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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話「兒皇帝」 (38)唐 睿宗李旦

五 唐 睿宗 李旦(662——716)

自古以來,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上,做老實人難,做老實皇帝更難。

老實約等於無能,極易遭人愚弄和欺侮,頂多博幾聲事不關己者的同情與嘆息;皇帝要是老實了,尤其可怕,身家性命甚至江山社稷都有可能保不住。

既是老實人,又是老實皇帝,還能得到善終的,歷史上只有一位,就是唐睿宗李旦。

這個老實人,上面有七位同父的老兄,一母所生的就多達三人,當上皇帝的幾率為百分之十二點五,微乎其微,他本人壓根就沒有動過這份心思。然而造化弄人,老天爺非要拿老實人開涮,趕鴨子上架,偏偏硬要他干這行,而且先後幹了兩屆。老實人有福,此話不虛。李旦本人呢,並不這麼想,他只感到累,不止是身累,更難受的是心累。

這個皇帝老實到什麼程度呢?第一次即位後,在六年零七個月的漫漫歲月里,他形同木偶,啥也不說,說了也白搭,一切由母親拍板。最後,母親野心發作,逼他下崗。他高舉雙手、高台雙腳,發自內心地表示無條件服從,成就了一段女皇神話;第二次登基後,妹妹和兒子替他當家做主,他們不發話,他就啥也不做,是個好哥哥,也是好父親,絕不是好皇帝。

兩年零四個月後,他乾脆主動辭職,讓兒子提前接了班,自己去當了「太上皇」。「太上皇」有兩種,一種是後世的乾隆那樣的,人退心不退,皇帝也得低頭,不服就換馬;另一種就是李旦這樣的,自己說話別人不聽,別人說話不讓他聽。

這個老實人,只在人世間糊裡糊塗地混了五十五年,說了算的事極少,任人擺布的事極多。他的頭銜極多,活著的時候是殷王、豫王、冀王、相王、皇帝、皇嗣、太上皇,死後成了睿宗,都是別人安排的;他的名字改了又該,都是老娘的主意;甚至姓氏有時他都無法確定,明明是李家嫡傳的子孫,卻有十五年的時光姓了「武」。長眠於地下已近一千三百年的這個老實人,可能至今還在納悶:俺,到底姓啥、叫啥?又是幹啥子的喲?

(一) 無意登基,母命是從

史上最牛的皇帝專業戶,就是李旦他們家。在他一睜眼還能看到太陽的日子裡,父親李治當過皇帝,母親武則天當過皇帝,哥哥李顯當過皇帝,他本人當過皇帝,兒子李隆基也成了皇帝。

祖孫三代都是皇帝,十分稀鬆平常,兄弟二人先後登基亦不少見,難的是一大家人當中,夫妻、父母、母子、兄弟、父子、祖孫相繼成為被後世所承認的一國之君。這是異數,非人力可為。這樣的情況,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活在這樣的家庭里,誰能不捂著嘴偷著樂?李旦就不,他體驗到的是威脅與無奈,因為除了同他一樣老實、窩囊的父親外,母親折騰他,哥哥提防他,嫂子猜忌他,侄女陷害他,妹妹算計他,就連兒子也不讓他省心。這讓重親情、輕權勢的老實人、老實皇帝心中鬱悶,唯有嘆息。

李旦的童年並不是這樣的,那時節的天空明凈,陽光和煦。這個當年含著金鑰匙出生的男孩,是當時的皇帝李治和武則天夫婦最小的兒子,當然視若珍寶。武則天親自給他起名為「旭輪」,寓意是「一輪旭日」,寄託著母親對他的美好祝福和深切期盼。

在李旦的記憶中,小時候的母親,眼裡有陽光的模樣,身上有陽光的味道。父親李治對這個「老巴子」也很鍾愛,在李旦五個月大的時候就封他為殷王。你瞧人家,吃奶的時候就成了王爺,不服不行啊,誰叫他有一個好爹呢!

八歲的時候,李旦又變成了冀王,名字也改了,叫個什麼「輪」。「輪」字也不錯,跟佛有關,一看就是吃「人」念佛的武則天的勾當。

童年是美好的,因為不知不覺,所以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童年又是短暫的,因此後人唱道:我不想、不想長大,長大以後沒有童話。

童話的破滅,始自李弘之死。李弘是李旦同父同母的大哥,當了十年太子。李旦十五歲那年,李弘一不小心中毒而亡,舉國嘩然,議論紛紛,說武則天是幕後黑手。風言風語傳到李旦耳中,他不敢相信母親真得這般毒辣,但可以確定的是,那個愛他疼他哄他逗他的大哥再也沒有了。李旦偷偷地抹了又抹怎麼也止不住的淚,卻總也抹不去心中永遠的痛。

事情並沒有就此算完,悲劇的大幕剛剛拉開,噩耗接二連三地降臨在李旦另外兩個哥哥身上,讓他哭了又哭,怕了又怕。

李弘死後,李旦同父同母的二哥李賢當上了太子。不知怎的,武則天老是覺得這個二兒子礙眼、礙事、礙心,好歹忍了四年,實在忍不下去了,再度咆哮,一口氣將李賢從太子的座位上吹了下來。

二哥被廢,李旦有些抹不著頭腦,不知道母親發的哪門子神經。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正是他間接地害了二哥。

原來,一輩子信神拜鬼、神神道道的武則天,曾經暗中找來了一個叫明崇嚴的高人,給自己剩餘的三個親生兒子相面。武則天純屬沒事找事,她的兒子都生在帝王家了,面相還會不好嗎!

沒事找事的結果是出了事。明大師看了又看,相了又相,算了又算,心情沉重而又歡欣地向武則天彙報:太子李賢不像個皇帝樣,怕是當不上皇帝;老三李顯有點像他爺爺李世民,是個皇帝的料,不過還比不上老四李旦,這小子的面相最好,最有福氣。這一年,李旦十九歲,風度翩翩,溫文爾雅,剛剛改封為相王,就有人給他相面了。相面的結果是武則天對李賢更看不上眼,心中動了易儲的念頭,李賢也有了感覺。

不久,「活神仙」明崇嚴橫屍街頭,這是他沒有算到的。其實也不奇怪,神仙也有打盹的時候,眼一閉就睜不開了。武則天懷疑是李賢找黑社會幹的好事,便尋了個由頭,廢了李賢,讓老三李顯當了太子。

二哥倒了台,李旦又偷偷地哭了幾場,但就是沒敢去看看被關了起來的老兄,哪怕是偷偷地。他千萬次地問自己:那個曾經多麼慈愛的老娘,現在咋就笑著也像老虎呢?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又是三年過去了。李旦的封號又變了,成了豫王。武則天心血來潮,給兒子另取了一個名,叫「旦」。

這個「旦」,不是雞蛋、鴨蛋,更不是犬蛋,是「清晨」的意思。這個字打眼一看,像是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的模樣,光芒萬丈,有著蓬勃生機。好名字,有氣勢,就是聽起來有些不雅。

不幸的是,李旦這輪朝陽不聲不響地冉冉升起的這一年,他爹李治這輪夕陽沒電了,不聲不響地墜落西山。仁厚、無能的父親之死,讓李旦又哭得不成人樣了。

爹沒了,皇帝不能沒了。武則天作主,讓老三李顯繼了位。

這個李顯,還不如個白眼狼。白眼狼頂多是娶了媳婦忘了娘,李顯不但忘了娘,還滿眼裡儘是丈母爺,口口聲聲地要將腚底下的座位讓給他。武則天聽說後,喜不自禁:這小子,有種,敢說大話!你不想幹了,行,讓你兄弟干。

嗣聖元年(684)二月初六,當了五十多天皇帝的李顯被撤了職,他娘宣布由老四李旦上崗。

李旦有些發懵,一是沒想到,二是不想干。二十三歲的他,找到六十歲的老娘,連連哀求,說自己當兒子還可以,當天子不太合適,沒幹過,幹不了。武老娘見小兒子這付熊樣,氣得虎目溜圓,厲聲呵斥,嚇得李旦不得不乖乖聽話。

在等待登基大典的日子裡,李旦成了「喪家之犬」。家是回不去了,未來皇帝的安全第一,哪能隨便蹓躂?皇宮中呢,倒有幾間閑屋,他住哪都可以,就是不能呆在皇帝專用的殿里,因為他娘占著,正與大臣商討國事。李旦也想進去聽聽,他畢竟是這個國家將來的名義上的一把手,可他娘就是不依,揮揮手把他攆將出去、

二月初九,舉國歡騰,新皇上班了。不過,武則天覺得小兒子還沒長大,便總是在他辦公的時候陪著他。這個老東西可能是害羞,在自己的座位前掛了一個透明的淺紫色的帳子。她能看清別人,別人看不清她,有些神秘感,又令人發怵。

大臣們彙報工作時,沒等李旦開口,武則天就已經發了話,三言兩語就把國家大事給辦了。李旦大為敬佩,心中暗暗地說:「娘,還是你來當這個皇帝吧,俺不成!」母子連心,武則天用「心」回答:小子,還沒到時候,你先過兩天隱吧!

李旦的這份皇帝工作很輕鬆,不用開口,不用動手,不用看文件,不用動腦子,他娘都替他幹了。下班之後,他回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把玩筆硯,揣摩碑帖,練練書法。今天,如果誰能淘換到李旦的真跡,哪怕是摹本,也能發大了。

兒子「偷懶」,老娘就得辛苦。她老人家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一步一步走向夢想成真的那一天。她先是「修身」,不斷的「充電」,博覽歷朝典故,並結合實際加以運用,使自己玩弄權術的水平日趨爐火純青。公務之餘,她也很注重鍛煉身體。她從洛陽街頭踅摸了一個賣假藥的馮小寶,讓他剃了頭為僧,法名「懷義」。這個假和尚的主要功課,不是參禪,也不是拜佛,而是伺候年已花甲的太后。把老太婆滋潤得腰板也直了,褶子也少了;修完了身,就要「齊家」。

她現在是皇室李家的大家長,治家有方,治「兒」有方,老二李賢被逼自殺,老三李顯流放外地,老四李旦規規矩矩,不敢亂說亂動。修理完了兒子,她又將黑手伸向李家其他的人。李淵、李世民等人的後代、親王、公主、駙馬等曾經的貴族,要麼被斬,要麼被關,要麼被流放,死了的暴屍原野,活著的豬狗不如。

糟踐婆家人,扶持娘家人,是悍婦的一貫手法,武則天當然不能例外,她的侄兒、侄孫紛紛出洞,霸佔了朝堂和各地衙門,武家政權呼之欲出;齊完了家,就要「治國」。

武則天的治國理念有兩個:一是以「武」治國,亂者必斬。她先後鎮壓了刺史徐敬業和韓王李元嘉、越王李貞等人的反叛,穩定了國內局勢;二是依「法」治國。武則天的「法」,就是嚴刑峻法。她提拔索元禮、來俊臣、周興等酷吏,羅織罪名,殘害異己,弄得朝廷內外人人自危;治完了國,就要「平天下」了。其實,與其說是「平天下」,不如說是「變天下」,她要將天下改姓,由「李」變為「武」。

載初元年(690)九月初三,擅長投機的侍御史傅遊藝,率關中百姓九百餘人跑到皇宮門前「上訪」,要求改國號為「周」,賜皇帝姓「武」。武則天心中高興,嘴上拒絕,她還要看看別人的態度。不過,她的心思已經明白無疑,因為她提拔傅遊藝為給事中。

「上訪」也能陞官,誰不眼熱?於是,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地痞流氓、四方酋長、酒肉和尚、真假道士、三陪小姐等六萬餘人,群起情願,聲勢浩蕩,連哭加叫地堅決要求改國號,立女皇。

這幫人不是不知道,他們正在犯罪,而且犯的是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的謀反大罪。皇帝還健在,就想拉他下台,還要改變國號,純屬大逆不道,十惡不赦!然而,他們更明白,得罪皇帝李旦並不打緊,他不能也無法砍了他們的頭;但要是不拍太后武則天的肥臀,那就了不得了,她真能要了他們的命。

李旦當時是啥心情不得而知,能夠證實的是,他主動向母親表示,願意脫離李家,改姓武氏。李旦啊,你不要皇位也就罷了,身不由己、保命要緊么;但你連祖宗的姓都不要了,對得起誰?有孫如此,李世民在地下是不得安寧的!

天下一心,兒子也和自己一心,武太后很是高興,時候到了!

公元690年九月初九,武則天在宏偉的則天門樓上,向全世界宣布:大周王朝成立了,武家人從此站起來了!頓時,鞭炮齊鳴,鑼鼓喧天,「萬歲」之聲響徹雲霄,驚天動地。

大唐「滅亡」了,大周誕生了,武則天成了「聖神皇帝」。霹靂一聲震天響,中國出了武女皇,她沒有忘記自己的小兒子,封他為「皇嗣」,並讓他姓「武」。李旦成了武旦,聽起來像是唱戲的。

「皇嗣」是個啥子名堂?這個名號,在李旦之前沒有;在他之後,亦沒有;純屬李旦專用,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要想弄清「皇嗣」的內涵,還得從武則天的一大愛好說起。

她雖然讀書不多,稱不上女博士,甚至連個女學士也算不上,但對文字有天生的愛好和敏感,既能認字,又會造字,不是一般水平。她造了一個「瞾」字,用作自己的名,明月當空,氣勢不凡,野心昭然。

除了胡亂造字,她還胡亂改名,包括人名、官名、地名、國名,這一切在她第二任老公李治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李旦原名「旭輪」、「輪」,又改作「旦」;他三哥原名「哲」,後來改為「顯」。這哥倆名中有「日」,先後當了皇帝,而且每人兩次;他們的哥哥李弘、李賢終身未改名,皇帝沒當上,倒雙雙落了個慘死的下場。也許,沒事改改名,沒準會換換運氣,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人名能改,衙門的名也可改。尚書省成了文昌台,門下省成了鸞台,中書省成了鳳台,女聲女氣,陰風習習,為女皇當政埋下了伏筆。吏、戶、禮、兵、刑、工這些具體辦事的中央六部,改成天、地、春、夏、秋、冬六官,讓人一時摸不著頭腦,以為是氣象部門,其實還是干著原來的事。

三省六部的名稱改了,天子的名號亦不能倖免。她攛掇李治不當「皇帝」了,改稱「天皇」,武則天自己成了「天后」。這一創意後來被日本人盜去了,沿襲至今,根本就沒有繳納什麼費用。

改完了中央,改地方。武則天改完了國號,就想把地方最高行政區的名稱由「州」改為「郡」。有個明白人對她說:「州」字聽起來像「周」,您老人家剛剛建立了「周」朝,就想廢「州(周)」立「郡(君)」,大不吉利!老太婆一聽就急了,三步並作兩步趕緊收回了成命。

早在稱帝前的一段日子,武則天就對如何安排退位後的李旦絞盡腦汁。

從歷史上看,因為改朝換代而被迫下台的皇帝們,除極個別福澤深厚的以外,大都不得善終,要麼死得早,要麼死得慘,原因在於怕他們死灰復燃、捲土重來。對於李旦,武則天起不了斬草除根的惡念,也下不得手。李旦畢竟是她最鍾愛的小兒子,而且是當時留在身邊的唯一的親兒子。她已經殺了兩個兒子,流放了一個兒子,再對李旦動手,她就連個親人也沒有了!

留下了李旦的性命,武則天這才發現自己處於兩難的境地。

太子是國之儲君,國之根本。立太子的目的,就是要保證政權的穩定性。人有旦夕禍福,萬一皇帝不行了,太子可以馬上頂替上去,使政局不至於過分震蕩,使野心家不至於趁虛而入。

在武則天看來,立李旦為太子,心有不甘:今天讓他當太子,俺百年之後他又成了皇帝,這天下不又還給了李家?武家的基業咋辦?俺千辛萬苦地費了這麼大個勁,為了個啥?再說,武家子弟也不會答應,沒有了他們,武則天就失去了最忠誠的爪牙和幫凶。

不立李旦為太子,一時又沒有合適的人選,武家子弟畢竟未成氣候。更要命的是,朝中大臣也不會贊成,他們是兩面派,嘴上忠於武氏,心中向著李家。他們有實力,也有能力,鬧騰起來也夠人受的!殺了這批人,也不是好辦法,一是殺不盡,二是殺盡了就沒有人替女皇辦事了。武家子弟跑跑龍套,敲敲邊鼓還行,真要他們治理國家、安撫百姓,就全都大眼瞪小眼了。

武則天不愧是女中皇帝,有的是小聰明。憋了不知多少個不眠之夜,終於憋出了「皇嗣」這個好名詞,好位置,讓自家安了心,讓武家子弟開了心,讓朝中大臣放了心。

「皇嗣」中的「嗣」字,有兩個意思,一是「繼承」,二是「子孫」。「皇嗣」,可以理解成「皇位繼承人」。當時朝中大臣中的大多數就是這麼想的,他們認為,「皇嗣」就是「太子」,「太子」就是「皇嗣」。武老太太一慣喜歡拽文、掉書袋,打著復古的旗號,整日里在名稱問題上瞎琢磨、瞎折騰、瞎耽誤工夫,幹了不少換湯不換藥的勾當。

這一次,她不過是把「太子」換成了「皇嗣」,心中還是有李旦的,以後會傳位給這個小兒子的。大臣們想到這裡,歡欣鼓舞:李家還是有指望的,「周」變回「唐」只是時間問題。老太太返老還童,童心未泯,想當個女皇玩玩,等她「玩完」了,「皇嗣」就成了「皇帝」,「武旦」回歸「李旦」,江山還是李家的,所以犯不著與她老人家玩命、死磕,只需等待,她老人家都六十多了,還能玩幾年?

武家子弟們卻開心地認為,「皇嗣」的意思是「皇帝的子孫」,「皇帝的後代」,跟「太子」八竿子打不著,沒有絲毫關係。李旦他爺爺是皇帝,他爹是皇帝,他娘也是皇帝,說他是「皇帝的子孫」一點都不錯,但皇帝的子孫多了去了,個個都是「太子」?

武則天的兩個侄兒武承嗣、武三思正是從「皇嗣」的這個意思上,判斷武則天並沒有確定接班人,自己還有指望,所以拚命巴結,積極表現,以求將來當個「太子」。

看著朝中兩大實力派都各得其所、偃旗息鼓了,武則天很是安心,只有你們別鬧起來,俺就能安生幾日!別的事,再慢慢考慮吧!

(二) 貴為皇嗣,險遭不測

武則天當了女皇后,又犯了老毛病,將年號由「載初」改成了「天授」,意思是頭把交椅不是從李旦手裡搶來的,是老天爺發給她的,算不得篡位。兒子別有怨氣,他人莫說閑話。

老娘沉浸在「天授」的喜悅中,兒子卻一直在「忍受」。這一忍,就是二十年。從天授元年(690)九月初九被迫下崗,到景雲元年(710)六月二十八日再回任,李旦這個昔日的皇帝,換了兩任老闆。先是母親武則天,執掌大權十五載,後是三哥李顯,梅開二度再為天子達五年。

李旦匍匐在母兄的腳下,忍受著母親的冷漠與蔑視,迴避著兄嫂的疑慮和白眼,防備著落井的石頭、暗中的箭。在這一段歲月中,他屢遭暗算,岌岌可危,度日如年。他的生活,完全可以用「暗無天日」來形容。好在有一班李家的忠臣百般調護,甚至犧牲了身家性命,加上母兄二人尚存一點良心,李旦才等到了雲開霧散的那一天。

第一波打擊來得很快,就在李旦成為皇嗣的第二年(691)九月。

最痛恨李旦的是魏王武承嗣。他自恃是武則天的侄子,無惡不作,極想扳倒李旦,自己去當武則天的接班人。在他的授意下,其爪牙、鳳閣舍人張嘉福鬼鬼祟祟找來一個不知死活、夢想富貴的洛陽人王慶之,由他糾集數百人集體上訪,要求立武承嗣為太子。

武則天對群眾的呼聲也不能置之不理,忙找來宰相岑長清、格輔元商議,這兩人堅決表示反對。

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武氏子弟大怒,羅織罪名,誣陷二位宰相謀反。武則天一時糊塗,將他倆處死。

宰相死了,事還得辦。武則天親自接見上訪代表王慶之,問道:「皇嗣是俺兒子,你為什麼要廢了他?」王慶之頭一梗,大言不慚地說:「現在是誰的天下?怎麼能讓李家人接班呢!」武則天覺得這小子有點忠心,說得在理,安慰了他幾句,讓他滾蛋。

王慶之拿出潑皮手段,跪下大哭,說要是女皇不答應,打死他也不走,他怕走了以後就回不來了。武則天此刻突然有了好脾氣,拿出一張通行證,說:「你今天還是先回去吧,以後想要見我,就用這個。」

從此,王慶之更不知天高地厚了,日日來找武皇帝,不停地聒噪,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地勁頭。武則天豈是好惹的,讓她忍一時可以,時間一長老虎就要發威。她召來鳳閣侍郎李德昭,讓他給王慶之點顏色看看。

李德昭有此聖旨,眉開眼笑,將一門心思等著領獎的王慶之帶到光政門外,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吼道:「這小子想廢了俺們的皇嗣,立武承嗣為太子,罪大惡極!來人啊,給俺使勁打!」

兩旁的衛士一擁齊上,舉起王慶之,狠狠地摔在地上,七竅流血,只剩下半條命了。李德昭並沒罷手,命人亂棍齊下。可憐王慶之,為了別人的事,搭上了自己的命。

李德昭敢作敢當,又去向武則天彙報了處理結果,驚得武老太目瞪口呆。不等她緩過神來,李德昭說:「皇嗣,是陛下之子;陛下的天下,當然應當傳給兒子、孫子,哪有傳給侄子的道理!自古以來,哪有侄子為姑媽上墳的!」武則天頓時大悟,此事就不了了之。李旦就這樣靠著兩個宰相的性命和一個侍郎的果斷,躲過了一劫。

龍遇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李旦這個昔日的真龍天子,沒有想到居然遭到一個卑賤的婢女的暗算。

武則天身邊有一個婢女,叫團兒,不知怎地與李旦結了仇。有人說她想嫁給李旦,遭到拒絕,愛火變成了怒火,便向李旦開火;也有人說她受武承嗣指使,這倒有點靠譜。

長壽二年(693)正月,團兒打了個小報告,說李旦的老婆劉氏、小老婆竇氏用邪術詛咒武則天,咒她早死。這還了得!武則天當場氣得暴跳如雷。

婆媳原本就是天敵,都想扳倒對方,好控制那個共同的男人,為自己謀個光明的前程。武則天這個虎婆婆,無事尚要生非,何況聽到了風聲呢!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決定向兒媳們下手:你們想要了俺的老命,沒門!俺先收拾了你們!

恰在此時,劉氏、竇氏滿面春風,聯袂入宮,給婆婆拜年。這一次,走錯了門,進了鬼門關;拜錯了神,見了活閻王。武則天見她倆自投羅網,嘿嘿冷笑,將二人雙雙殺害,埋於宮中,秘不示人。

大過年的,正是喜慶日子,兩個心愛的婆娘卻沒了影,李旦急得眼淚都掉出來了,急三火四得讓人四處尋找。一打聽,才知道是母親下的手,驚得李旦呆坐了半晌,眼裡流出的不是淚,是血。

紅了眼,不等於要去拚命,僅僅是傷心而已。李旦不敢向母親質問,只能咽下這口氣。去給老娘拜年時,滿臉堆笑,說了一卡車好話、喜慶話。武則天呢,也沒提這個話茬,沒有必要,不就死了兩個兒媳嗎?沒啥大不了的!老娘俺就這麼辦了,兒子你能咋地!

團兒略施小計,便大有斬獲,心中竊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公然舉刀殺向李旦。她再度搬弄口舌,說劉氏、竇氏敢於這麼做,全都是李旦主使的。武則天腦子一熱,準備修理兒子,幸好有人揭發了團兒,說她造謠生事,用心險惡,這才讓李旦安然過關。團兒搬起石頭沒砸著自己的腳,只是讓腦袋搬了家。

第二波打擊剛出二十天,李旦又遭磨難。這一次,兇險無比。

武則天防兒甚於防賊。在她老人家看來,賊不過偷點值錢的東西,沒什麼大不了的,老娘俺有的是金銀財寶,儘管偷,怕不累死你!兒子呢,倒是老實,從不偷雞摸狗,但比賊厲害!他不偷則已,一偷就是大傢伙,那個天下人都眼饞的座位。就算兒子沒那個心,不想復辟當皇帝,要是大臣們教唆他怎麼辦?武則天下了死命令,任何人未經批准不得去見李旦,違者殺無赦!

還真有不怕死的人。長壽二年(693)正月二十四日,前尚方監裴匪躬、內常侍范雲仙二人,偷偷地去見了李旦,被人告發,腰斬於市。武承嗣藉此機會,派人誣告李旦,說他與大臣勾結,圖謀不軌。武則天跳腳大罵,立馬派來俊臣審理此案。

武則天當了女皇以後,生怕有人造反,又擔心自己勾搭和尚、私養帥哥的醜行被人議論,就任用酷吏,大開殺戒,千方百計維護自己的權威與名聲。

來俊臣就是武則天信任並重用的酷吏之一,一直當到御史中丞,殺人不眨眼,手段殘忍,令人不寒而慄。朝廷上下,無人不怕,就連吃奶的孩子聽到他的大名,都嚇得不敢動嘴了。

這個潑皮無賴,沒有人味,心理陰暗。他與其他酷吏一樣,別的本領沒有,折磨人的心眼與手段有的是,發明了許多酷刑。比如,將人倒吊起來,脖子上掛塊石頭;或是用醋灌入鼻子;或是用鐵圈箍住腦袋,在圈中加楔子,直至腦漿迸出。

這幫凶神惡煞,很有閑情雅緻,給酷刑起了不少好聽的名字。比如「鳳凰曬翅」,就是用木棍串起人的手腳用力旋轉;「仙人獻果」,就是讓人跪在地下,雙手捧枷,枷上壘磚;「玉女登梯」,就是讓人站在木樁上,將脖子上的枷使勁朝後拉,等等。

審問犯人之前,來俊臣都是先讓他們實地觀摩。一般人見此陣仗,都會下的兩腿發軟,讓他們說什麼就說什麼。他就是用這種辦法製造了無數冤假錯案和人間悲劇。來俊臣成了「國害」,國人皆曰可殺;只有武則天誇他是「國寶」,繼續讓他殺人。

這個「國寶」,不僅害人,亦害同類。武則天登基後的第二年,有人告發另一個惡名昭著的酷吏、文昌右丞周興謀反,武則天命來俊臣處理此事。

接到命令時,來俊臣正與周興推杯換盞、稱兄道弟,不亦樂乎。他看完文件,慢慢地收起,笑眯眯地對周興說:「老哥,近來老弟這裡的犯人都很嘴硬,死不開口,你看咋辦?」周興喝得舌頭都硬了,含含糊糊地說:「這還不好辦!拿個大瓮來,四面生火,推人進去,誰敢不招!」來俊臣一豎大拇指:「老兄高見。」立即命人當場如法炮製。

火點起來了,瓮燒得發紅,來俊臣的臉變得鐵青,呲起滿口黃牙,陰森森地道:「兄弟剛剛接到命令,要審問你,請君入甕吧!」周興嚇得酒也醒了,跪在地上求饒。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最後落了個流放中途被仇家所殺的下場。來俊臣大義滅「友」,武則天大為滿意,別人則更為恐懼。

接到審查李旦是否謀反的聖旨,來俊臣犯了尋思:李旦謀反?笑話,他哪有這份膽!不過,武承嗣也不是好惹的,既是王爺,又是宰相,大權在握,收拾俺也是小事一樁;況且,現在國號為周,天子姓武,看樣子武承嗣要繼承他姑媽的皇位,俺還是要站對隊,跟對人吧!至於李旦么,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就讓他做俺的墊腳石吧!

思量明白後,他下令將李旦身邊的人一股腦都擒到自己的衙門。一開始,來俊臣並未用刑,而是好言相勸,遜循誘導,讓他們揭發李旦謀反的陰謀,可他們都堅持說李旦從無此心。

來俊臣見軟的不行,便來硬的,嚴刑拷打,花樣百出,殘酷無比,讓人求生不成,求死不成。來俊臣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面,笑呵呵地欣賞眼前的慘劇,不停地吩咐打手:「悠著點,別弄死他們,老子還等著口供呢!」言罷,他又喝了一口水,漱了漱嘴,慢條斯理地說:「招了吧,皇嗣想咋謀反?說出來,你們就好受了!」

眾人忍著疼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認罪。如果他們招供,必然是按照來俊臣的意思,編造李旦謀反的瞎話。如此一來,他們也活不了,但可以不活受罪了。李旦呢,輕則流放,重則喪命。殺兒子,武則天從未皺過眉頭,這是她的長項,也是習慣,李弘、李賢就是例子。

千鈞一髮之際,一個聲音平地而起,猶如驚雷:「來大人!俺已經說了,皇嗣沒有謀反!現在不會,將來更不會!你要是不信,俺掏出心來給你看!」

來俊臣心頭一震,循聲觀瞧,眼前的景象讓這個殺人魔頭也驚得雙手掩面!只見那人拔出佩刀,「嚯」地插入胸膛,用力向下一划。頓時,鮮血奔涌而出,如決堤的洪水,心、肝、肺滾滾而出!

這條好漢、硬漢、烈漢,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樂工,在負責宮廷祭祀樂舞的太常寺工作,經常去李旦府上表演,這次受池魚之殃,碰巧被來俊臣抓來了。他的地位卑下,與李旦完全不能同日而語,一個是天上的星宿,一個是地下的塵埃。他與李旦非親非故,是一個任人呼來喝去的下人,唯一能做的是,用音樂安撫李旦那顆破碎、凄涼、驚懼的心。

現在,他掏出了自己的心,一顆突突跳動的「真心」,一刻鮮血淋漓的「紅心」,僅僅是為了證明:李旦沒有「反心」。他,身份卑賤,地位卑賤,是一位「卑賤」者,但就是這樣一個「卑賤」者,卻要用自己的生命,去護衛一個「高貴」者的平安!「卑賤」者最忠誠,「卑賤」者最偉大!歷史永遠記住了他的名字:安金藏!他用自己鮮活的心臟告訴世人:人,是否卑賤,不在於身份或地位的高低,而在於人格和良心!

來俊臣蒙了!他殺人如麻,根本不在乎生命,卻為眼前的一幕震撼了!是什麼,讓這個卑賤的樂工如此壯烈,如此決絕,讓他不惜一死也要捍衛那個平日可能看都不看他一眼的皇嗣?來俊臣百思不得其解,卑鄙者永遠不懂「卑賤」者的心!

死個把人與死成千上萬的人,都一樣,沒什麼可怕的,來俊臣想。現在,他害怕了,恐懼了,發抖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求生避死是人的本能。一個人,如果連死都不怕,誰能征服他!來俊臣永遠不會明白:有一種東西,叫良心,它能使人堅持正義;有一種東西,叫人格,它能使人不容侵犯;有一種東西,叫精神,它能使人屹立不垮!

來俊臣生性不安分,從來不怕把事情鬧大,把事情鬧大了,他才好渾水摸魚。然而,事情鬧到這步田地,讓他始料未及,一時不知咋辦才好。安金藏「掏心」護主,慘烈異常,聞所未聞,定會轟動全國。俺要是再審下去,武皇帝會咋想?要是她老人家問起來,說安金藏都這樣了,還不能證明俺兒沒有謀反嗎?你來俊臣還想咋的!想了又想,來俊臣考慮到李旦畢竟是武則天的親兒子,自己還是把這塊燙手的山芋上交吧!

武女皇聽了來俊臣的彙報,眼眶都紅了,下令將安金藏招入宮中,親自召來御醫,讓他們當著她的面治療。御醫們心裡哆嗦,手不敢哆嗦,將安金藏的五臟放回胸膛,用桑皮線密密縫合,然後敷上草藥。這在當時可是個大手術。事畢之後,御醫們滿頭大汗,暗暗禱告:老天爺呀,保佑安金藏吧!可不敢讓他死了,不然俺們就沒命了!

老天開眼了,安金藏過了一個晚上也開了眼。忠心之人,自有天佑。武則天聞訊,親自前去探望。她緊握安金藏的手,嘆道:「俺自己的兒子,卻不懂他的心,讓你受罪了!」安金藏掙扎著張開嘴唇:「皇上,皇嗣真沒有謀反!」武則天重重地點頭,轉身吩咐來俊臣停止審訊,放回「犯人」。

安金藏用自己的一顆赤心替李旦擋住了差點置他於死地的暗箭,李旦當然心懷感激,當然不會忘記這個大恩人。他第二次出任皇帝後,任命安金藏為右武衛中郎將,待遇優厚,賞賜頗豐,以此報恩。安金藏並未恃功自傲,依然故我,本本分分地做人,踏踏實實地做事。開元二十年(732)三月,李旦的兒子、玄宗李隆基感念安金藏的忠烈,封其為代國公,並下令在泰山、華山立碑,記述他的事迹,表彰他的功勛。

安金藏生前顯赫,死後榮耀,被李旦的重孫、代宗李豫追贈為兵部尚書,謚號為「忠」。至今,在史書中仍能讀到他的傳記。此之謂「千古流芳」。

安金藏剖腹掏心,換來了武則天對兒子李旦的絕對信任,從此,李旦過了十二年的平靜生活。

在這十二年中,也不是沒有波瀾,但大體上來說是風平浪靜的。神功元年(697)六月,來俊臣誣陷李旦謀反,但打擊面太廣,牽扯到流放途中的李顯,武則天的小女兒太平公主,以及武承嗣、武三思等武氏諸王。來俊臣的目的是拔盡武則天的羽翼,自己好把持朝政,再進一步實現不可告人的野心。

武氏諸王和太平公主都是能在武則天面前說上話的人,聯手反擊,終於將來俊臣告倒,身首分離,屍橫街頭,滿門抄斬。李旦安然過關。

聖曆元年(698)二月間,武承嗣、武三思託人遊說武則天,要當太子。結果在狄仁傑等人的勸說下,武則天決意「傳子不傳侄」,召回了流放途中的李顯。

見三哥風塵僕僕地回到了京城,李旦感慨萬千,跑到母親面前,堅決要求讓位給李顯。武則天連誇小兒子懂事,替母分憂,於聖曆元年(698)九月十五日,正式宣布李顯為太子。第二年正月初六,李旦被封為相王,併兼任太子右衛率,擔負起保衛太子李顯的重任。

這一對曾經擁有但又失去皇位的難兄難弟,現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再等待。這一等,又是七年。

(三) 侍奉兄長,有驚無險

這一天終於來了。

神龍元年(705)正月,宰相張柬之等五人率兵發動宮廷政變,軟禁了病中的武則天,擁戴太子李顯復辟,是為中宗。

李顯上台的當天,就封弟弟李旦為安國相王、太尉、宰相,妹妹太平公主成了鎮國太平公主,擺出了一副兄妹治國的架勢。

事實上,李家兄弟都不是治國安邦的材料,大主意沒有,小算盤不會。李顯貴為天子,卻聽命於妻子;李旦醉心於藝術,不願過問世事,不願趟渾水;太平公主倒有兩下子,但礙於嫂子兼皇后的韋氏,展布不開手腳,暗中生悶氣,實在沒辦法。兄妹同治,成了虛話。

韋皇后控制了老公李顯,勾搭上了親家武三思,有了自己的小圈子,漸成氣候,在國事和家事上說一不二,大有成為武則天第二的勢頭。

李旦不愛管閑事,哥哥說了算也罷,嫂子拿主意也罷,他一概不思、不聞、不問,只顧練習他的書法,研究他的文字。他的兒子李隆基後來迷戀戲劇,擅長譜曲,應該出自遺傳。

過了不到一個月,李旦找到哥哥,死活要辭去太尉和宰相的職務。李顯想了又想,勸了又勸,最後同意,但提出了一個條件,要李旦出任「皇太弟」。他的意思是說,老弟,哥哥現在是皇帝,百年之後俺不把皇位傳給兒子,傳給你,你看如何?李旦當場冒汗,搗頭如蒜,打死也不幹。他人雖老實,心卻並不糊塗:噢,你有兒子,還不只一個,不傳他們,傳我,鬼才信吶!再者說,哥哥你又說了不算,嫂嫂還在呢,她能答應嗎?俺可不能犯傻!

李顯見弟弟如此堅決,不願再逼他,隨他去了。李顯要立李旦為「皇太弟」,可能有三個原因:其一,心血來潮。弟弟不想幹了,李顯心中過意不去,極力挽留,見弟弟仍然不肯回頭,情急之下,就開出了大價碼;其二,兄弟情深。他倆的六位老兄都已經不再人世了,李顯心中黯然,對這個唯一活著的弟弟格外珍惜,真心要將皇位傳給他;其三,可能是受韋氏忽悠,想以此試探一下弟弟,看他是否真無野心。

假如真是第三個原因,李旦要是喜滋滋地答應了,那麻煩就大了。好在李旦是個實誠人,心裡怎麼樣,就怎麼說,怎麼做,根本沒有別的想法。對弟弟的表現,李顯又是感動又是愧疚,暗暗發誓,一定好生護著弟弟。

辭去了官職,擺脫了令人生厭的繁瑣事物,李旦興奮地一溜煙跑回了相王府,召來幾位飽學之士,關起門來切磋書法,研究金石,談論藝術,外面就是颳起八級狂風,他也不顧。別忘了,他還是個王爺,又是當今聖上唯一在世的親兄弟,爵高位尊,有的是銀子,養幾個閑漢當然不在話下。這樣逍遙的日子,一晃就是兩年。

李旦忘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卻沒有忘記他,有人時刻惦記著他,看著他礙眼,一心要拾掇他。

景龍元年(707)七月,李顯的兒子、時為太子的李重俊,發動政變,兵敗被殺。

李重俊此舉,完全是被逼無奈,逼他的是皇后韋氏和安樂公主。

韋氏想做武則天第二,安樂公主想做則天三世,娘倆都琢磨著當個女皇玩玩。李重俊不是韋氏生的,是李顯和其他婆娘搗咕出來的,韋氏原本就有氣。他當了太子,皇位早晚是他的,壞了韋氏的好事,斷了安樂公主的好夢,娘倆當然放不過他,百般凌辱欺壓,終於惹毛了毛頭小夥子李重俊,自投羅網,身敗名裂。

韋氏計謀得逞,放下了心,只等時機成熟,取李顯而代之。安樂公主雖然年輕,想得卻比母親要遠。在她看來,母親和自己要當女皇,阻力和障礙不是父親李顯,李顯好對付;也不是小弟弟李重茂,他還是孩子,收拾起來容易得緊。只有叔父李旦和姑母太平公主,是個大大的麻煩。

他們的勢力不可小視,而且父親曾有過要傳位於李旦的想法,雖然他不幹,但只要他活著,這種可能性就存在。假如父親李顯死了,母親韋氏掌權,他們還有可能讓嫂嫂三分;要是母親也過世了,叔父和姑母能買自己這個侄女的賬嗎?能讓大唐接二連三的出產女皇馬?因此,安樂公主處心積慮地想搬掉李旦這塊前進道路上的大石頭。

李重俊死後,他的手下大都被捕。在審訊中,有人不知何故,供詞中牽扯上了李旦,說他與李重俊合謀。審案的是右台大夫蘇珦,他向李旦作了彙報,並為李旦秘密做了申辯,說李旦不可能摻和此事。李顯沒說什麼,李旦暫時無事。

安樂公主打聽到這個消息,立即讓爪牙兵部尚書宗楚客,指使侍御史冉祖雍上書,說李旦和太平公主與李重俊通謀,要求逮捕他們。李顯一時糊塗,召來吏部侍郎兼御史中丞蕭至忠,讓他審理此案。

蕭至忠哭著說:「陛下,您富有四海,有了這麼大個國家,怎麼就容不下一弟一妹呢?還想讓人折騰他們嗎?相王過去當皇嗣時,曾經一個勁地要求則天皇帝,把天下還給您。為了此事,他幾天幾夜都在絕食,這事地球人都知道,您忘了嗎?冉祖雍算個什麼玩意,您還聽他胡說!」

李顯本來就是沒有準主意的人,這次耳朵根子又軟了想了又想:唉,俺只剩一弟一妹了,俺不容他們,誰容他們?李顯也是老實人,也是重感情的人,就把此事冷處理了。安樂公主見父親這般行事,咬碎銀牙,另想辦法。

李旦對來自侄女的暗箭,渾然未覺,怡然陶醉在他的藝術殿堂里。他不知道,再過三年,就要在廟堂之上重新稱孤道寡了。

(四)梅開二度,左右為難

唐高宗李治和武則天兩口子,性格相反,一個柔軟,一個強悍。可怪的是,李治的秉性被他的八個兒子全盤繼承,一個比一個窩囊,所以武則天看著兒子就來氣;武則天的基因呢,兒子沒能承襲,倒是傳給了女兒和孫子。

他的女兒就是太平公主,母女二人很是相像,都有一股狠勁和霸氣,外加常人無法想像的心機與權謀;孫子就是李旦的三兒子李隆基,早就暗中豢養了一批亡命之徒,準備干點大事業,弄點大動靜。

景龍四年(710)六月初二,唐中宗李顯被老婆韋皇后和女兒安樂公主合謀毒死,他的小兒子李重茂登基,韋皇后獨攬大權,又想開創一個女皇時代。

僅僅過了十八天,李隆基聯合姑母太平公主,搞了個突然襲擊,斬了韋皇后。安樂公主正在照鏡畫眉,忽地挨了一刀,人頭落地,再也不用化妝了。死在鏡前,也算是女人們最好的歸宿了吧。

六月二十三日,在太平公主的主持下,少帝李重茂被迫交出最高權力,李旦重新恢復了皇帝的工作。此時,距他首度登基已經過去了整整二十六年,他已經四十九歲了。這個老實人,算是能熬的。

坐在大唐帝國的頭把交椅上,李旦撫今追昔,感慨萬千:這都他母親的算個什麼事!當年俺娘逼俺哥下台,讓俺當了皇帝,愁得俺吃嘛嘛不香;今天俺妹、俺兒逼俺侄讓位,又叫俺遭這份罪!親人哪,你們饒了俺,成不?按最不稀罕這把鳥椅子了!不幹吧,怕是拂了他們好意,冷了他們的心。他們也挺為難的,不立俺,立誰?誰叫俺還活著呢!干吧,俺實在頭疼,不是一般地疼!自個的小家,俺都擺不平,老妹太平,三兒隆基,哪個是省油的燈!更不用說這麼大個國了,什麼妖蛾子沒有!罷、罷、罷,先干兩天再說吧,有機會俺就抽腿!

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皇帝三個幫。李旦這個皇帝,自己拿不出主意來,更需要別人的贊助。他最信任和依靠的是李隆基和太平公主,當然要先把他們安頓好,自己才能過安穩日子。

復辟後遇到的一件大事,就讓李旦血壓升高,頭暈腦漲,這就是:立誰為太子?

李旦有六個兒子,戰績不錯。李隆基很不幸,在娘胎里衝刺能力不夠,出生後屈居老三;更不幸的是,老大李成器和老二李成義一直健康的活著。

立李成器為太子,似乎是順理成章之事,似乎別人沒有資格與他競爭。他是長子,母親是死去的劉皇后,合起來就是「嫡長子」,是太子的不二人選。李旦第一次登基後,李成器就被封為太子。現在,老子復辟了,兒子也該複位。

然而,時代不同了,「兄弟」都一樣。李隆基發動政變,把父親重新推上皇位,立下了首功,威震朝野,也威震兄弟,更積攢了當太子的資本和名望。

李旦左思右想,左右為難。立李成器,怕功高的李隆基不服。李旦對這個三兒子很是不放心,這小子膽量忒大,手也挺黑,是個不要命的主,他能殺嬸嬸韋皇后,就不能斬哥哥李成器嗎?李旦想起自己的爺爺——太宗李世民。

李世民當年東征西討,為大唐的建立立下了汗馬功勞,僅僅是因為沒能當上太子,就發動了「玄武門之變」,斬了哥哥李建成、弟弟李元吉,逼老爹李淵讓了位。今天的李隆基,很像李世民,不僅有功,而且有一大批不要命的死黨,還控制了皇宮的警衛部隊。他要是腦袋一熱,兄弟相殘的慘劇不就重演了嗎?這一幕,李旦萬萬是不願看到的。

立李隆基,怕年長的李成器傷心。李成器歲數不大,命運坎坷。先是當了太子,有了個美好的開頭,不了僅僅六年就莫名其妙地成了「皇孫」。他爺爺、奶奶都是皇帝,可不就是「皇孫」嗎?何必再多此一舉,搞出這麼個名號!

這怪不得別人,都是他奶奶武則天弄出的花樣;「皇孫」也不過當了三年,就降格為壽春王;好不容易奶奶下台了,叔叔中宗李顯復辟,又封他為蔡王,他沒敢答應。熬到父親李旦二次稱帝,得了個宋王的封號,只等塵埃落定,就盼著重當太子。

現在,橫空蹦出個三兄弟李隆基,要橫刀奪「位」,他能不傷心嗎?李旦也擔心李成器不識時務,跟李隆基拼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傷到哪個也不好。

朝也嘆息,暮也難眠,李旦被這事壓得整日里抬不起頭來。正在長噓短嘆之際,李成器主動找上門來了。他對父親真誠地說:「國家安定,就立我這個老大;現在是非常時期,還是請父親立老三吧,他功勞不小,俺死也不在老三之上!」

李成器說的是實話,他的確不敢與李隆基爭奪太子之位,一是怕父親為難,二是怕兄弟為患。

老大表了態,李旦更覺得過意不去,一連數日仍不能決斷,朝中大臣們急了:這不明擺的事嗎?立有功的李隆基,天下太平;立年長的李成器,雞犬不寧;而且這個李成器,太像他爹了,恐怕不能「成器」。他們紛紛打報告給李旦,建議讓李隆基當接班人。

眾意難違。景雲元年(710)六月二十七日,李旦正式下詔,立平王李隆基為太子。李隆基免不了謙虛一番,做做表面文章,推辭了一下,上書請父親立大哥。李旦好不容易下了決心,見了三兒子的奏章,肚中念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駁回了李隆基的請求。有了這番鋪墊,李隆基就老實不客氣地走馬上任了,只等老爹升天,好再進一步。

從大唐開國以來,歷經四世,還沒有哪個「老大」當上皇帝的。那個主動退出競爭的李成器,被任命為雍州牧、揚州大都督、太子太師,好歹算是位及人臣了。此人最後得以壽終正寢,沒有重蹈歷史上兄弟相殘的老路,算是有福之人。

安頓好了兒子,不能忘了妹子。李旦兄妹情深,又極敬佩妹子,很想回報太平公主幫他復辟的功勞。然而,麻煩來了,李旦不知如何是好。按照傳統慣例,那個時代的貴夫人,除了像武則天那樣當皇帝之外,是不能在朝廷中混個一官半職的。

太平公主如果是個男兒身,最低也得封王,可惜她是女人。李旦無奈,只能從經濟上給予補償,將太平公主的封戶增加到一萬戶,讓這一萬戶人家,像養豬一樣供奉著太平公主。

按照唐朝以往的制度,諸王不過千戶,公主不過三百五十戶。武則天時期,太平公主受到格外照顧,也不過只有三千戶。李旦一下子給了太平公主近三十倍的待遇,覺得自己蠻對的起妹子了。

太平公主並不稀罕。實封萬戶,根本不在她的眼裡,當年她的另一個哥哥李顯在位時,也搞過這套把戲。這個女人深深知道,權是錢之源,錢是權之流;有了錢,不一定有權;有了權,錢一定會來。以錢求權,似逆水行舟,好事多磨;以權換錢,如居高臨下,勢如破竹。所以,要溯本求源,搶佔權力的制高點。

說起來,這個女人不尋常。別看年紀不大,此時也就四十左右,足智多謀,能謀善斷,參與了一系列重大變故。母親武則天在位時,娘倆談笑間就把國家大事給辦了;李顯在世時,老婆韋皇后和女兒安樂公主雖然驕橫一時,對太平公主也要加以辭色,客氣一番,因為她曾經在「神龍革命」中,為誅殺張易之、張昌宗兄弟出了大力,這才有了李顯的復辟;李旦就更不用說了,沒有妹子的協助和鼎力支持,僅憑兒子的力量,是扳不倒韋氏母女的。

武則天活著的時候,對權力視為禁臠,看得很緊,不容他人染指,包括親生女兒。太平公主深知母親性情,一直不敢過於招搖、跋扈;李顯二次為帝後,太平公主得以開衙建府,就是設立自己的衙門,可以向朝廷各部發號施令。從此,她有了自己的班底,有了自己的地盤。但是,上有嫂子韋皇后專權,下有侄女安樂公主搗蛋,太平公主受到夾擊,頗感威脅,這才讓她動了殺心,送這母女二人上了西天。

現在可好了,太平公主想,皇帝哥哥老實無能,又不立皇后,沒人能管得了俺了;太子李隆基是個晚輩,得聽他爹的,他爹又聽俺的,讓這小子幹啥就幹啥;不聽的話,老姑俺就廢了你!

在這個世界上,有兩種女人最可怕:一種是「花心」女人,看上了老公以外的男人。紅杏出牆後,琢磨著另立門戶。一旦姦情敗露,或是不能遂願,歹心頓起,輕則家破人散,重則家破人亡,潘金蓮是也;另一種是「野心娘們」,不愛紅裝愛武裝。為了權力不擇手段,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令人髮指,武則天是也。「最毒莫過婦人心」,說的就是這兩種女人。太平公主屬於後一類。

權力這個東西,可以使耄耋之人返老還童。鬚髮皆白的老漢,大權在握時,目光炯炯,張牙舞爪,健步如飛;一旦離開了權杖,目光獃滯,雙手顫抖,步履蹣跚;權力這個東西,還可以使女人容顏煥發,迎來生命中的第二春,比什麼牌子的化妝品都要管用。武則天七十歲時長出了新牙,七十六歲時生出了垂眉,都是手中權力的奇效;下台後僅僅十個月,老人家就咽了氣,是無權惹的禍。權在人旺,權去人亡,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太平公主當然深曉權力的妙處。為了健康長壽,為了容顏不老,她手裡必須有權。她是一個有福氣的女人,無需費盡心機去搶權,只要大大方方地去接權就可以,因為她有位好哥哥,這個哥哥最大的好處是拚命放權、讓權。

李旦天生不知權力的真滋味,他只會寫字、練書法。當了皇帝,免不了遇到難纏的公務,讓他頭暈眼花。懶人自有懶辦法,笨人自有笨主意。每當碰到難以決斷的國家大事時,他都要請妹子入宮,虛心請教。一個雙手扶膝,側耳細聽,頻頻點頭,這是李旦;另一個唾沫橫飛,指手劃腳,氣勢如虹,這是太平。點頭的是說了不算的皇帝哥哥,拍板的是一言九鼎的公主妹妹。

最讓李旦難受的是朝會,就是隔三岔五地由皇帝親自主持的辦公會議,討論決定有關國計民生的大事。大臣們七嘴八舌,吵得李旦恨不得立即宣布散會。著急之時,他環視眼前:俺那能幹的妹子哪去了?

太平公主是沒有資格參與朝會的,這是祖制,祖宗留下的規矩。太平公主不是武則天,沒有她娘的道行,當然必須遵守。李旦也沒有他娘的魄力,當然不敢破例。不過,狗急了會跳牆,皇帝急了也有辦法。每當宰相們向他彙報時,李旦都會問一句:「這事,太平知道嗎?你們和她商議了嗎?」要是聽說妹子知道了,也定了盤子,他立即照準,概不討論,也不反駁;要是妹子不知道,他馬上打發宰相,抱著公文,前去請示。

太平公主當然不能放棄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加緊謀篇布局,不斷地擴大自己的權勢。她公然插手組織人事工作,朝中大小官員的升遷,都是她一句話的事,李旦言聽計從,無一不準。一時間,不論有官無官、大官小官,人人都拚命鑽到太平公主的門下,如此才能平步青雲,飛黃騰達。

太平公主也沒有忘記自家人,他的三個兒子都封了王。要知道,這三個小子可不姓李,他們姓薛。異姓封王,國之不祥,此乃古訓,李旦卻早已置之腦後。

不可一世的太平公主,不久就發現自己遇到了一個勁敵。她不止一次地聽說,朝會上李旦除了問一句「嘗與太平議否」之外,大都會加上句:「與三郎議否?」

這個「三郎」,不是後世梁山上的那黑宋江,是李旦的三兒子李隆基。他是太子,是皇位的法定繼承人,不出意外的話,江山早晚是他的。李旦對這個兒子極為信任和依賴,不是因為聰明,也不是為了防備妹子,而是出於本能:俺的兒子,憑啥不信?

一開始太平公主瞧不大起這個侄兒,覺得二十六歲的他,不過是個公子哥兒,繡花枕頭一個,沒啥大不了的。雖然你曾斬了韋氏娘倆,那還不是靠老姑俺幫的忙?太平公主想。

然而,距李旦復辟不到四個月,太平公主發現自己看走了眼。這個在自己面前唯唯諾諾的三侄兒,肚子里有牙,還是獠牙,且不只一個,要是叫他咬上一口,還真要命。她盤算了一番,決定主動發起進攻,先下手為強,收拾了這小子。

要想搞倒一個人,首先要搞臭他;要想搞臭一個人,必須先造輿論,無中生有,有中生大。革命是這樣,反革命也是這樣。近世以來,凡是倒台的大小官員,媒體上都會口誅筆伐,理由無非是兩個:貪財和好色。貪財是禍國,好色是殃民;貪財是品質問題,好色是道德問題。一個人,既無品質,又乏道德,能稱的上是個人么!不是人,就談不上是好人,更說不上是個好官,不下台,成么!

李隆基不貪財,國庫都是他們家的,貪個啥?但好色,好色是皇子皇孫的特權,也是太平公主和她娘的愛好,這兩方面都沒有把柄可抓。這難不倒太平公主,她重點在李隆基的排行上做文章。她放出風來,說李隆基沒有資格當太子,應該換人。

為什麼呢?李隆基是老三,前面有大哥、二哥。他大哥李成器就算是不願當太子,也該輪著老二李成義。李隆基算個嘛玩意,也能當太子?更陰毒的是,太平公主還讓人到處散布,說李隆基勾結大臣,陰謀提前接班。

留言傳到李旦耳中,嚇了這個老實人一跳:誰啊?造出這麼個謠來!這不是禍害俺嗎?俺好不容易省了一樁心事,又讓俺添堵!他大筆一揮,下了一紙詔書,通告全國:不許信謠、傳謠,俺家老三這個太子的位置,是鐵定的,誰也動不了!李旦為何不追查謠言的源頭?很簡單,為了省事唄。

一擊不中,太平公主並不沮喪,馬上改變戰術,力求突破。她派人暗中監視李隆基,抓住一點紕漏就馬上向李旦彙報;同時,她還威脅、利誘了李隆基身邊的不堅定分子,安插了耳目,使李隆基在太平公主眼裡幾乎成了「透明人」。李隆基也覺察到了:俺昨個晚上就幹了那麼丁點事,俺爹咋就知道了呢?他的心中極為不安,暗中提高了戒備等級。

時間長了,知道的事多了,免不了泡軟了耳朵根子,李旦心中發生了劇烈的「化學反應」:老三這小子,想幹啥?不是嫌俺死晚了吧?他是一個心中存不住事的人,很想找個人倒倒苦水。

一天,他暗中找來太子少保韋安石,試探道:「俺聽說文武百官都向著太子,你要給俺注意注意。」他的意思是說,李隆基是不是在收買人心,準備提前接班?

韋安石當即大聲說:「陛下,您怎麼說出這樣的亡國之言!謠言滿天下,肯定是太平的陰謀!太子既有大功,又是孝子,天下人都知道,您可千萬別信讒言啊!」李旦連連擺手,四下里瞅了瞅,小聲道:「俺明白了,俺冤枉了老三,你別說了。」

此時,太平公主就在門帘外面,韋安石的話她聽了個一清二楚,氣得青筋突起。他讓手下散布流言,中傷韋安石,企圖陷害他。好在有人出手為他說了幾句好話,李旦也明白他的忠心,韋安石這才幸免於難。

造謠不管用,讒言不起效,太平公主急得不行,乾脆赤裸裸的親自上陣。捨得一身剮,要把太子拉下馬。

神雲二年(711)正月,她在光范門內攔住了宰相們,費了不少口舌,暗示他們贊成更換太子。眾宰相吃了一驚,面如土色,只有宋璟厲聲言道:「太子有大功於天下,是未來真正的社稷之主!公主,你怎能說這些胡話!」太平公主見此光景,料到難以成功,惡狠狠地剜了宋璟一眼,掉車就走。

宋璟心急如焚,拉著另一個宰相姚崇找到李旦,沉重地說:「宋王李成器是陛下的長子,豳王李守禮是高宗(李治)的長孫,似乎都有當太子的資格。太平公主就是利用這一點,造謠生事,挑撥離間,不得不防。俺們商量了一下,覺得還是讓宋王和豳王離開京城,到外地任職;讓崎王李隆范、薛王李隆業也別指揮羽林軍了,讓他倆去侍候太子;太平公主也不能留,讓她和老公到東都洛陽去吧,省得麻煩!」

李旦一聽就急了,結結巴巴地說:「俺就這一個妹子,咋能讓她上洛陽呢!不行,她得留下,那幾個王就按你說的辦!」

李旦心疼妹子,留下了太平公主,也留下了禍患和悲劇;他又擔心兒子的安危,下令諸王、駙馬一律不準指揮禁軍,從制度上保證了李隆基的安全。真不知道在李旦心中,妹子和兒子,孰輕孰重?

李旦的嘴很不嚴,或者身邊也有太平公主的耳目,宋璟等人的計策很快就傳到了太平公主的耳中。她拍案而起,徑直找到李隆基,指著鼻子大罵:「小子!想害你老姑,辦不到!」

李隆基不是「憤青」,從不感情用事,總是謀定而後發。他找到父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控訴」宋璟等人離間姑侄,挑撥兄弟,罪大惡極,當處極刑。

李旦聽說妹子發了火,心頭亂跳;又見兒子如此慘狀,心中不忍。妹子需要安撫,兒子需要安慰,咋辦?他想了想:你太平要廢了俺兒,不是在先;俺兒不和你計較,大度在後,俺向著誰也不好,只能委屈宋璟等人了;要是殺了宋璟他們,兒子肯定不高興,他們是兒子的親信,都是兒子提拔的,要是死了,兒子不就成了光桿司令了嗎?不處理他們也不行,太平這口氣是咽不下的。

他做出了最終裁決,宋璟等人降職,攆出京城,貶往外地。太平公主聞訊,氣消了不少;李隆基更是得意:俺使了個苦肉計,就保住了宋璟等人的性命,以後讓他們東山再起,容易得很!

這場風波鬧得李旦身心俱疲。他痛定思痛,覺得都是自己屁股底下這把交椅惹得禍。俺要是不幹了,會怎麼樣?第一,不用在文山會海中撲騰了,無事一身輕,有功夫練字了;第二,隆基上了台,太平就沒有理由難為他了,大事已定,鬧個什麼勁!

說干就干。景雲二年(711)四月的一天,他親自主持召開了三品以上中央幹部擴大會議,發表了重要講話。他說:「俺這個人,一向淡泊名利,沒覺得當這個皇帝有啥意思,一直不想干。當年俺是皇嗣,又差點成了皇太弟,都辭了,大伙兒都知道。今天,俺請諸位來,是想商量個事。俺尋思著現在就讓位給太子,俺去當太上皇。你們看,咋樣?」

群臣不知皇帝葫蘆里賣的是啥葯,不敢貿然表態,現場一片死寂。李旦正等得不耐煩,一個刺耳的聲音破空而來:「陛下,您年富力強,正是幹事業的好時候,咋能說退就退呢!」說話的是侍御史和逢堯。他是太平公主那條線上的,生怕李旦退了,李隆基上台,對己方不利。

李旦不知和逢堯的小算盤,還當他忠心耿耿呢。有人反對,說明什麼?一是說明忠臣大有人在,俺還是有威望的;二是說明時機不成熟,大臣們忘不了俺,肯定不會在隆基身上用心,俺要做點事情,為隆基接班提速!

他打消了提前退居二線的念頭,但決定放權給李隆基。他向全國發布命令,內容主要有兩點:第一,自即日起,國事由太子負責處理;第二,軍隊和軍事工作、死刑的批複以及五品以上官員的任命,都要事先與太子商議,然後向李旦彙報。這樣,李隆基就擁有了法定的處理政務權、軍事指揮權、死刑複核權和人事提名權,逐步走向皇位。

這道詔命,也是在暗示太平公主:俺兒已經長大了,早晚要當皇帝,俺這個決心永遠不變,你就別折騰了;俺們兄妹一起過過逍遙日子,多好!

李隆基很是興奮:這下俺不就成了代理皇帝了嗎?離真皇帝只有半步之遙,值得慶賀啊!不過,俺還要謙虛謙虛,省得老爹說俺有野心,半道上再改了主意。他鄭重地向李旦提出,把太子之位讓給大哥李成器,這又是一個以退為進之計。

李旦覽表,大發感慨:三兒真是難得,都這個時候了,還忘不了他哥。他當面向李隆基指出:你就不要再讓來讓去了,俺覺得沒有人比你更適合當太子。李隆基心中竊喜,口頭上又說了幾句客套話,順勢收回了辭呈。

太平公主當然不甘心失敗,繼續與李隆基叫板。她改變策略,不再與李隆基正面交鋒,而是從外圍著手,在朝廷的重要崗位上不斷安插自己的親信,以培固和提升自己的實力。

她親自推薦時為殿中監的竇懷貞出任宰相,獲得了李旦的批准。這個竇懷貞,一直在太平公主身上「投資」。每次下朝後,都要去公主府「報到」,彙報朝會中的情況,是太平公主公開的耳目。時人說他以前是皇后「阿(zhe)」,現在是公主邑司,就是管家。如今,他成了朝廷高官,也成了太平公主的頂級走狗。

不久,太平公主又找到李旦,提出讓太子詹使崔湜也當個宰相。李旦看不上崔湜,不肯答應。太平公主使出了婦女「一哭二鬧三上吊」中的第一招,哭得李旦招架不住,勉強同意了。

就這樣,太平公主利用李旦的軟弱無知和對妹妹的愛心,慢慢地將人事任免權搶到了自己手裡。李隆基那邊只剩下了一個空殼,在人事安排方面基本上沒啥發言權。李旦本人也有被架空的兆頭。

架空李旦不是目的,掀翻李隆基才是太平公主的真實企圖。她一直苦於找不到由頭徹底打垮這個侄兒,一直悶悶不樂。恰在此時,老天來幫忙了,這讓太平公主的雙眼頓時閃出了駭人的賊光。

延和元年(712)七月的一天,一顆彗星出現在中國西部的夜空,尾巴長長,寒光閃閃。

在中國古代,彗星象徵著災禍,又被稱為「掃帚星」。舉國震驚,不知道天災將會落在誰的頭上。

唯一不怕的是太平公主,她覺得是天賜「良星」,興奮得滿臉漲紅。這個不尋常的皇家娘們,對天文略知一二,對歷史亦不陌生。她知道,在過去的歲月中,有那麼幾次,凡是彗星光臨,都會在人間引發巨大變故,要麼皇帝倒了霉,要麼太子完了蛋,要麼大臣遭了殃,反正輪不到公主。她心情愉悅,乘機策動了一個大陰謀。

她帶著一個懂天文、曉陰陽、會算命的江湖術士入宮,讓他為李旦剖析天象。此人口若懸河,大侃玄機:「陛下,天上出現彗星,人間除舊布新,大有道理。此番彗星與以往不同,攪得天上的帝座星和太子星都不安寧,說明皇太子就要當皇帝了!」

太平公主等人佯裝大驚,死死地盯住李旦,看他有何反應。太平公主的目的是什麼?她想提醒李旦,彗星的出現,表明李隆基這個「新」將要取代李旦這個「舊」。也就是說,天降彗星,是在警告李旦,李隆基野心發作,想把老子拉下馬,自己去當皇帝,甚至會使出非常手段。

你怎麼辦,四哥?太平公主在心中默默地問。你捨得這個皇位嗎?你甘心從此退出歷史舞台嗎?你願意拋棄那種高高在上、一句頂一萬句的感覺嗎?老天已經告訴了你,你兒子李隆基想要你的座位,甚至想要你的命,你想咋辦?是站在兒子那一邊,還是與妹子一起收拾這個逆子?你快拿主意啊,俺等不及了!

見江湖術士倒完了口水,李旦環視四面,一片寂靜,臉上顯出了神秘的表情。他輕咳一聲,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天象示警,俺也知道,怎麼辦呢?俺是皇帝,俺不擋這個災,誰擋?總不能讓掃帚星禍害別人吧!」他停了一下,眼中閃出堅毅:「這樣吧,既然術士說皇太子當為天子,俺就成全他。傳位太子,俺就這麼定了!」

「轟」地一聲,震得太平公主差點癱坐於地。彗星炸了嗎?她想。定了定神,她趕緊向在場的親信們使了個眼神,七嘴八舌地勸告李旦千萬別干這種傻事。「太子還年輕,有的是機會,您還是多干幾年吧!」太平公主的聲音中帶著哭腔。早知如此,嚇唬他幹啥?讓李隆基提前當皇帝,俺不虧大了嗎?她一個勁地懊悔。

李旦正了正身子,坐得穩穩地,又說:「你們就不要勸俺了,俺不會改主意的。當年中宗(李顯)在位時,天象也變了好幾次,俺當時勸他讓位給俺侄,以避災禍,他就是不幹,還對俺發了脾氣,嚇得俺好幾天吃不下飯。那時候俺能勸別人,怎麼輪到自己了,就不行了呢?俺是這種人嗎?」太平公主聽了這番話,恨不能上前捂住哥哥的那張臭嘴。這可咋辦啊?她急得真要掉出眼淚來了。

消息傳出,李隆基飛馬入宮。見到父親,他撲通跪地,頭碰得山響,滿頭大汗地說:「兒子立了點小功,就被破格提拔為太子,兒子還生怕干不好,現在您這麼急著傳位給兒子,兒子可擔待不起。」

李旦微微一笑,開口道:「老三,你嬸子韋氏之所以沒能當上女皇,你爹俺之所以能重登皇位,都是你的功勞!現在帝座星有災難,所以俺才把它傳給你。不這樣,就不能轉禍為福,就不能把壞事變成好事。俺們父子二人齊心協力共度難關,不也挺好嗎?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李隆基長跪於地,不停地磕頭,請父親收回成命。李旦有些不耐煩了,騰地站了起來,指著兒子吼道:「你是孝子嗎?怎麼不聽老子的話!你要是孝子,趕緊給俺起來!你早晚要當皇帝,何必要等老子死了你才繼位呢?噢,在俺的棺材前哭兩聲,你才高興,是吧?你才能當皇帝,是吧?」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李隆基也不好再執拗下去,咚咚又磕了幾個頭,流著眼淚起身侍立。他的心裡,究竟是悲,還是喜?是激動,還是慶幸?不得而知,但太平公主卻是真正得悲痛了。搬起石頭,原想砸破侄子的頭,沒想到侄子一點沒事,哥哥卻從皇位上震了下來。這以後的日子,該咋辦啊!她哭了又想,想了又哭,弄得李旦不知咋勸。

李旦,這個老實人,一輩子只說了這一回硬話,做了一回硬事,當了一回硬漢。老實人較起真來,實在可怕,火箭也拉不回來。

延和元年(712)八月初三,李隆基正式登基,尊奉李旦為太上皇。過了四天,新皇改年號為「先天」。這個年號大有玄機。「先」有「先前」之意,也有「祖先」「上代」之意。「先天」,就是「以前的天」,「祖先的天」,「上代的天」。李隆基以此為年號,完全是向父親討好,是向世人表示,雖然俺當了皇帝,但天下還是俺爹的。

中國歷史上的第一位太上皇,是漢高祖劉邦的父親,姓啥知道,叫啥不詳,史稱劉太公。這個老漢只會種地,不會搶地,所以沒當過皇帝;他的兒子劉邦不會種地,卻擅長強盜的勾當,奪了天下,由逆子變成了天子。兒子當了皇上,老子成了太上皇,劉太公自然不用去種地了,整日遊盪,吃喝不愁,啥事也不管,想管也沒人睬。他兒子自幼就不聽話,現在更不把老子放在眼裡。劉老漢心中憋屈,卻無法呵斥強勢的兒子。

此時的太上皇李旦,與劉太公大不相同,只要他願意,啥事都能插手,原因有二:一是天下本是他的,是他主動讓給兒子的;二是他並沒有「全退」,而是「半退」,手裡還有高於兒子皇帝的權力。

按照李旦原先的打算,是想徹底退下來,不留尾巴,讓兒子放手大幹。太平公主生怕侄兒獨攬大權,力勸李旦留點後手,不管小事,只抓大事。她的目的是,只有哥哥還說了算,她就有機會翻盤,就能把侄兒往死里整。

妹子的建議,讓李旦變了主意。他對兒子說:「俺雖然傳位給了你,但怎麼能忘了國家呢?俺也不能啥都不管。這樣吧,俺們父子分工。三品以上官員的任命和死刑複核,俺說了算,其他的你看這辦。」李隆基點頭稱是,心中罵爺。

李旦這樣做,不是因為戀棧、捨不得權力,而是有兩個考慮:其一,擔心兒子還年青,嘴上毛少,辦事不牢,他要把把關,省得兒子胡鬧;其二,生怕兒子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做出不利於妹子的事情來。他心中常有這樣得念頭:有俺在,你們姑侄誰也不能把對方怎麼樣;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折騰個啥?

要想讓這對姑侄不折騰,是萬萬不可能的。政治鬥爭的結果,只有兩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誰也不願當窮途末路之寇。

太平公主與李隆基都想置對方於死地,只是礙於時機和條件的不成熟,所以遲遲都未動手。李旦對他們而言,只是一個擺設,根本管不了他們。他們心中都明白,只要幹掉對方,就能控制李旦,他是個紙老虎,只宜掛在牆上。

這姑侄二人,手下都有自己的人馬,私下裡都早已吹響了集結號,劍拔弩張,隨時準備血拚,但表面上都不動聲色,死死盯住對方,一旦發現破綻,定然會如猛虎下山一般,一劍封喉!

李隆基上台後,任命劉幽求為右僕射、同中書門下三品,是宰相之一。劉幽求忠君,很擔心李隆基的安危,就與鐵哥們、右羽林將軍張暐,暗中集結了部分羽林軍,準備向太平公主開火。徵得李隆基的同意後,張暐自以為勝券在握,榮華富貴就在眼前,免不了洋洋自得,吹噓一番,一不留神走漏了消息,弄得輿論大嘩,太平公主跑到李旦面前告狀。

李隆基手忙腳亂,使出了丟車保帥的招數,把劉、張二人的圖謀彙報給了父親。李旦沒把這事看得太嚴重,僅僅將二人流放了事。

李隆基先開了第一炮,可惜是個啞彈,把太平公主嚇得不輕,立即予以還擊。它找來一個姓元的宮女,陰謀在李隆基服用的天麻粉中下毒,但沒成功。殺心已熾的太平公主,此時已經收不住手了,日夜與宰相竇懷貞、崔湜、左羽林大將軍常元楷、左金吾將軍李欽等人密謀,準備發動宮廷政變,用武力解決問題。

太平公主的舉動,沒能逃過李隆基的耳目。開元元年(713)七月初,侍中魏知古告發太平公主將於初四發動叛亂。李隆基當機立斷,親自上陣,於初三搶先行動,將太平公主的黨羽一網打盡。太平公主隻身逃入山中古寺藏身。

李旦聞訊,慌亂中連滾帶爬地逃到承天門樓上,察看動靜,環兵自衛。參與行動的兵部尚書程元振,隻身一人,奉李隆基之命前去彙報,他說:「太上皇,您別慌。剛才皇上奉您的命令殺了竇懷貞等人,沒別的事。」

李旦氣得跺腳:「俺、俺啥時節下過這樣的命令?」程元振微微一笑,抬頭看了李旦一眼。李旦頓時眼前發黑,腦海里閃出八十五年前的驚人相似的一幕。

武德九年(628)六月初四,秦王李世民發動了「玄武門之變」,斬了太子李建成、齊王李元吉。當時高祖李淵正在宮中划船,猛可地見大將尉遲敬德全身披掛、手持長矛,一臉殺氣,飛馬來到。

李淵大驚,厲聲喝道:「你來幹啥?想幹什麼?」尉遲敬德聲如霹靂:「秦王殺了太子和齊王,派俺來保護皇上!」名為保護,實為逼宮,李淵面如土色。過了兩個月,李淵下詔,傳位於李世民,自己當了太上皇。

想到這一幕,李旦大為感慨:隆基這小子,太像俺爺爺李世民了,李世民派人逼老子讓位,李隆基派人逼老子放權。他搖了搖頭,一臉苦笑,心中轉出一個念頭:看來,老三已成了氣候,俺還是識相點吧,免得難堪。

第二天,李旦發布了平生最後一道管用的命令:從今天開始,一切國事由皇帝處理,俺這個太上皇,再也不管事了。從此,他徹底擺脫了繁瑣事物的糾纏,專心於自己的書法研究了。可嘆的是,他的眼已經花得看不清了,手已經哆嗦得握不住筆了。

李旦退了,太平公主的靠山就倒了。她在廟裡呆了三天,望見門外林立的奉命前來追捕的士兵,把心一橫,回了公主府,指望侄子看在他老子的面子上,饒她一命。李隆基不是當年的霸王項羽,既沒有婦人之仁,也不肯惜香憐玉,更不顧父親的感受,讓人捎了個狠話給老姑,讓她自行了斷。

太平公主別無選擇,大哭一場,經赴黃泉投奔父母去了,隨行的有她的兩個兒子及其死黨數十人。太平公主是歷史上最為顯赫的公主,父母、兩個哥哥都曾出任皇帝,死了的不能在天上保佑她,活著的無法在人間護衛她。這樣的出身,依舊落得個這樣悲慘的下場,可見命運的無常。

妹妹死了,李旦擠了擠昏花的雙目,掉了幾滴淚。在他這一生中,眼瞅著至親至近的親人們一個一個慘死,七位老兄、兩位妻子、一個妹妹,他都愛莫能助。他不愛權,也不會用權,只會流淚。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從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三年之後,即開元四年(716)六月十九日,李旦去世,終年五十五歲。

李旦壽終正寢的地方,叫「百福殿」,在這裡他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後三個春秋。那麼,「百福殿」中的李旦,這一生究竟有沒有「福」?

當年的相命大師明崇嚴曾經說過,太子李賢、英王李顯、相王李旦三兄弟中,「相王相最貴」,就是李旦的命最好,福最大。

李旦的七位老哥和一個妹子,都未得善終。老大李忠、老三李上金、老六李賢、太平公主都被逼自盡;老四李素節被活活縊死;老五李弘、老七李顯中毒而亡;老二李孝倒不錯,生前沒人逼他,無人害他,就是死得太早,是個短命鬼。只有老八李旦與眾不同,雖說屢遭陷害,但都化險為夷;還當了兩回皇帝,一口氣活了五十五年;最後是正常死亡,哀榮備至,風光無限。

然而,生性敏感、老實厚道的他,生命完整,心靈卻碎了一世。順從哥哥、遷就妹子的他,卻救不了他們的性命。他心中的悲哀與無助,充斥一生;身為皇帝、二度登基的他,受盡母親、妹子,還有兒子的擺布。他心中的苦水與孤獨,向誰傾訴。至今,他墓前的荒草,仍然在風中搖擺,似乎還在問:李旦,你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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