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我是直男,但我不是直男癌

【編者按】

1月14日,針對周國平在此前的微博上的發言,澎湃新聞刊發採訪《女權主義者集體發聲:批判周國平意味真正性別革命的到來》。文章中,四位女權主義者都對周國平的微博言論表示了批判態度,並認為女性能夠在公眾網路上集體發聲,意味著女權主義在中國開始走出「小圈子」狀態,成為女性在普遍覺醒時所接受的價值觀念。

文章刊出後被多個微信公眾號轉載,也引起了許多爭議。例如許多網友並不認同對文中用「直男癌」一詞來形容周國平式的傳統男性觀念,認為每種僵化的男性觀念都有其獨特的生成背景,統一將其歸咎於傳統男性氣質並不妥當。

1月19日,周國平在博客刊髮長文《你找錯了靶子》,回應網友和女權主義者對其的批評。用坦率而真誠的態度回應了網友質疑的焦點問題,包括:鄧正來回憶文章中的言論、引起爭論的微博言論、自己對於「直男癌」這一批評的看法等。周國平的回應文章引入了大量自己的生命經驗,情理兼顧,以下為東方早報的全文轉載。

周國平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改版重印《愛的五重奏》一書,讓我在微博上發個信息,我就順便開始陸續摘發書中的片斷,以下是其中的兩段:

「女人比男人更接近自然之道,這正是女人的可貴之處。男人有一千個野心,自以為負有高於自然的許多複雜使命。女人只有一個野心,骨子裡總是把愛和生兒育女視為人生最重大的事情。一個女人,只要她遵循自己的天性,那麼,不論她在痴情地戀愛,在愉快地操持家務,在全神貫注地哺育嬰兒,都無往而不美。

「我的意思不是要女人回到家庭里。婦女解放,男女平權,我都贊成。女子才華出眾,成就非凡,我更欣賞。但是,一個女人才華再高,成就再大,倘若她不肯或不會做一個溫柔的情人,體貼的妻子,慈愛的母親,她給我的美感就要大打折扣。」

這兩段文字出自1991年8月寫的一篇文章,題為《現代:女性美的誤區》,當時是應《中國婦女》雜誌之約而寫的,刊載在同年第10期上,後來收在我的散文集《守望的距離》和其他一些選本里,讀過的人應該是很多的。絕對想不到的是,發出微博僅一小時,竟有幾千條評論,而且充斥著謾罵和髒話,我的感覺是污言穢語的濁流朝我滾滾湧來。二十多年前寫的很平和的文字,今天會惹出如此軒然大波,真是匪夷所思。

從內容看,這兩段文字絲毫不尖銳,只是表達了我對女性身上自然品質的讚賞和看重。男性就可以不要這些自然品質了嗎?當然不是。在別的作品中,我屢屢強調愛情、親情、家庭對於男人也同樣重要,只因為上述文字是談女性的,就沒有涉及罷了。即使如此,人們並不難看出,其中包含了對男性在這方面有所欠缺的批評。

對我的攻擊,撇除掉謾罵和髒話的泡沫,實質的內容只有一條,就是男權主義。攻擊者搬出了兩個簡單的邏輯。

第一個邏輯是,你主張女人做溫柔的情人、體貼的妻子、慈愛的母親,就是反對女人有獨立的自我和事業。可是,難道兩者不能相容,必須是非此即彼的關係嗎?我誠然沒有談後者,但不能由此推出我反對後者。請看一下我在去年12月10日發的一條微博,談的是女人的三個覺醒,包括:一、生命的覺醒——做一個本色的女人;二、自我的覺醒——做一個獨立的女人;三、靈魂的覺醒——做一個靈慧的女人。在我看來,強大的自我和豐饒的生命,人格的獨立和女性的本色,事業和家庭,完全能夠也應該統一。真正令人詫異的是,今天某些女人的自我竟然虛弱到了這個地步,一聽說女人還有大自然所賦予的使命就如臨大敵。如果一個女人的自我會被愛和生兒育女摧毀,我們就不禁要問一下這樣的自我究竟有多大價值。

第二個邏輯是,你主張女人做溫柔的情人、體貼的妻子、慈愛的母親,就是侮辱不婚不育的女人。然而,看上下文(「她在痴情地戀愛,在愉快地操持家務,在全神貫注地哺育嬰兒」)可知,我的那段話是針對已在戀愛和已然婚育的女人說的,意思只是說,作為情人理應溫柔,作為妻子理應體貼,作為母親理應慈愛,如此而已。總不成做潑女、悍妻、虎媽才是正理吧?有的女人出於主觀或客觀的原因決定不婚不育,那當然是她的自由,那麼我說的就與她無關。從比例看,做這個選擇的必是少數,多數要尊重少數,但少數也要尊重多數,用不著高舉女權主義旗幟向多數宣戰,把嫁人生子判為陳舊的傳統觀念。人類繁衍是硬道理,無論時代怎樣變化,我不相信它哪一天會過時。

有人提醒我說,可能有一些大齡待婚女子即所謂剩女被觸痛了。倘若真是這樣,我要對她們說:你們誤讀了。當年寫這篇文章時,這個群體尚不存在,至少尚非突出問題。現在我的看法很明確,就是鼓勵你們堅持以愛情為結婚的前提,因為「沒有愛情的婚姻是苦果,豈能含淚啃一輩子?寧做剩女,不做怨婦。女大當嫁是古訓,若把它改成女大當自立、自尊、自信,何剩之有?」(2013年3月9日微博)自尊自立第一,壞的婚姻會損害自尊自立,所以寧可不要。反過來說,好的婚姻一定是給力自尊自立的。我始終無法理解的是,夫妻恩愛怎麼就會貶損任何一方的獨立人格?

誤讀也罷,激烈反對也罷,只要肯講理,都是正常的。令我驚訝的是,評論中充斥著人身攻擊,並且據此宣布,既然你是這樣一個壞人,所以和你講理毫無必要。人身攻擊的罪名和言詞大同小異,全是拿我自己作品中的兩個情節——妞妞夭折和婚姻曲折——沒完沒了地說事。

我一向認為,對於一個作家來說,面對自己的誠實是最根本的誠實。在寫作自傳性作品《妞妞》和《歲月與性情》時,我就要求自己持這樣的態度,一方面誠實地面對自己的經歷,不自欺也不迴避,另一方面盡量地跳出來,把自己當作標本認識人性。然而,人們無視你在書中敘述的具體境遇,單單挑出你的自我剖析作為罪證,對你進行道德審判。我不想再在這裡講述人生中悖論性質的困境,講述人類情感的複雜性,因為這些人絕不會懂得。我可斷定他們根本沒有讀過我的書——他們中許多人直接如此宣稱,並以此為榮——只是在人云亦云,傳播來源相同的誣衊文本。他們對探究真實的人性毫無興趣,唯一的興奮點是圍繞一個胡亂搭建起來的道德祭台縱情狂歡。

2013年初,好友鄧正來去世,我寫一篇懷念文章,刊載在《南方周末》上。其中有一節,有人從中分析出了我的男權立場,由於這是好不容易找出的我的新罪證,傳播者甚多,我不得不略說幾句。在敘述正來對我的關愛之情時,我舉了一些例子,有兩個被揪住不放。一是我的妻子懷孕,他力主墮胎,孩子出生後,他又力勸她辭職,都是為了讓我安度晚年。二是他給我家的兩位女友布置任務,要她們經常約我去酒吧放鬆。正來是充滿霸氣之人,表達友情的方式也如此,喜歡自作主張,下達命令。我欣賞他的這個可愛的弱點,對他的具體意見未必認同。事實上,正是我最堅決地反對墮胎,而我更是從來不去酒吧的,但我沒有必要在一篇懷念文章里寫我的態度。單憑另一個人說的話就羅織我的罪狀,面對這種欲加之罪的激情,我實在無話可說。

親骨肉夭折,好朋友早逝,都是人生的劫難。人們對你的苦難無動於衷,卻舉著放大鏡尋找你在苦難中的所謂道德瑕疵,興高采烈地往你的傷口上撒鹽。人還是善良一點兒好,善良是最基本的道德品質,不善良而談道德純是虛偽。歷來恰恰是最無同情心之輩,最熱衷於充當道德判官。

最使我困惑不解的是,在很短的時間裡,這支怪異的軍隊是如何迅速結集起來的?而且所使用的武器,包括謾罵的言詞,人身攻擊的內容,也是極其雷同,使人不能不感到其中有某種聯絡和操練。

這次我得到了一個機會,有點兒看明白網路暴力的一種操作模式了。某段子手率領眾粉絲呼嘯而來,沒頭沒腦一陣亂噴,噴博主,也噴任何一個發出不同聲音的人,逼其噤聲,終於佔領了全部陣地,大獲全勝。一時之間,某個人的微博不再是這個人與網友交流的平台,而是成了入侵者狂歡的場所。

身處網路暴力的圍剿之中,你會深切地感到,你落入了一群野蠻人之中,一切文明規則和理性語言都不再起作用。你無法驅逐他們,唯一的辦法是轉身走開。當然,儘管祭台上已經沒有犧牲,他們仍會把野蠻的狂歡持續一段時間,但你可以認為那已經與你無關了。

面對網路暴力,我不能不想起文革時的批鬥場面。一樣的群情激憤,萬眾怒吼,罪該萬死,區別只在於,文革時吼的是「革命」口號,定的是政治罪,網路上吼的是髒話,定的是道德罪或天知道什麼罪。在文革中,我曾經目睹批鬥所謂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的情景,暴徒們朝被批鬥者臉上噴墨汁和糞水,把廁所里裝臟紙的鐵絲簍扣在他們頭上,這些鏡頭變幻入眼前的場景。毋庸置疑,一旦回到文革,這些噴髒話的人就會噴墨汁和糞水,人身污衊也會物質化為扣臟紙簍。毋庸置疑,一旦中國又出現權力操縱下的無政府狀態,這些人會立即把網路暴力變成實際暴力,把被揪出的隨便哪一個人打倒在地再踏上千萬隻腳。看中國部分網民的低劣素質,我知道文革遠遠沒有成為過去。

我將把這篇感想發表在博客上,也許又會招來圍剿,但我不會再理睬。尼采說:「不要再伸臂反對他們,他們是無數的,而你的使命也不是做一個蒼蠅拍。」是的,我的使命不是做蒼蠅拍。無論遭遇什麼事,我給自己規定的任務是從中學習,不能白白遭遇,一定要有所收穫。這一次的學習任務業已完成,我心中十分平靜。

在寫完上面的文字之後,接到一位朋友的電話,他的分析角度是我壓根兒沒有想到的,有醍醐灌頂之感。在對我的責罵中,「直男癌」這個詞頻繁出現,我不懂網路語言,只覺得是個髒詞,現在才知其涵義。他指出,許多特別憤激的帖子,很可能就來自一個至今仍備受壓抑的群落。

很多人和我一樣,對網路語言陌生,我來現學現教。「直」相對於「彎」而言,「彎」是 同性戀,「直」是異性戀,「直男」就是異性戀男人。那麼,為什麼「直男」而且「癌」呢?因為這個男人異性戀到了這般地步,以至於歧視乃至仇視同性戀者了,他的異性戀就成了一種病,而且是不治之症,所以「癌」。

恍然大悟啊,我可知道什麼叫躺著中槍了。我承認我是「直男」,但不是「直男癌」,你們找錯了靶子。

一個男人即使是百分之百的「直男」,也可以不「癌」,歧視同性戀的根源不在生理上,而在知識和觀念上。從知識上說,是無知。現代科學業已證明,同性戀和異性戀皆由基因決定,是天生的,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從觀念上說,是偏見。既然都是天性,就應該互相尊重,同性戀和異性戀都是上帝的作品,而上帝的作品都是好的,無高下優劣之分。就如同異性戀者男娶女嫁是天賦權利一樣,同性戀者按照自己的性取向光明正大地生活也是天賦權利。

事實上,在西方社會,相關的知識已是常識,相關的觀念已是公理,並且正在完善相關的法律,以保護同性戀者的同等權利。可是,在中國,這一切幾乎還沒有開始,只聽得見個別知識分子(李銀河是代表)的孤單的吶喊,同性戀群落仍處在屈辱的半地下狀態。由此我也就明白,何以一有機會,這個群落便會發出匿名的怒吼,我的微博不過是很偶然地被當成了這樣一個機會。如果真是這樣,我就要特別說明,本文以上各節的討論不是針對他(她)們的,我把出自這個群落的憤激言論視為網路暴力的一個例外,即一個真正的弱勢群體反抗壓迫的一種非常無奈的方式。

我看到某網站有一篇報道,是對若干女權主義者的採訪,題目比較誇張,叫做《批判周國平意味真正性別革命的到來》。我本人認為,如果這場由我的微博觸發的討論有什麼積極的意義,倒不在於女權主義和男權主義的PK,因為這在中國已非緊迫的難題,至少女權主義是可以雄赳赳地公開發聲的,而在於藉此契機把理解、尊重和保護同性戀的問題公開提出來。什麼時候在中國形成了一種健康的氛圍,同性戀者可以在陽光下心情舒暢地生活,那才是「真正性別革命的到來」。真能起到這個作用,我躺著中槍也就認了。

我本人對同性戀的認識是經歷了一個過程的,在此不必贅言。我承認,這個過程仍未結束,雖然我已經認識到對同性戀的歧視是無知和偏見,但不等於完全擺脫了這種無知和偏見。表現之一是,在談論兩性話題時,我往往有意無意地站在異性戀立場上,把相關的感受視為普遍真理,忽視了同性戀者的感受。可以說,這是這場風波給我的最大教育。所以,我要修正上一節結尾的話,我的學習遠沒有結束,而只是剛剛開始。今後我會更多關注這個群體,向他(她)們學習我自己單憑思考無法得到的另一種生命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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