立銜行,有時被、棲鸛鐘樓鉤獲。」而在這穿越時空的遙遠通話中,聲波轉化為光波,復變成一幀幀畫面,上面塗滿因為言說而可視、可觸、可嗅的離子,它們構成對方的眉靨輪廓、房間布置,以及彼此城市的眾多細節,令通話者聞聲見人。這是一次漫長的通話,或多次通話的集合,其經久不息,虛空中電波的運河連續傳導每一幅都不一樣的畫布,它們首尾相銜,如帆片般顫裊而行,而「(畫面)有時被、棲鸛鐘樓鉤獲」則隱喻通話內容的隱秘性,為煞拍伊甸園中偷食禁果暗設伏筆。看似橫行無羈的筆觸下,作者思致之密,於此可見。

下闋則連接過去、現在,而指向未來,一片神行,書寫懸想。「季風流域里,古堡相望,伊甸浮雕月光鑿。」過片「古堡」,關合開篇「舊時通話」,強調此情已成惘然,並非現在時,唯歷歷戀景,已被月光掃描成伊甸園中亘古不磨的石刻畫面。「掛藍夜銀橇,蒸汽機車,鳴響鼻、化為蹄角。」然而作者不堪煢寂,自續夢境,攜侶同登童話火車,汽笛嗚鳴、蒸汽噓吸間,座駕已幻化為馴鹿(蹄腳喻)馱負的聖誕雪橇,向只有亞當和夏娃的「故國」逆時空飛駛。「向故國、秉燈共追游,摘蛇果盈筐,互簪金萼。」「秉燈共追游」,化用古詩「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借指享受逝去的生活。「向故國」,承前指欲重回伊甸園,曾經生活在園中的亞當、夏娃受蛇的誘惑而偷食禁果,被上帝逐出。結數語用《聖經·創世紀》記載的事典,暗示這是一段禁斷之情。然夢境重回,欲賡續前塵情事,其可得歟?「摘蛇果盈筐,互簪金萼」的溫馨場景,不過是虛幻的夢中囈語罷了。

現代人幾乎離不開的「打電話」這樣一個經典「動作」,其外在的形象並無太多詩意可言。耐人尋味者,乃何以打電話、通話內容背後之悲歡離合的種種隱情或人生際遇,此種內容又往往「不足為外人道也」。此詞上闋通過打電話(或手機)這一現代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溝通方式,追憶一段隱秘的戀情,下闋則借敘說重回伊甸園的隱喻,不厭其煩地運用多重比喻、轉喻,令人眼花繚亂。尤其上闋將聽覺轉化為畫布,復由畫布而為帆布,如此「疊床架屋」,在新詩中亦屬罕見。古典和洋典的混搭,戴格律鐐銬而如此飛旋「炫技」,體現了作者消弭新、舊詩邊界的拓新嘗試。准「舊體新詩」之例,將此類詞作命名為「舊體新詞」,庶幾近之。陸機《文賦》云:「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又云:「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若移用過來評價獨孤食肉獸的「超現實主義詞作」帶給人的新異閱讀體驗,顯然是非常貼切的。

獨孤食肉獸運用超現實主義手法進行詞體創作,深受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的影響。托氏說:「詩是對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認識,而是幻想。一首詩是我讓它醒著的夢。詩最重要的任務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引自《特朗斯特羅姆詩全集·譯者序》,李笠譯,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版)以上兩首詞無疑具有此種特徵。但這種超現實特徵顯然不是一夜之間形成的。獨孤食肉獸的早期詞作,即已注目於現代社會與現代生活場景,抒寫他生於斯、長於斯、歌於斯、哭於斯,也必將終老於斯的水鄉城市,雖然場景是現代的,採用的語彙,也比較偏愛江關、汽笛、煙雨、雨傘、河流、藕塘等富於江南水鄉氣息的物象,但是,其表現手法大抵還是傳統的。甚至創作火車詞伊始,仍然是回到傳統再向前進發的。如《定風波·山村列車》(2005年)曰:「半世浮床夜語多。雪橋雲棧一窗拖。無數夢中人與境。重省。只曾相望不相摩。//何處山村郵票小。誰到。那行燈眼客車過。或有兒童遙指顧。春雨。也將此景問阿婆。」詞寫坐車的「旅客」與看車的村童兩個「相望不相摩」的世界,聯結在旅客的「重省」中。自註:「山村郵票小:威廉·福克納稱其家鄉為一輩子也寫不完的『郵票大小的故土』。」融洋典於古典風格,天衣無縫。又如《定風波·兩個人的車站或秒速五厘米》(2012年)在寫法上有所創新,但相對傳統。詞曰:「城涌藍窗浸客瞳,白雲輪廓畫晴空。潤我柔唇如暖玉。輕觸。月台投影暗霜濃。//晚點車來深雨里。秋霽。那年人鑄夕陽中。笑約櫻花開遍處。同駐。山重水闊信燈紅。」詞有小序「辛卯正月初五日獨過武昌站作」,顯然是舊地重尋,寫入詞中的眼前景象與回憶中景象的疊加就不可避免。獨孤食肉獸大量的火車詞,發力點均不在驚嘆現代高科技成果或乘坐火車的新異感受,而是寄寓了某段重要的人生故事。如「車節營營同逆旅,來去,慣隨編拆各無情。」(《定風波·衡陽編組站》)「常於夢裡,行走在、無數陌生城市。某夜秋風深似水,來坐火車看你。」(《念奴嬌·你的故鄉》)「長煙又挾飆輪去,他年夢程攜侶。」(《齊天樂·過期時刻表裡經過武漢的火車》)等,透過字面,不難窺見字裡行間潛伏著若隱若現的人生故事。

獨孤食肉獸的「電話詞」也不例外。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後期,電話這一便捷的交流工具逐漸從官宦豪門走入尋常百姓家,世紀之交,行動電話也放下身段,漸漸與普通用戶如影隨形。見證這一變化的詞人對此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一連寫下了多首與電話相關的詞作,如《謁金門·午夜電話》(1998年)、《踏莎行·電話亭》(1998年),等等。至於題中未標明與電話相關而詞中出現與打電話相關場景者亦復不少,如《曲游春·武漢愛情故事》(1998年)、《減蘭·櫻園》(2002年)等。《蝶戀花·江關》(1998年)曰:「風掃大堤秋葉亂,霜落寒汀,交語航標閃。鍾度江關知夜半,一天星斗雙針剪。//上水船來應又晚,公話間中,熒鍵還重按。想見高樓燈已暗,鈴聲響盡無人管。」如果抽掉「公話間」「熒鍵」這類現代辭彙,則無論造境設色、布局謀篇,還是敘事結構,都與主流的傳統詞毫無二致。此類「電話詞」隨後經歷了一個由「現實」向「超現實」轉變的過程,其間的演進過程亦約略可見。如《多麗·除夕夜夢獲呂江電話》(2007年),將接電話的場景放到「夢中」,藉助夢境來表現迷離惝恍的人生體驗。

秘魯詩人塞薩爾·巴列霍(1892~1938)認為:「現代生活提供的藝術材料應該受到藝術家吸收,並把它變成感覺。」但是,如果所謂的新詩,僅僅是由電影、飛機、爵士樂隊、馬達、無線電等詞語組成的,倘此類詞語不能符合「某種真正新的感覺」,那麼,「這不是什麼新詩,也不是舊詩,什麼也不是」。(《詩和詩人》,《準則與尺度:外國著名詩人文論》,北京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第381頁)此種「新的感覺」,約與我國古今詩論家強調的「詩意」、「詩味」相似。在詩詞創新的呼聲日益高漲的今天,相對於人們談論較多的「舊體新詩」,獨孤食肉獸一隻眼回望傳統,一隻眼注目現代,他採用舊體詞表現當代生活場景和生命體驗所進行的語言冒險,具有十分強烈的先鋒氣質,確乎呈現出某種「新的感覺」,是「純粹」的新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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