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講個笑話，你可別哭

北野武是享譽世界的日本著名導演，我從來不懷疑他講故事的才能。他能自編自導自演最後自己剪輯，鏡頭乾淨利落，就像黑老大不動聲色，抬手一槍正中目標；他是搞笑藝人出道，到現在仍然每周主持七檔綜藝節目，逗樂的一把好手。這個「雙面北野武」，將矛盾集於一身，醞釀出別人無法模仿的魅力特質。

最近我嘗試了一下亞馬遜kindle的無限暢讀服務，很偶然的讀到了北野武寫的關於父母的回憶錄《菊次郎與佐紀》。

一直以為北野武是那種兇狠與冷酷、幽默又譏諷，還帶有一點黑幫氣質的導演，沒想到他還能寫出這樣打動人心的回憶文字。

又以為這會是一本歌頌父母之恩的溫情流淌的回憶錄，誰知道，北野武一如他拍攝的那些影片那樣，在行文中充滿了譏諷和嘲笑，以及滿得快要溢出來的、他這個當兒子的對自己的父母、尤其是母親的抱怨。

開篇第一段，北野武打電話給住院的老母親，就儼然京劇里的一場武戲，鏘鏘咚咚槍來棍往，母子倆一接上頭就直接開打了。

母親本性要強，霸言不期待兒子來看望，不小心又心聲流露。兒子剛得意洋洋打算露個面讓母親高興，卻馬上希望落空，原來母親是要他給醫生和護士買30萬的商場禮品券。兒子不由的面露難色，隨即被母親一個回馬槍殺倒：這點事都辦不到啊，混蛋！電話掛斷。

這一個回合，年過半百的兒子照舊敗給了母親。在探母的路上，他慢慢回想：「小時候每次和母親交手都是失敗，自己的人生簡直就是和母親的抗爭史……」

他寫母親對自己一貫言語刻薄、惡毒又一針見血。——他肯定是恨過自己母親的。他氣不過和母親的戰爭一直是自己輸，以為從大學退學，和家裡斷絕聯絡就可以扳回一城，於是混跡於淺草，開始了飢一頓飽一頓的藝人生活……母親說：「你死了才好呢！」兒子說：「臭老太婆，認錢不認人！」

在北野武走紅了之後，「嗜錢如命」的母親又貪得無厭地向他索要零用錢。看過兒子的電視演出，打來電話全是言語尖刻的批評打擊。因為八卦報道引發糾紛，北野武和媒體起了衝突，被警方逮捕，母親放話卻是「要判他刑的話，就判死刑吧。」

這樣的母親確實是人間奇葩。可是母親的用心，要多久才能被兒子領悟啊？——判刑的狠話，是因為「不這麼說，那些人不會罷休啊。」母親為保護孩子用了破釜沉舟之法。索要的零用錢，最終都積蓄在了一張存摺里給了兒子，她擔心藝人職業不穩定，兒子又花錢大手大腳，這是要給孩子留一份保障。

台灣作家吳念真為《菊次郎與佐紀》的中譯本作序說，北野武的表演風格「不是戲謔地嚴肅著，就是嚴肅地戲謔著」，他既搞笑，又辛酸；既毒舌，又深情，具有一種「我講個笑話，你可別哭」的獨特魅力。——他的我行我素、遊戲人間，來自於從小對母親的叛逆；他的不苟言笑和語出驚人簡直就是母親的翻版。

母親過世後，北野武才意識到母親對他的影響有多大。正是母親刻薄的語言、嚴厲的約束，不斷推動著他向前走。多年以後，北野武說：「我是全日本最戀母的男人。我小時候的玩伴，現在不是工人、計程車司機，就是黑道的混混。他們和我哪裡不同？沒有……不，只有母親不同。」

與母親抗爭了一輩子的北野武，一輩子想擺脫母親束縛的北野武，最終發現自己仍是母親的手下敗將。——吳念真評價說，北野母子的關係好像「梭子蟹與鰻魚」，因為梭子蟹虎視眈眈，所以鰻魚不得不在自我警覺中認真活著。這評價精準又深刻。

……

我們習慣的母愛，通常是如暖陽一般和煦而無微不至的，但我們所擁有的母愛，卻並不一定就是我們想要和喜歡的。怎樣的愛最終能夠成就子女，這要看父母和子女雙方的情商了。不得不說，北野母子的情商不是一般的高。只有當對父母的不解乃至怨恨，漸漸變成感激和懷念的時候，才是一個人真正的成熟和長大吧。

沒想到北野武和母親的關係從一開始的對立叛逆，最後居然回歸了溫情的主旋律。不過人生到頭，能回歸主旋律，那是智慧，是運氣，也是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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