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老人吳清源，一生一世一棋局

——日本天天「蔣」（6月28日篇）

6月12日，吳清源迎來100周歲華誕。這一天，吳清源的家人和徒弟在日本為他舉辦了一個小型的慶生活動。當棋界上下集體膜拜之時，吳清源百年如一瞬，端坐華堂，人生畫卷如他的棋局一般波瀾壯闊。這位被稱為「昭和棋聖」的20世紀最偉大的棋手，不僅在棋盤上打敗了對手，在長壽上也贏得棋界第一。

在日本最大的網路搜索引擎雅虎上，鍵入中國姓氏「吳」，第一個跳出來的關鍵詞就是「吳清源」。他也是最為日本民眾熟知的華人之一。日本NHK電視台曾採訪過多位日本棋手，問他們吳清源的棋究竟好在哪裡。棋手們回答說：「吳先生的棋好看，如行雲流水，現在已經找不到這樣的人了。」

和段祺瑞下棋，每月得一百大洋補助

追溯往事，百年人生，實為坎坷人生。

1914年6月12日，吳清源出生在福建省閩侯縣的吳家大宅里。出生時正值南方梅雨季節，窗外大雨瓢潑，雨水一直漫到床邊。或許因為出生時天氣惡劣，受到驚嚇，吳清源從小體質孱弱，但他就是以這種身體已經度過了整整百年。

他的父親吳毅曾留學日本，對圍棋非常痴迷，回中國後也愛不釋手。在父親的教導下，吳清源和幾個兄弟在家以下棋為樂，但他明顯比其他幾個孩子進步快，從小就會兩手同時打譜。

吳清源童年時，全家「北漂」進京，北京圍棋高手雲集，讓吳清源獲益匪淺。在北京的福州同鄉中有個名叫林貽堂的，是圍棋名手。親友們想看看吳清源的棋藝究竟如何，便約好時間帶他去同林貽堂下棋。結果，林貽堂在中盤被吳清源殺得陣勢凌亂，這一下，吳清源的名聲在福州同鄉中傳揚開來。

父親吳毅看見吳清源潛質非凡，專門為他訂購了新出版的日本棋譜。他人小手小，棋譜大都很厚，每天從早到晚一手拿棋譜一手拿棋子，因為學習異常用功，久而久之吳清源兩隻手的中指都彎曲變形，從小就落下「職業病」。

1924年，吳毅因患肺病治療無效，不幸去世。當時，吳清源僅有11歲。失去了頂樑柱，家道很快中落下來。但吳清源似乎並沒有受到什麼影響，依然是每天埋頭研究圍棋。

但家裡的日子總是要過的。1925年，正是段祺瑞執政時期，他非常喜歡圍棋。名手顧水如是段祺瑞門下的清客，常和他一起下棋，拿一份薪水。於是，吳清源的母親帶著他去訪問顧水如，請顧先生把年幼的吳清源引薦給段祺瑞。當時，吳清源的名聲早已傳到段祺瑞耳中，他也很想見見這個「神奇小子」。

段祺瑞見了吳清源之後，很是喜歡，每月給他一百大洋的補助。這在當時是相當高的薪水，一下解決了家裡的燃眉之急。段祺瑞棋力不錯，好勝心也很強。他的門客下棋時都故意讓他贏。吳清源是小孩，不管段祺瑞高興不高興，能勝就勝。段祺瑞幾次輸給吳清源之後，就不再和他下棋。不過，一百大洋還是每月照付。

此後，隨著時局變化，段祺瑞自身難保，吳清源的補助也徹底「斷了炊」。為了養活家人，吳清源在福建同鄉的帶領下，開始到日本人的俱樂部里下棋。

一盤棋讓他的命運從此改變。

一天，他在俱樂部里和一個日本初段下了一盤棋，苦戰數小時後，吳清源贏了六目。這盤棋把一個名叫山崎有民的日本人驚呆了。

山崎立刻給遠在日本的著名棋士瀨越憲作寫了封信，力薦瀨越收下吳清源做弟子。隨後，從1926年夏天到1928年，，吳清源又先後與日本3名高手下了多盤測試棋，吳清源均勝出。看了這些測試棋譜，瀨越決意從中國引進少年棋手吳清源。這一消息在日本引起了軒然大波，一方面有人擔心，如果吳清源將來棋下不出來，作為當世高手的瀨越臉面何在？另一方面，如果吳清源太兇猛，打敗日本眾多高手，日本圍棋臉面何在？瀨越說：「吳清源是百年難遇的曠世奇才，讓他到圍棋環境更好的日本學習，取得好成績，這是我的夙願。」

青年俊傑，所向無敵

1928年，吳清源抵達日本。由於政局動蕩，瀨越擔心他的人身安全，把吳清源接到身邊住下。之後，又將吳清源的3 個妹妹陸續接到日本，讓一家人團聚。

吳清源刻苦好學，棋藝越來越精進。從1929年至1932年的3年間，他段位不高，執黑棋為多，因戰績輝煌，獲得了「黑先無敵」的美譽。

這一時期，吳清源還結識了他一生的摯友木谷實，木谷實和他一樣，在各種棋戰中有意識地打破常規，使對手大驚失色，當時被稱為「新布局」。1933年，日本《時事新報》邀請兩位青年俊傑對戰。吳清源著出當時極為罕見的對角星布局，木谷實也著出一反傳統的下法。弈至第五局，中途打掛（即中斷比賽）時，木谷請吳清源到信州地獄谷溫泉渡假。第二天清早，吳清源信步踱入木谷的房間，見他正向作家安永一講解圍棋。一問方知，木谷計劃寫圍棋書，吳清源很感興趣，就坐在一旁聽講。待安永告辭後，他們兩人又繼續熱烈探討起來。地獄谷溫泉就這樣變成圍棋「新布局革命」的發祥地。新布局打破了日本棋界從幕府初期開始，300餘年的固定模式，棋手布局的思維方法獲得自由。新布局也成為現代圍棋的雛形。

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曾專門寫文章讚揚說：「木谷實、吳清源創造新布局的時代，不僅是二人蓋世天才的青春時代，實際上也是現代圍棋的青春時代。」

從1939年至1956年，圍棋界進入了絕對的「吳清源時代」。這17年間，吳清源憑藉個人之力，在9次分先下的十番棋中，空前絕後地戰勝了全日本最頂尖的7位超級棋士。十番棋由《讀賣新聞》主辦，升降格制是凈勝對手4局之後對手將降格一段的一種殘酷的賽制。比賽中，除了資格最老的雁金准一看大勢已去停止比賽外，其餘6位對手木谷實、橋本宇太郎、岩本薰、藤澤庫之助（朋齋）、坂田榮男和高川格都被吳清源打到降格。這樣的成就讓吳清源成為當之無愧的棋壇第一人。

吳清源開始在棋盤上橫掃日本棋手的歲月，正值日本軍國主義日盛，他每贏一盤棋，都要冒著生命危險。吳清源把這些十番棋比賽，比做懸崖上的決鬥，要麼勝利，要麼粉身碎骨。在巨大的壓力和歧視中，吳清源全勝而歸，除了棋藝的精湛外，他獲勝的根本，則是他的平常心。吳清源說：「對戰時，勝負對我來說無關緊要。從一開始我想的就是讓自己置身於圍棋的流勢，任其漂流，不管止於何處。」

相濡以沫70年

1941年，母親和妹妹們都回國了，27歲的吳清源急需人照顧。當時，吳清源被稱為日本3大美男子之一，酒吧里日本女人唱的那種相思歌里都有吳清源的名字。但談到擇偶條件，他對「日本圍棋界之母」喜多文子說：「只要找到跟我信仰相同的就行。」

喜多文子打聽到朋友遠親家中有一個賢淑、美麗的女孩，名叫中原和子。吳清源幾乎是還沒看人就同意了這門婚事，因為他說，這個名字讓他想起了中國故鄉。這段跨世紀的婚姻，讓出生殷實之家的和子開始了漫長的清苦生活，還使她一度失去日本國籍。但這些凄苦，和子非但沒有怨言，反倒全心照顧身體羸弱的吳清源。這一照顧，就是整整70年。夫人的悉心照顧，也是吳清源長壽的重要原因之一。

圍棋界的很多人都說，最偉大的其實是和子。為什麼？伺候人容易，伺候「神」太難了。吳清源生活里是一個不問人間一點事情的人，給他吃一年麵條，他不會問為什麼老吃麵條。一件衣服，一個月不給他換，他也不會問「為什麼不給我換衣服」，他腦袋裡就只有圍棋。

中國導演田壯壯在拍攝電影《吳清源》時曾經觀察過吳清源兩口子。他說，當吳清源說完圍棋時，總是直勾勾地看著和子，等著她告訴自己該做什麼。他對和子有一種依賴、眷戀，她就像他的姐姐或母親一樣，這是很特殊的一種感情。

2012年12月，相濡以沫70年的和子在吳清源的無限眷念中先行離去，這一打擊令98歲的吳清源十分痛苦。二老住在遠離市區的養老院中，夫人走了，只剩下寂寥一人，徒弟前來看望，吳清源都表現出戀戀不捨，當客人坐一會兒，怕打擾他老人家休息，提出要離開時，他並不挽留，只是用那種依依不捨、孤獨的眼神看著大家。

吳清源與和子有三個子女。三人都沒有繼承父親的事業。吳清源理解孩子們，他說：「下棋需要天分，如果沒有天分，孩子們痛苦，自己也會於心不忍。」

從容淡定的百歲老人

多年前，吳清源曾跟身邊人說：「總要活到100歲，事情才能做完。」如今，百年壽辰已至，老驥伏櫪並沒有停歇的跡象。

1961年吳清源遭遇車禍退出棋壇，但對圍棋痴迷不改。晚年的他思維大變，不再拘泥勝負，而是倡導「六合圍棋」、「中的精神」——他的圍棋思維已經更多滲透著人生哲理。直至耄耋之年，他一直擔任有著「圍棋奧運」之稱的應氏杯的裁判長和名譽顧問，只要身體允許，他都會親臨賽場觀戰。

今年2月，吳清源去觀看日本棋聖戰決賽。當時正值第五局，執黑的山下敬吾落在下風，許多人認為山下敬吾「懸」了。吳清源當場不動聲色，臨走時說：「白棋輸了」。結果，山下敬吾真的贏了3目半。眾人感慨：百歲棋聖，寶刀不老。

說到吳清源，不得不說到他的國籍。1936年，吳清源以本名「吳泉」加入了日本國籍。1937年，侵華戰爭就全面爆發了。這一舉動，是當年的國內棋迷所難以接受的，在今天也被許多人所詬病。1949年，吳清源重新獲得「中華民國」的國籍。1979年，也就是《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簽訂的第二年，吳清源再次加入日本籍。

或許很少有人知道，對於海外的中國人來說，國籍的選擇，是一個令他們內心最為痛苦糾結的事情。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在逆境中「扛」了過來，至今依然持有中國護照，因此成為老華僑、新華僑。也有一些人沒有能夠「扛」過來，或者不願意繼續「扛」下去，因此轉身加入所在國的國籍，成為了外籍華人。

吳清源14歲踏上日本的土地。雖然中日關係不好，日本人「卻很溫暖地歡迎我」，這種感覺伴隨了他的一生。

儘管如此，吳清源從沒有忘記自己是中國人。20世紀60年代，17歲的陳祖德去日本參加圍棋交流，按周總理的吩咐拜訪並請教了吳清源。80年代，吳清源更是努力運作，希望中國圍棋界派遣年輕留學生來學棋。他找好了贊助，同時做好了在自己家給這些孩子開伙的準備，遺憾的是這些想法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實現。他和中國電影也很有緣分，除了上文提到的、由田壯壯編導的《吳清源》之外，中日合拍的經典影片《一盤沒有下完的棋》，很多細節即脫胎於他的經歷。

吳清源曾經說：「不語政治，世界無國境。」也許，在他心中，祖國和所在國猶如圍棋棋盤上的黑子與白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如今，這位百歲老人早已把世間臧否視為過眼煙雲。日本著名文學家川端康成曾送給吳清源一張日本的色紙，上面只寫了一個「無」字。這個字是對吳清源品性的最好形容，對於一個眼裡只有棋的人來說，其它一切不過是個「無」字。

多年跟隨吳清源的牛力力五段說，老人對物質的需求低到了極點，他什麼都能忍耐，能忍常人不能忍受之苦。這樣的人生修為，使他一次次度過生命中的重重苦難，無論是棋盤上的苦戰、嚴重的肺結核、在夾縫中生存的艱難、生活的漂泊和清苦……都在他的靜心修為中化為虛無。

據說，每當困境時，吳清源都會背誦白居易的一首詩：「蝸牛角上爭何事，石光火中寄此身。隨富隨貧且快樂，不開口笑是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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