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那位小個子同事(1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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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閆紅

那時，我還在另外一家報社做娛樂編輯，有一日，部門來了個實習生，個子很矮，其貌不揚，不太愛說話，沉默寡言這種情況發生在一個帥哥身上，也許會很酷，在他的身上，只會顯得不懂事。

他不在的時候，別的部門的人跑過來，說，你們怎麼要了這麼個實習生，怎麼去採訪明星啊。主任說，他挺有才的。我大概是用鼻子笑了一聲吧，我記不大清楚了，那種否定的態度，印象卻是深刻。

後來，我換了家報社，巧的是，他畢業也分到這裡。然後就不停地聽到看到他的消息。他的發稿量總是名列前茅，他的好稿數常常名列三甲，領導總是在表揚他表彰他，如果這都說明不了什麼，有一次，我的版面上做了個策劃，他跟策劃內容有所關聯，我請他幫我寫了一篇，應景的小稿，自然不可能寫得才華橫溢，但布局與文字，都可見他的用心，確實，非一般人能比。

而這個時候，我也因自己的處境經歷等等，衡量人的標準漸漸改變，我不再那樣絕對地以貌取人，開始覺得才華、性情、向上的信念更為重要。跟他們部門的一個女孩子交流過，那女孩說，有個細節讓她對他很有好感，在餐桌上，他給人敬酒，一邊站起來一邊笑道：本來就不高，站起來也還是不高。

我後來也親耳聽見他類似的自嘲，有次，單位組織體檢，第一項是量身高，他笑道：才來就碰上我的強項。

自嘲，是強大的表現，一個農村出來的，相貌平平個子矮小的男孩，要穿越多少黑暗酸楚，才能達到這光明自信的彼岸。就算現在，我也不相信他完全克服了，有次，一個同事當著他的面笑道，他已經把自卑轉化為狂傲了。有時，他還免不了暴躁，但這些，都不足以掩飾他進取者的光輝，甚至於，使那光輝更加立體，而不是光榮榜上的一個渺遠頭像。

認識一個男的，經常吹噓自己高大英俊，當然他確實有幾分姿色，但是這有什麼好吹噓的呢？美貌這東西，確實很像遺產，對一些人，它是錦上添花，對另外一些人，可能是雪上加霜。且說後面這種，像這個自以為美的男子，若是他沒有這麼搔首弄姿，若是他能夠沉下心來，修鍊自己的性情與智慧，那麼，他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浮躁，成為他人的笑柄。

就算是錦上添花吧，像我們知道的那樣，相貌出眾的人，更容易獲得他人好感，因此更容易成功，無論是求職、求偶、晉陞，都能省些力氣。可是，正因如此，除了極少數的特例，相貌出眾者的人生都太順風順水了，沒有老人與海似的與命運的搏鬥，也就少了幾分張力與快感，無法體現那種意志力的極美——像朱光潛所言，向著抵抗力最大的方向走去。

而我的同事，他自然沒有那麼順利，他曾說，他追老婆追了九年，他老婆一開始不喜歡他。我又曾在一個類似於點名提問的東西里看到他說，他會選擇他愛的，而不是愛他的。這種也許為貌美者不敢或是不屑的回答里，體現著一種力量感，我的同事所以讓我懷有敬意，還因為他從來不在自己的人生里粉飾太平。

我不知道是什麼使他保持這樣的意志力，沒有扭曲，沒有誤入歧途，除了智力優勢以外，我想，大約也是因為他愛學習吧。他曾說自己每月要買多少錢的書來著，我忘了，但我經常碰到他從書店回來，或是要到書店去，有次因為順路，我還開車載他去過愛知書店。不斷地學習，做一個有境界的人，突破命運帶給自身的各種局限性，這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兒啊。

所以，雖然說貌似人之初生，有美醜妍貲，有貧窮富有，甚至還有先天不足者，有殘疾人，很不公平，但事實上，對於人最終極的考量，還是看這個人性情與智慧。是會有一些輕浮如我之當初的人，以貌取人，但這是我們自己的錯，當我們以這些不能恆久的事物做尺子來量別人時，我們也會陷入被別人量的境地，誰沒有一些局限性呢？那麼挫敗感是早晚的事，一個聰明人，不要為這種愚蠢陪綁。

活在這世間，我常常焦灼，感到自己人生的不如意，又想到命運會不會關照我的小孩，想到這個同事，則使我心情平靜，我看到了人類戰勝命運的可能，和這戰鬥中體現的美與力。因此，我的小孩，如果有一天，你覺得自己不夠漂亮，不夠聰明，也不用為這些苦惱，更無須在這些方面折騰，更應該做的事，修鍊你的智慧，超越這些魔障，說到底，美貌會老，審美會疲勞，聰明會反被聰明誤，而一個人的智慧，會讓自己處之泰然，讓別人觀之神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