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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寫作還能成長

我的寫作還能成長

 

  讓作者評價自己的作品,是一個殘酷的問題。博爾赫斯說,寫出來的作品,一旦發表了,就盡量把它忘記。我沒有博爾赫斯那樣徹底,所以對《四十一炮》還是有點印象。《四十一炮》是一部成長小說,這有兩層含義,一層是說,這部小說寫了一個「炮孩子」敘述自己的成長並在敘述中成長;第二層意思是說,這是我的寫作成長過程中的一部作品。                            ——莫言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記者:在獲得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成就獎」的時候,如果讓你說一句最想說的話,感謝一個最想感謝的人,你會說什麼呢?  莫言:最想說的就是「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也是我父親曾經對我說過好多遍的話。與這句話意義有關的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也是我父親反覆教導過我的。在我的文學道路上,幫助過我、扶植過我、對我產生過重大影響的人很多,我不好從中選出一個來。但我在心裡,一直在念叨他們,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恩情和友誼,是支持我寫作的重要力量。  記者:你這些年來獲得了大大小小的各種獎項,作為一個記者我已經無從統計了,獲獎和你的寫作之間形成一種什麼關係?  莫言:儘管說了實話會顯得很不近人情,但我還是要說,得獎和寫作,真的沒有什麼關係。我的意思是說,一個作家,第一不會也不應該把得獎作為自己寫作的動力,第二,得獎並不會使他的小說變得好起來。已經寫出來的小說不管得獎與否,是好是壞,已經無法改變。還沒寫出來的小說,甚至必須與得獎小說大唱反調,才會有價值。  誇獎自己,也很必要  記者:《四十一炮》是你的第九部長篇。你說過,在過去的作品裡,了解你必須要讀的是《豐乳肥臀》,《酒國》在形式的實驗上做得比較成功,而《紅樹林》是沒有找到感覺的作品。對2003年的這部《四十一炮》,你自己是如何評價的?  莫言:讓作者評價自己的作品,是一個殘酷的問題。但我也不忍心不回答你。博爾赫斯說,寫出來的作品,一旦發表了,就盡量把它忘記。我沒有博爾赫斯那樣徹底,所以對《四十一炮》還是有點印象。《四十一炮》是一部成長小說,這有兩層含義,一層是說,這部小說寫了一個「炮孩子」敘述自己的成長並在敘述中成長;第二層意思是說,這是我的寫作成長過程中的一部作品。  這樣說立即就面臨著被諷刺挖苦的危險,一個寫了二十多年的人,他的寫作還可能成長嗎?一個年近五十的人還可能成長嗎?這是多麼荒誕和無知啊!我也看到過一個年輕人寫的文章,題目叫做《莫言老樹抽新枝》。他的文章是在諷刺我老不知趣,但我看了這個題目大為感動。我馬上聯想到了意象派詩人龐德那首著名的《地鐵車站》,「人群中出現的那些臉龐:潮濕黝黑樹枝上的花瓣」。可以摹仿著寫一首《莫言新作》:「嘈雜吵嚷的《四十一炮》:黑色老樹上抽出的綠枝。」——這個評價可是夠高的了,自己誇獎自己,有時候也很必要。  記者:你認為自己的寫作一直在成長,而且再成長的可能性還非常大。  莫言:我給你講一個真實的事情。在上個世紀40年代,我們村子裡一戶人家,兒子被炮打死了,兒媳也因病去世,撇下一個男嬰。姥姥把這個男嬰抱去撫養,最後,這個老婦人的乳房竟然又神奇地恢復了分泌乳汁的功能。山東籍作家馮德英的小說《苦菜花》里有這樣的情節,馬爾克斯也講過類似的故事。本來我在寫《豐乳肥臀》時要使用這個情節,因為別人用過了,只好放棄。可見,這種違反事物發展規律的情形,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存在的。所以,我說我的寫作還有可能成長,就不完全是在說夢話。  肉是肉,也不是肉  記者:在《四十一炮》里,你通篇描寫了主人公羅小通對肉的迷戀,我想在這部小說里肉不僅僅是肉,那麼「肉」是什麼呢?  莫言:肉是肉,也不是肉。肉和靈,是互相依存又相互排斥的對立統一。肉又是慾望,是人的本能,但精神的升華總是建立在本能和慾望的基礎上。肉是象徵,又是食物。我在寫的時候,只是感到這個「肉」是一個豐富的意象,至於其中的內涵,那就不需要我來解釋,我的解釋,實際上是為自己畫地為牢的愚蠢舉動。  記者:在這部作品裡,你選擇了羅小通這樣一個孩子的視角來講故事,你的小說好像經常從孩子的視角來講故事,為什麼選用這樣的敘事方法?  莫言:說句投機取巧的話:不是我選擇了這個視角,而是這個視角選擇了我。  講故事,要「煞有介事」  記者:你以前說《檀香刑》的語言選用了可以朗誦的口語的方式,而在談到《四十一炮》的這部小說的語言時,你使用了「煞有介事」,是什麼意思?  莫言:涉及到小說的聲音,這問題很複雜,我曾經想過書面語和口語的關係,也曾經看過上海一個評論家探討這個問題的文章,但最終是觸到語言、意識、思維、思維材料等許多非常專業的概念的牆壁上而懵頭轉向。  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我曾經聽過一部在廣播電台連播的小說,感到非常好,但把這部小說買來閱讀時,感覺非常差。也就是說,播音員的聲音,可以給一部平庸小說增添許多光彩。但有些在文本上看是很好的小說,未必適合朗誦。我寫《檀香刑》時使用了大量的口語和韻文,其意是想和當下時尚的那種翻譯小說腔調區別開來,是想用自己的腔調說話,並不是要讓電台去連播。  至於《四十一炮》中敘事主人公的腔調,那就是一種炮腔炮調。其實,故事的講述者,都是「煞有介事」。你不「煞有介事」,如何打動讀者?  清算,以《豐乳肥臀》終結  記者:在你的作品裡最有爭議的恐怕是《豐乳肥臀》了,但是你多次談到它是你最重要的作品。為什麼這麼看重這部作品?  莫言:這部小說,我之所以看重,主要是因為,我的小說,大概可以分為兩條路線,一是《十三步》、《酒國》這條路線,技術至上,超現實的成分很多,將社會性的內容深藏其中。另外一條路線,就是《紅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這樣的小說,注重地域、環境、歷史、家族、命運等比較傳統的小說因素。  《豐乳肥臀》是沿著《紅高粱家族》路線發展下來的那種小說的一個總結,這裡邊有比較多的我的人生體驗和故鄉、家族等原始素材,是對自己進行清算的一種寫作方式。  記者:《豐乳肥臀》出版以後,遭到很多強烈的批評,可能是因為很多人沒有看懂你要表達的東西?最近又新出了增訂本,你做了哪些修訂?  莫言:至於別人是否看懂,那是別人的原因。寫作過程,其實就是《詩經》上說的「嚶其鳴兮,求其友聲」的過程。《紅樓夢》比《豐乳肥臀》好九千九百九十九倍多,但我十幾歲時,根本看不進去。比起《三國演義》、《水滸傳》、《封神演義》,對於一個野孩子來說,《紅樓夢》那是太不好看了。  《豐乳肥臀》修訂本,主要是把過分累贅的地方做了刪改,語言上做了加工,章節上重新劃分。  有時,我溫柔得要死  記者:很多人評論你的小說寫得過於殘酷,像《檀香刑》,我確實只翻了幾頁,就不敢看了。   莫言:我知道你根本就沒看過《檀香刑》,你是人云亦云。因為,《檀香刑》中被人認為是「殘酷」的那些描寫,是到了書的二百多頁之後才出現的。「記者從來不看書」,你們看不過來,這可以理解。而不看書又要評書論書,這是你們的職業需要,也可以理解。  這是半開玩笑的話,你不要認真。但你發表時不要刪去這段,因為這很好玩,是我做為被採訪者的一次溫柔的反抗。我們這些作家,被你們這些記者,像橡皮泥一樣,捏了幾十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幾句反駁的話,希望你們也有點雅量,不要刪改。  記者:我是當代小說忠實的讀者,你的小說我當時確實翻了,但我確實沒有看下去,就是覺得語言很嘈雜,還有就是覺得太殘酷,看了會很長時間心裡不舒服。  莫言:那讓你來採訪我,真是為難你了。  接著說,我們家鄉有句老話,叫做「貓頭鷹報喜——壞了名頭」,意思是說,即便貓頭鷹報告的是喜事,人們還是不喜歡它。也有人說,「一次為盜,終身是賊。」我寫了幾個殘酷情節,就成了殘酷作家,你沒看到我小說中那些溫柔得要死的情節嗎?  從人性的角度講,每個人,其實都是受刑者、觀刑者、施刑者三位一體。我相信當年在菜市口處決戊戌六君子時,那觀刑的人山人海中,大多是可以用善良來定義的百姓。但那些劊子手,之所以要那樣誇張地表演,就是為了滿足這些善良的看客的需要。而那些受刑人,之所以能夠那樣慷慨悲歌,視死如歸,其中也有為了看客而表演的成分。這樣,受刑者、觀刑者、施刑者,就是一種合謀的關係。  我這樣寫,是希望人能認識自己。文化大革命時,有多少善良的百姓,變成了殘酷的幫凶。當然,在受刑者、觀刑者、施刑者背後,還站著一個集團,這些人,是受刑者、觀刑者、施刑者共同的主人。  記者:有一位作家說,我們總是書寫人性,認為存在就是合理的,但是我們的小說里是不是應該有人性的理想,對這個觀點你怎麼看?  莫言:我的小說中,當然也寫了理想和希望,《檀香刑》中,所有的人都死了,但我讓那個身懷六甲的孫眉娘活了下來,這難道還不是理想和希望嗎?我曾經在小說結尾處寫上過「讓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這樣的理想之歌,可惜讓編輯刪去了。真是遺憾,他們的武斷,毀了我理想主義作家的名聲。  故鄉,是創造出來的  記者:你所有的作品幾乎都涉及到了你的故鄉山東高密,在你的寫作中,故鄉是什麼?對於你的寫作,這個資源是無限的嗎?  莫言:現實中的山東高密,和我小說中的山東高密,基本上不是一個地方了。至於寫作中的故鄉,實際上是關於故鄉的記憶,而不斷地回憶自己的記憶過程,就是創造故鄉的過程。  至於所謂資源,好有一比:假如故鄉是一片樹林,而樹上的鳥是資源,那麼,總會有鳥飛來飛去。今天飛來西伯利亞的天鵝,明天也許飛來馬來半島的金絲燕,當然也允許東京的烏鴉前來築巢。  記者:你是否想過題材上的突破,比如你已經來北京這麼多年,你是否能夠關注城市人的焦慮和困境?  莫言:我生活在北京,從戶籍管理的角度來看,也算北京市民。但我內心裡不敢把自己當成北京人。城市人的焦慮和困境,我大概地知道一些,但我並沒有去研究,這是我的局限。  記者:你談到過自己很怕談思想,思想很可怕,你覺得一個作家可以不靠思想來寫作嗎?  莫言:看起來今後我應該改變說話的方式,不應該使用這種反諷的腔調。一個作家,不可能沒有思想。連智力障礙者也有自己的思想,連大猩猩都有自己的思想。我怕談思想,一是怕那種向組織彙報的所謂「思想」,二是怕在小說中說教,或者在文章中冒充思想者把許多簡單問題複雜化。  真正的有用的思想其實都是從生活中抽象出來的大實話。孔夫子算不算有思想的?但一部《論語》,裡邊全是大實話,根本沒有故弄玄虛。我看了某些所謂的「思想者」的文章,感到他們實在是欺負讀者,他們不喜歡說通俗的話,他們從來不把狗屎說成是狗屎,非要說成是「狗,也就是DOG的排泄物」,這很優雅,但多麼麻煩。  另外,我不喜歡看那些擺出一副「思想者」姿態的人,一擺姿態,立刻露餡。「思想者」是羅丹的著名雕塑,安放在一個露天的公園裡,背對著馬路。從前面看這副雕塑,那是「思想」的姿態,但從後邊看,那就是一副「剛剛完成了一個排泄的過程而尋找揩拭物」的姿態。——這是一個在法國開旅遊公司的中國小導遊說的,儘管我們給予了他很猛烈的文化抵抗,但回頭一看,也只好無奈地承認,那姿態也真是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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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筆記到底怎麼記?其實答案超級簡單
判斷自己有無天賦,可以用這種方式
你知道的越多,你不知道也就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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